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五十九章 旧钢琴

少校来访过后,老约翰·塞德立一直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当晚,他女儿没法使他坐定下来做一些惯常的消遣。一晚上他都在翻箱倒箧,用颤颤巍巍的手解开一扎扎文件进行分类整理,等候焦斯来到。他的那些单据、卷宗,他和律师、客户的往来书信,有关各项买卖的发票文件——他都保存得井井有条。酒类买卖开始前景十分看好,后来出了一点不可思议的事故,就垮了。煤炭生意本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财良机,仅仅由于资金短缺,计划才未能实现。获得专利的锯木机以及锯末利用计划,等等,等等。整个晚上直到深夜,他一直在准备这些文件,哆嗦的手举着一支颤悠的蜡烛,摇摇晃晃地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这是酒类文件;这是锯末文件;这是煤炭文件;这是他写往加尔各答和马德拉斯的信;这是最低级巴思爵士铎炳少校的回信;这是约瑟·塞德立先生的回信。

“我经手的事情每一件都清清楚楚,他决不会发现一点点疏忽遗漏的地方,爱米,”老绅士说。

“恐怕焦斯并不想看这些文件,爸爸,”爱米微微一笑后答道。

“你对于银钱往来的事一窍不通,我亲爱的,”她老子摇摇头,煞有介事地指出。必须承认,爱米在这方面的知识实在太贫乏,可遗憾的是有些人又精过了头。所有这些毫无用处的文件全都摆在靠墙一张边桌上,老塞德立用一方扎染印花大手帕(这是铎炳少校送的大批礼物中的一件)小心翼翼盖在上面,郑重其事地叮嘱女仆和房东太太切勿弄乱那些理好的文件,因为“享有盛誉的东印度公司孟加拉文职官员约瑟·塞德立先生”将在明天上午抵达。

翌晨,爱米莉亚发现他一大早就已起床,而且显得比任何时候更兴奋、更激动、更紧张。

“我只睡了一小会儿,爱米,我亲爱的,”他说。“我想你可怜的妈妈来着。要是她还活着,又可以坐焦斯的马车了,那该多好。从前她也有过自备马车,坐在里边很有气派。”说着,他的两眶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面孔滴落下来。爱米莉亚给他抹去眼泪,含笑吻了他,把老头儿的领巾系成一个漂亮的结,再把他的胸针别在他最好的衬衫绉边上。就这样,他穿着体面的套装(也是悼念亡妻的丧服),从早晨六点钟开始,一直坐在那儿等儿子来。

不过,邮差送来一封焦斯写给妹妹的信,让家里人悬念顿释。焦斯在信中说,他经过这么多日子的航程,觉得有点儿疲劳,当天不能坐车动身,但明天一早他将离开南安普敦,傍晚就可以面见父母。爱米莉亚把信念给父亲听,在念到“面见父母”这一句末了那个字的时候顿了一下;显然,他哥哥还不知道家里的事情。他也不可能知道。少校的估计虽然正确,即认定他的旅伴二十四小时内动不了身,会找个借口耽搁下来;但铎炳也没有写信给焦斯向他通报塞德立家遭到的不幸,因为他跟爱米莉亚谈到很晚,回旅馆时早已错过了邮班。

同一天上午,铎炳少校在斯劳特咖啡馆也收到了他的朋友从南安普敦寄来的一封信。焦斯请求亲爱的铎布原谅他头天被叫醒时发了脾气(他头疼得要命,当时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并且拜托铎布在斯劳特老店给他和他的仆人订几间舒服的客房。自从同船结伴以来,少校成了焦斯不可或缺的人。焦斯离不开他,凡事托赖少校。其余的旅伴都去了伦敦。年轻的黎克茨和切弗斯当天就搭邮车走了——黎克茨还爬上驭者座自己赶车。医生前往朴次茅斯所在的波特西岛与家人团聚。布雷格上伦敦去见他的合伙人。大副忙于卸“拉姆昌德号”上的货。焦斯先生一个人在南安普敦好不孤单,那天只得把乔治旅馆的店主找来陪他喝一杯。就在这同一时刻,铎炳少校在他父亲威廉爵士那儿吃饭,而少校的妹妹发现他已经先去见过了乔治·欧斯本太太,因为少校不会撒谎。〔1〕

