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结尾的一章

世界上万物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苦心经营。俗话说,不达目的心不甘。远道去摸别人家底的旅行进行得很顺利,因此,从这次察访中多少有一些东西落进了自己的小木匣子里。总之一句话,是一番殚精竭虑、聪明审慎的活动。乞乞科夫不是偷盗,而是占用一下。要知道,我们中间每一个人都会占用一下什么东西的:有人占用一下官府的树林,有人占用一下公款,有人为了讨好一个什么外地来的女戏子,偷偷占用了子女的钱财,有人为了添置一套冈姆帕斯[25]家具或者一辆轿式马车,占用了农民的血汗钱。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既然世界上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诱惑?有价钱贵得惊人的饭馆,有化装舞会,有游园会,又有茨冈舞女献艺的跳舞会。既然四周人人都这样干,而且时髦风气也指使你这样干,真是很难约束得住自己的,——不信你倒约束约束自己试试看。总不能老是约束自己呀。人又不是神明。所以,乞乞科夫也就像日益增多的热衷于种种生活上的舒适的人一样,略施小技,让自己从经办的事情中捞到了好处。当然,是该离开城市的时候啦,可是道路不好走。再说,城里有一个集市正准备开张——一个完完全全贵族式的集市。原先的那个多半是贩卖马匹、牲口、原料以及由商贩和富农批发来的各种农产品的。这回呢,凡是由布商在尼日戈罗德集市上买下的货物统统运到此地来了。专门歼灭俄罗斯人的钱包的各路商人蜂拥而至,法国男客商带来了大批化妆品,法国女客商则带来了大批女式帽子,来的全是一些歼灭血汗钱的好手——用柯斯坦若格洛的话来说,这批埃及蝗虫[26]啮光所有的东西不算,还要排下卵子,把它们深深埋在泥土里。

只是歉收和的确倒霉的……[27]把许多地主留住在乡村里了。可是,官员们既然不受歉收之苦,就恣意享乐啦;不幸的是,他们的爱妻也都不甘落后。她们饱读了近时期为在人类心中煽起各种新的需求而广为散布的五花八门的书籍,非常渴望领略一下各种各样新式享乐的滋味。一个法国佬开了一家新的娱乐场所——一个迄今为止全省闻所未闻的游乐场,兼备夜餐供应,价钱好像便宜得不得了,并且还可以赊一半的账。单是这一点便不仅足以使科长一级的官员,而且足以使所有的小科员都寄希望于下一回的受贿上面而……[28]甚至萌生了一种彼此炫耀一下马匹、驭者的欲望。这可真是各界人士为了寻欢作乐而汇集聚首之处啊!……尽管天气恶劣,道路泥泞难走,漂亮的轿式马车照样熙来攘往。它们是打从哪儿来的,那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反正哪怕到了彼得堡也不会丢人现眼的。商人、伙计挺有功架地举起帽子,招呼太太们光顾他们的店铺。难得在一个什么地方可以碰上个把蓄着大胡子、戴着便宜的皮耳帽的男人。人人都是一副欧洲气派,下巴颏剃得滴溜精光,人人都是面容憔悴,满口病牙。

“请进,请进。请赏个脸,只消进小店来瞧瞧。老爷,老爷!”几处店铺门口小伙计不时高声招呼着。

那些见识过欧洲的商人对他们可满脸瞧不起,只是偶尔挺威风地骂一声:“挡道的木头[29]!”或者吆喝一声:“本店货色齐备,有条纹[30]花呢,深浅[31]呢料。”

“有樾橘色带闪光花点的呢料吗?”乞乞科夫问道。

“有上等呢料。”商人说着一只手抬起一点帽子,另外一只手指着店门。

乞乞科夫跨进店堂。商人挺有功架地掀起柜台的木板,站定在柜台里边,背倚一匹匹从地上直堆到天花板的货物,面朝着顾客。他又挺有功架地把双手往柜台上一撑,微微摇晃着上半身,问道:

“您要哪一种呢料?”

“带橄榄色或者深绿色点子的,接近所谓樾橘色的。”乞乞科夫说道。

“我可以说,您在小店里将买到最上等的呢料,比这更好的敢情只有到文明繁华的京城里去才能够找到啦。伙计,把上面三十四号码的那匹呢料给拿来。不是这匹,老弟!你怎么总是自作聪明,像一个穷工人那样[32]!把它扔过来。瞧这呢料。”说着商人抖开料子,把它直捧到乞乞科夫的鼻子跟前,因此,后者不仅可以用手抚摸一下光洁如绸的面子,甚至要嗅闻一下都可以。

“好是好,但总还不是我要的那一种,”乞乞科夫说道,“要知道,我在海关上当过差,所以我要最上等的料子,并且要带一点儿红色的,不是深绿色的,而是要接近樾橘色的。”

“懂啦,您其实是要眼下在彼得堡时兴的那种颜色。小店有一种质地极好的呢料。不过,话得说在头里,价钱是贵着点儿,可货色也是上等的。”

欧洲客商爬上去拿衣料。一匹料子被扔了下来。他一时甚至忘记自己已经属于近时代人了,仍旧用老派手法抖开了料子,随后把料子捧到亮处,甚至走出店堂,当街展示起料子来,一边朝着日光眯缝起眼睛,说道:“绝好的颜色。真是纳瓦里硝烟里透着火光[33]的呢料哪。”

呢料给看中了;价钱也讲定了,虽然商人一再断言,价钱是“说一不二[34]”的。接着,只听见咝啦一声,双手灵巧扯料的动作已告完成。料子按照俄罗斯的方式,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给卷进了纸包。纸包在细绳子下面转了几圈,给打上一个欢跳的结子扎了起来。剪刀剪断了绳子,一切都放进了轻便折篷马车里。商人又抬起了帽子。他抬起帽子……是不无原因的:乞乞科夫从衣袋里掏出了钱。

“把黑呢料子拿出来看看。”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真见鬼,这是赫罗布耶夫呀。”乞乞科夫自个儿心里想道,赶紧转过身去,免得遇见后者,他认为,从自己这方面来说,向赫罗布耶夫去作什么关于遗产的解释,是挺不明智的。可是,后者已经看见他了。

“说真格的,这是怎么回事呀,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可别是故意躲避我吧?我在哪儿都找不着您,可是事情却是这样的一种性质,咱们俩非得认认真真谈一下不可。”

“久违,久违,”乞乞科夫攥着他的双手,说道,“请您相信,我一直想跟您谈谈,可惜实在抽不出时间。”而自个儿心里却思忖道:“最好让鬼把你抓了去。”这当口,他突然见到摩拉佐夫正在走进店堂。“哎呀,我的上帝,是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呀。您老近来贵体如何?”

“您好吗?”摩拉佐夫摘下帽子,说道。

商人和赫罗布耶夫也都摘下了帽子。

“就是这腰常常酸痛,还有睡觉不知怎么的总不踏实。八成是缺少活动的缘故……”

可是,摩拉佐夫并不深入研究乞乞科夫病痛频发的原因,而转身对赫罗布耶夫说道:

“可我,谢苗·谢苗乃奇[35],是看到您走进店铺,才跟进来的。我有几句话必须跟您谈一谈,尊驾愿意不愿意到舍间去一趟?”

