焦斯·塞德立一家寻找欢乐的方式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到了某一天,就连这样的娱乐也被一桩会发生在大多数人家的事件所打断。当您从府上的客厅那一层沿着楼梯登上卧室那一层的时候,您会注意到您前面有个嵌在壁内的小小拱穹,它能为三楼至四楼那一段扶梯采光(四楼通常是育儿室和佣人的房间),另外还有一种用途,丧葬承办商手下的人会告诉您的。他们抬棺材下楼时,只要把灵柩在拱穹上搁一下或穿过拱穹,就可以转向而不致以任何难堪的方式惊扰安卧在里边的冰凉遗体。
伦敦房屋三楼的拱穹为楼梯井上下两部分提供光线,又控制着住在里边的人上上下下的主要通道:厨娘天不亮就从这儿悄悄摸下楼去擦洗汤锅煎盘;少爷在俱乐部里通宵玩乐,黎明后才回家,先把靴子脱在门厅内,再经过此处蹑手蹑足上楼去;小姐晃动刚扎好的蝴蝶结簌簌作声,展开薄似蝉翼的纱裙光彩照人,准备到舞会上去颠倒众生,也是从这儿下楼;汤米小少爷宁可把扶栏当交通工具滑行,根本不把危险和梯级放在眼里;年轻的母亲坐满月子后,到了医生宣布可以下楼的那天,她强壮的丈夫踏着稳健的脚步,满怀爱心把笑吟吟的产妇托在手上抱到楼下去,后面跟着坐月子期间雇来的护工;仆人约翰拿着毕剥作声的油脂蜡烛,呵欠连连地由此上楼睡觉,明儿日出前还得把放在过道里等他擦拭的靴子集中起来;抱婴儿、扶老人上上下下,客人排好队进入舞会,牧师来给孩子施洗,大夫走向病房,抬棺材的人上楼,都得打这儿过。您要是坐在小平台上,抬头仰望、低首俯视楼梯井,细细想来,这拱穹和楼梯还真能发人深思,生老病死、浮华虚荣跟它都有关系。人生大舞台上穿彩衣戴小丑帽的朋友们,大夫也会上那儿来看你我最后一次。护工会撩开帐帷朝里张望,而咱们已不知不觉——于是她就会打开窗户换换空气。然后人们把房屋正面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暂时住在后间,派人去把律师和另外一些穿黑衣的人叫来,等等。到那时,你我的这出戏就算唱完了,然后被搬走——搬多远?反正听不到号角和喧嚣,看不见装腔作势。如果你我是贵族,在我们生前的住处的大门外还会高挂有小天使和铭言的报丧板,说是可以“在天国得到安息”。令郎会把房子重新装修,或许把它出租,自己搬到比较摩登的街区去住;足下的大名会出现在次年俱乐部名册的“已故会员”一栏中。无论对您的哀悼多么沉痛,您的未亡人总要求把她的丧服做得十分讲究,厨子或派人或自己上来询问丧宴该怎么个办法,活着的人瞧着壁炉架上方您的遗像很快就不再悲恸欲绝,过不了太久便会把足下从荣誉席上取下来让位给令郎的肖像,因为今后是他当家。
那么,对死者中什么人的哀思最悲切、最伤心呢?依我看来,大概是那些对活着的人爱得最少的死者。一个儿童之死能造成强烈的悲痛,催人泪如雨下,那是足下您,亲爱的读者,弃世时绝对达不到的。一个小孩才认识您不久,只要离开您一个星期就能把您忘记,可是他的夭折给您带来的打击,却大于失去您最亲密的朋友或您的头生儿子——他都是跟您一样的大人了,甚至已有自己的孩子。我们也许会对犹大、西缅疾言厉色,但对小儿子便雅悯总是无限疼爱〔1〕。本书的读者可能已届或将届老年,或老而富,或老而贫,有朝一日您会这样想:“我周围这些人待我挺不错;不过我死了以后,他们不会太难过的。我有很多钱,他们都想得到我的遗产”;或者“我很穷,他们接济我都已经不耐烦了”。
塞德立太太去世后的举丧期结束不久,焦斯刚刚脱下他的黑服,换上他爱穿的鲜艳背心,老塞德立先生周围的人都看得很清楚,另一场丧事已为期不远,老头儿即将到黄泉路上去寻找比他先行一步的老伴。
“我父亲的健康状况不妙,”焦斯·塞德立在俱乐部里神色凝重地说,“这阵子我不能大请客;不过,恰特尼老弟,你要是愿意在六点半悄没声儿地来跟咱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吃便饭,我总是竭诚欢迎的。”就这样,焦斯和他的熟人们只能悄悄地在一起吃饭,喝酒;其时楼上老头儿沙时计里的生命之沙也快漏完了。总管蹑着脚给他们端酒,宾主饭后玩玩纸牌;有时候铎炳少校也来凑一手;欧斯本太太在楼上给病人把过夜前的一切都料理停当,让他进入梦乡(不过老人的睡眠并不沉,通常是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然后自己偶尔下楼陪大家一会。
