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象丰富、胸怀激情的人眼里,片言只语、偶尔相逢,都是最明显的表示。
席勒[98]
第二天,他再次撞见诺尔贝和他妹妹在议论他。他一到,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和前一天一样,引起他无限的疑心。这年轻可爱的兄妹俩会不会在嘲笑我呢?必须承认,这比德·拉摩尔小姐可能对一个穷秘书产生了爱情更可信,更自然。首先,这些人会动真情吗?骗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忌妒我那么一点点比他们高的口才,而忌妒又是他们的一种缺点。这样做都有一定的理由。德·拉摩尔小姐想我相信她赏识我,仅仅是想我在她未婚夫面前出洋相罢了。
这一无情的猜疑改变了于连整个精神面貌,把他心里刚刚开始的爱恋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毁了。这种爱情只建立在玛蒂尔德罕有的美貌,或者可以说基于她王后般的风度举止和令人赞叹的装束之上。在这方面,于连仍然是个“暴发户”。据说,当一个聪明的乡下人进入了社会最上层,最使他惊讶的莫过于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了。在前一段日子里,使于连想入非非的绝不是玛蒂尔德的性格。他心知肚明,自己并不了解这样的性格。他所见到的很可能不过是外貌而已。
譬如说,玛蒂尔德绝不会错过礼拜天的弥撒,几乎每天都要陪母亲去教堂。如果在德·拉摩尔府的客厅里有某个冒失鬼忘记自己身处的地方,竟敢对王室或教会实际的或想当然的利益含沙射影地企图开个什么玩笑,玛蒂尔德立即冷冰冰地沉下脸来,锐利的目光又变得冷峻无情,像某幅家族的肖像一样。
但于连确实知道,她在卧室总放着一两卷伏尔泰的哲学著作。这套书装帧精美,他自己也常常偷偷带几本回去看。他把每本书的间隔弄大一些,好不让人发觉他拿走了一本,但他很快便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读伏尔泰的作品。他拿出修道院常用的一种聪明的办法,把几根马鬃放在德·拉摩尔小姐可能感兴趣的几本书上,结果这些书不见了整整好几个星期。
德·拉摩尔先生因书店老板送来的净是些假回忆录,心里非常恼火,便派于连去把所有新出的、内容带刺激性的都买回来。但是为了避免流毒全府,秘书奉命把这些书放在侯爵房中一个小书架上。可是不久便发觉,只要这些新书有损王室和教会的利益,很快便会不翼而飞。看书的人肯定不是诺尔贝。
于连夸大了这种体验,认定德·拉摩尔小姐是马基雅弗利式的权术家,而这种所谓的存心不良在他眼里倒颇有魅力,几乎也是她惟一的精神魅力。之所以有此等极端的看法是因为他对嘴上仁义道德,实际上口是心非的现象已经感到无比厌恶。
他这种看法完全出自想象而非出自爱情。
德·拉摩尔小姐身材窈窕,穿着高雅,双臂圆润,手白如雪,一举一动,仪态万千,使于连神往不已,终至坠入爱河。于是,为了消除其魅力,他将她看做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复生,认为她的性格莫测高深,厉害无比,亦即他少年时所佩服的马斯隆、弗里莱和卡斯塔奈德之流最高理想的体现。
还有什么比认为巴黎人的性格莫测高深、厉害无比更可笑的呢?