“当然,当然。”赫罗布耶夫说着就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两个有什么要谈的呢?”乞乞科夫寻思道。

“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是一个可敬而又聪明的人,”商人说道,“并且精通自己的本行,可惜肚子里缺了点儿墨水。要知道,经商是得懂一大套生意经的,而不光是买和卖。这里面,跟买卖紧密相关的,既有预算,又有行情,不懂得这些个,准会连本带利一齐赔光的。”

乞乞科夫听了挥了一下手。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到处找您找得好苦啊。”背后传来了连尼津的声音。

商人恭敬地摘下了帽子。

“哦,是菲约陀尔·菲约陀烈奇[36]。”

“看上帝面上,咱们一块儿上我家里去吧。我必须跟您谈一谈。”他说。

乞乞科夫抬眼一望——他脸无人色。他赶紧向商人付清了账,走出店铺。

“我在等您哪,谢苗·谢苗乃奇,”摩拉佐夫一看见走进门来的赫罗布耶夫,就说,“请到我的房间里去。”说着把赫罗布耶夫引到读者已经熟知的一间屋子里,比这更不讲究排场的屋子,甚至在一个年俸不过七百卢布的官员家里都找不到的。

“您倒说说,眼下,我想,您的景况有所改善了吧?令姑母去世之后,您多少总分到一些什么喽。”

“这可怎么对您说呢,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我不知道我的景况是不是有所改善。我总共分到了五十个魂灵和三万卢布。这笔钱我必须用来付清我的一部分债务,结果我仍旧不名分文。不过,主要的问题是,那份遗嘱引起的一场官司实在卑鄙龌龊透了。那里面,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居然有人耍了这样一些骗人的勾当。我马上就告诉您听,您听了那里耍的是些什么鬼花样,准会大吃一惊的。这个乞乞科夫……”

“等一等,谢苗·谢苗乃奇,在讲到这个乞乞科夫之前,请您先谈一谈您自己,请您告诉我,照您估算下来,要多少钱您才能够对付过去,才足够使您完全摆脱困境呢?”

“我的景况困难得很哟,”赫罗布耶夫说,“要从中摆脱出来,完全付清债务,并且从此得以温饱,我至少需要十万,如果不多算的话,——总之一句话,对我来说,这是无法办到的事情。”

“嗯,假设您有了这笔钱,那时您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呢?”

“到那时,我租一套房子住下,一心教育子女。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盼头,我的功名前程到此为止,我已经一无用处啦。”

“不过,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将是挺闲逸的,而闲逸往往会生出许多邪念,那是一个人忙于工作之后所不会有的。”

“我不行啦,我一无用处啦:精力不济,腰又老是酸痛。”

“不过,哪能活着不干事呢?哪能活在人世间而没有职务,没有地位呢?抬起头来,瞧瞧上帝的一切创造吧:其中每一件都在为一个什么目标效力,都具有自己的职责。哪怕是一块石头吧,连石头也是为了让人利用而存在着的。而人,人是万物之灵,却闲着一无奉献。这能够为天地所容吗?”

“不过,我毕竟不是没有事情做呀。我可以教育我的子女。”

“不,谢苗·谢苗乃奇,不,这比什么都困难。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教育好的人,怎么能够教育好子女呢?要知道,只有以自己的一生为榜样,方才能够教育好子女。可是,您的一生配做他们的榜样吗?难道叫他们去学会怎样悠闲自在地虚掷光阴,学会怎样打牌赌钱吗?不,谢苗·谢苗乃奇,还是把孩子交托给我吧:您只会毁了他们的。您认真地想想:您就是给闲逸毁了的。您必须逃避闲逸的生活。一个无所寄托的人怎么能够在人世间生活得下去呢?总该尽一份不管什么样的责任。就拿打零活的来说吧,他也在效力呀。他固然只吃一个铜板的面包,可这是他用劳力换来的,并且他感觉到自己干的活儿的价值。”

“老天在上,说真格的,我也尝试过,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我努力去克服过。但有什么法子,我老啦,变得一无能耐啦。叫我该怎么办才好呢?难道我还得去找份差事做不成?我已经四十五岁啦,怎么有脸再跟刚刚开始供职的科员合用一张办公桌呢?再说,我不会受贿,既将断了自己的生路,又将误了别人的好事。而官场里都拉帮结派,各有自己一伙里的人。不,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我想过,试过,把所有的职位一个个都掂量过,我是到处无法胜任的啦。除非进养老院去……”

“养老院是为那些流过汗、干过活的人开办的;而对年轻时候一直荒唐的人,只会像蚂蚁对蜻蜓那样回答说:‘跳你的舞去吧。’再说,人家在养老院里也劳动,也干活,并不打什么惠斯特纸牌。谢苗·谢苗诺维奇,”摩拉佐夫凝神望着他的脸,说道,“您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我呀。”

摩拉佐夫紧紧盯着他的脸,而可怜的赫罗布耶夫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摩拉佐夫开始怜悯起他来。

“您听我说,谢苗·谢苗诺维奇,您毕竟还祈祷,还上教堂,据我知道,您从来不曾错过一回晨祷和晚祷。虽说您不愿意早起,可是您毕竟还是起了床,上教堂去啦,在清晨四点钟,当谁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您就上教堂里去啦。”

“这是另外一回事,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我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凡人,而是为了指派我们为万物之灵的神明。有什么法子呢?我相信,他对我是仁爱宽大的,不管我怎样下贱,怎样卑劣,他都能够宽恕我,接收我,而世人却会举起脚来踢开我,连最好的朋友也会出卖我,并且过后还会说,他出卖我是出于善良的目的哩。”

赫罗布耶夫的脸上流露出悲痛欲绝的感情。老人落下了同情之泪,可是什么也……

“那么,您就为那位如此仁爱宽大的神明服务吧。劳动也和祈祷一样,能够博得他的喜欢。您可以随便挑选一件什么事情去做,只是您好像是为他做,而不是为世人做就行了。简单举个例子说吧,哪怕是在臼里捣水,您只管一心想着,您这是为他而做的。这么一来,就已经有好处了,因为您没有工夫去干坏事,去打牌输钱,去跟酒肉朋友吃喝玩乐,去迷恋那种世俗的生活了。唉,谢苗·谢苗诺维奇!您认识伊凡·博达贝奇吗?”

“认识,并且非常尊敬他。”

“要知道,他本来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商人:有过五十来万家产哪。可是,一看到每一笔买卖都赚钱——就开始挥霍起来了,一直到把自己的一份家产花得精光为止……他教儿子学法国话,把女儿嫁给一位将军。并且不再在小店铺或者交易所巷子里喝茶,而是一碰上一个朋友就拖他到一家大饭馆里去喝茶。他整天整天地喝茶,就这样喝穷了。而这当口,老天爷又给他的儿子降临了灾祸。现在他呀,您看见了吧,在我手下当个伙计。一切都从头做起。境况倒是已经改善了。他又可以做做五十万资本的生意了。不过,他说:‘当过了伙计,我情愿就当伙计当到老死啦。现在我变得身体硬朗,精力充沛,而那个时候,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还得了水肿病。不,不再干啦。’他说。现在他茶不沾唇。光吃菜汤和粥,此外,不再吃喝什么了。可是,他对祈祷是那么诚笃,咱们中间谁都比不上他。他救济穷苦人又是那么热心,咱们中间也是谁都比不上他;有人虽说挺乐意扶危济贫,可是力不从心,自己的钱都给挥霍光了呀。”

可怜的赫罗布耶夫沉思起来。

老人攥住了他的双手。

“谢苗·谢苗诺维奇!如果您知道我是多么怜惜您,那就好了。我一直在念叨着您哪。现在您听我说。您知道,在修道院里有一位不见人面的隐士。这个人智慧超群,——这样的智慧我至今还没有见到过。要是他给出个什么主意呢……我跑去对他说:我有这样一位朋友——名字我没有说——他有如此这般的苦衷。他听了一会儿,突然打断我说:‘应以上帝的事业为重,本人的事业为次。目前正要修建教堂,可是缺少资金:必须为修建教堂募捐钱款。’说完就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琢磨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看来,他不愿意给出主意。后来我去找大祭司。我刚进门,他听了我头几句话就对我说:我认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可以委托他为教堂募款;他或者出身贵族,或者出身商人,不过要比别人有教养些,能把这份差使看作对自己灵魂的拯救?我一听就愣住了:‘哎呀,我的上帝!修行的隐士就是指点谢苗·谢苗诺维奇去担任这个职司呀。这条路真是对症下药,好得很哪。要是他揣着募款簿从地主的宅院走进农民的小木屋,再从农民的小木屋走进市民的楼房,那么,他也就能够了解到谁过着怎样的生活,谁有什么样的难处啦。等到他以后踏遍几个省份回来的时候,对远近四方了解得可比所有住在城里的人都真切啦……如今正需要这样的人啊。’公爵大人就常常在我面前提起,他愿意高价物色一个不依照文书,而根据实情了解事物面目的官员,因为从文书里,据说看不出一点儿头绪来,全是一笔糊涂账。”

