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二十一章 女继承人引发的一场风波

任何一个年轻女子,凭着像斯沃尔茨小姐所拥有的条件,都能令人垂涎三尺。一个雄心勃勃的伟大梦想已经在老欧斯本的头脑中形成,就指着这位巨额财富的女继承人帮他实现。他鼓励女儿对斯沃尔茨小姐的那股热乎劲儿,自己在这方面表现出十分浓厚的兴趣和友好的姿态,并称看到两个女孩子的热情倾注在刀刃上,他做父亲的打心眼里感到无比欣慰。

“您在伦敦西区看惯了堂皇的气派,接触的多是显贵要人,”他对萝达小姐说,“这些在我们拉塞尔广场的寒舍陋屋中是找不到的,亲爱的小姐。小女只是两个并不起眼的寻常女孩子,然而她们的心思用在正道上,她们对您怀着一片深情,这是她们的荣幸——不错,这是她们的荣幸。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普通的英国商人,但是重信义,这一点我可敬的朋友哈尔克和布洛克可以担保,而他们和已故的令尊一向有业务往来。您会发现我们是一个和睦、融洽而且大概还可以说是受尊敬的寻常人家——粗茶淡饭,笨嘴拙舌,但是热情好客,亲爱的萝达小姐——还是让我叫您萝达吧,因为看到了您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确实如此。我这人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喜欢您。来一杯香槟吧!希克斯,给斯沃尔茨小姐倒香槟。”

毫无疑问,老欧斯本相信自己说的全是实话,相信他的女儿向斯沃尔茨小姐表示的深情厚谊也完全出于真心。在名利场上,人们趋炎附势是十分自然的。即便最缺心眼的人看到大笔财富也会不由自主地眉开眼笑。我倒要瞧瞧,有哪一个英国人会说:财富不会引起使他振奋、令他愉快的联想?我倒想知道,如果您听说坐在您旁边用餐的那个人拥有五十万英镑,而您是否就没有兴趣瞅他一眼?既然傻子见钱尚且眼开,更何况老于世故的精明人!他们的心灵恨不得迎着钱财猛扑过去。他们的感情自发地倾向于阔佬富翁。我认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决不会随随便便跟任何没有身价地位的人结交。他们只在适当的场合宣泄自己的情感。欧斯本家的大部分人便是明证,十五年来他们始终没能真心器重爱米莉亚·塞德立,却在一个晚上便对斯沃尔茨小姐钟爱若此,只有笃信一见如故缘分天定的浪漫派才会这样想望。

乔治的两个姐妹和沃特小姐一致认为,他要是能与斯沃尔茨小姐结婚该有多好,比娶那个无足轻重的小爱米莉亚不知强多少倍!像他这样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才貌双全,又有地位,正是萝达的理想丈夫。两位姑娘满脑子都是萝达在波特兰庄举行舞会、进宫朝觐以及经人介绍与全英国半数显贵见面的诱人前景,因此在她们这位亲爱的新朋友面前不谈别的,尽向她谈论乔治以及跟乔治相识的那些头面人物。

老欧斯本也认为自己的儿子娶了她将是天大的造化。那时乔治将离开军队,当上国会议员,成为上流社会和政界的风云人物。做老子的已经预见,欧斯本这个姓氏被册封为贵族的理想将由他的儿子来实现;想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准男爵显赫世系的祖先,地道的英国式激情令他热血沸腾。他在金融中心和证交所经过周密调查,打听到有关那位女继承人的经济实力、投资方式、不动产所在地的全部情况。他的主要情报来源之一、年轻的弗雷德·布洛克,自己也有意向她投标(用这位青年银行家自己的说法),惜乎他与玛丽亚·欧斯本已有婚约。但即使不能娶她为妻,无私的弗雷德也完全赞成她做自己的舅嫂。

“让乔治立刻发动攻势把她弄到手,”这是他的忠告。“打铁要趁热——眼下她在伦敦还是新来乍到;可是不出几个星期就会有某个顶着贵族头衔、领地无租可收的空心大老倌从西区来把我们这些买卖人统统封杀出局,去年菲茨鲁弗斯勋爵对格罗格伦小姐就是这么干的,尽管她已经跟波德和布朗钱庄的波德订了婚。这事儿越快搞定越好,欧斯本先生;这就是我的看法,”这个谈吐风趣的人说。不过,在老欧斯本离开了银行会客室后,布洛克先生却想起了爱米莉亚是个挺标致的姑娘,对乔治·欧斯本又是一往情深——总之,他至少花了十秒钟宝贵的时间为那个苦命姑娘遭遇的不幸感到惋惜。