在南安普敦的中心大街上,有几家富丽堂皇的时装店,那儿的橱窗里挂着各式各样绚烂夺目的背心,有绸缎和丝绒的,有金色和猩红的;还挂着几幅展示最新时装的图画,画中风度翩翩的男士夹着单片眼镜,搀着眼睛奇大的鬈发小男孩,在挤眉弄眼地瞅着身穿骑装、跃马经过厄普斯利府前阿喀琉斯塑像的一些女士。焦斯虽然已有好几件在加尔各答所能买到的最华美的背心,但他认为进伦敦前非得再添置几件不可。于是他定制了一件猩红缎子上绣金蝴蝶的,还有一件是红黑方格丝绒带白条和卷翻领的。穿上这样的背心,再系一条鲜艳的蓝缎子领带,加上一枚金别针(造型是一名粉红色瓷釉骑士正在腾越一道五根横档的栅栏),他觉得这样进入伦敦才有面子。焦斯以前忒怕羞,动辄心慌脸红,如今已让位于一种较为率直和大胆的愿望——确立自身价值的愿望。

“我不想否认,”滑铁卢的塞德立对他的朋友们如是说,“我是个讲究衣着的人。”

在总督府的舞会上,如果女士们对他上下打量,他会感到不自在,而且会在她们的目光下脸红心慌地转身逃走;虽然如此,他回避女士主要还是出于一种忧虑,生怕她们想跟他谈恋爱,因为他对结婚就是反感。可是我听说,在加尔各答就数滑铁卢的塞德立最出风头:他出入乘坐的马车是最豪华的;他作为一个单身汉请客吃饭,酒菜是最好的,使用的银餐具也是全城最讲究的。

给他这样身材和气派的人做那两件背心,至少要一天。他就用这一天时间雇了一名佣人伺候他和他的印度听差,关照代理人去海关办手续领取他的行李,包括他的大小箱包和从来不读的书;好几筐芒果、印度酸辣酱、咖喱粉;准备当礼物的披巾,可他还不知道送给谁;以及其他来自东方的奢侈品。

到了第三天,他才穿上新背心,不慌不忙动身前往伦敦。印度听差冷得上下牙不停地打架,他裹着披巾蜷缩在驭者座上新雇的欧洲仆人旁边。焦斯坐在车厢内,隔一阵子抽一袋水烟,气派着实不小,引得顽童们大声喝彩,好多人以为他准是一位总督。我可以担保,经过整洁的小镇客店,他不会拒绝店家的殷勤邀请下车喝一杯解解乏。在南安普敦,他一顿早餐吃得很饱,有鱼、米饭、煮鸡蛋。可是经过温彻斯特,他又来劲了,认为有必要来一杯雪利酒。到了奥尔顿,他应仆人之请跨出车厢,品尝了当地有名的浅色啤酒。在法纳姆他稍作逗留,看了一下主教的城堡,吃了一顿便餐,有炖鳗鱼、牛排、菜豆,加上一瓶红葡萄酒。途经巴格肖特荒原时,印度人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焦斯老爷又喝了些对水白兰地——因此,当他到达伦敦的时候,肚子里已装满了葡萄酒、啤酒、肉食、泡菜、樱桃白兰地和烟草,就跟轮船上的膳食舱差不多。马车轰隆隆驶抵布朗普顿那道小门外,已是傍晚时分。虽然铎炳先生已在斯劳特老店为他订好房间,有情有义的焦斯还是先到这里来。

那条街上的人纷纷挤到窗口来瞧热闹;那个爱尔兰女佣往栅栏门口跑去,克拉普太太和玛丽小姐从厨房里向窗外张望;爱米激动得手忙脚乱,在挂帽子和大衣的过道里团团转;老塞德立在客厅里边浑身哆嗦。从南安普敦新雇来的跟班和冷得直打战的印度听差,两人一起扶住焦斯踩着吱吱作响、摇摇晃晃的活动台阶从驿车上下来。那个印度人棕黑的脸此刻已冻得发青,跟火鸡嗉子的颜色有些仿佛。不一会,他就在过道里把克拉普母女吓了一大跳:她们到那儿可能是想在客厅门外听听里边说些什么,发现他坐在过道里的长凳上,裹着好几件大衣,露出两个黄眼球和一口白牙,还连声哼哼,样子很奇怪,也挺可怜。