“您完全把我搅得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了,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赫罗布耶夫说道,惊愕地望着他,“我甚至不相信,您的的确确是在对我说这番话,这件事情需要的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勤勉肯干的人。何况我哪里能够扔下老婆、孩子,他们连饭都吃不上呀。”

“您不必为尊夫人和孩子操心。他们全由我来照应,孩子也一定会有教师。您与其背了个布袋,为自己乞求布施,倒不如去为上帝请求布施,这要高尚和体面些。我将给您一辆普通的带篷马车,不要怕颠簸不舒服:这是为您的健康着想。我还将给您一些钱带着上路,让您可以顺便行善布施,救济那些最穷苦的人。这其间您可以做许多好事。只要您不认错人,布施给谁,谁必定是配得到这份布施的就行了。您这样一路走,一路就会准确无误地识别形形色色的人,知道谁安的是什么心。这不比有的官员,叫谁见了都害怕,躲躲闪闪不敢讲真心话;您可不一样,因为人家知道您在为教堂募款,所以都会乐意和您推心置腹的。”

“我看得出,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我也挺愿意去实现它,哪怕只实现其中的一部分也好;可是,说真格的,我总觉得,这是超越我的能力的。”

“那么,什么才是咱们力所能及的呢?”摩拉佐夫说道,“要知道,没有什么是咱们力所能及的。一切都超越咱们的能力。没有上天的帮助,什么事儿都干不成啊。可是,祈祷会聚集力量。一个泅水的人画了个十字,说了一声‘上帝啊,赐恩予我吧’,游着游着,就游到了彼岸。对这件事不该思索犹豫许久;只该把它当作上帝的旨意。马车立刻会为您准备好的;您快到大祭司那里去要一本募款簿,并且请求他为您祝福,接着就上路吧。”

“我听从您的话,把这件事不当作什么别的,只当作上帝的指示。”他内心里说了一声“上帝啊,赐福予我吧”,果然就感觉到勇气和力量开始在渗入他的心灵。他的智慧也仿佛开始苏醒过来,萌生了一线自己可以挣脱悲惨绝境的希望。光明开始在远方闪烁……

可是,让我们撇下赫罗布耶夫,回过头来看看乞乞科夫吧。

这个时候,状子的确接二连三在递进法院。冒出了好些个谁都从来不曾听说过的本家亲戚。有如鸟群闻到尸肉气味纷纷飞来一样,人人都来争夺老婆子身后遗留下来的多得不可数计的财物:有告乞乞科夫的状子,有告最后一份遗嘱纯属伪造的状子,有告最初一份遗嘱也属伪造的状子,有揭发偷盗行为和隐瞒钱款的罪证。甚至出现了揭露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揭露他还在海关供职时伙同走私的罪证。旧账全给兜底翻了出来,他过去的历史被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人家是怎样把所有这一切嗅探出来和打听到的。甚至连乞乞科夫以为除了他本人和四堵墙壁之外谁也不知道的那些事儿,也都有了赫然的罪证。所有这一切暂且还是只为法官知晓的秘密,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他很快就收到法律顾问手书的一张十分可信的便条,内中向他略微透露,一场好戏即将开场了。便条言简意赅:“兹有一事奉告:尊案将有一番热闹。然而务请记住,切勿惊慌失措。镇定为要。吾等当设法应付一切。”这张便条完全安了他的心。“这个人真是天才。”乞乞科夫说道。好上加好的是,这当口裁缝又送来了衣服。乞乞科夫急不可待地想穿上纳瓦里火光加硝烟颜色的簇新的燕尾服对镜顾盼一下。他套上裤子,裤子妙不可言,合身极了,哪怕照着画像都行。大腿也好,小腿肚也好,全给包得这样好看,呢料紧贴着每个细微部分,赋予了它们更多的弹性。一等到他在背后系紧带扣,肚子就挺了起来,活像一只大鼓。他随手拿起衣刷朝肚皮上敲了一下,还说了声:“好一副蠢模样,不过,从整体来看这倒挺有气派!”上装看来比裤子缝制得还要好:一丝儿皱纹也没有,前后左右紧紧贴着身子,到腰眼里收成了弓字形,把他全身的曲线都衬托了出来。乞乞科夫指出右边胳肢窝里嫌紧着点儿,裁缝只是笑而不语,意思是:这样才叫腰身显得更好看哪。“请您放心,对做工您尽可以放心,”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洋洋自得的神气一再重复说道,“除了彼得堡,哪儿也没有这样的手艺啦。”裁缝虽说自己是打彼得堡来的,招牌上却醒目标明着:来自伦敦与巴黎之外商。他倒不是爱开玩笑,而只不过想一下子就用两座城市堵住所有其他裁缝的嘴,免得往后再有人僭用这些个城市,谁爱写,就让他写上什么卡尔塞鲁或者哥本哈尔[37]好啦。

乞乞科夫爽快大方地付清了裁缝的账,等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反正闲着,他就在镜子里左右顾盼起来,有如一个演员对镜自我欣赏、怀着爱心[38]一样。顾盼之下,发现自己身上的一切仿佛比以前更美了:面颊更加鲜嫩可爱,下巴颏更加圆润迷人,雪白的衣领和面颊相映成趣,蓝色的锦缎领带又和衣领相映成趣。硬胸上的一条条时髦褶裥和领带相映成趣,华贵的天鹅绒坎肩和硬胸相映成趣,而纳瓦里硝烟加火光色泽的燕尾服像丝绸一样闪闪发亮,和所有这一切相映成趣。往右转过身去——好!往左转过身去——更妙!身段之美,可以和御前侍从或者一位咬着舌头说法国话的士绅媲美,那位士绅甚至在盛怒的时刻都不会用俄国话骂人,而只用法国的方言俚语来一泄心头之恨。口味之高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呵!他试着把头微微侧向一边,摆出仿佛在向一位受过最时新教育的中年夫人发问的姿态:嗨,简直是一幅图画。艺术家呀,赶快抓起画笔,描摹下来吧。得意之余他随即轻轻做了一个类似昂特拉沙[39]的跳跃动作,五屉柜抖动了一下,一瓶香水噗的一声滚落到了地上;可是,这丝毫没有引起他精神上的烦躁不安;他照例对这只愚蠢的瓶子骂了一声“傻婆娘”,就寻思道:“现在最先该去拜会谁呢?最好……”这当口,忽然在前厅里好像传来一阵钉着马刺的皮靴铿锵作响的声音,接着出现了一名全身戎装的宪兵,那气势仿佛千军万马集于他一身似的,他说:“总督大人传见,火速前往,不得有误!”乞乞科夫一听,手脚全都发软了。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蓄着短髭的庞然怪物,头盔上插着马尾毛,一边肩膀上系着一条佩刀带,另外一边肩膀上又是一条佩刀带,一把奇大无比的军刀挂在一边的腰间。他恍惚觉得,另外一边也挂着一件武器,还有一件鬼才知道的什么东西。真是以一当百的气概呀。他刚想张口回答,那个庞然怪物却粗暴地说:“有令火速前往,不得有误!”透过通向前厅的房门他隐约看见,那儿还有一个庞然怪物;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见停着一辆马车。有什么法子可想呢?他只得就穿着那身纳瓦里火光加硝烟颜色的燕尾服,坐上马车,全身簌簌发抖前往总督府去,一名宪兵押着他。进了前厅,甚至连恢复一下神智的工夫都没有,就听见一名值日官说道:“进去吧!公爵大人在等着您!”在他的面前,有如蒙着一层云雾似的闪过前厅,闪过正在收取文件包的信使,后来又闪过了大厅,当他穿过大厅时,心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想道:“这下可要逮住不放,并且既不通过法庭,也不通过任何手续,直接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啦!”他的心这样激烈地跳动着,甚至比一个妒火中烧的情人的心都跳得厉害。终于,那扇致命的门打开了,显现出办公室、公文包、文件柜、书籍和像雷公一样怒容满面的公爵本人。

