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既可笑又感人:我第一次走进客厅,显得孤立无援!女人看我一眼便足以使我畏缩不前。我越是想讨人欢喜,就越变得笨手笨脚。一切都使我产生错误的想法。不是无缘无故地向人推心置腹,便是把严肃地看自己一眼的男人视为仇敌。不过,尽管腼腆使我非常难受,阳光明媚的日子终归是美好的日子。
康德[14]
于连站在院子里呆呆地发怔。
“得装得像样一点,”彼拉尔神甫说道,“你的想法太可怕了,但你还是个孩子啊!贺拉斯的话你忘了?Nil mirari(拉丁文:千万别激动。)要想想那群仆役,他们看见你住进来,会千方百计取笑你,觉得你本来和他们一样,现在却在他们之上,心里是不服气的。表面对你一团和气,给你出主意,愿意指点你,其实是想让你上当出丑。”
“就让他们来吧,”于连说着咬了咬嘴唇,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们穿过二楼的客厅往侯爵的书房走去,说到这些客厅,啊,读者诸君,华丽固然华丽,但阴沉沉的,即便让诸位去住,诸位也会谢绝,因为在那里,议论必然无精打采,只会不断地打呵欠。于连对之却目眩神迷,心想:住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怎能感到不幸福呢?
最后,两个人来到这所豪宅最简陋的房间。里面几乎没有光线,一个瘦小枯干的人坐在那儿,目光炯炯,戴着金色的假发。神甫转过身来,向于连作介绍,那就是侯爵。于连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来,因为他彬彬有礼,已经不是布雷-勒奥修道院那位神情高傲的大贵族了。于连觉得他的假发太密,有了这种感觉,他便一点也不害怕了。侯爵的先人是亨利三世[15]的朋友,但于连觉得他仪表很一般,长得很瘦,非常爱动。不过很快便发现他谈吐文雅,和他说话比和贝藏松主教本人谈话还愉快。接见不到三分钟。出来时,神甫对于连说:
“你刚才看侯爵就像看画一样。对这些人所说的礼貌,我并不是专家,不久你便会懂得比我更多,不管怎么说,你这样放肆地看人,我总觉得不礼貌。”
说着他们又上了马车。到了大道附近,车夫停下。神甫把于连引进一连串客厅。于连发现里面并没有家具。一个精美的镀金座钟,上面表现的主题,于连觉得实在不雅。他正看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先生笑着走了过来,于连略一欠身,向他施礼。
那位先生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于连的肩膀上。于连一惊,身子往后便退,气得满脸通红。彼拉尔神甫尽管稳重,也不禁笑出了眼泪。原来那位先生是个裁缝。
“我放你两天假,”神甫边说边往外走,“完了你才能被带去见德·拉摩尔夫人。你初到这个新巴比伦城[16],换了别人,会把你像小姑娘般看管起来。如果你必须堕落,就立刻堕落吧,省得我再为你操心。第三天早上,这个裁缝会带两件礼服来给你,你给帮你试穿的小厮五法郎。另外,对这些巴黎人你可别开口说话。如果你一张嘴,他们便会找到嘲笑你的办法。这就是他们的本事。后天中午到我这儿来……好吧,堕落去吧……我还忘了,你要去定做长统靴、衬衣,还有帽子,这里是地址。”
于连细看这些地址的笔迹。
“那是侯爵写的,”神甫说道,“侯爵勤快而精明,事必躬亲,而不愿委派他人。他雇你在他身旁,就是希望你为他代劳。他这个人很干脆,就看你够不够机灵,他说半句话,你便能心领神会,把所有事情办妥。咱们拭目以待,你好自为之吧!”
于连按地址所指,一言不发地走进那些铺子,发现别人对他都毕恭毕敬,皮靴店老板在登记他的名字时还写上:于连·德·索海尔[17]。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一位热心而言谈更为随便的先生自告奋勇,把奈伊元帅[18]的墓指给于连看,大概是出于政治上安全的考虑吧,墓上没有碑文。分手的时候,那位自由派人士含着眼泪几乎要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结果于连发现自己的表没了。不过这件事倒使他增长了见识。第三天中午,他去见彼拉尔神甫,神甫定睛地看了他很久。
“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公子哥儿,”神甫神情严肃地对他说道。的确,于连看上去很年轻,穿着一身重孝,真是仪表堂堂。但好心的神甫自己太土气了,看不惯于连走路时还甩动肩膀,其实,在外省,那是潇洒和身分的象征。侯爵的看法和神甫大不一样,觉得于连风度翩翩。他甚至问神甫:
“如果索海尔先生去学跳舞,您不反对吧?”