老头儿在病中太需要女儿了。他喝的汤、吃的药几乎全是女儿喂的。服侍老父差不多成了爱米莉亚生活中的唯一正事。她的床放在通向老父卧室的门口。只要这位很难伺候的老人病榻上有些微响动,她立刻起来。不过也得为病人说句公道话,他常常好几个小时不能入睡,但躺着不吱一声,也不动弹,不愿惊动善良而警醒的女儿。
他现在疼爱自己的女儿,很可能胜过爱米莉亚从小到大的任何时候。而这个淳朴的女人在尽孝道的过程中也显得特别容光焕发。
“她走进屋子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一束阳光照进窗户,”铎炳少校瞧着她进出她父亲的房间,暗自想道。她步态优美、声息全无地走来走去,脸上洋溢着温馨的深情。当女人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或侍候病人的时候,她们的容颜会像天使一般闪耀着仁爱和恻隐的光辉——这样的例子难道我们还见得少吗?
若干年来憋在心里的疙瘩解开了,父女俩达成了无声的和解。老头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女儿的孝心所感动,忘却了自己对她的一切宿怨,忘却了他与老伴议论过好多个长夜的郁愤: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她不关心年迈不幸的双亲,心里只有儿子;乔治被领走后,她悲伤到了荒唐、愚蠢的程度,简直目无神明。老塞德立在作最后的总结时把所有这些责难一笔勾销,还是给了这个逆来顺受的献身者一个公正的评价。一天晚上,爱米莉亚偷偷走进父亲屋里,发现他醒着,老头儿向女儿作了忏悔。
“哦,爱米,我一直在想,过去我们对你很不应该,很不公平,”说着,他向女儿伸出一只冰凉而衰弱的手。
爱米在他床前跪下来祈祷,老头儿也跟着诵念祈祷文,同时依然牢牢抓住女儿的手。朋友,将来轮到你我的时候,但愿能有这样的伴儿和我们一起祷告!
那会儿他醒着躺在病榻上,他的一生也许又在脑海中浮现:他早年踌躇满志的奋斗经历,成年后取得的成功和财富,暮年遭遇的身败名裂和目前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不再有机会向打败了他的命运复仇,也没有清名或钱财可留给后代。这是虚度了的、无谓的一生,这是失败和希望落空的一生,路走到了尽头!读者朋友们,我在纳这个闷儿:春风得意、功成名就时溘然长逝与穷愁潦倒、万念俱灰才赍志而殁——两种命运究竟哪一种好些?拥有一切,可是不得不放弃一切和输得精光,玩完后退出人生舞台——更痛苦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已经无所谓;太阳照常升起,数以亿计的我的同类,人人照常干活的干活,玩儿的玩儿,而我将置身于这纷扰的旋涡之外,”有朝一日我们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定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受。
这样的一个早晨来到了,太阳照常升起,人们下床后开始从事各种工作,寻找各种乐趣,只有老约翰·塞德立除外——他再也用不着与命运搏斗,再也用不着抱什么希望,想什么点子,只消到布朗普顿教堂墓地去,安安静静、默默无闻地长眠在他的老妻旁边。
铎炳少校、焦斯和乔吉坐在一辆用黑布蒙起来的车上,把老绅士的遗体送至墓地。焦斯特地从里士满的“星章与绶带”旅馆赶来(自从新居又遭丁忧,他就住到那儿去了)。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守在家中跟——待在一起,这是不难理解的。但爱米留下来照旧尽自己的责任。她并没有被太大的悲痛压垮,与其说她哀毁骨立,倒不如说端庄凝重更恰当些。她祈求上苍保佑她自己的结局也能如此安稳平静,没有痛苦,并怀着诚心和敬意想到父亲在病中说过的话,这些话表明父亲还是有信仰的,对命运是顺从的,认为身后的未来是有希望的。
是的,说到底,两种结局比较起来还是这一种好些。