“魔王,魔王!”乞乞科夫嘀咕道,“他将要毁灭我的灵魂。要像狼吃羔羊一样把我狠心宰了的。”

“我饶恕了您,容许您留在城里,照理您是应该去坐牢的。而您,却故态复萌,再次以未曾有人犯过的最卑鄙无耻的欺诈行为玷污了自己。”公爵愤怒得连嘴唇都在抖动。

“大人明鉴,那究竟是什么最卑鄙无耻的行为和欺诈活动呢?”乞乞科夫浑身簌簌发抖,问道。

“一个女人,”公爵走近几步,直盯着乞乞科夫的眼睛,说道,“一个女人按照您的口授写了一份遗嘱,她已经被依法逮捕,并且将和您对质。”

光明一下子在乞乞科夫的眼睛里黯淡隐灭了。

“大人明鉴,我把事情真相全部从实招来。我有罪,我的确有罪,可是,我的罪过并没有大到这步田地:是仇人谗言诽谤我呀。”

“谁也不可能谗言诽谤您,因为在您的身上卑劣下贱的品性比任何一个寡廉鲜耻的骗子所能虚构捏造出来的还要多上好几倍。我想,您一生中不曾做过一件正直的事情。您手里的每一个戈贝,都是用最不正当的手段获得的,都是偷盗和最不正当的行为的恶果,为此您应该受到鞭笞和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不,事到如今,不必多说了。从今以后,你将被关进监狱,你应该在那里,同罪大恶极的歹徒和强盗一起,听候自己命运的裁决。这对你还是宽容的,因为你比他们要恶劣好几倍;他们是衣衫不整的下等人,而你呢……”说着公爵扫了一眼纳瓦里火光加硝烟色泽的燕尾服,接着伸手抓过铃绳,拉了一下铃。

“大人明鉴,”乞乞科夫尖声喊道,“开开恩吧。您是一家之主。不求您宽恕我——只求您可怜可怜我家中的老母。”

“撒谎!”公爵愤怒地厉声喝道,“上一回你也是这样,用实际上你从来没有过的子女和妻室来向我求情,现在你又搬出母亲来向我求情啦。”

“大人明鉴,我是一个无赖,一个恬不知耻的恶棍,”乞乞科夫说道,他的声音……[40]“我当时确实撒了谎,我既没有子女,也没有妻室;可是,上天作证,我始终希望成家,希望尽一个人和公民的义务,以便往后真正获得同人和上峰的尊重。然而,多么不幸的遭际啊!我必须用血,大人哪,用血去争得微贱的生存呀。每走一步都是诱引和蛊惑……都是仇敌,都是一心想毁灭我、侵吞我财物的人。我的一生真是如同一场狂风暴雨,或者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任凭风浪抛掷。我并不是衣冠禽兽,大人哪。”

他的眼睛里突然泪如泉注。他不顾一切地扑到公爵的脚下;不顾那身纳瓦里火光加硝烟色泽的燕尾服,不顾天鹅绒坎肩、锦缎领带、缝制得妙不可言的裤子,也不顾精心梳理、散发出最高雅的香水的馥郁芬芳的头发。

“给我滚开。唤士兵来把他带走。”公爵对几个走进门来的人说。

“大人哪。”乞乞科夫叫喊着,双手死死抱住公爵的皮靴。

一阵震颤流遍了公爵全身的血管。

“走开,我对您说。”他说着死劲想把自己的腿从乞乞科夫的臂抱中挣脱开去。

“大人,您不开恩,我绝对不走。”乞乞科夫说,一点都不松手,紧紧抱住公爵的皮靴按在自己的胸口,因此就穿着那身纳瓦里火光加硝烟颜色的燕尾服被两条腿在地板上拖了一程。

“走开,我对您说。”公爵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厌憎的感觉说道,那种感觉是只有当一个人看到一只奇丑无比的、叫人没有勇气去踩死的昆虫的时候方才体会得到的。他这么猛烈地甩了一下腿,乞乞科夫立刻感觉到皮靴在他的鼻子、嘴唇和滚圆滚圆的下巴颏上踢了一脚,可是他并不松手放开皮靴,反而更加用力地把它抱在自己的怀里。两名魁梧强壮的宪兵一使劲,把他拽开了,于是,架着他的两条胳臂穿过一个个房间拖了出去。他脸色灰白,昏昏沉沉,陷于一种失去知觉的可怕的状态中,那是当一个人看到自己已经面临阴森的、难以回避的死亡——我们求生本能的可怖的死敌——的时候通常所处的状态。

就在通向楼梯的门口——迎面走来摩拉佐夫。一线希望的光突然掠过。一刹那,他使出一股超乎自然的力气,从两名宪兵手里挣脱开去,扑到惊骇万分的老人的脚下。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的老爷子,您出了什么事啦?”

“救救我,他们要把我关进监狱,送我去死。”这当口,宪兵又一把抓住他,拖着就走,甚至不让他听到对方的答话。

一间发霉潮湿的杂物间,卫戍士兵们的皮靴和包脚布所发出的臭气,一张没有上漆的桌子,两把东倒西歪的椅子,一扇钉上铁槛的窗,一只破旧的炉子,一条条隙缝里只是冒烟,却没有送出半点暖气,这便是我们这位穿着纳瓦里火光加硝烟颜色的雅致的、簇新的燕尾服,刚刚开始尝味到生活的甜意,并且刚刚开始引起同胞们注意的主人公被迫栖身的地方。他甚至没有机会随身带上一些必要的东西,带上那只里面藏着钱的小木匣子,这些钱也许足够用来……字据证件也好,购买死魂灵的文契也好,这一切现在都落到了官员们的手里。他扑倒在地上,无法摆脱的忧伤像一条嗜血的蛆虫一样盘缠在他的心口。这忧伤开始越来越迅猛地侵蚀他那颗毫无防御的心。如果再过这样的一天,再过这样忧伤的一天,那么,在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乞乞科夫这个人了。可是,一只拯救一切的手甚至没有无动于衷地高悬在乞乞科夫的头上而不去抚慰他一下。一个钟点过后,牢房的门打开了;走进了摩拉佐夫老人。

如果有谁把涓涓清泉注入一个被焦渴所磨折、满身盖着旅途的灰沙尘土、疲惫困顿、身心交瘁的行人的干裂的喉咙里,——那时,他的精神未必会如此为之一爽,他也未必会如此活泼起来,像可怜的乞乞科夫那样。

“我的救星!”乞乞科夫说着突然从他刚才在摧肝裂胆的悲伤中扑去的地上一跃而起,突然飞速地抓住摩拉佐夫的手吻了一下,并且把它紧紧贴在胸口,“您探望了一个不幸的人,上帝将为此重赏您的!”

他说着泪流满面。

老人以悲天悯人的目光望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造了什么孽呀?”

“有什么法子!一个该死的女人把我坑害了!我不知分寸;不知及时悬崖勒马。该死的撒旦诱惑了我,勾引我逾越了人的理性和良知的范围。我犯了罪,我是犯了罪。不过,只是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呢?把一个贵族,一个贵族呀,不经审判,不经查询,就投入了牢房。是一个贵族呀,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怎么可以不给我时间到家里去一趟,处理一下我的东西呢?要知道,我的一切现在都没人照管啦。有一只小木匣子,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有一只小木匣子,里面藏着我的全部家私。这是用汗水换来的,是用血,用长年累月的劳动,忍饥受寒方才换来的呀……我的小木匣子呀,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要知道,一切都会给人偷走,瓜分掉的……唉,上帝呀!”

