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了提升,并非因为有功劳,而是因为我主人痛风病发作。
贝托洛蒂[45]
读者也许会奇怪,侯爵的语气变得随便了,几乎还很友好。我们忘了告诉您,侯爵因痛风病发作,足不出户已经整整六个星期了。
德·拉摩尔小姐和她母亲到耶尔群岛[46]看她姥姥去了。诺尔贝伯爵来见他父亲,稍坐片刻便走。父子感情很好,但彼此没有什么话说。德·拉摩尔先生只有于连作伴。他发现于连颇有头脑,感到很惊讶。他叫于连给他读报,年轻的秘书能够很快便选出有意义的段落。侯爵最讨厌一家新出的报纸,发誓永远不看,每天都这样唠叨。于连觉得很可笑。侯爵不满当今的世道,便叫于连给他读李维[47]的著作。于连当场把拉丁文的原著翻译出来,侯爵听了很高兴。
一天,侯爵用非常客气但往往使人受不了的腔调对于连说:
“亲爱的索海尔,请允许我送给您一件蓝色的礼服,这样,等您认为合适穿着来见我的时候,在我眼里,您就是肖纳伯爵的弟弟,亦即我的朋友,那位老公爵的公子了。”
于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姑且穿上蓝礼服去试一试。侯爵果然平等相待。真正的礼貌,于连内心自能感觉出来,但深浅程度却不甚了了。在侯爵有这种异想天开的主意以前,他发誓也不敢指望自己会得到侯爵如此殷勤的接待。“真有本事!”于连心想。当他站起来告辞的时候,侯爵连声道歉说自己患痛风病,不能远送。
于连心里有个奇怪的想法:他是否嘲弄我呢?他去请教彼拉尔神甫,神甫却没有侯爵那样礼貌,只是一个劲地吹口哨,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予回答。第二天上午,于连穿着黑礼服,带着文件夹和待签的信去见侯爵。得到的却是先前那样的接待。晚上,蓝礼服一穿,侯爵立即改变了口吻,对他和头天晚上一样非常客气。
“既然您一番好意,不讨厌来看一个生病的老人,”侯爵对他说道,“就应该把生活中所有经历过的小事都告诉他,开诚布公地,不要有其他想法,只需讲得清楚和好听就行。”侯爵又说道,“因为人需要消遣,生活里惟有这个最现实。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在战争中救我一命,或者每天送给我一百万。假如黎瓦洛尔[48]能坐在我的躺椅旁边,每天就能解除我一小时的痛苦和无聊。我流亡汉堡时和他经常有来往。”
接着,侯爵给于连讲述黎瓦洛尔和汉堡人相处的故事,汉堡人四个人合起来才能参透他的俏皮话。
现在和德·拉摩尔先生来往的只有这个小神甫了。他想刺激一下于连,从荣誉感这个角度激起他的自尊心。于连想,既然要他说真话,便决定全抖出来,只有两件事不提:其一就是对一个人的狂热崇拜,明知一说出来侯爵必然会恼火;其二是自己毫无宗教信仰。他将来要做教士,这一点说出来对他将来当教士十分不利。他和德·博瓦西骑士之间发生的那件小事来得正好。在圣奥诺雷街咖啡馆那一幕,马车夫用脏话骂他的情景,侯爵听得笑出了眼泪。这是宾主之间肝胆相照的时期。
德·拉摩尔先生对于连的奇特个性颇感兴趣。最初,他为了开心而姑息于连的可笑之处,不久,却认为慢慢纠正这个年轻人的错误看法更有意思。他心想:其他外省人到了巴黎,对什么都欣赏,这一位却什么都看不惯。他们过分造作,而他则造作得不够。所以笨蛋都把他当成傻子。
大冷天,痛风病一拖就是好几个月。
“有人疼爱美丽的西班牙小猎犬,”侯爵心里想道,“我喜欢这个小神甫为什么就有愧于心呢?他很有个性,我待他如子,这又有什么不可以?这种一时的兴趣如果能维持下去,我顶多在遗嘱里留给他一枚五百路易的钻石就得了。”
侯爵一旦了解他这个部下很好胜,便每天交给他一件新任务。
于连恐惧地发现,这位贵人往往在一个问题上给他彼此矛盾的指示。
这样下去很可能对他不利,从此,于连工作时一定带个登记簿,把侯爵的决定记录下来,而且请他签字。于连找了个文书,把有关每件事的决定誊写在一个专门的记录本里,这个本子还收入各类信函的抄件。
这个主意最初似乎十分可笑而且很麻烦。但是,不到两个月,侯爵便感到很有好处。于连还建议他雇一个刚辞掉银行工作的职员,把于连负责管理的田产收支状况做出复式账。
这样一来,侯爵觉得对自己的事务一目了然,便放心地又做了两三宗投机买卖,而不必假手第三者,以免金钱受损。
“您自己拿三千法郎吧。”一天他对他这位年轻的得力助手说道。