倘若您非常富有,生活宽裕,到最后一天说:“我很有钱,我也颇有些名气,我一辈子都在上流社会中度过,感谢老天让我出身在一个备受尊敬的家庭。我曾效忠于我的君王和国家。我担任过若干年的国会议员,可以说我的演说是有人听和受欢迎的。我不欠任何人一个先令;相反,我曾借给大学里的老同学穷光蛋杰克五十镑,我不会让我的遗嘱执行人追讨这笔欠款。我给我的女儿每人留下一万镑——这样的嫁妆可算得相当丰厚了;我把银餐具、家具陈设、我在倍克街的住宅连同一份不薄的寡妇授予产〔2〕统统留给我妻子终身享用;我的地产、债券、倍克街窖藏的名酒,都传给儿子。我给贴身跟班指定了一份二十镑的年金。我敢担保,在我身后没有任何人能对我的名声说三道四。”反之,倘若您的天鹅唱的挽歌与此大异其趣,您说:“我是个运乖命苦的倒霉老头儿,一辈子什么都不顺利。老天既没有给我好使的脑袋瓜,也没让我发过财。我承认自己犯过许多错误,干了许多蠢事,也不止一次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我没能偿还自己所欠的债务。此刻我躺在床上快要咽气了,得不到救助,让人瞧不起;我为自己的意志薄弱祈求宽恕,我带着一颗悔罪的心匍匐在仁慈的上帝脚下。”
要是让您在自己的葬礼上发表演说,您觉得以上两篇中哪一篇比较合适?老塞德立用了后一篇。他就在这种谦卑的心情下,握住他女儿的手,离开了人世,把破灭的希望和虚幻的荣华抛在身后。
“看见没有?”老欧斯本对孙子说。“这就是本领、勤奋、明智的投资加上其他等等的结果。你瞧瞧我的银行账户。再瞧瞧你的穷外公塞德立。你瞧他到头来落得个一败涂地,可是二十年前他比我还富得多——超过我一万镑呢。”
除了这些人和从布朗普顿来吊唁的克拉普先生一家,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对老约翰·塞德立感兴趣,或记得曾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从小乔吉那儿我们已经了解到,当老欧斯本第一次听他的朋友巴克勒上校谈起铎炳少校是一名多么出色的军官时,曾对之表示极大的轻蔑和怀疑,他无法想象这么个家伙会变聪明和出名。但他从自己的另一些熟人那儿也听到了对少校的赞扬。威廉·铎炳爵士十分器重自己的儿子,讲了许多说明少校智勇双全的故事以及外界给他的高度评价。后来,铎炳的名字出现在几次贵人雅集的与会者名单上;这一情况对拉塞尔广场那个老富豪产生了巨大的效应。
由于少校是乔吉的监护人,而乔吉已交给他祖父抚养,少校与老欧斯本两人不可避免地要见几次面。在一次这样的会晤中,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老欧斯本查看了少校经手涉及他的被监护人及其母亲的账目,一个惊人的发现使他既高兴又惭愧:原来这孤儿寡母赖以维持生活的那笔钱,一部分是威廉·铎炳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
老欧斯本就此事向少校追问,不会撒谎的铎炳涨红了脸,先是嗫嚅半天,最后只得据实相告。
“我那可怜的朋友这门亲事,在很大程度上是我撮合的,”他说(老欧斯本一听他提起此事,立刻沉下脸来)。“当时我认为,乔治订婚多年,如果到了那样的程度再毁约,这种做法将损害他的名誉,而且会送了欧斯本太太的命;后来乔治阵亡,欧斯本太太生活无着,我拿出能够省下的钱接济她,这是我应尽的最起码的义务。”
“铎炳少校,”欧斯本先生说时定睛注视着对方,同时自己的脸也转为深红色,“我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但是请允许我告诉您,先生,您是一位至诚君子。我想跟您握握手,先生,过去我怎么也没料到,我的骨肉竟是靠您的——”于是,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一起;铎炳少校觉得十分尴尬,因为他不愿别人知道的善举还是给抖搂出来了。
他力劝老头儿捐弃前嫌,在想起自己儿子时勿再耿耿于怀。