正如诸位所见,笔者已经及时把客厅门关上,让焦斯和他的老父、温柔可怜的小妹在里边团聚。老头儿激动异常;他的女儿当然同样如此;焦斯也并非无动于中。阔别十年,即便最自私的人也会思亲想家。远隔万水千山,家乡和亲人也由寻常变得神圣起来。失去的欢乐经过长期的回味反而能使魅力和妙趣倍增。焦斯与父亲之间向来不大亲热,现在他见了父亲还是由衷地高兴,也打心眼里乐意跟老人握手。与此同时,焦斯痛感岁月、悲伤和不幸在衰颓的老人身上造成的变化之大。焦斯记忆中的小妹总是笑吟吟的招人喜爱,如今久别重逢高兴自在情理之中。身穿孝服的爱米曾走到门口,把母亲已经去世的事悄悄告诉哥哥,并要他在跟父亲见面时避开这个话题。然而她的叮嘱没起作用,因为老塞德立自己马上就开始说这件事,而且絮叨了很久,淌了不少眼泪。那名印度仆人在过道里听了颇受震动。这可怜的家伙平时一脑门子想的尽是自己的事,此时居然也为别人伤起心来。

这次见面的结果想必非常令人满意,因为在焦斯重新登上驿车给送往旅馆后,爱米温柔地搂住父亲,摆出“三年早知道”的架势对老头儿说:

“我哥是个有良心的好人——我不是一向这么说来着?”

的确,约瑟·塞德立目睹老父和小妹处境这么艰难,感触很深。第一次团聚使他恻隐之心大动的结果是,他表示决不让他们再受苦受穷,他这次回来至少要待上一些日子,在这期间他的住宅和他所有的一切也就是他们的,爱米莉亚在他的餐桌上坐主妇的席位一定很体面——她可以一直待到拥有自己的宅子。

爱米莉亚悲哀地摇摇头,泪泉照例再次迸涌。她明白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在少校来访的当晚,爱米已和她的知心小友玛丽小姐全面谈过此事。急性子的玛丽再也憋不住了,忙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爱米:当比尼先生和他的新娘走过时,少校获悉自己已不用担心有人会夺他所爱,情不自禁地作出强烈的反应。玛丽把少校如何高兴得跳了起来,如何因欣喜而战栗,作了细致的描述。

“您问他是不是已经有了铎炳太太,他说‘你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当时他气得全身发抖,您难道没瞧见?哦,我的好太太,”玛丽道,“他始终一眼不眨地瞧着您;我敢肯定,他的头发是因为想您才变白的。”

但是爱米莉亚举目望着挂在她床边墙上的两帧瓷像——一帧是她的丈夫,一帧是她的儿子;她告诫这位“晚辈”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再触及这一话题;铎炳少校是她丈夫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她自己以及乔吉最体贴、最热心的保护人;她像敬爱兄长一般敬爱少校,但作为一个曾嫁给那样一位天使的女人(说到这里,她指了一下墙上的瓷像),永远不可能考虑再与其他任何人结合。可怜的玛丽长叹一声。她想到,附近诊所里那个年轻的汤姆金斯先生在教堂里眼睛老盯着玛丽,光是这般热辣辣的目光已令她心头小鹿乱撞,马上就准备投降——那么,倘若汤姆金斯先生死了,她会怎样呢?玛丽知道汤姆金斯先生患有肺病,他的面颊红得异样,腰身又细得出奇。

自从爱米明白好心的少校对她一往情深之后,丝毫没有因此而冷淡或嫌弃铎炳。任何女人为这样一位敦厚至诚的君子所钟情,都不可能生他的气。《奥赛罗》中的苔丝德蒙娜并没有生卡西奥中尉的气,尽管几乎可以肯定苔丝德蒙娜明知中尉对她有意(依我看来,在这个悲惨的故事中,实际上还有许多情节是那位摩尔人将领根本不知道的);再如,《暴风雨》中的米兰达甚至对卡利班也挺好,我敢说其理亦然如此(当然,她决不会给那个可怜的丑八怪任何一点点这样的鼓励)。同样,爱米莉亚也不会以任何方式鼓励对她情有独钟的少校追求自己。她会以友好和尊敬的态度对待少校,那是后者卓越的品德和无限的忠诚理应得到的回报;只要对方不开口提亲,爱米会跟他保持十分亲切、坦诚的关系;即使到了那个时候,爱米也还来得及告诉他,这种希望永远不可能实现,让他死了这条心。

