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为什么不出别的事,而偏出这样的事呢?
博马舍[152]
一个英国旅客谈到他和一只老虎亲密相处的故事。这只虎是他养大的。他常常抚摩这只虎,但同时桌上总放着一把装好子弹的手枪。
于连只是在玛蒂尔德看不出他眼睛里幸福的表情时才敢放浪形骸。他严格遵守告诫,谈话中不时对玛蒂尔德来几句硬的。
当他惊讶地看到玛蒂尔德对他柔情脉脉,无限忠诚,快使他难以自持的时候,他便鼓起勇气,猛地离开了她。
玛蒂尔德生平第一次动了真情。
过去,她觉得生活的节奏像乌龟爬,而现在则像飞一样。
可是,骄傲的心理总会以某种方式流露,此时无论爱情会使她冒多大的危险,她都愿勇敢地迎上前去。于连倒十分谨慎。只是在涉及危险时,她才不向他的意图让步。她对于连既迁就又谦虚,但对全府上下,从父母到仆人,只要接近她的人,反倒显得更加傲气十足。
晚上,在客厅里,当着六十个人的面,她把于连喊来,和他单独谈而且一谈就是半天。
一天,矮个子唐博坐在他们旁边,她叫他到图书室去找一本斯莫莱特[153]谈一六八八年革命的书。唐博稍一犹豫,她便盛气凌人地加了一句:“您大可以不必急着去。”于连听了感到大为宽慰。
“你注意到那个小鬼头的眼光了吗?”他问玛蒂尔德。
“他叔叔在这个客厅里伺候了十几年,否则我立即叫人把他轰出去。”
她对德·克罗兹诺瓦、德·吕兹等人的态度表面看非常客气,实际上却很傲慢。她后悔以前对于连说过许多心里话,尤其竟敢向他承认自己对这几位先生曾经一度表示感兴趣,其实根本没这回事,不过是夸大其词。
不管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每天她都难以克服女性的自尊,不敢这样告诉于连:“正是我想和你说话才故意告诉你,德·克罗兹瓦诺先生有一次如何把手放在大理石桌面时碰到了我的手,我心一软没把手缩回来。”
现在,只要哪位先生和她谈话时间长了点,她便觉得有个问题要问于连,其实这是一种借口,好把于连留在她身边。
她发觉自己怀孕了,便兴高采烈地告诉于连。
“现在你还怀疑我吗?这难道不就是保证?我永远是你的妻子了。”
这一宣布使于连大吃一惊,几乎忘记了行为的准则,对这个为我牺牲一切的可怜姑娘,我怎能态度冷淡,出语伤人呢?只要她神态略有不适,即使他出于理智要装得粗声粗气,他也再没有勇气去说那些他根据经验认为为了维持他们的爱情而必须说的狠心话了。
“我想给我父亲写封信。”一天,玛蒂尔德对他说,“他对我不仅是父亲,而且是朋友,欺骗他,哪怕仅仅一会儿,对你,对我,都是不应该的。”
“天哪!你要干什么?”于连大惊失色说道。
“尽儿女之责。”她回答时眼里闪出快乐的光芒。
她比她的情人更崇高。
“但他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轰走的!”
“这是他的权利,我们只好尊重。那么你就挎着我的胳臂,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正门走出去。”
于连惊讶不已,求她把日子推迟一个星期。
“不行,”她回答道,“名誉要紧,而且责任所在,只好履行,事不宜迟。”
“如果这样,我就下令你推迟,”于连最后只好说道,“你的名誉不必担心,我是你的丈夫。事关重大,会改变我们两个人今后的处境。我也有我的权利。今天是星期二。下星期二是德·雷兹公爵接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摩尔先生回府的时候,门房会交给他一封非同小可的信……他一心只想你成为公爵夫人,这一点我敢肯定,你就想一想他的难受劲吧。”
“你是说他会报复?”