“乔治是个心地高尚的人,”铎炳说,“我们大伙都喜欢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做。那时我还年轻,他不嫌弃我这个朋友已经使我受宠若惊;别人瞧见我跟他在一起,我简直比站在总司令身旁更得意。论勇气和胆量,论一名军人应具备的各种品质,我没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接着铎炳尽自己记忆所及,向老欧斯本讲了许多有关他儿子英勇杀敌的故事。“乔吉太像他父亲了,”临了少校添上一句。
“他跟乔治一模一样,有时候会使我蓦地打一个冷战,”做爷爷的说。
在塞德立先生卧病期间,少校曾有几次应邀到欧斯本家吃饭。傍晚他俩坐在一起,饭后的话题始终离不开逝去的英雄。老绅士照例夸耀他的儿子,在追述乔治武艺高强、胆识过人的同时,自己也觉得脸上有光。不管怎样,老头儿的心情已趋于好转,对待可怜的乔治也比迄今为止的态度有所缓和。古道热肠的少校注意到这些表明积怨旧恶正在逐步冰释的迹象,他那颗体现基督精神的心深感欣慰。第二次共进晚餐时,老欧斯本就像当年铎炳和乔治都还是孩子常在一起玩儿的时候那样称他威廉;忠厚的少校很高兴地把这看成对方愿意重归于好的一种姿态。
翌晨早餐时,说话刻薄的欧斯本小姐(那是她这种年龄和性格的特征),就铎炳的外貌和举止发表了若干看法,言语之中有些轻慢少校的意思;不料竟被一家之主打断话头。
“欧斯本小姐,我看你自己还相当乐意把他钓上钩呢。可是到不了口的葡萄总是酸的。哈哈!威廉少校这人不错。”
“说得对,爷爷,”乔吉附和道,然后走到老绅士跟前,一把捋住他的灰白络腮大胡子,笑呵呵地亲了一下爷爷的脸。当晚乔吉就把这件事告诉母亲;爱米莉亚和孩子的意见完全一致。
“他当然好喽,”欧斯本太太说。“你亲爱的爸爸一直是这样说的。他是所有的人中间最优秀、最正直的一个。”
才过了一会儿,铎炳就来到吉尔斯派街;爱米莉亚也许本来有些赧然,架不住这小淘气把那件事的另一半告诉了铎炳,她越发窘得要命。
“我说铎布,”乔吉道,“有那么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姐想要嫁给你。她有好多好多钱;她脑门上戴着假刘海,从早到晚只听见她在骂佣人。”
“你说的是谁?”铎炳问。
“就是简姑姑,”乔吉回答。“这是爷爷说的。听我说,铎布,你要是做我的姑丈,那可太棒了!”这时,隔壁屋里老塞德立沙哑的声音在呼唤爱米莉亚,于是笑声戛然而止。
老欧斯本的态度在逐渐发生变化,这一点已相当清楚。他曾数次向乔吉问起他的舅舅;瞧着小家伙模仿焦斯的神态说:“天打雷劈的,这决不可能!”还戏拟焦斯大口大口喝汤的食相,老头儿忍不住发笑。笑过以后,他说:
“小孩子家学大人的样逗趣,这样对尊长可不够敬重。欧斯本小姐,你今天坐车出去的时候,把我的名片留一张在塞德立先生家,听见没有?不管怎么着,我跟他从没红过脸。”
对方很快也回了一张名片,不久焦斯和铎炳一起应邀到拉塞尔广场吃饭——这可能是欧斯本先生生平设宴请客最阔绰、也最无聊的一次:家里的金银餐具悉数搬出来展示,还邀请了不少最体面的陪客。塞德立先生搀扶着欧斯本小姐下楼入席,后者对他颇为殷勤,而跟铎炳却几乎没说一句话;少校则坐在离老小姐远远的欧斯本先生旁边,大有情怯心虚之概。焦斯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他生平吃过的海龟汤中最好的,还向欧斯本打听他从哪儿买来这么好的马德拉白葡萄酒。
“这些酒有些原本是塞德立家的,”管家向主人附耳低语。
“我是很久以前买的,还花了一大笔钱呢,”欧斯本先生大声回答焦斯;然后悄悄告诉坐在自己右侧的另一位客人,他是怎样“从老家伙的浮财拍卖会上”买下这批酒的。
他有好几次欲言又止,但还是向铎炳少校询问了乔治·欧斯本太太的情况。聊起这个话题来,只要少校愿意,可以口若悬河,说个没完。铎炳告诉老欧斯本先生,这些年乔治·欧斯本太太是怎样熬过来的:她对丈夫怀着炽热的爱,至今仍把这份深情神圣地珍藏于心;她尽心尽责地奉养双亲;当她觉得自己必须让孩子离开她的时候,又毅然决然地这样做了。
“您不知道她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先生,”诚实的铎炳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颤;“我希望并且相信,您会与她言归于好的。就算她把您的儿子从您身边夺走了,可她不是把自己的儿子给了您吗?您爱您的乔治无论有多深,我敢担保,她爱她的乔吉还要胜过十倍。”