他再也无法抑制重新涌上心头的悲哀,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穿过牢狱的重重厚墙,在远处隐约地回响着,他举起一只手抓住领口,从颈脖上扯下锦缎领带,把身上那件纳瓦里火光加硝烟颜色的燕尾服撕得粉碎。

“哦,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是怎样让这些钱财迷住了眼睛啊。为了它们,当时您竟然不曾看见自己陷进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恩人,救救我,救救我吧!”可怜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扑倒在他的脚下,绝望地呼叫起来,“公爵大人挺爱您,看您的面上他什么都会答应做的。”

“不,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不论我怎样想帮忙,不论我怎样愿意帮忙,我也无能为力。您落进的是铁面无情的法网,而不是哪一个人的权力范围呀。”

“撒旦这妖精,披了人皮的恶魔,害人不浅啊!”

他把头往墙上撞去,而一只手朝桌子上这样猛烈地捶了一拳,把拳头都捶出了血,可是,他既不觉得脑袋里震痛,也不觉得这一捶厉害。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安静下来,想一想,怎样求得同上帝和谐一致,而不是同人和谐一致,您得为自己可怜的灵魂着想着想啊。”

“可是,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啊。难道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碰到过这样的命运吗?要知道,我是怀着耐心,可以说,怀着饱含血泪的耐心去挣钱的,是吃尽了千辛万苦的,我不曾像人们习以为常的那样,侵吞过谁的财产,或者贪污过公款。我为什么要挣钱?无非是为了能够安度余生,给子女后代留下一点儿产业;为了自己的幸福,也为了效忠祖国,我是一直存着要有子孙后代这一条心的。这就是我要攒钱的原因。我是昧了良心,走了一点儿歪门邪道,这我不争辩,我是昧了良心,走了一点儿歪门邪道。但有什么法子呢?要知道,我只有在看到直径走不通,走弯路比走直径把握大一些的时候,才昧了良心,走了一点儿歪门邪道的。可是我花了劳力,我耗尽了心血的呀。要是说我赚了钱,那也是赚了阔人的钱。而那些无耻之徒呢,他们明目张胆成千上万地盗用公款,侵吞并不富裕的人的钱财,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手里夺去最后的一个戈贝。您倒说说看,这是什么样的不幸,——每一回,果实刚刚在望,所谓唾手可得的时候……突然掀起一场风暴,遇上一块暗礁,整条船一下子给撞得粉身碎骨。我已经有过三十万的资本。已经盖起过一幢三层的楼房。已经有两回买下过田庄了。哦,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究竟为什么我这样命苦呢?究竟为什么屡次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呢?难道我的生活本来还不够苦,不是风浪中的一叶孤舟吗?天理在哪里?忍耐、罕见的恒心的报酬又在哪里?要知道,我已经先后有三回从头开始啦;每回失掉一切之后,我都赤手空拳重新创立起家业来,换了别人早就出于绝望一头栽进酒杯,烂在小酒店里了。不过,我必须克服多少的障碍,熬过多少痛苦!每一个戈贝都来之不易,都是所谓呕心沥血的结果呀……就算别人是天生有福分吧,可我呢,每一个戈贝得像俗话所说的,当三个戈贝使用,并且这一个当三个使用的戈贝,苍天有眼可以作证,还得我这样百折不挠、一日不敢懈怠地去挣来呀。”

他没有把话说完,由于无可忍受的内心痛苦,嚎啕大哭起来,他跌倒在椅子上,扯下已经完全撕成碎条挂在身上的燕尾服后襟,把它扔得远远的,两只手插进头发里,尽管以前他尽心竭力不让它们走样,这下却毫不怜惜地狠狠拉扯它们,以皮肉的痛楚为乐,希望借此麻痹无法平息的内心痛楚。

摩拉佐夫默默地在他面前坐了许久,眼睁睁瞧着这非同寻常的、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悲痛。而那个不幸的狂人,虽然不久前还像上流士绅或者军人一般风流倜傥,到处应酬交际,现在却头发蓬乱,模样极不雅观,燕尾服撕碎了,裤子敞开着,捏着打破的、鲜血淋淋的拳头,痛苦不堪地来回奔走,嘴里吐着诅咒那些与人作难为敌的势力的恶毒言辞。

“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在想,如果您能够怀着美好的目的,也那样奋力而又耐心地从事一种善良的劳动,您会成为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啊。我的上帝,您能够做出多少好事来啊!如果在爱善的人中间,哪怕有个把人为了善花下和您为了挣得钱财同样多的工夫,并且为了善也像您一样甘于牺牲自尊心,牺牲功名心,又和您为了挣得钱财一样对自己无所顾惜,那么,我的上帝,我们人间会怎样繁荣昌盛啊!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令人惋惜的不是您在别人面前有罪,令人惋惜的是您在自己面前有罪——您对不起上天赋予您的充沛的活力和丰富的才华呀。您的天职——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可是,您却埋没了自己,毁了自己。”

心灵的奥秘是存在的。不管一个误入歧途的人怎样远离了正道,不管一个无可救药的罪犯变得怎样冷酷无情,也不管他深深陷于堕落的生活中而无法自拔,可是,如果你用他的本性,用他那被自己所玷污的天性去指斥他,那么,在他的内心里一切都会不由自主地动摇起来,他的整个身心也会随之震颤的。

“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可怜的乞乞科夫说着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噢,如果我能够获释,我的财产能够归还,那就好了。我向您起誓,从此以后我会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救救我,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够做什么呢?除非我必须去和法律为敌。退一步说,假定我甚至决心去做这一点,可公爵是在秉公行事,——他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恩人哪,您是能够做到一切的。使我害怕的不是法律,在法律面前我找得到出路,可是现在,我无辜被扔进监狱,我将在这里像一条狗那样死掉,还有我的财产、契据、小木匣子……救救我吧。”他抱住老人的双腿,泪水把它们都抹湿了。

“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摩拉佐夫老人摇着头说道,“这财物怎样迷住了您的眼睛哟。为了它,您对自己可怜的灵魂都麻木不仁啦。”

“我会想到自己的灵魂,不过,千万救救我。”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摩拉佐夫老人说着又打住了,“您自己明白,救您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可是,我将尽力而为,请求从轻发落把您释放。我不知道,这一点能不能够成功,不过,我将尽力而为。万一成功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要向您索取一件酬报:您得抛弃所有这些发财致富的欲念。我对您说真心话,一旦我丧失了我的全部家产,而我的家产要比您的多,我是不会抹眼流泪的。说真的,要紧的不在于这份可以从我手里没收的财产,而在于谁也不能够偷盗、剥夺的那一种精神。您在人世间见识阅历得够多了。您自己都把自己的一生比作风浪中的一叶孤舟。您下半辈子又已经不愁吃不愁穿。您不如搬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住,离教堂和朴实善良的人近一些,要不然的话,如果您实在丢不掉想留下后代根苗的强烈愿望,您就娶一个并不富裕的、心地善良的、安于本分过惯简朴生活的姑娘。忘记这喧闹繁华的世界和它那一切五光十色的玩意儿。也让这世界忘掉了您。在那里是得不到安宁的。您看见啦:这世界充斥着心怀仇恨的、诲淫诲盗的或者背信弃义的人。”

“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我本来就已经希望,已经打算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一心想经营田产,生活起居从简。偏偏叫蛊惑人心的恶魔给迷了心窍,离开了正道,都怪这撒旦、恶鬼、妖孽害人呀。”