“先生,这样我会给人留下话柄。”
“那您说怎么办?”侯爵生气地问道。
“您最好作出决定,亲手写在记事簿上,写明决定给我三千法郎。再说,这样的记账法是彼拉尔神甫出的主意。”侯爵一脸不高兴,也只好把指示写下来,其不悦神情仿佛蒙卡德侯爵听普瓦松汇报账目时一样[49]。
晚上于连穿着蓝色礼服出现时,两人便绝口不谈公事了。侯爵的慈祥抚慰着我们的主人公老是痛苦的自尊心,使他很快便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可爱的老人产生了好感。并不是像巴黎人所说的那样,于连自作多情,人非草木,自从老军医去世以后,压根儿就没有人曾经好心好意地和他说过话。他惊讶地发现,侯爵非常客气地照顾他的自尊心,这是老军医从来没有过的。他终于明白了,军医以曾经获得十字章而自豪,而侯爵则不因自己的蓝色绶带而自大。侯爵的先人还是个大贵族哩。
一天早上,于连穿着黑色礼服和侯爵谈公事,颇得侯爵的欢心,被留下来谈了两小时。侯爵想把代理人从股票交易所给他交来的几张钞票送给于连。
“侯爵先生,我恳求您允许我说一句话,希望这样做无损于我对您的深深敬意。”
“朋友,您就说吧。”
“请侯爵先生允许我拒绝这一馈赠,因为穿黑礼服者无权接受,而馈赠又会完全破坏您对穿蓝礼服者的海量包涵。”于连说罢深深一躬,看也不看地走了出去。
这样的应对使侯爵非常高兴,当晚便告诉了彼拉尔神甫。
“亲爱的神甫,我必须向您承认一件事。我知道于连的身世,您就不必再向我保密了。”
侯爵心想:今早他的行事颇有贵族风范,我一定要使他成为贵族。
不久以后,侯爵终于能出门了。
“您到伦敦去两个月吧,”他对于连说道,“我会派专人把我收到的信和我的批条给您送去。您写好回信,连同原件一起送还给我。我算过了,这样也只耽误五天。”
于连坐上驿车奔驰在去加来的路上,心里很惊讶,派他去办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他踏上英国的土地时心里涌现的仇恨,甚至厌恶的情绪就不必细说了。诸位知道,他疯狂地崇拜拿破仑,看见每一位军官都像哈德逊·洛甫爵士,每一个大贵族都像巴瑟斯特勋爵,他们下令进行圣赫勒拿岛上的卑鄙勾当[50],才换来了十年内阁的职位。
在伦敦,他终于领教到上流社会的那种自命不凡。他结交了几个俄罗斯贵族,他们指点他,对他说:
“亲爱的索海尔,您真是得天独厚,您天生面容冷峻,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
“您不了解您生活的时代,”科拉索夫亲王对他说,“别人要您怎样,您一定要偏不怎样。我以荣誉保证,这就是当今的信条。不要感情冲动,也不要矫揉造作,否则别人就等着您做出感情冲动的事和矫揉造作之态,那您的原则便再也难以实行了。”
一天,菲兹-弗尔克公爵邀请于连和科拉索夫亲王出席晚宴。宴会开始前一个小时,大家都在客厅里等待。共有二十位客人。于连在他们中间出尽了风头。他的表现至今还为驻伦敦大使馆的年轻秘书们津津乐道。简直神采飞扬,千金难买。
他不管朋友们也就是那群花花公子的反对,一定要去看洛克[51]之后英国惟一的哲人,名闻遐迩的菲利浦·瓦纳。发现此人正在监狱里度过第七个年头。他心想:“这个国家的贵族可真的不开玩笑,再说,瓦纳还受尽了诬蔑,名誉扫地……”
于连发觉他情绪极佳。贵族恼火,他反而开心。于连走出监狱时心中暗想:“这是我在英国看到的惟一的一个乐天知命的人。”
瓦纳刚才对他说:“暴君们动不动便搬出上帝来,对他们来说,这是最灵验的。”
其余的话有愤世嫉俗之嫌,这里略去不提。
于连回到法国以后,德·拉摩尔先生问他:“您从英国带回来什么有趣的想法吗?……”于连没有吭声。
“您从英国带回了什么想法?有趣的没趣的都行。”侯爵又追问一句。
“第一,”于连说道,“即使是最明智的英国人每天都要疯狂一小时,总想要自杀,而自杀这个魔鬼就是这个国家供奉的神。
“第二,无论什么人,一踏上英国,其聪明才智便会失掉四分之一。
“第三,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像英国的风景那样美,那样使人赏心悦目。”
“该我说了。”侯爵说道。
“第一,为什么您在俄国大使的舞会上说: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热切希望打仗?您以为各国的君主会喜欢听这样的话吗?”