“苍天在上,你真是个好人,威廉,”除此之外,欧斯本先生还能说什么呢?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寡媳在让孩子离开的时候会有什么痛苦;也从未想到过,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竟会使他的母亲如此伤心。当时大家都认为,翁媳和解很快必将实现,此乃大势所趋。想到就要面见那位可怕的公爹,爱米莉亚的心已经开始跳得厉害。
然而,这一设想注定没能成为事实。先是老塞德立缠绵病榻,接下来又得办他的丧事,使拟议中的翁媳会晤在一段时间内不可能举行。也许是兔死狐悲吧,也许是别的事件给欧斯本先生带来精神上的剧烈震荡。近来他身心都很衰弱,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的头脑在紧张地工作,可是嘴上什么也不说。他曾着人把律师请来,可能对自己的遗嘱作了修改。医生来瞧过后,认为他神经紧张,情绪激动,建议稍稍放掉一些血,到海滨去休养一阵;但老头儿对这些医嘱一概加以拒绝。
一天,在他应该到楼下用早餐的时候,伺候他的仆人却不见他下来,便走进他的更衣室,发现他中了风倒在梳妆台下。佣人们把欧斯本小姐叫来,随即着人去请大夫,本来要去上学的乔吉也给留在家里。放血的、拔火罐的都来了。欧斯本的知觉部分得到恢复,但他始终没能再说一句话,尽管他有几次拚命想要开口。四天后他死了。大夫们从楼上下来,丧葬承办人从楼下上去;面向拉塞尔广场花园那一边的窗板全部关上。布洛克急匆匆从市中心赶来打听:“他给那孩子留下多少钱?有没有一半?还是三一三十一?”那可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
可怜的老头儿几次挣扎着要开口,究竟想说什么?我希望他是想跟爱米莉亚见上一面,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他儿子忠贞的爱妻言归于好。看来十之八九是这么回事,因为他的遗嘱表明,长期郁积于胸的宿怨已从他心中消散。
家人从他的晨袍兜里找到一封用红色封蜡缄口的信,那是乔治从滑铁卢写给父亲的。他也察看过与儿子有关的其他文件,因为保存这些材料的那只匣子上的钥匙也在他兜里,一些信封给拆开了,封蜡给撕破了,很可能就在他中风的前夜——那时管家送茶到他书房里去,发现他正在读那本红书皮的家用大《圣经》。
遗嘱由律师开读,里面指定财产的一半留给乔治,余下的分归两姐妹;为所有继承人的利益着想,商行的业务可由布洛克先生接管,他不愿意可以退出。有一笔五百镑的年金应从乔治的财产中提取,遗嘱指定给他的母亲、“我的爱子乔治·欧斯本的寡妻”——她将恢复行使对孩子的监护权。
“我的爱子的朋友威廉·铎炳少校”被指定为遗嘱执行人;“他出于善心和慷慨,自己出钱接济我的孙儿和我的寡媳,否则他们就会衣食无着”,立遗嘱人继续表示,“我在此衷心感谢他如此怜恤、照顾孤儿寡母,并请他接受我的一笔赠与,此款足够捐得中校军衔,或者他可按自己认为适当的任何方式移作他用。”
爱米莉亚听说公爹不再恨她,心早就软了,对遗嘱为她指定一笔年金亦表感激。但后来她获悉公爹把乔吉还给了她,而这又是何人作了何等努力的结果;获悉一直是慷慨的威廉雪中送炭帮助她,没有威廉哪儿有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哦,于是她双膝跪下,祈求上帝赐福予那颗忠诚而又仁慈的心;她五体投地,面对如此高洁的情怀和宽阔的胸襟自惭形秽。
人家这样赤胆忠心保护她,接济她,她能作出的回报全部加在一起总共才两个字——感激!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如果她考虑任何别的回报,乔治的形象就会从坟墓中站起来说:
“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现在如此,今后也永远如此。”
威廉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少校这辈子不是一直都在揣摩她的心思吗?
