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三十七章 塔楼之囚

一个朋友的坟墓

斯泰恩[158]

他听见过道里发出巨大的声音,当时并不是巡视监狱的时间。白尾海雕叫着飞跑了。门被打开,可敬的本堂神甫谢朗手拿拐杖,浑身哆嗦地一头扑进他怀里。

“啊,天哪!怎么可能呢,我的孩子……小畜生!”

慈祥的老人说不下去了,于连担心他会摔倒,只好扶他坐在椅子上。于连一看,这个昔日生龙活虎的人已经被时间的巨掌压垮,只剩下了清癯的身影。

他喘过气来,说道:“前天我才收到你从斯特拉斯堡寄来的信和给维里业穷苦人的五百法郎。我退了休,住在我侄儿约翰家里,信直接送到利弗律山里来。昨天,我才知道你闯了大祸……啊,天呀!这可能吗?”老人家已经哭不出来了,他神态茫然,只是机械地继续说道:“你需要钱用,五百法郎我给你带回来了。”

“神父,我需要的是您!”于连感动地大声说道,“钱我还有。”

但他已经听不到神志清醒的回答了。泪不时地悄悄从谢朗神甫的脸颊上流下来。然后他又瞅着于连,呆呆地看着于连吻他的双手。他那张脸,从前生气勃勃,坚毅之中流露出高尚的情操,现在却是一派麻木不仁的神态。不一会,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来接老人,他对于连说:“他不能太累。”于连知道他就是老人的侄子。这种情景使于连心如刀割,欲哭无泪,觉得一切都那么凄惨,找不到任何慰藉。他连心都凉了。

自从犯罪以来,这是他最难受的时刻。他似乎看见了面目狰狞的死神。凌云壮志、慷慨豪情等种种幻想恍如空中的云彩,被暴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这种可怕的心情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心病需要灵药和香槟,但于连认为借助灵药和香槟是懦夫所为。他在狭窄的塔楼里踱来踱去,度过了可怕的一天。最后,他大声说道:“我真是疯了!只有当我要像其他人那样死去的时候,看见这可怜的老人心里才会感到万分凄凉,而英年早逝正好能使我避免变得如此可怜兮兮、老态龙钟。”

于连不管如何开导自己,仍然像个心灵脆弱的人,感到不是滋味,因而老人这次来访使他很难受。

他已经意气消沉,不再有罗马式的豪情,死亡仿佛有点不可企及,要做到也颇不容易。

他心想:“这就是我的温度计。今天早上,我勇气百倍,而晚上,体温却下降了十度,没有勇气上断头台。不过,这有什么关系?需要时有勇气便行。”这种体温计的想法使他觉得好笑,终于忘记了烦恼。

第二天醒来,他为自己前一天的表现感到惭愧。“我的幸福,我的安宁都受到了威胁。”他几乎决定要写信给总检察官,叫他不要再让人来看他。但他又想:“那富凯呢?如果他决意到贝藏松来,见不到我该多难受啊!”

他可能有两个月没想起富凯了。“我在斯特拉斯堡真是个大傻瓜,考虑的事超不过衣服领子的范围。”对富凯他想了很久,也更加黯然神伤。他忐忑不安地踱来踱去。“我现在离视死如归的地步肯定低了二十度……这样软下去,不如自杀算了。如果我糊里糊涂死了,马斯隆神甫和华勒诺之流可就高兴死了!”

富凯来了。他为人纯朴、善良,见于连如此,真是痛不欲生。如果他有什么想法的话,就是打算变卖全部财产,买通监狱看守,救出于连。他和于连谈到了德·拉瓦莱特[159]越狱的详细过程。

“听了你的话我很难受,”于连对他说,“德·拉瓦莱特是无辜的,而我却有罪在身。你虽然是无心之言,倒使我想到了其中的不同……”

“这话可当真?什么?你要变卖全部财产?”于连说道。他忽然又变得满腹狐疑,留心观察。

富凯看见他朋友终于回应他压倒一切的想法,大喜过望,便详细给他计算变卖每处产业可得的收入,误差不到一百法郎。

“一个乡下业主能这样做,真是够义气的!”于连心中暗想,“当初他省吃俭用,锱铢必较,我见了都脸红,如今,他却为我牺牲一切!我在德·拉摩尔府里看到的那些爱读《勒内》[160]的纨绔少年,绝不会干这样的傻事。除了年少无知、继承了大笔遗产、尚不知金钱之价值的富家子弟之外,巴黎的漂亮哥儿中间有谁能作出如此牺牲呢?”

富凯谈吐中的语病以及他粗俗的举止刹那间都不存在了,于连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比之巴黎,外省从未得到过如此殊荣。富凯从朋友的眼睛看到了瞬间的激动,高兴极了,以为是同意越狱的表示。

谢朗神甫老态龙钟的样子曾经一度使于连感到万念俱灰,现在看见富凯如此仗义,他又恢复了元气。“他还很年轻,据我看,是棵好苗苗,心地善良,即使年龄增长,也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变得狡猾,反而会更加心慈面软,且治好了自己多疑的毛病……但这些想当然的空话又有什么用呢?”

尽管于连拼命想把事情简化,审讯仍然越来越频繁。每天他都反复强调:“我杀了人。”或者“我是有意而且预谋杀人。”但法官依然照章办事,于连的主动招供丝毫未能缩短审问的时间,却大大伤害了法官的自尊心。于连不知道,监狱当局本想把他关进条件恶劣的牢房,亏得富凯上下打点,才让他留在要爬一百八十级方能到达的舒服房间。

在由富凯负责供应取暖木柴的要人当中,弗里莱神甫也算一个。好心的商人想办法一直找到这位权倾一时的代理主教。使他大喜过望的是,弗里莱先生告诉他,由于于连的优秀品质以及从前为修道院出过力,他心有不忍,打算替于连向法官们求情。富凯觉得有望能救朋友,告辞时一躬到地,求代理主教大人在做弥撒时替他布施十个金币,祈求释放犯人。

富凯这样做完全错了。弗里莱先生不是华勒诺之流,他拒绝了,而且让好心的乡下人明白,最好把钱收回去。由于明言难免会说漏嘴,他干脆劝富凯把这笔钱周济监狱里那些一无所有的犯人。

“这个于连是个怪人,行动没法解释,”弗里莱先生想道,“但我对一切都必须有个交代……也许可以把他列为殉教者……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弄清楚这件案子的底蕴,也许还能找到机会吓唬一下那位看不起我们,甚至讨厌我的德·雷纳夫人……通过这一切,也许能找出办法和德·拉摩尔先生公开和解,那个修道院的小神甫颇得他的青睐。”

几个星期以前,他和侯爵的那场官司已经签字了结。彼拉尔神甫离开贝藏松时当然谈到了于连神秘的出身,而恰恰那一天,倒霉的家伙却在维里业教堂里谋杀德·雷纳夫人。

于连认为死前只剩下一件讨厌的事,就是父亲来探监。他想写信给总检察官,要求豁免一切探视,并就此询问富凯的意见。在这样的时刻还不愿见父亲,这种态度大大伤害了木材商人那颗朴实百姓的心。

他这下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把他的朋友恨之入骨,但朋友正在难中,这种感觉他姑且隐而不谈。

“不管怎样,”他冷冷地回答道,“这道保密的命令也不适用于你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