所以,那天晚上跟玛丽小姐谈过以后,她睡得非常安稳;而且,尽管迟迟不见焦斯来到,她也仍然特别快活。

“我很高兴知道他并不打算娶奥多德小姐,”爱米莉亚忖道。“奥多德上校的妹妹肯定配不上像威廉少校这样的好人。”

那么,在她的熟人小圈子里,有谁可以成为铎炳的贤内助呢?比尼小姐不行,她年纪太大,而且脾气不好;简·欧斯本小姐——也太老。小玛丽又太年轻。欧斯本太太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跟少校般配的对象,便去上床睡觉。

焦斯在圣马丁路斯劳特老店住得十分称心,他可以在这里十分悠闲地抽他的水烟,有兴致的时候可以大摇大摆到剧场去看戏,真是优哉游哉,要不是少校在一旁钉着,他很可能在斯劳特咖啡馆一直待下去。但是铎炳不断催促他履行诺言给爱米莉亚和他的父亲安一个家,否则就不让这个孟加拉阔佬过安生日子。焦斯是任人捏弄的软柿子,而铎炳为别人的利益可以舍命出力,就是不为自己着想。这位好性子的调停高手并不耍什么计谋,只是凭着一片赤忱揪住焦斯不放,那个胖子文官很容易就范,甘愿按他朋友的要求去干,去买,去租或者推倒重来。那名印度听差只要在街上一露他那黑黝黝的脸,圣马丁路的顽童们常常会对他恶作剧。他把做咖喱菜肴、鱼肉米饭和装水烟、点纸媒的诀窍传授给焦斯的欧洲仆人以后,坐东印度公司经营的“基克尔伯里夫人号”商船(威廉·铎炳爵士持有该船的股份)给送回加尔各答去了。焦斯和少校在附近的朗埃克尔定造一辆体面的四轮马车,对于焦斯来说,督造此车是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他在这上头打发了好多时间。两匹漂亮的马也已租定,于是焦斯神气活现地坐车到公园里兜风,或去拜访在印度结识的一些朋友。在这样的时刻,有不少次可以见到爱米莉亚坐在他旁边,还可以在马车的后座上看到铎炳少校。有时马车由老塞德立和他的女儿享用。克拉普小姐也经常陪爱米兜风;她裹着那条有名的黄披巾坐在车上,经过一家诊所时,往往可以看到汤姆金斯先生从窗帘上端朝外张望,玛丽小姐为自己被那位青年绅士认出而满心欢喜。

在焦斯到布朗普顿与家人第一次团聚之后不久,塞德立老夫妇度过一生中最后十几年的那栋简陋的小楼里出现了令人心酸的一幕。一天,焦斯的车(是临时雇用的,而不是当时正在打造的那辆四轮马车)来把老塞德立父女接走了——从此不再回来。房东太太和她的女儿在送别房客时流的伤心之泪,可算是本书中所流的眼泪中最真诚的。她们与爱米莉亚友好相处这么多年,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刺耳的话。她是和善婉顺、亲切待人的典范,永远记住别人的好处,永远是那么温文娴静,即使在克拉普太太失去自持和逼交房租的时候依然如此。现在这个少有的好人要从这里搬走了,房东太太为冲她说过的每一句不礼貌的话而痛责自己。克拉普一家在窗上贴出一张纸,告示本宅一直有人住的数小间吉屋诚招房客;贴这张招租启事的时候,房东太太哭得可伤心了。他们再也招不到这样的房客——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证明这一悲观的预言是正确的;于是克拉普太太为了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进行报复,便在茶叶和羊肉的价格上狠狠地敲房客的竹杠。大多数房客动不动就骂街,发牢骚,有的拒付房租;住长的一个也没有。房东太太当然要怀念离开她家的多年老友。

至于玛丽小姐,她因爱米莉亚要离去而感到的悲哀,我简直不忍加以描述。她从小时候起一直与爱米莉亚朝夕相处,对好心的欧斯本太太怀有很深的感情,以致当一辆大马车来把爱米莉亚接去享福时,竟晕倒在她的好友怀里;其实欧斯本太太动情的程度并不亚于这位性格开朗的姑娘。爱米莉亚爱她犹如爱自己的女儿。十一年间,姑娘一直是她的朋友和帮手。这次分手对她确实非常痛苦。不过,双方当然已经商定,玛丽将经常到欧斯本太太从此乔迁的轩敞新居去小住;然而玛丽确信,在那儿欧斯本太太决不会像在她们的“茅庐陋屋”时那样快活(克拉普小姐从她爱读的小说中借来这名称用以形容此地的旧居)。