欧斯本先生所立遗嘱的内容为世人知晓以后,乔治·欧斯本太太在她所接触的熟人心目中地位有何变化,让大家了解一下倒是颇有裨益的。在焦斯的寓所里,欧斯本太太客客气气地吩咐佣人做什么事,他们往往还会质疑,说要“问问东家”是不是该照办;现在他们再也不会如此回话了。过去厨娘常常嗤笑欧斯本太太的旧衣裙(说实在的,每逢星期日傍晚厨娘穿戴齐整上教堂时,爱米莉亚的蹩脚服装相形之下简直太寒酸了),如今也把这一茬给忘了。其他仆人听到欧斯本太太打铃,再也不会叽叽咕咕或迟迟不应。以前车夫抱怨,为了老家伙和欧斯本太太要出去兜风,得把马上套,车里塞了好多毯子、靠垫,弄得跟医院似的,真麻烦;现今他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这份差事被欧斯本先生的车夫取而代之,所以为爱米莉亚赶车特别卖劲,还说:
“拉塞尔广场那些车夫哪儿熟悉伦敦城里的路径,他们哪儿配给一位真正有身份的太太赶车?”
焦斯的朋友,包括男士和女士,一下子都关心起爱米来了,门厅里向她表示慰问的唁卡、名片堆满了一张桌子。焦斯本人原先只把她看做一个和气而无害的穷亲戚,自己负有管她吃管她住的责任;现在他对妹妹和那个富有的男孩即他的外甥器重得无以复加。焦斯关切地认为,“可怜这亲爱的小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苦,历经那么多磨难,需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找点儿乐趣;他开始较多地在早餐桌上露面,亲切地问妹妹这一天她有些什么安排。
爱米莉亚以乔吉的监护人这一身份,先征得共同监护人铎炳少校的同意,然后诚请欧斯本小姐继续住在拉塞尔广场,她愿住多久都可以;但欧斯本小姐道谢后表示,她决不考虑一个人留在那座死气沉沉的宅子里,接着就全身丧服,带上她的两名老仆到切尔滕纳姆去了。其余的下人在发给丰厚的酬金后予以遣散;欧斯本太太建议诚信可靠的老管家留任,可是他谢绝了,宁可用自己的积蓄去开一家酒馆,让我们祝愿他生意兴隆。
欧斯本小姐不愿住在拉塞尔广场,欧斯本太太在与亲友商量后,也不想住进那栋阴森森的旧楼。于是决定封宅:豪华的装潢陈设、给人压抑感的枝形吊灯和暗淡镜子一一包好后藏起来;客厅里名贵的红木成套家具均用稻草裹扎严实;地毯卷起来用绳子捆紧;一批精装精选的藏书填满了两只原先装瓶酒的空箱;所有的家什由好多辆大篷车拉往闲置家具仓库,存放在那儿直到乔吉成年。几大箱沉甸甸的金银餐具则运到著名的斯坦比和罗狄银行地下室去,同样要等到那个时期来临。
一天,爱米搀着乔治,两人身穿孝服前往拉塞尔广场凭吊空关的宅院,爱米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个女孩子。正门前的空地上散落着稻草麦秆,大篷车曾在那儿满载后把家什拉走了。母子俩走进一间间很大的空屋子,墙上挂过画和镜子的部位有痕迹留下。然后他们沿着空荡荡的大石梯上楼,走进一个房间,乔治悄悄告诉母亲,爷爷就死在这屋里;接着他们更上一层楼,来到乔治自己的卧室。爱米莉亚仍拉着孩子的手,可她想的却是另一个乔治。她知道乔治的卧室很久以前也是他父亲的卧室。