正当乔治·欧斯本自己的良知和他的好朋友兼守护神铎炳把这个负心汉往爱米莉亚脚边拉回去的时候,乔治的父亲和姐妹却在另外给他撮合金玉良缘,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拒绝这门亲事。

每逢老欧斯本作出他所谓的“暗示”时,哪怕是最迟钝的人也不可能误解他的意思。他一脚把听差踢下楼去,他称这是给听差一个暗示,让他卷铺盖滚蛋。他本着一贯的诚挚态度和“委婉”作风告知哈格斯通太太,在他儿子与受她监护的姑娘成亲那天,他会给那位太太一张五千英镑的支票——他称这项建议为暗示,并认为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外交手腕。最后,他也给了乔治这样一个暗示,命他马上跟那位女财主结婚,就像吩咐司膳长拔一个瓶塞或吩咐书记员写一封公函一样。

这一不容分说的暗示搅得乔治心绪大乱。他和爱米莉亚的第二次恋情方兴未艾,对他来说正在妙不可言的份儿上。对照爱米和女财主的举止容貌,他觉得跟后者结合这个主意加倍可笑而又可憎。他不敢想象自己和这么一位黑美人并肩坐在马车上或歌剧院包厢里成什么样子!撇开这一切不说,小欧斯本的犟劲儿也丝毫不亚于他的老子。他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他发起脾气来也是火爆性子,就跟他老子在最蛮横的时候一样。

老欧斯本第一次正式向儿子作出暗示,要他追求斯沃尔茨小姐时,乔治用缓兵计敷衍老爷子。

“这事儿您该早些想到,先生,”他说。“眼下没法办,我们每天都在待命开往国外。等我回来再说吧,如果我回得来的话。”接着他解释说,挑这个当口儿议亲实在不是时候;他们团天天在等离开英国的命令,他们在国内剩下不多的几天或几个星期有好些正事要处理,哪有工夫谈情说爱。等他升了少校衣锦荣归之后,有的是时间解决婚姻问题。“我向您保证,”他踌躇满志地说,“这样也罢,那样也罢,反正您一定会从《公报》上读到乔治·欧斯本的名字。”

老欧斯本对此的回答是以他从市中心获得的情报为基础的:事不宜迟,否则西区眼疾手快的家伙准把女继承人抢走;即使乔治来不及娶斯沃尔茨小姐,至少可以跟她订下书面婚约,以便在乔治回到英国以后完婚;再者,一个待在家里可以坐享一万镑年收入的人,偏要到外国去冒生命危险,实在太傻了。

“这么说,您是要让人家把我看做胆小鬼喽,先生?为了斯沃尔茨小姐的钱财不惜玷污欧斯本家的名声?”乔治插言道。

老爷子听了这番话一时语塞。但他不得不作出回答,更何况自己的主意已定,于是他说:

“明天你得在家里吃晚饭,小子;以后斯沃尔茨小姐不论哪天来,你必须在这儿陪她。你如果要钱,可以去找乔珀先生。”

就这样,乔治在实现与爱米结合的计划这条道路上又遇到了一重障碍,为此他和铎炳已经密商过不止一次。有关他应该采取什么行动,铎炳的意见我们已经了解。至于乔治·欧斯本这个人,一旦他立意要干成一件事,新冒出一两个障碍只会使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欧斯本家父女们密谋的目标是黑皮肤的斯沃尔茨小姐,而她本人对于围绕着自己进行的计划却一无所知。说来真奇怪,她的朋友兼行为监督人居然不露一点儿口风。女继承人把两位欧斯本小姐献的殷勤统统当作真心实意,正如笔者在前面已经有机会展示的那样,她的性格很是热情而躁烈,所以也拿出热带女子火辣辣的感情来回报她们的厚爱。不过要是实话实说,她往拉塞尔广场的这户人家去得那么勤,大概自己心中也有个小九九。简而言之,她觉得乔治·欧斯本这小伙子挺帅。她在哈尔克家的舞会上第一次见到乔治的连鬓胡子便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我们知道,她不是对乔治的连鬓胡子着迷的第一个女子。乔治的举止神情既有心浮气躁的一面,又带点儿淡淡的哀愁;说他无精打采吧,没准儿也好勇斗狠。他让人觉得心中蕴藏着激情和秘密,似乎曾经沧海,却有难言之隐。他的声音深沉凝重。他会说今晚有点儿热,或者问他的舞伴要不要来一点冷饮,然而所用的语调却充满忧伤,发自肺腑,仿佛在向对方报告她母亲的死讯,或者准备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情。他父亲圈子里所有的商界新锐与他简直没法比,他在那些三流男人中间犹如鹤立鸡群。有少数人对他嗤之以鼻,甚至恨他。有些人,如铎炳,则狂热地崇拜他。目下他的连鬓胡子又发挥作用了,开始绕着斯沃尔茨小姐的心越缠越紧。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机会在拉塞尔广场见到他,那位头脑简单、性情随和的小姐便火烧火燎地急着去看望她的好朋友欧斯本两姐妹。她挥金如土地购置衣裳、手镯、帽子和大得惊人的羽饰,全力以赴打扮自己,把她学到的那点儿有限的招数统统使出来,企图赢得意中人的欢心。欧斯本姐妹正经八百地请她展现一下音乐才能,她总是有求必应,每次都唱那三首歌,弹两支曲子,而且自我感觉愈来愈好。当这类令人怡悦的娱乐节目进行之际,她的行为监督人和沃特小姐便坐在一旁潜心研究《名流录》,对那些贵族世家论短道长。