但愿不要被她不幸而言中。可怜的爱米莉亚在茅庐陋屋中开心快活的日子实在太少。在这儿,她总是受到命运无情的压迫。一旦离开此地后,她再也不愿回到这栋小楼来,再也不想看房东太太的脸子:逢到她脾气不好和收不到房租的日子,就用冷言冷语冷面孔对待爱米莉亚;有时候她心境好、气儿顺,又对爱米莉亚亲热得令人肉麻,其实两副嘴脸同样可憎可厌。她拍否极泰来的欧斯本太太马屁,说过头的恭维话,也令爱米很不舒服。克拉普太太为塞德立新宅大唱颂歌,极口称赞每一件装潢陈设;她触摸着欧斯本太太的衣服,估计它们要值多少多少钱。她发誓声称,穿在这样一位十全十美的女士身上,件件都恰到好处。但是,爱米瞧着这个现在对她阿谀奉承的俗气女人,永远忘不了那个曾多次对她作威作福的房东太太;如果房租无法按时交付,爱米就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她宽限几天;爱米给老弱多病的父母买些好吃的,就会挨她大声责骂太浪费;总之,在爱米莉亚穷愁潦倒的日子里,房东太太没少作践她。

这样的罪我们的小可怜一生受过不少,但从来没有人听到她诉苦。她把这一切都瞒着父亲,尽管造成她吃苦受罪的原因正是父亲干的那些荒唐事。她不得不代父受过,为老头儿收拾烂摊子,不声不响,任劳任怨,仿佛生来就是当替罪羊的命。

但愿她再也不用忍受那样的欺凌了。不过,据说世上没有白受的罪,到时候自会苦尽甘来。我要提一下,玛丽在她的好友离去后,因伤心过度而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由诊所里那个年轻人进行治疗,在后者的照料下经过一个短时期就复元了。爱米离开布朗普顿时,把家里的每一件家具陈设都给了玛丽,只带走床边墙上的两帧瓷像和她的钢琴。那架小型旧钢琴现已进入老年期,走调的声音怪可怜的,但爱米钟爱此琴有她自己的道理。那是父母送给她的礼物,她最初弹这架琴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读者也许还记得,她父亲破产以后,这件乐器是从拍卖场的破烂堆里抢救出来又重新回到她身边的。

铎炳上校坚持要焦斯把新居装潢布置得非常漂亮而又舒适,他在监督那儿的各项扫尾工程时,一辆大篷车从布朗普顿拉来了乔迁者的箱笼盒箧,那架旧钢琴也在其中。爱米莉亚希望把它放在三楼一间小巧雅致的起坐室内,挨着她父亲的卧室,老绅士晚上通常坐在那儿打发时间。

搬运工们抬着这架旧琴,按爱米莉亚的吩咐放到那间屋子里去。铎炳见状喜出望外。

“我很高兴你还留着这琴,”他十分动情地说。“过去我以为你并不把它放在眼里。”

“我把它看得比我所有的任何东西都珍贵,”爱米莉亚说。

“真的吗,爱米莉亚?”少校激奋地问。事实是这样的:他自己买下了这架钢琴,虽然他从未提过此事,却也从未想到过爱米会以为是别人买的,他满以为爱米当然知道这是他送的礼物〔2〕。“你真是这样想的吗,爱米莉亚?”而他想问的另一句话,一切问题中最最要紧的大问题,已经在他舌尖颤动,呼之欲出,这时爱米答道:

“我当然是这样想的!这不是他买给我的吗?”

“哦,我倒不了解,”可怜的铎布说着,一脸欢喜顿时化为乌有。

当时爱米不太经心,也没有立即注意到老实的铎炳垂头丧气的表情。但事后她思考了这件事。于是她恍然大悟,原来送钢琴给她的人是铎炳,而不是她想当然认定的乔治。这一发现给她带来了难以言状的痛苦,也令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原以为这是当初她接受爱人所赠的唯一礼物,她珍爱此琴超过其余所有的东西,视之为最可贵的纪念和无价之宝。她曾向钢琴讲述乔治的事情;在这架琴上弹唱乔治喜爱的曲调;虽说她的技艺不甚高明,但她还是尽自己所能,在漫长的晚上触摸着琴键奏出凄婉幽咽的心声,伴随着音乐默默洒下滴滴清泪。原来这不是乔治留下的纪念。现在它已毫无价值。此后,当老塞德立要她弹唱的时候,她说钢琴荒腔走调难听死了,加上她自己头疼,很抱歉。