她走到一扇开着的窗子旁边,小乔吉刚从她那儿被领走时,她常常大老远来到广场上,忍着心头的痛楚凝望这屋的窗户;现在她从这里望出去,隔着拉塞尔广场的树木看得见她自己出生的老房子,那儿也是她度过纯洁的少女时代许多好时光的地方。开心的假期、亲切的面容、昔日无忧无虑的快乐岁月以及此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无穷磨难——仿佛又一一回到她眼前。她想着这一切,也想到无时无刻不在关照她的那个人、她的守护神、她唯一的恩人、对她如此体贴而又慷慨的朋友。
“瞧这儿,妈妈,”乔吉说,“这是用金刚钻刻在玻璃上的G.O.两个字母;以前我从没见过,我也从来没有刻过。”
“在你出生以前很久,这是你父亲的房间,乔治,”她说,然后红着脸亲了一下孩子。
在坐车回里士满的路上,爱米莉亚很少开口。他们在里士满临时租了一所房子,那些满脸堆笑的律师不时上那儿去见她(费用无疑都会给她记在账单上);那儿当然也有铎炳少校的一间屋子——有关受他监护的小乔吉有很多法律上的手续要办,所以他经常骑马去里士满。
这段时间家里为乔吉向维尔先生请了长假,没去雅典娜书院上学。他们请维尔先生拟一条铭文,准备刻在一块精美的大理石碑上,把它立在育婴堂附设教堂内纪念乔治·欧斯本上尉的碑雕下面。
乔吉的姑妈布洛克太太,她原先指望从父亲那儿得到的遗产虽然让那小鬼抢走了一半,可还是跟孩子的母亲和好如初,以显示自己胸襟豁达。罗罕普顿距离里士满并不远,一天,门上漆有金牛犊族徽的四轮马车,载着好几个面无血色的孩子来到里士满爱米莉亚家门前。布洛克一家闯进花园时,爱米莉亚正在那里看一本书,焦斯坐在亭子里悠闲地把一颗颗草莓浸入酒中,少校身穿一件印度褂子趴在地上,因为乔吉想到要玩跳背游戏。乔吉一个前滚翻,掉进了布洛克家的先锋队阵中——那些孩子帽上缀着巨大的黑色缎带结,身上系着奇阔的黑腰带,走在他们服丧的妈妈前头。
“他的年龄跟露莎正般配,”做母亲的已经在为女儿打如意算盘;她这样想着向心爱的露莎看了一眼——那位小千金才七岁,看样子不太健康。
“露莎,去亲亲你亲爱的表哥,”布洛克太太说。“乔治,你认不认得我?我是你的姑妈。”
“我当然认得您,”乔治说;“可我不喜欢别人亲我,对不起;”说着躲开了听话的表妹正要向他做出的亲昵姿态。
“带我去见你亲爱的妈妈,你这孩子真逗,”布洛克太太道。
两位太太在阔别十五年后又见面了。当爱米在贫困焦虑中挣扎的时候,另一位连一次也不曾想到过该去看看她;如今嫂子有了相当体面的地位,小姑子来看望她,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像这样多年未曾见面的熟人来看她的还有好几位。我们的老朋友斯沃尔茨小姐,偕同她的丈夫,带着一群穿明黄色号衣的扈从,从罗罕普顿浩浩荡荡开来;这位混血儿女财主仍和在平克顿女校时一样对爱米莉亚非常亲热。应该说句公道话:斯沃尔茨小姐倘若有机会与爱米见面,倒是会始终喜欢她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偌大一个都市里,哪有时间出去寻访故人。一旦行列中有人掉了队,这人从此就不见了,而队伍则继续行进。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上,谁会在意身边缺了个什么人?