于连暗想:“可能这三个人在笑话我。”如果不是看见过他与玛蒂尔德四目相视时眼里那种阴暗冰冷的表情,就很难了解他的性格。德·拉摩尔小姐感到惊讶,大胆地两三次试图给予他友好的表示,但却被他以尖酸刻薄的话语顶了回去。
玛蒂尔德一颗少女的心本来天生冷漠而烦恼,只爱听机敏的话,经于连突如其来的古怪脾气一刺激,反倒迸发出热烈的感情来,但她生性高傲,想到她的一切幸福有赖于他人,这种感觉一产生便使她黯然神伤。
于连自从来到巴黎之后已经大有长进,完全看得出那并非纯粹由于心烦。玛蒂尔德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醉心于晚会、看戏和各种消遣,而是尽量避免参加。
法国人唱的歌剧让玛蒂尔德烦得要死,而于连照例要来看剧院散场,他发现玛蒂尔德只要能来便一定叫人陪她来。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现在却发觉她有点急躁,回答朋友的话常用刻薄的玩笑,恶语伤人。她似乎和德·克罗兹诺瓦侯爵最过不去。于连暗想:“这小子一定爱钱如命,否则无论这姑娘多么有钱,他也不会要她!”于连见她肆意侮辱男性尊严,心里生气,对她越发冷淡,言词对答也不大礼貌。
玛蒂尔德对他有兴趣,他决心不上当,但有些日子,这种兴趣表现得十分明显,于连这才睁开了眼睛,发觉玛蒂尔德实在漂亮,自己反倒有点困窘。
他心想:上流社会这些年轻人既乖巧又有耐性,我没有经验,准打败仗,不如走开,一了百了。侯爵刚刚把自己在下朗格多克的多块零碎土地连同房产交给他管理,有必要去看看。德·拉摩尔先生只好勉强答应。此时的于连,除了官场事务,简直就成了侯爵的代表。
于连边准备行装边想:“归根结底,他们没能把我怎样。不管德·拉摩尔小姐和这些人开的玩笑是真的还是仅仅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对我也是一种消遣。
“如果其中没有针对我这个木匠儿子的阴谋,那德·拉摩尔小姐的态度就费解了,不仅对我,而且对德·克罗兹诺瓦侯爵至少也一样费解。拿昨天说吧,她的情绪的确很不好,但我却很幸运,她竟护着我这个穷老百姓而把一个有钱的贵族小子轰走了。这是我最了不起的一场胜利。回头我坐着驿车在朗格多克平原上赶路时,想起来也够乐的。”
他对这次走并没有张扬,但玛蒂尔德知道得比他更清楚,他第二天就要离开巴黎,而且要去很久。她诈称头很疼,客厅空气闷,头疼得更厉害。便到花园里散步,同时拿诺尔贝,德·克罗兹诺瓦侯爵,凯律,德·吕兹和几个来侯爵府吃晚饭的年轻人开玩笑,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把他们都气跑了。现在,她神情异样地看着于连。
于连暗自思忖:“这种目光没准是装出来的,不过这短促的呼吸,惶惑的神情又如何解释呢?算了,管这些事干吗,我是什么人啊?她可是全巴黎最高贵最聪明的女人。她急促的呼吸逼我而来,可能是从她所崇拜的女演员莱昂蒂娜·费伊那里学来的。”
周围就剩下他们两人,谈话显然进行不下去。玛蒂尔德伤心地想道:“不,于连对我根本无动于衷。”
于连向她告辞的时候,她使劲抓住于连的胳臂。
“您今晚会收到我一封信。”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大变,简直听不出是她的了。
于连不禁怦然心动。
“家父非常欣赏您为他做的工作,”她又说道,“明天您必须留下,随便找个借口。”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她身材迷人,纤足美丽无双,跑起来姿势优美,使于连魂为之夺。可是她跑得无影无踪以后,谁又能猜得透她下一个想法是什么?她说必须这两个字时语气颇带命令之意,伤了于连的自尊心。路易十四临终时,他的首席御医贸贸然也用了必须这两个字,使君王大为恼火。路易十四可不是个暴发户。
一小时后,仆人交给了于连一封信,信里直截了当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情。
于连心想:“文笔倒不太造作。”他企图以评论文字来抑制心中的喜悦,但脸上的肌肉一动,早已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突然大声地说道:“我,一个贫穷的乡下人,居然能获得一位千金小姐的垂青!”