乔治得到父亲暗示的次日,快到晚餐时间了,他懒洋洋地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摆出一副非常得体而又十分自然的愁思姿态。按照父亲的吩咐,他到市中心去找了乔珀先生(老欧斯本虽然在供儿子花销上头大方得很,但从不为他按期拨出固定的款项,只是在自己心境好的时候给他钱)。接下来他到富勒姆去跟他亲爱的小爱米莉亚一起泡了三个小时;回到家里发现两姐妹穿着浆得硬邦邦的细布衣裳正襟危坐在客厅里,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在稍远处说三道四,而傻乎乎的斯沃尔茨身穿她心爱的琥珀色缎子连衫裙,戴着绿松石手镯和不计其数的戒指,加上各种各样的装饰物挂得琳琅满目,活像个节日里穿戴齐整的扫烟囱女工。

姑娘们试图吸引乔治加入谈话没有成功,便聊起时装款式和最近一次王室接受觐见的事来,听得他烦透了。乔治把她们和小爱米加以对照——她们说话咭咭呱呱尖锐刺耳,而爱米的语调轻柔甘美如银铃;瞧瞧她们的姿态、胳膊肘和直撅撅的德性;再比比爱米婉约的体态和优雅的风度。可怜的斯沃尔茨恰恰坐在过去爱米来作客时习惯坐的位子上。女财主珠光宝气的双手张开十指搁在琥珀色缎子覆盖的大腿上。她身上环佩叮咚,光华闪烁,两只大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她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态在那儿发愣,还自以为风采迷人。两位欧斯本小姐说缎子对她实在再相配不过了。

“天晓得,”乔治曾对他的知心朋友说过,“她简直像个瓷娃娃,成天咧着嘴摇头晃脑。说真的,比尔,我真想抓起沙发靠垫冲她扔过去。”不过他总算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

两姐妹开始弹《布拉格之战》〔1〕。

“别弹这首该死的曲子,”乔治坐在沙发上怒喝道。“我都听得快发疯了。斯沃尔茨小姐,您来给我们弹一首吧。或者随便唱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布拉格之战》。”

“我还是唱《碧眼的玛丽》〔2〕吧,或者《密室》〔3〕中的咏叹调?”斯沃尔茨小姐问。

“就唱《密室》中那首美妙的咏叹调,”两姐妹说。

“已经听过了,”沙发上百无聊赖的那位又不乐意了。

“我可以唱《Fluvy du Tajy(塔霍河)》〔4〕,”斯沃尔茨小姐温顺地说,“只要有歌词。”这是贤德的财主小姐的最新曲目。

“哦,《Fleuve du Tage》,”玛丽亚小姐大声道;“我们有这首歌,”说罢,她立刻去取内有这首歌的活页夹。

当时这首歌曲正处在流行的巅峰期,说来也巧,欧斯本姐妹有个年轻朋友把歌谱送给了两位小姐,还在封面上签名留念。斯沃尔茨小姐唱完此曲赢得了乔治的掌声(因为他想起这是爱米莉亚心爱的一支歌),也许是企盼听众要她“再来一个”吧,她随手翻动谱页,却不期然而然地看到在封面角上写着“爱米莉亚·塞德立”的名字。

“天哪!”斯沃尔茨小姐麻利地在琴凳上转过身来,“那不是我的爱米莉亚吗?是不是在汉默斯密思的平克顿女校的那个爱米莉亚?我知道一定是她。告诉我她的情况——她在什么地方?”