总之,为欧斯本先生举哀的服丧期还没有结束,爱米莉亚居然发现自己已处于一个层次颇高的社交圈的中心,它的成员确信其中人人都非常幸福。这个圈子里的女士几乎都有至少一位男爵以上的贵族亲戚,尽管她自己的丈夫也许是在市中心经营干咸货的〔3〕。有几位女士还颇有学问,而且消息灵通:她们读索默维尔太太的书〔4〕,常去皇家科学研究所听讲演〔5〕;另一些属于节操凛然一路,以福音书为言行规范,积极参加埃克斯特堂的宗教集会。必须承认,听她们喋喋不休聊得起劲,爱米在这样的环境中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有几次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请客,爱米不忍拂主人的美意,可是去了以后实在尴尬得要命。布洛克太太一个劲儿地在她面前摆老资格,诚心诚意非要对她进行改造。她为爱米莉亚物色到几名裁缝,教爱米在家里怎样发号施令,在交际场中如何举手投足。她经常坐车从罗罕普顿去给嫂子讲一些无聊的上流社会琐事和不可征信的宫廷传闻。焦斯喜欢听这些闲言碎语,可是少校一见这位爱摆谱儿的空心贵妇人,往往嘀咕着走到别处去。有一回,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大张华筵(这位银行家至今渴望欧斯本家的资金账户能从斯坦比和罗狄银行转到他们那儿去),铎炳饭后竟在弗雷德的秃顶底下睡着了。爱米莉亚既不懂拉丁文,也不知道最近《爱丁堡评论》刊出的一篇警世好文章作者是谁;至于皮尔先生前不久在要命的解放天主教徒法案问题上突然转向〔6〕,与她更是不关痛痒。欧斯本太太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女士们中间,像个哑巴,只能望着窗外闪光的温室、如茵的绿草地和整洁的鹅卵石径。
“她看上去性情挺温和,可是乏味得很,”罗狄太太道。“那个少校好像对她特别钟情,”末尾那个词儿她说的是法语。
“她太缺乏品位,”霍里欧克太太说。“我亲爱的,想改造她根本不可能。”
“她无知得可怕,而且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格劳里太太的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她说话时,缠头巾随着脑袋一起晃动,似乎不胜悲哀之至。“我问过她:根据矫尔斯先生的预言,教皇将在一八三六年下台;根据沃普肖特的说法则在一八三九年;不知她对这个问题怎么看。结果她说:‘可怜的教皇!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究竟干了什么?’”
“我亲爱的朋友们,她是我哥哥的遗孀,”布洛克太太接茬道,“单凭这一点,我想咱们就有责任对她处处关照,在她刚踏入上流社会的时候多加指点。摊上这样一位嫂子,有什么办法?反正这事儿大家都明白,我可不存半点儿私心。”
“布洛克太太真是用心良苦,”罗狄太太在回家的路上向同车的霍里欧克太太说,“她的点子忒多,老是在耍手段。她要欧斯本太太把存在我家银行里的钱抽走,转到她家银行里去。她还拚命笼络小欧斯本,让他坐在那个害眼病的露莎旁边,实在可笑。”
“格劳里太太也够讨厌的,张口闭口不是大罪人〔7〕,就是善恶大决战,她也不怕呛着!”另一位气鼓鼓地说;其时马车已过了帕特尼桥。
然而这些人在爱米眼里简直高不可攀,跟她们交往委实是活受罪;因此,当家里有人提议到国外去旅游时,大家都高兴得跳了起来。
本章注释
〔1〕犹大、西缅和便雅悯都是雅各的儿子。见《旧约·创世记》第35章第22—24节。
〔2〕结婚时丈夫指定在他死后给妻子的财产。
〔3〕干咸货包括原药、颜料、树胶及腌制食品等。
〔4〕玛丽·索默维尔(1780—1872),英国著名女科学家,写过许多普及自然科学知识的读物。
〔5〕英国皇家科学研究所,1799年成立于伦敦,以科学研究、普及科学知识为宗旨。
〔6〕罗伯特·皮尔(1788—1850),英国保守党创始人,当时的内政大臣(后两度出任首相)。“转向”发生于1829年3月。皮尔原先宁可辞职也不赞成给天主教徒平等公民权的“解放法案”。后来,由于他发表了有名的转向演说,法案得以通过,成为“解放法令”。
〔7〕据《新约·帖撒罗尼迦后书》第2章,要先有大罪人出现,主耶稣才会第二次降临。另外,清教徒语中的“大罪人”通常指的是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