他强忍着满怀的喜悦又说道:“至于我,表现倒不坏,保住了性格的尊严。我根本没说过我爱她。”接着,他研究起信里的字体。德·拉摩尔小姐写得一手娟秀的英国式字体。于连需要具体干点什么事,好排遣一下欣喜欲狂的情绪。
“您要走了,我不得不说上几句……再也见不着您我真受不了。”
于连突然有一种想法,似乎有所发现,打断了他对玛蒂尔德来信的研究,心里更是美滋滋的,不禁大声说道:“我胜过了德·克罗兹诺瓦侯爵了。我只会谈正经事!而他却那么漂亮!蓄着小胡子,穿着整齐的军装,能够在适当的场合出言风趣,妙语连珠。”
于连顿时感到踌躇满志,欣喜若狂,在花园里信步走去。
稍后,他上楼到书房,要求见德·拉摩尔侯爵,幸好侯爵没有出门。他递上几份从诺曼底送来的文件,毫不费事地向侯爵证明,他要料理诺曼底那边的官司,只好把去朗格多克的行期往后推。
“您不走我很高兴,”谈完公事以后,侯爵对他说道,“我喜欢您在我跟前。”于连告辞,侯爵这句话使他有点不好意思。
“而我,我却要勾引他女儿!没准把他女儿和德·克罗兹诺瓦侯爵的亲事弄吹了,这门亲事可是他美好前程的倚靠啊:就算老头子当不上公爵,至少他女儿在御前也有个座。”于连真想改变初衷,到朗格多克去,尽管玛蒂尔德写过情书,他也向侯爵作过解释。但这种出自良心的一闪念转瞬即逝。
他心想:“我的心太好了,我是一介布衣,竟怜悯起一个有这样地位的家族!肖纳公爵甚至称我为仆人!侯爵偌大的财产是怎样挣来的呢?是靠在宫里获悉第二天可能会发生政变便抛售债券赚来的。而我则像后娘养的,被老天爷扔到了社会的底层,虽给我一颗高贵的心而不给我每年一千法郎的入息,也就是说不给我面包,的的确确不给我面包。现在欢乐送上门来我竟拒而不纳!我正艰难穿越一块滚烫而单调的沙漠,怎能拒绝送到嘴边可解我渴的清泉!我的天,总不会这么傻吧!在这个被称为生活的充满自私的沙漠里,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同时他又想起德·拉摩尔夫人,尤其是她那些贵夫人朋友用充满蔑视的目光打量他的情形。
战胜德·克罗兹诺瓦侯爵的欢欣终于使已经处于劣势的道德意念一败涂地。
“我真希望他生气,”于连说道,“现在我一定能信心十足地给他一剑。”说着他摆出了反击的姿势。“以前,我是个书生,虽有勇气,无处可使,有了这封信,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了。”
接着,他又放慢语调,无限甜蜜地自言自语道:“侯爵和我两个人的优点已经作过了比较,结果是汝拉山区的穷木匠最终取胜。”
“好!”他大声说道,“我回信就签上‘汝拉山区的穷木匠’。德·拉摩尔小姐,别以为我会忘记我的身分,我要让您明白并深深感到,您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背叛了大名鼎鼎、曾经跟随圣路易参加十字军东征的吉·德·克罗兹诺瓦的一个嫡亲子孙。”
于连难以控制心中的喜悦,只好下楼跑进花园,觉得关在房间里空间太窄,透不过气来。
他不断反复地自言自语:“我不过是汝拉山区的一个贫苦农民,注定永远穿着这件倒霉的黑衣服!唉!早生二十年,我也会像他们一样穿上军装!那时候,像我这样的人不是战死沙场,就是三十六岁便当上将军。”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封信使他俨然成了个昂藏潇洒的英雄。“现在,不错,凭着这件黑衣服,到了四十岁就可以有年薪十万法郎和蓝色缎带,和博韦的主教大人一样。”
他像魔鬼般狞笑着,心想:“这样说来,我比他们聪明;我懂得这个世纪该选择什么制服。”想着想着,他的野心更大,对教士服也更有感情了。多少红衣主教出身比我还要卑贱,可照样当权!我的同乡格朗韦尔[99]就是个例子。