“别提她了,”玛丽亚·欧斯本小姐急忙说。“她家丢尽了脸,出尽了丑。她父亲骗了我爸,至于她嘛,这儿已不允许提她的名字。”这是玛丽亚小姐为刚才《布拉格之战》一事乔治出言不逊对他还以颜色。

“您是爱米莉亚的朋友吗?”乔治说着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那就愿上帝保佑您,斯沃尔茨小姐。舍妹的话您别相信。无论怎样都不应当指责爱米莉亚。她是最好的——”

“乔治,你明明知道不准谈她的事,”简嚷道。“爸下了禁令。”

“谁禁止得了我?”乔治也拔高嗓门。“我就是要谈她。我说她是英国最好、最和善、最温柔、最可爱的女孩子;我还要说,她家破产也罢,不破产也罢,我的姐妹连她的一个小指头也及不上。您要是喜欢她,斯沃尔茨小姐,可以去看她;她现在需要朋友。我还要说:愿上帝赐福给每一个对她友好的人。谁说她的坏话,便是我的敌人。谢谢您,斯沃尔茨小姐,”他走上前去紧紧握住女继承人的手。

“乔治!乔治!”他的一个姐妹力图求他住口。

“我偏要说,”乔治横下了一条心,“我感谢每一位喜欢爱米莉亚·塞德——”他的话戛然而止。原来老欧斯本进了客厅,脸色气得发青,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煤炭。

虽则乔治一句话没说完就住了口,然而他的火性已起,即使欧斯本家的十八代祖宗统统到场他也不准备退缩。他当即定下神来,对老子凶横的目光回敬了毫不含糊的一眼,反过来倒是老欧斯本面对这样的决心和挑战发了怵,把视线移开去。他预感到一场争吵已势所难免。

“哈格斯通太太,让我扶您下楼用餐去吧,”他说。“乔治,让斯沃尔茨小姐扶着你的胳膊,”于是宾主往饭厅走去。

“斯沃尔茨小姐,我爱爱米莉亚,我跟她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订了婚,”乔治向身旁的女继承人说;在餐桌旁,乔治始终十分健谈,连他自己也惊讶不置,他老子更是加倍紧张,因为一俟太太小姐们离去,激战马上便要开场。

这爷儿俩的不同之处在于:老子暴躁易怒,蛮不讲理;儿子却有三倍于他的韧性和胆量,非但能发动进攻,还能顶住攻势。他发现与老子的较量已到了非见个分晓不可的份儿上,便在交锋之前若无其事而且胃口极好地吃他的晚餐。相反,老欧斯本却沉不住气,酒喝得很多。他在跟左右两旁的邻座女客交谈时语无伦次,因为乔治的镇定益发惹他生气。太太小姐们离开饭厅时,乔治把餐巾一抖,行了个夸张的鞠躬礼为她们开门,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开始咂嘴品尝,同时毫无惧色地正眼瞧着父亲,好像在说:“近卫团的弟兄们,请先开火吧。”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架势,做老子的都快气疯了。老欧斯本想如法炮制,也给自己装上弹药,可是斟酒的时候他拿着的玻璃壶一个劲儿地往杯口上碰得叮叮当当直响。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脸可已经涨成了快要窒息的深紫色,他开言道:

“小子,今天在客厅里你竟敢在斯沃尔茨小姐面前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问你,小子,你哪来这么大胆儿?”

“且慢,先生,”乔治说,“不要左一个‘竟敢’,右一个‘大胆’,先生。跟一名英国军队的上尉说话不应当用这种字眼。”

“我爱怎么跟自己的儿子说话,就怎么说,小子。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只留给他一先令。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他变成要饭的。我爱怎么说,谁也管不着,”做老子的说。

“尽管我是您的儿子,可我是个绅士,先生,”乔治回答的口气相当傲慢。“您如果需要跟我交谈或者有什么吩咐,最好请不要使用我听不惯的那种语言。”

每当儿子摆出桀骜不驯的姿态时,总是令老子感到诚惶诚恐而又窝着一肚子火。老欧斯本心中暗暗忌惮儿子,承认儿子比自己更像一位绅士即君子。读者凭自己名利场上的经验也许觉察到,品位低下的小人相信世上有这种人那种人,可就是不信有真正的君子。