一些至今不曾尝味过的、陌生的、他自己无法解释的感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仿佛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遥远的东西,一种被严酷僵死的教诲、冷漠而毫无生趣的童年、寂寥凄凉的老家、缺乏家庭之乐的孤独、穷困以及早期人生的贫乏的印象过早在童心中所窒闷的东西,想要苏醒过来,仿佛在他的身上,那被命运透过污浊的、盖满严寒冰雪的窗户向他投来的阴沉冷酷的目光所压抑的东西,想要冲出来,飞向自由的天地。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呻吟,他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悲戚地说:“对,您说得对。”

“因为基础不合法,连人情世故,连阅历经验都没能帮您什么忙。不过,要是有了这些,再加上一个合法的基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干吗毁了自己呢?醒醒吧:现在悔改还不晚。还有时间。”

“不,晚了,已经晚了。”他呻吟着说,这声音叫摩拉佐夫听了差点儿心都碎了。“我开始感觉到,领悟到,我错了,我走错了路,我远远背离了正道,可是已经没法回头了。不,我受的教育就不正当。父亲尽用一些劝善之言来教训我。他打我,督促我摹写那些道德戒条,可是,他自己却在我的眼前偷窃邻居的木料,还叫我帮他的忙。他当着我的面挑起一场伤天害理的官司;勾引一个由他监护的孤女。榜样比戒条更加有力呀。现在我心明眼亮啦,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我的生活过得很不体面,可是,对于罪恶我没有强烈的憎厌:天性已经变得粗糙麻木了。缺少对善的爱,缺少乐于行善的美好心愿,而那种心愿是逐渐会转化为天性,转化为习惯的。我缺乏像对求得财富那样强烈的乐于为善而孜孜不倦的渴望,说一句真心话——我是无能为力呀。”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的毅力和您的耐心一样多。药是苦的,可是病人还是服用它,因为他知道,不然无法恢复健康。您缺乏对善的爱,——那您就强迫自己去行善,尽管缺乏对它的爱。比起出于爱心而行善的人来,您的这种行为将被看作更大的贡献。您只消强迫自己几回,——以后您也就生出爱心来啦。您得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古人告诫咱们说:‘天国是努力进入的[41]。’只有当勉为其难地一步步向它走去的时候,才必须勉为其难地一步步走下去,才必须勉为其难地去达到它。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有的是那种别人所没有的力量,有的是坚忍不拔的耐心——难道您就没法冲破障碍了吗?我觉得,您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勇士的。要知道,现今的人全都没有毅力,全都孱弱无能呀。”

显然,这番话直透乞乞科夫的心灵,并且在他的心底里拨动了一根追慕荣誉的弦索。如果不是决心,那也是一种坚定的、类似决心的神情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

“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他口气坚决地说,“只要您为我求求情,把我释放了,给我机会带上一些什么财物离开此地,我向您起誓,我将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将买下一座田庄,成为一个地主,我将不为自己,而为扶危济贫积聚钱财,尽自己的力量所能去热心行善,从此忘掉自己,忘掉城市里一切花天酒地的日子,去过一种俭朴、清醒的生活。”

“但愿上帝赐给您力量,使您此志不衰。”快乐非凡的老人说道,“我将竭尽全力,恳求公爵把您释放。能不能够成功,这只有上帝知道。无论如何,您的命运肯定会有所好转。哦,我的上帝!拥抱我吧,也容许我拥抱您。说实在的,您使我多么快乐!好啦,愿上帝保佑您,我现在就去求见公爵。”

剩下乞乞科夫一个人。

他的本性整个儿受到震动,完全变得柔软了。纵使白金这最坚硬的、耐火耐燃的金属,也会融化的:当熔炉里火力加旺,风箱猛吹,炉火发出的难以忍受的热气一直冲到炉口的时候,管保顽固的金属逐渐发白,慢慢儿也化为液体了。哪怕是一个最刚强的硬汉子,一旦跌进苦难的熔炉,当苦难日显淫威,以灼热难熬的烈火烧炙着他那刚强性格的时候,硬汉子也会动摇的。

“我自己心灵麻痹,感觉迟钝,可是我将竭尽全力,使别人眼明心亮;我自己品德恶劣,一无所能,可是我将竭尽全力,使别人走上正道;我自己是个坏的基督徒,可是我将竭尽全力,不去诱引别人。我将劳动,到乡村里去汗流浃背地干活,正直地,这样正直地经营田产,以求对别人产生良好的影响。怎么啦,好像我真的已经完全不中用似的了。我有的是经营田产的才干;我具备节俭、机智灵活、头脑冷静等等品质,甚至还有恒心。只要下定决心就行啦。”

乞乞科夫这么想着,并且凭着那半睡半醒的灵智,仿佛已经有所领悟。他的本性仿佛开始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一种责任是人活在世界上必须履行的,也是在任何地方,在每个角落都可以履行的,不论发生怎样的情况,怎样的动荡不安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变迁。于是,一种热爱劳动的生活,一种脱离都市的喧嚣,断绝人因为忘记劳动、耽于安逸而萌生的欲念的生活,在他的面前发出这样强烈的魅力,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目前处境的全部不快,说不定他甚至还会为这惨重的教训对天意感激涕零,只要人家把他释放出狱,并且发还哪怕一部分……可是……他那污秽肮脏的杂物间的单扇房门打开了,走进了一个官员身份的人物——萨莫斯维司托夫,一个相貌剽悍,长着宽宽的肩胛、秀长的双腿的享乐主义者,一个好伙伴,纵酒作乐的行家,或者按照伙伴们的说法,一个狡猾透顶的鬼家伙。若是碰上战争年代,这个人准能创造出不少奇迹来。派他去穿越一个什么难以通行的危险地段,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偷取一尊大炮——这才是用其所长。可是,没有能够让他成为一个正派人的战争环境,他便使出浑身解数胡作非为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有一套古怪的信念和准则:对伙伴他讲义气,谁都不出卖,什么事情说到就做到。可是,他却把自己的顶头上司看作和敌军的炮垒一样的东西,必须利用每一个薄弱环节,每一个缺口或者每一个防备不严之处,冲杀过去……

“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全都听说了。”当他看见身后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说道,“没事,没事。不用怕:一切都会弥补过来的。我们大伙儿将开始为您效劳——做您的忠仆。酬劳嘛,给大伙儿总共三万卢布就够啦——再也不用添一个子儿。”

“这话当真?”乞乞科夫尖声叫了起来,“我真能完全给判成无罪吗?”

“完全完全!您还会为遭到的损失得到补偿哩。”

“那么,酬劳……”

“三万。这里一切都已经包括进去啦——既有给我们这儿的人的,又有给总督府里的人的,又有给秘书的。”

“可是,抱歉,我怎么付得出呢。我的全部家私,我的那只小木匣子,所有这一切现在都给抄封收管着呀。”

“过一个小时这一切您都会收到啦。拍掌为定,怎么样?”

乞乞科夫伸出了手。他的心怦怦跳着,他简直不相信这是可能的。

“再会啦。咱们俩都认识的一个朋友托我传话给您,主要的是镇定和沉住气。”

“嗯!”乞乞科夫思忖道,“懂啦——是法律顾问!”

萨莫斯维司托夫走了……乞乞科夫一个人留下之后,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可是,这次谈话过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送来了小木匣子、字据和钱款——一切都保存得再完整也没有了。原来,萨莫斯维司托夫以禁卒头儿的身份去过一趟,把值班的哨兵臭骂了一顿,说他们疏忽大意,另外再要了几名士兵去加强监督,而自己不仅取走了小木匣子,甚至还取走了所有在某些地方可能叫乞乞科夫声誉扫地的字据;他把所有这些东西扎成一包,封好,就差遣那里的一名士兵装成送夜间睡觉时的必备用品那样,立即给乞乞科夫送去。因此,和文契一道,乞乞科夫甚至还收到了为遮盖他那娇贵身体所必需的一切暖和的用品。这么迅速地把东西送来,使他感到说不尽的快活。他萌生了一股强烈的企望,甚至已经重新暗暗梦想起一些怪诱人的玩意儿来了:夜里听戏啦,他追求过的那个舞娘啦。乡村和它的恬静开始显得苍白起来,都市和它的热闹——却重新显得更加明亮和清晰。噢,生活哟!