接着她照例又责怪自己心浮气躁、忘恩负义,并决意对善良的威廉作某种补偿——因为她虽未当面表示轻慢,但已不像过去那样珍爱那架钢琴了。过了几天,他们坐在客厅里,焦斯饭后正在酣睡,爱米莉亚声音有些发颤地对铎炳少校说:

“有件事我要请你原谅。”

“什么事?”少校问。

“是有关那架方形小钢琴的事。好多好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你就把它买下来送给我,我从来没有向你道过谢。我以为是另一个人给的。谢谢你,威廉。”她伸出一只手,但这小可怜的心像被针扎了似地在渗血;至于她眼睛里的喷泉装置,自然不会闲着。

可是威廉再也沉不住气了。

“爱米莉亚,爱米莉亚,”他说,“那架琴我确实是为你买的。那时候我爱你,正像现在爱你一样。我必须告诉你。我大概从见到你的第一分钟起就喜欢你了,那时乔治带我上你们家,让我瞧瞧已经跟他订婚的爱米莉亚。你还是个小姑娘,穿着雪白的裙子,垂着长长的鬈发;你唱着歌儿从楼上下来——还记得不?——我们还一起去沃克斯霍尔乐园玩儿。打那时起,我心里想的女人世上只有一个,那个人就是你。十二年来,我恐怕没有一个钟点不在想你。去印度之前,我上布朗普顿和你见面,想把这一切告诉你。可是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我没有勇气向你表白。我留也罢,走也罢,你都不在乎。”

“我太忘恩负义了,”爱米莉亚说。

“不,你只是无动于中,”铎炳继续说,这回他是豁出去了。“我确实没有任何能使女人动心的地方。我知道此刻你有什么感受。这次在钢琴问题上的发现伤了你的心,因为它是我送的,而不是乔治送的。都怪我一时忘情,否则我决不会说这番话。由于我一时昏了头,以为你也许能念及这么多年的痴心和忠诚,才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我应当请你原谅才对。”

“现在狠心肠的是你,”爱米莉亚也有些上火儿了。“乔治是我的丈夫,在人间是,到了天国仍旧是。除了他,我怎么能爱别人?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属于他的;现在我还是他的人,亲爱的威廉。是他对我说你的心地有多好,气量有多大。是他教我要像爱一位兄长那样爱你。对于我和我的孩子来说,你是我们仅有的依靠——难道不是这样?你是我们最亲爱、最真诚、最体贴的朋友和保护人——难道不是这样?要是你早来几个月,我很可能不用喝下母子分离这杯可怕的苦酒。哦,这杯酒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威廉。尽管我热切地祈祷,巴巴地盼望你来,可是你没有来,结果孩子从我身边给带走了。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威廉,你说对不?你要继续做他的朋友——和我的朋友——”说到这里,她已语不成声,把自己的脸埋在铎炳肩窝里。

少校把她抱住,当小孩一样搂着,吻她的脑袋。

“我将一如既往,亲爱的爱米莉亚,”他说。“我只要你不讨厌我,此外别无他求。否则的话,恐怕我连这一点也得不到。只要让我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能常见到你。”

“行,能常见到,”爱米莉亚说。

就这样,威廉算是得到了望梅止渴的许可,好比学校里没钱的孩子,只能瞅着卖果馅饼的女人盘子里的点心叹穷气。

本章注释

〔1〕一个半世纪以来,本书所有的版本都把以上两个自然段(从“不过,邮差送来一封……”到这里为止)置于本章较后处(第610页以“焦斯在圣马丁路……”起始的一段之前)。研究萨克雷的专家戈登·雷,从本书作者与友人的通信中找到线索,才发现这两段文字被放错了位置。萨克雷习惯于在小纸片上写作,但在拼合时会发生差错。另外,萨克雷在叙述中又有超前提到后事和过后重提前事的特点,因而读者不容易把他的这种风格与前后误置区别开来。

〔2〕应当指出,第18章将近结束处(见第188页),铎炳读过乔治给他看的信。爱米莉亚在信上写明,她相信钢琴是乔治送的。后又提到塞德立太太“料想那必定是乔治表示友好的做法。铎炳上尉不去纠正塞德立太太这一判断上的错误”。作者关于这件事的叙述,前后存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