“我会可怜我的恩人,对伤害他感到抱歉,但我不怕,永远也不怕任何人。”
玛蒂尔德屈服了。自从她把新情况告诉于连以后,于连第一次以权威的口吻对她说话,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她。他内心还有温柔的一面,窃喜能借口玛蒂尔德目前的处境,可以不必对她说狠心的话了。但是要向德·拉摩尔先生承认这件事,又使他非常苦恼。会把他和玛蒂尔德分开吗?玛蒂尔德看见他走心里会多么难受啊,而且过了一个月以后,玛蒂尔德还会想念他吗?
同时,他也很害怕侯爵会义正词严地责备他。
晚上,他把后一种担心告诉了玛蒂尔德,接着,他被爱情弄昏了头脑,把第一种担心也说了出来。
她闻言脸色也变了。
“离开我六个月你真的感到很难受?”她对于连说道。
“难受极了,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玛蒂尔德很高兴。于连的角色演得很认真,终于使她觉得两人中间她拥有更深的爱。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到了。午夜时分,侯爵回府时看到了一封信,要他在没人的地方亲自拆开。
父亲:
我们现在不谈社会关系而只叙父女之情。除了我丈夫之外,您永远是我最亲的人。我两眼含着泪水,想起我给您带来的痛苦,但为了家丑不致外扬,为了使您有时间考虑和行动,我再也不能拖下去而必须向您作个交代。我知道您非常疼爱我,如果您愿意给我一小笔生活费用,我将同我的丈夫到您希望我们去的地方譬如瑞士定居。我丈夫默默无闻,谁也不会想到索海尔夫人、维里业一个木匠的儿媳妇是您的女儿。写到这个姓氏我心里也很难受。我为于连担心,怕您生他的气。从表面看,您生气是有道理的,父亲,我当不成公爵夫人了,这一点我在爱他时就很清楚,因为是我首先爱上了他,诱使他也爱我。您给了我崇高的思想,使我对凡夫俗子不屑一顾。为了讨您的欢心,我考虑过德·克罗兹诺瓦先生,但毫无用处。为什么您把真正有本事的人摆在我的眼前呢?我从耶尔回来时,您亲口对我说过:索海尔这个年轻人是惟一我最满意的人。这可怜的年轻人如果能看到这封信给您带来的痛苦,也会和我一样难受。作为父亲,您一定很生气,我也没有办法,只希望您永远疼我,把我看作朋友。
于连尊重我。如果他有时和我说话,那完全是出于对您的感恩之情。他生性高傲,和一切比他地位高的人打交道只是公事公办。他天生对社会地位的不同非常敏感。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主动挽起他的胳臂。这一点我只能红着脸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对别人我是不会说的。
二十四小时之后,您为什么还要生他的气呢?我已铸成大错,无法挽回。如果您要的话,他对您深切的敬意和对未能使您高兴而感到的失望,应该由我来向您表示。您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天涯海角,我也要和他长相厮守。这是他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如果您好心给我们六千法郎生活费,我将非常感激。否则,于连打算在贝藏松从事教学生涯,教拉丁文和文学。我相信,尽管他起点低,但日后必有长进。和他在一起,我不怕默默无闻。如果发生革命,我敢保证,他定能崭露头角。换了其他曾经向我求婚的人,您能说这样的话吗?他们所有的只是大片的地产!仅凭这样的条件怎样使我折服。即使在目前的制度下,我的于连如果有百万家财和我父亲的福荫,也必定能青云直上……
玛蒂尔德知道,侯爵是个易冲动的人,所以信一共写了八页。
这一边,侯爵看信,而另一边,于连在想:“怎么办?首先,我的责任是什么?其次,怎样做才对我有利?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没有他,我不过是个地位卑微的穷小子,还会被人憎恨和欺侮。是他使我成为上流人。我难免会干的蠢事少多了,也不那么讨人嫌了。这比他给我百万家财还强。多亏了他,我才获得十字勋章,才有机会在完成外交使命中崭露头角。
“如果他提笔给我写鉴定,他会怎么写呢?”
想到这里,德·拉摩尔先生的贴身老仆突然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管您是否已经躺下,侯爵要您立刻去见他。”
老仆和于连一起走时还低声加了一句:
“他正在发火,您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