而在这同时,在各级法院里开始查办一桩规模宏大不见穷尽的案件。录事的鹅毛笔不停地写着,一个个足智多谋的脑袋瓜,不时嗅一嗅鼻烟提精神,在卖力工作,一边像艺术家一样欣赏着那一行行弯弯扭扭的字。法律顾问像一个隐身的魔法师,无形中操纵着这整部机器。不等有人清醒过来,他已经把所有的人完全搅得如堕五里雾中。混乱不断增加。萨莫斯维司托夫以闻所未闻的勇敢大胆干出了一件空前的壮举。当他打听到那个落网的女人给关押的地方,就径直找到那里,大摇大摆活脱儿一副长官模样闯了进去,哨兵见了赶紧向他敬礼,把腰板挺得笔直。“你早就在这儿站岗了吗?”“打早晨站起的,回长官的话。”“离换岗还有许多时间吗?”“三个钟头,回长官的话。”“我要派你一下用处。我去关照一声警官,叫他换个人来顶替你。”“是,长官。”说完他就坐车回家,为了不让任何人参与其事,好把事儿办得严丝合缝不露痕迹,他自己装扮成了宪兵,转眼长出了两撇小胡髭和满脸连鬓大胡子——真是连鬼都认不出他来啦。他跑到关押乞乞科夫的那幢房子里,提走了原先落网的那个婆娘,把她交给了两个年轻官员,也是门槛挺精的家伙,而自己翘着两撇小胡髭,煞有介事带着枪径直跑到哨兵面前,说:“走吧,队长派我替你站完这一班岗来啦。”换了岗,他就自己扛着枪站定在那里。盼的只是这个机会。这当口,关押原来那个婆娘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闹不明白的女人。原先的那一个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给藏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去,连事后谁都打听不出她给弄到哪里去了。正当萨莫斯维司托夫以军人身份调兵遣将的时候,法律顾问在非军事的领域里大显神通:他间接让省长知道,检察长正在写密信告发他;又让宪兵大队长知道,有一个神秘莫测身份不明的官员正在写密信告发他;又叫那个神秘莫测身份不明的官员相信,还有一个顶顶神秘的官员正在告发他哪——他把所有的官员都搅得失魂落魄,结果大家都只得来求他给出主意。出现了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局面:告密信层层叠叠积成了一大堆,逐渐揭发出一桩桩天底下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案,甚至还揭出了一些本无其事的案件来。全部人力都投入了工作,都给动用了起来,为了查清:谁是非法的私生子,他是什么出身,本人又是什么身份,谁有一个姘妇,谁的老婆在跟谁吊膀子。丑闻、诱骗和五花八门的事儿都和乞乞科夫的案情,和死魂灵,混糅纠缠在一起,结果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两桩事情中间哪一桩格外荒唐:看来两者不相上下。当这些案卷最后送到总督手里的时候,可怜的公爵一点都看不懂。这位智慧超群、头脑灵敏的官员,本该写出一份摘要来的,这下可差一点发了疯。他怎么也没有法子理出一个头绪来。这当口,公爵正在为其他许多事情操心,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更叫人心烦意乱。省里有一部分地区在闹饥荒。派去分发赈济粮的官员又把事情处理得不大恰当。在省里的另外一部分地区,分裂派教徒在兴风作浪。有人在他们中间散布流言,说已经出了一个反基督徒,他连死人都不让安息,正在大批购买死魂灵。他们一边忏悔,一边却又在造孽,在捉拿那个反基督徒的幌子下揍死了好些并非反基督的人。在另外一处地方,庄稼汉又掀起暴动,反抗起地主和县警察局长来了。一些流浪汉在他们中间散布流言,说眼下已经到了这样一种时候,庄稼汉应该做地主,穿上燕尾服,而地主该穿上粗呢大褂,去当庄稼汉,整个县也不思索思索,这么一来地主和县警察局长将变得太多了,大伙儿就闹哄哄地抗拒交付任何赋税。不得不采取一下强制的手段。可怜的公爵处于顶顶沮丧的心境中。就在这个时候,听差向他禀报,专卖商前来求见。“请他进来。”公爵说。老人推门进来了。

“瞧瞧您的那个乞乞科夫吧。您过去尽替他说话,回护他。这下他可干出连最不知羞耻的小偷都不敢干的丑事,给逮住啦。”

“大人,请容许我向您禀告,我不很明白这件事。”

“伪造遗嘱,还有什么……该当众鞭笞以示惩罚才对。”

“大人,我向您进言并非为了回护乞乞科夫。不过要知道,这件事情是未经证实的。还没有进行过审讯哪。”

“有人证在,那个装扮成死者的女人已经被逮捕了。我倒有意要当着您的面细细审问她哩。”公爵拉了一下铃,吩咐把那个女人带来。

摩拉佐夫闭口不语了。

“真是可耻之极的事情,而且丢尽了脸的是,本城那些最高级的官员也牵涉在里面,省长本人就是其中之一。岂有此理,他竟跟小偷和流氓同流合污了。”公爵激动地说道。

“不过要知道,省长是继承人,他有权提出要求。至于其他的人从四面八方来攀亲道故,这个呀,大人,是人之常情。死了一个富孀,明智合理的遗嘱又没有立。所以,想沾一点儿光的人都从四面八方涌来了——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干吗要做那些卑鄙龌龊的事情呢?真是一群混账东西!”公爵满腔愤怒地说道,“我手下没有一个好人:个个是卑鄙无耻之徒!”

“大人,在咱们中间又有谁十全十美呢?本城的官员都是人,他们有长处,其中许多人办事还挺在行,可是也都免不了有个什么罪过。”

“您听我说,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我认为只有您才是个正派人,告诉我,您怎么尽是热心回护各色各样卑鄙无耻的小人?”

“大人,”摩拉佐夫说道,“不管您称之为卑鄙无耻之徒的是什么样的人,但他终究是人。怎么能够不回护人,如果知道,他的一半恶行是由于愚昧无知而做出来的?要知道,咱们每走一步都在制造不公正,甚至并非怀着恶意存心去做的。因此,每一分钟咱们都是酿成他人不幸的祸因。连您大人也做出过极不公正的事情呀。”

“什么?”话锋这样出乎意料地一转,使公爵大为震惊,他尖声叫了起来。

摩拉佐夫住口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琢磨些什么,最后又开口说道:

“哪怕拿杰尔卞尼科夫的案子来说吧。”

“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反对国家根本大法,这罪行无异于叛国投敌啊。”

“我并不想为他开脱。可是,如果把一个因为涉世尚浅而受别人迷惑诱引的年轻人和一名主犯以同罪论处,这公正合理吗?要知道,杰尔卞尼科夫和一个叫什么恶棍沃龙诺依的家伙罪名相同,而他们的罪行却并不相等呀。”

“看上帝面上告诉我,”公爵怀着明显激动的心情说道,“您对这桩案件还知道些什么吗?请您直说吧。不久以前我还直接上书彼得堡,请求对他从轻发落哩。”

“不,大人,我提起这一件案子,并不是因为我知道一些您所不知道的事情。虽然的确有一个可能于他有利的情况,不过,他本人未必会同意利用,因为这样一来就会连累另外一个人。我现在想的只是,您当时是不是过于匆忙了点儿?大人,恕我才疏学浅,这只是我的一点愚见。您再三命令我直言相告。当我还在衙门里当差的时候,在我手下有过许多各种各样的职员,有坏的也有好的。应该对一个人以往的经历也注意到,因为如果不对一切都冷静地加以考虑,头一回见面就大加呵斥,那么,你只能够把他吓唬住,却不能够使他真心地坦白认错;可是,一旦你关切地细细盘问他,像兄弟之间谈心一样,那么,他自己会把一切和盘托出,甚至并不要求宽容,对谁也不耿耿于怀,因为他看得很清楚,不是我,而是法律要惩治他。”