“真不知道该怎样和我们这些大外交家说话,”于连说道,“他们有个通病,总爱讨论严肃的话题,如果谈报章上一般的事,便被他们目为傻子;如果说点新鲜而又千真万确的事,他们会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第二天,会派大使馆的一秘告诉你,说你失仪了。”
“很不错嘛,”侯爵大笑着说道,“不过,先生,您虽然学问高深,但我敢打赌,您并没有猜出我派你去英国的原因。”
“请原谅,”于连说道,“我到那里是为了每星期一次出席大使馆的晚宴,大使是非常有礼貌的人。”
“是为了这枚十字勋章去的。给,拿着吧。”侯爵对他说道,“我不想让您脱下黑礼服,同时我已习惯了与穿蓝礼服的人说话,因为那样更有意思。在另有新的命令之前,请您好好听着:只要我看见这枚十字勋章,您就是我的朋友肖纳公爵的小公子,在外交界已经服务了六个月,尽管公子本人并不知道。”于连正想表示感谢,但为侯爵所制止。“请注意,”侯爵神情非常严肃地又说道,“我一点儿也不想改变您的身分。如果那样做,对保护人和被保护人来说,总是罪过和不幸。等您对我的诉讼感到厌烦,或者我已经不需要您的时候,我会替您申请一个好的教区,像我们的朋友彼拉尔神甫那个教区一样。不过,仅此而已。”侯爵斩钉截铁地又补充了一句。
这枚十字勋章使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话也多了。以前,在热烈的讨论中,有人无心说了句什么话,他便可能不客气地要求别人解释,觉得话是针对自己的,自己受到了侮辱,现在这种感觉少多了。
这枚十字勋章还给他招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德·华勒诺男爵先生。此人到巴黎来是为了感谢内阁授予他男爵封号,来和内阁拉关系的,他快要接替德·雷纳先生成为维里业市长了。
当听到德·华勒诺先生说,据信刚刚发现德·雷纳先生是雅各宾派时,于连心中暗笑。事实是,在一次正在筹备的改选中,新被册封的男爵是内阁提名的候选人,而在省里实际上非常激进的选区,自由党人则提名德·雷纳先生。
于连想打听德·雷纳夫人的消息,但毫无结果,男爵似乎还怀着过去的情敌之恨,点水不漏。最后,他要求于连动员父亲在即将举行的选举中投他一票。于连答应给父亲写信。
“骑士先生,您应该介绍我认识德·拉摩尔侯爵。”
于连心想:说的是呀,我应该;不过,这样一个坏蛋!……
“说真的,”他回答道,“我在德·拉摩尔府里只不过是个小人物,难以负此重任。”
于连一切事情都告诉侯爵:当晚,他把华勒诺的野心,以及一八一四年以来的所作所为向侯爵作了汇报。
“不仅您明天就介绍那位新男爵见我,”德·拉摩尔先生非常认真地说道,“而且我后天便邀请他来赴晚宴。他将是我们未来的一位新省长。”
“既然这样,”于连冷冷地接着说道,“我就为我父亲要求乞丐收容所所长的职位。”
“好极了,”侯爵又恢复了快活的神色,说道,“准予所请。我还以为你要来一通说教呢。您长进了。”
德·华勒诺告诉于连,维里业的彩票发行局局长刚死,于连觉得把这个职位给德·肖兰那个老笨蛋倒挺有意思,以前他在德·拉摩尔的房间里捡到过这个老东西的求职信。于连请侯爵在写给财政部申请这一职位的信上签字时背了几句求职信的内容,引得侯爵开心地哈哈大笑。
德·肖兰先生刚被任命,于连便获悉,省议会已经为那位著名的几何学家格罗先生谋求这个职位。这个人很仗义,虽然每年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收入,却把其中的六百法郎给刚去世的局长养家糊口。
于连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震惊。但他心想:这没什么,如果我想出人头地,这种昧良心的事还要干不少,而且还须懂得说几句动感情的漂亮话来掩盖:可怜的格罗先生!该获得十字章的应该是他,可是却给了我,我必须感恩图报,为政府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