于连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谨慎。他很熟悉他的老师答尔丢夫的角色,此刻便背起了他的台词:
这些话我认为只是赤裸裸的诡计。
…………
我绝不相信,任她软语温柔,
除非这些话能够向我保证,
我能从她那里得到点我所企盼的甜头。
《伪君子》第四幕第五场
“答尔丢夫也是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换了别人,也是一样……她会把我的回信拿去给别人看……这个嘛,咱们有一个办法,”他放慢声调,强按着凶狠的语气继续说道,“咱们用高贵的玛蒂尔德来信中最热情洋溢的几句开头。
“对,不过,德·克罗兹诺瓦先生会派四个仆从冲过来,把原信从我手里抢走。
“不怕,因为我有枪,大家都知道,对仆人开枪我已经习惯了。
“唔,他们中间会有一个不怕死,向我扑来,因为有人答应过他,事成之后给他一百个金币。我于是一枪把他打死或者打伤,活该,他是自找。我按照法律被关进监牢,送上重罪法庭。法官们执法不阿,把我押到普瓦西中央监狱与冯唐和马加隆[100]做伴,和四百名穷要饭的乱糟糟地睡在一起……而我倒可怜起这些人来了!”他霍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当他们抓到第三等级的人时,会可怜他们吗?”在此以前,他对德·拉摩尔先生的知遇之恩一直感到很惭愧,而这句话一出,便完全结束了这种感恩戴德的心理。
“慢着,贵族先生们,我懂得你们这种不择手段的伎俩,马斯隆神甫或者卡斯塔奈德先生也不过如此。你们若把这封挑逗性的信抢去我便要做科尔玛的卡隆上校[101]第二了。
“等一等,先生们,我要把这封要命的信密密实实地封好,寄给彼拉尔神甫代我保管,神甫是一个正派人,又是冉森派教徒,这样的人是不会为金钱所动的,对,不过他会拆信……还是寄给富凯吧。”
必须承认,此时的于连,目光凶狠,面目狰狞,一副凶相,大有以穷苦人的身分向整个社会宣战之势。
“拿起武器![102]”于连大叫着,纵身跃下府前的台阶,冲进街拐角代书人的小铺,把代书人吓了一跳。于连把德·拉摩尔小姐的信交给他,对他说道:“抄写一份。”
代书人抄信时,他自己动手写信给富凯,求他给保管一包珍贵的东西。突然,他又停下来自言自语道:“不过,邮政局的检查部门会把我的信拆开,将你们要找的那封信还给你们的……不行,先生们。”他跑进一家新教徒开的书店,买了一本厚厚的《圣经》,把玛蒂尔德的信干净利落地藏在封面里,叫人包装好,然后把包裹交驿车带给富凯手下一个工人,巴黎没有人知道这个工人的名字。
一切停当以后,他轻松愉快地返回侯爵府。“现在就看咱们的了!”说着,他把房门一锁,外衣一扔,拿起笔就给玛蒂尔德写回信:
“什么!小姐!竟然是德·拉摩尔小姐命其父的一个仆人阿赛纳将一封如此富有诱惑性的情书亲手交给汝拉山区的一个穷木匠,显然是因为木匠单纯而欲加以戏弄……”接着便把刚收到的那封信中最赤裸裸的语句抄上去。
博瓦西骑士素以审慎的外交辞令见称,于连的信也不遑多让。当时还只不过十点。于连高兴得如醉如痴,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力量,这对像他这样的穷小子来说,的确前所未有。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正好听见他的朋友杰罗尼莫在演唱。音乐从来没使他如此意气风发,俨然成了傲视一切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