神甫愕然,但终于回答道:
“不反对,于连不是教士。”
侯爵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一道小小的暗梯,亲自把于连带到一个漂亮的小阁楼,推窗外望,可以看见府里的大花园。侯爵还问他在裁缝店里做了几件衬衣。
“两件。”看见这样一位大人物居然问到这样的细节,于连心里发慌,便回答道。
“很好。”侯爵神情严肃地回答道,语调干脆,颇有点命令的味道。于连不禁心里纳闷。“很好!再多做二十二件衬衣,这是您第一季度的薪水。”
从阁楼下去时,侯爵把一个老家人喊来。“阿塞纳,您伺候索海尔先生。”不到几分钟,于连便单独置身于一个富丽堂皇的图书室里,乐得心花怒放。激动之余,生怕被人撞见,便藏身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从那儿,他纵情观赏那发亮的书脊,心里说:“这一切我都可以看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德·拉摩尔侯爵为我做的,德·雷纳先生连百分之一也做不到,他知道了一定会无地自容。”
不过,还是看看要抄写的东西吧。活儿干完后,于连大着胆子走近藏书。忽然发现伏尔泰的一套作品,他真是高兴得像疯了一样,赶紧去把图书室的门打开,生怕有人进来撞见。接着,便把全套八十卷逐一翻开。这套书装帧精美,出自伦敦能工巧匠的杰作,其实即使不如此精美,于连也会叹为观止。
一小时以后,侯爵进来,看了看抄件,惊讶地发现于连把cela写成了cella。神甫对我说他很有学问,难道全是瞎话?失望之余,他和颜悦色地对于连说:
“您在拼写方面不太有把握吧?”
“这倒是,”于连说道,根本没考虑到这样做对自己不利。侯爵非常和气,使他十分感动,因为他想起德·雷纳先生说话总是粗声粗气的。
“试用这个弗朗什-孔泰的小神甫简直是白费劲,”侯爵心里想,“不过,我多么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啊!”
“Cela这个字只有一个l,”侯爵对他说道,“抄写完了以后,翻开字典,找一找您没有把握的字。”
六点,侯爵派人来叫他去,看见他还穿着靴子,显然很不高兴。“这都怪我,没告诉您,每天到了五点半必须穿上礼服。”
于连不解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说,要穿长袜。阿塞纳会提醒您的,今天我就替您道不是吧。”
说着,侯爵领于连走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客厅。在类似场合,德·雷纳先生一定会紧走几步,抢先走进去。于连受旧东家虚荣心的影响,走得太快,竟踩到了侯爵的脚上,侯爵有痛风症,痛得不得了,心想:“他还是个笨东西。”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高身材,样子很威严的女人,原来就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态度傲慢,有点像维里业专区区长莫吉隆的夫人那次莅临圣查理晚宴时的神态。客厅富丽堂皇,于连目不暇接,竟听不见德·拉摩尔先生在说什么。侯爵夫人几乎不屑于瞧他。客厅里有几位男宾,在他们中间,于连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不禁喜出望外,因为以前在布雷·勒奥举行的那次仪式上主教还赏脸和他说过几句话哩。主教看见于连用腼腆而温柔的目光盯着自己,心里大概有点吃惊,但却懒得去认这个外省人。
于连觉得聚集在客厅里的这些男宾都有点不快和压抑。巴黎人说话声音很低,对什么事都不大惊小怪。
六点半左右,走进来一位漂亮的年轻人,留着胡子,脸色很白,身材十分瘦削,头也很小。此人走过来吻侯爵夫人的手,夫人对他说:
“你总让人等你。”
于连明白这少年就是德·拉摩尔伯爵,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很可爱。
于连心想:“他能是那种爱开玩笑而出口伤人,使我在这里待不下去的人吗?”