“我父亲既没有让我受过你那样的教育,也没有为我提供你拥有的优越条件,更没有给过我你兜里那么多钱。某些人靠我的资助结交体面朋友,要是我跟那样体面的人物常来常往,恐怕我的儿子就没有理由抖他的威风,端西区贵人架子了,小子,”这些字眼是由老欧斯本以最尖刻的语气说出来的。“不过在我年轻时,一个人侮辱自己的父亲可算不得绅士风度。我要是做出这种事来,我父亲非把我从楼梯上踢下去不可,先生。”

“我决不是侮辱您,先生。我是说请您记住您的儿子跟您一样是个绅士。我非常清楚您给我好多钱,”乔治说时指着今天上午从乔珀先生那里得到的一沓子钞票。“您时不时地提醒我这一点,先生,根本不用担心我会忘记。”

“希望你同样也能记住其他一些事情,小子,”做父亲的说。“如果你愿意赏光驾临这所房屋,上尉,希望你能记住,在这里我说了算;而那个名字——那个——那个——你刚才——我是说——”

“那个什么,先生?”乔治带着一丝冷笑问,同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红葡萄酒。

“——!”他父亲尖声喊出一句不宜形诸笔墨的咒骂。“记住这里不准提到塞德立那一家的名字,小子!那该死的一家子不管哪个的名字都不准提,小子。”

“先生,并不是我要提塞德立小姐的名字。是我的姐妹向斯沃尔茨小姐说她的坏话。我发誓,不管我走到哪儿,我都要保护她。任何人都不得当我的面用轻蔑的口气议论她。咱家已经够对不起她了,如今她落了难,我认为咱们不应该再辱骂她。要是有人说一句糟蹋她的话,除了您,不管是谁,我都要朝他开枪。”

“说下去,小子,说下去,”老欧斯本言道;与此同时,他的眼珠子几乎即将从眼眶里蹦出来。

“您还要我说什么,先生?说咱们是怎样对待那个天使一般的姑娘的?是谁一直要我爱她的?是您!我本来可以到别处去挑,也许娶个地位更高的,而不是您圈子里的人;可我听从您的吩咐。如今她把心交给了我,您却命我把她的心当下水扔掉,要我为别人犯的过错惩罚她,没准儿还会置她于死地。老天可以作证,”乔治愈说愈来劲,情绪愈来愈激昂,“这样出尔反尔地对待一个女孩子,而且是拿这样一个天使的感情开涮——简直可耻!她比自己生活圈子里的人不知高出多少,完全可以引起人家的羡慕;可她心地好,性情温柔,真没法想象竟会有人恨她。要是我抛弃她,先生,您以为她会忘了我吗?”

“少来这一套肉麻当有趣的扯淡,我可不想在这儿听假仁假义的鬼话,小子,”做老子的吼道。“我家决不跟要饭的攀亲。你可以有八千镑一年的收入,只要你自己愿意;如果你宁可把这笔钱扔掉,那就随你的便。不过,你得收拾起你的东西离开这座房屋,我发誓一定说到做到,小子。你到底打算不打算照我对你说的去做,小子?痛痛快快回答:干还是不干?”

“跟那个混血儿女子结婚?”乔治说着把衬衫领子整了一下。“我不喜欢这颜色,先生。您还是去问一下在弗利特市场对面扫街的那个黑人要不要,先生。我可不想娶一位黑仙女。”

欧斯本先生恶狠狠地猛扯铃绳(通常他在需要管家拿酒来时才打铃),然后铁青着脸吩咐管家给欧斯本上尉雇一辆街车。

“我把这事儿做了了断,”一小时后,乔治面色煞白走进斯劳特咖啡馆说。

“你说什么,老弟?”铎炳问。

乔治把发生在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事告诉了他。

“明天我就跟她结婚,”他说着骂了一句。“我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了,铎炳。”

本章注释

〔1〕《布拉格之战》是一首钢琴奏鸣曲,柯茨瓦拉作曲(1788)。

〔2〕《碧眼的玛丽》是一首英国通俗小曲,前文曾经提到(见本书第35页)。

〔3〕《密室》是一部喜歌剧,脚本出自英国剧作家、词作者查尔斯·迪卜丁(1745—1814)之手。

〔4〕这是一首法国歌曲《塔霍河的行吟诗人》的开头。塔霍河在伊比利亚半岛,此河流的西班牙、葡萄牙及法文拼读法都不同,但此处女财主把法语当英语读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