他仔细观察诺尔贝伯爵,发现他穿着长统靴和马刺,而自己则要穿浅口鞋,显然和下人没有两样。大家就座吃饭。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稍稍提高了嗓门,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一位身材十分窈窕的金发女郎来到他对面坐下。他并不喜欢这位女郎,但仔细审视之下,觉得她的眼睛很美,简直见所未见,但目光所流露的却是冰冷的感情。后来,于连从她眼神里发现,她观察周围时流露出厌倦的表情,但又觉得必须摆出一副俨然的姿态。他心想,德·雷纳夫人的眼睛也很漂亮,获得社交界的啧啧赞叹,但和这位小姐的眼睛迥然不同。于连入世不深,未能看出,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样称呼她)眼里不时闪耀的是机智的火花,而德·雷纳夫人眼里燃烧的却是热情的火焰,或者是听见不平之事而喷发的怒火。晚饭快结束时,于连找到了一句话来形容德·拉摩尔小姐眼睛的那种美。他心想:可称得上是星眸闪烁。此外,于连觉得她酷肖她的母亲,而于连越来越不喜欢她母亲,而且干脆就不再看她。相反,却感到诺尔贝伯爵怎么看怎么惹人喜爱,其吸引力之大,使于连并不因他比自己富有、比自己出身高贵而对他产生忌妒和嫉恨之心。
于连觉得侯爵的神情似乎有点厌烦。
上第二道菜时,他对他的儿子说:
“诺尔贝,于连·索海尔先生是我刚延聘的幕宾,如果‘这’(cella)有可能,我想大力栽培他,你对他要多多关照。”
“这位是我的秘书,”侯爵又对他的邻座说道,“他写‘cela’时用两个‘l’。”
大家都看着于连。于连向诺尔贝深深地点头致意,动作稍稍有点过火,不过,大家倒满意他的眼神。
侯爵以前一定谈到过于连所受的教育,此时,一位客人便就贺拉斯的问题向他发难。于连心想:正是因为谈到贺拉斯,我才获得贝藏松主教的青睐,他们显然只知道这位作家。从这一刻起,他心里便有把握了。说来也容易,因为他刚刚决定,不把德·拉摩尔小姐当作女子看待。自从进神学院以来,他对男人都作了最坏的准备,不轻易被他们吓倒。假如饭厅的家具不是那么金碧辉煌,他本可以更加镇定自若。事实上,饭厅里有两座各高八尺的穿衣镜,他大谈贺拉斯时,从镜里看着向他质疑的对方,更显得气概非凡。作为一个外省人,他的话不算太长。当他作完圆满的回答时,他那双闪动着腼腆或高兴的漂亮眼睛益发神采奕奕。大家对他颇有好感。在气氛凝重的晚宴当中,这样的答问也饶有情趣。侯爵做了一个手势,要提问的人向于连步步进逼,心想:“难道他真的有点学问?”
于连回答得很有创见,胆怯之情逐渐减轻,他并不想卖弄聪明,那对一个不懂巴黎语言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但他的思想很新颖,虽然表达得不够优雅和得体,但大家都看得出,他精通拉丁语。
于连的对手是碑铭研究院院士,他碰巧也懂拉丁文,觉得于连是位熟谙拉丁文学的专家,不必担心会问得他面红耳赤,便真的想难倒他。这样一问一答到了紧张处,于连终于忘记了饭厅的豪华陈设,就各个拉丁诗人谈出了对方在哪儿也没读到过的想法。对手倒是位诚实君子,他盛赞这位年轻的秘书。说也凑巧,大家又讨论起贺拉斯是穷还是富的问题来。贺拉斯到底是一个和蔼可亲,纵情声色和无忧无虑,写诗为了娱情,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19]那样的人,还是像拜伦勋爵的对头骚塞[20]那样随侍宫廷,为君王作生日颂歌的可怜巴巴的桂冠诗人呢?大家谈到奥古斯都[21]和乔治四世[22]统治时的社会情况,在这两个时代,贵族的势力都十分强大,但在罗马,贵族却被普通骑士出身的梅塞纳斯[23]夺了权。而在英国,贵族则把乔治四世几乎降低到一个威尼斯总督的地位。晚宴开始时,侯爵感到无聊,打不起精神,现在这场讨论似乎倒使他振作起来了。
于连对现代的人物如骚塞、拜伦勋爵、乔治四世等都一无所知,只是首次听说。但谁都发现,一旦谈到在罗马发生,而且能从贺拉斯、马提雅尔[24]、塔西佗的作品推断出来的史实,于连便无可争辩地占尽了优势。他毫不客气地将那次与贝藏松主教辩论时从主教那儿学到的不少看法端了出来,结果颇获好评。
侯爵夫人有一个宗旨,就是凡能使丈夫开心的她都赞赏,因此,等大家谈诗人谈累了的时候,她便赏脸看了看于连。坐在她身旁的那位院士对她说:“别看这位年轻的神甫仪态欠佳,没准是个有学问的人。”于连隐约也听到一点儿。女主人的聪明才智就适合听这种现成的话。她接受了院士有关于连的评语,私下庆幸没白请院士来赴晚宴。她心想:“此人真能逗我丈夫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