公爵沉思起来。这当口,走进一个年轻官员,拿着一只公文包,一进门就毕恭毕敬地停下了脚步。在他那张年轻的、还很鲜润的脸上,显露着忧虑和劳累的痕迹。看得出来,他并非名不副实地担负着专员这个职务的。这是为数不多的官员中的一个,con amore在经办公事。他既不热衷功名,渴求厚禄,也不存效尤之心,他之所以供职,只因为深信自己的位子必须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深信自己是为此而生的。调查最复杂难解的疑案,逐步地进行剖析,等到掌握了全部线索之后,把案情阐述清楚,这便是他的职责。如果案情终于在他的面前逐渐明朗,隐秘的关节慢慢儿暴露出来,并且他感觉到自己可以简短扼要、清晰明了地表达出案情的始末,使任何人都能够一目了然,那么,他的劳苦,他的努力,他的许多失眠之夜,都已经得到了丰厚的报偿。可以说,当一个学生茅塞顿开,读通了一句什么异常艰涩的句子,咂摸出伟大作家思想的真谛的时候,学生的那份高兴都比不上当一件最复杂难解的案件在他的面前疑团冰释的时候他所感到的那份高兴。可是……[42]

“……[43]在闹饥荒的地点分发赈济粮,我比官员们更了解这一部分地区:什么人缺什么,我会亲自一一了解到的。大人,如果您容许的话,我还可以找分裂派教徒去谈一谈。他们跟我们这种人,跟平民百姓,比较乐于交谈。所以,上天有眼,兴许我能够从中调停,和他们把事儿平心静气地了结的。官员们可办不成:准会为这件事开始文书往来,并且就此陷在文书堆里,结果,眼睛只盯着文书,反而看不到正事啦。至于钱,我绝对不收您的,因为,说真格的,在这饿殍遍野的非常时期,还动赚钱的念头是可耻的。我有现成的粮食贮备着;刚才我还拨了一批给西伯利亚,反正到来年夏季就会有新粮运来补足的。”

“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真是只有上帝方才能够酬谢您这样的大力效劳。而我也不打算对您说什么,因为您自己可以感觉到,任何言辞在这里都是不足以表达心意的……可是,请您容许我对您的那个请求说一句话。您倒自己说说,我有没有权利对这件事情不闻不问,要是宽恕了那些卑鄙无耻之徒,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公允,是不是正直?”

“大人,说真格的,不应该这样称呼他们,何况他们中间不乏有德之士啊。一个人的处境是错综复杂的,大人,非常非常的复杂。有时候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看上去好像浑身都是过错,可是,你设身处地去一想——原来,犯有过错的压根儿不是他。”

“可是,如果我不拿他们问罪,他们自己会怎么说呢?要知道,他们中间有的人从此会更加飞扬跋扈,甚至还会说是他们把我慑服了。他们会带头不尊重我的。”

“大人,请容许我给您出个主意:您不妨把他们全部召来,让他们知道,您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并且像刚才承蒙相告那样,索性向他们公开自己的处境,然后请教他们,处在您的地位上,他们每个人会怎么办?”

“您难道认为,崇高圣洁的情操反而比尔虞我诈、图谋不义之财能够为他们理解吗?请您相信我,他们会笑话我的。”

“我倒不这样想,大人。俄罗斯人的感觉,甚至品德最恶劣的俄罗斯人的感觉,都不失公正的。除非那是一个什么犹太人,而不是俄罗斯人。不,大人,您不必有所隐瞒。完全就像刚才在我面前讲的那样,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要知道,他们正在毁谤您,说您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刚愎自用的人,旁人的话一句都不爱听,一味地相信自己,那好,就让他们知道一切,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您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您做的事明明是正确的。您就当作不是面对着他们,而是面对着上帝俯首忏悔一样,对他们讲话好啦。”

“阿法纳西依·瓦西里耶维奇,”公爵沉思地说,“对于这一点我要再考虑考虑,不过,我暂且先对您的忠告表示十分感激。”

“那么,大人,请您下令把乞乞科夫释放了吧。”

“您去对乞乞科夫说,叫他尽快从这里滚开,滚得越远越好。对他,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宽恕的。”

摩拉佐夫鞠躬告辞之后,就从公爵府直接到乞乞科夫那边去。他发现乞乞科夫已经情绪好转,非常安心地在进午餐,饭菜相当讲究,是由一个非常讲究的厨房用陶瓷手提盒盛放着给他送来的。刚谈上几句话,老人立刻发觉,乞乞科夫肯定已经跟哪一个诡辩有术的官员谈过话了,他甚至咂摸出圆滑老练的法律顾问在暗中插了手的。

“您听我说,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他说道,“我给您带来了自由,条件是您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城市。赶紧拾掇您的全部行装,一分钟也不要耽搁,愿上帝保佑您,平安上路吧,因为事儿变得更糟啦。我知道,现在有一个人在调唆您;所以,我私下里向您透露,还有一件严重的案子正在被揭露出来,将来什么力量都救不了那个罪犯的。他自然乐意拖人下水,咬出其他的人来,免得代人受过,事儿又可以就此了结了。我刚才走的时候,您的心情挺正常,比此刻的心情正常得多。我这是在认真规劝您。说真格的,顶顶要紧的,不在于人们为之争吵不休以致相互残杀的财物。假若不想想在另外一个世界上的生活,那么,又怎么真正能够求得这尘世生活的安乐呢。相信我的话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只要人们迷恋尘世间因之相互吞噬的一切身外之物,不想到心灵财富的完美,那么,尘世间的财富的完美也是朝不保夕的。那时候,将会降临饥馑、贫困的年代,不仅普天下的百姓将受苦受难,而且每一个人都在劫难逃……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不管您怎么说,肉体总归隶属于灵魂。否则怎么能够盼望世道公正合理呢。您不该去想那些死的魂灵,而该想想自己活的魂灵。从此以后,愿上帝保佑您走上自新之路吧。明儿个我也要出门。您得赶紧啊!要不然,我一走您会遭殃的。”

说完这番话,老人走了。乞乞科夫沉思起来。生活的意义重新显得不是无足轻重的了。“摩拉佐夫言之有理!”他说道,“是该走自新之路的时候了。”说完他走出了牢门。一名哨兵端着小木匣子慢吞吞地走在他的身后,另外一名——挟着床垫和内衣。谢里方和彼得卢什卡见到老爷释放归来,真是天知道有多大的高兴。

“好啦,亲爱的伙计,”乞乞科夫和蔼地说道,“该拾掇行装,动身走啦。”

“咱们走,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谢里方说道,“路肯定好走了:雪下得够厚的。说真格的,是该离开这城市啦。它真叫人腻味透了,连瞧都不想瞧它啦。”

“赶紧去找车匠来,叫他给马车装上滑木[44]。”乞乞科夫说道,而自己转身进城去了,可是他无意上哪家府上去辞行。经过所有这一切波折之后,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何况关于他的丑闻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他避免和任何人相遇,只悄悄地找了卖给他纳瓦里火光加硝烟颜色呢料的那个商人,重新给燕尾服和裤子剪了四尺料子,再亲自去找上回的那个裁缝。裁缝开了双倍的价钱,决心加一把劲,于是叫铺子里的全班人马在烛光下用针、用熨斗、用牙齿赶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燕尾服果真缝制好了,虽然时间稍微晚了一点。这时马匹都已经套上了车。可是,乞乞科夫还是试了试燕尾服。衣服做得贴身极了,跟上回的那套完全一模一样。可惜的是,他发觉自己的头顶上亮着光秃秃的一块地方,因此黯然神伤地说道:“当时何必那样痛不欲生呢。更不该去拉扯头发的。”付清了裁缝的账之后,他终于坐上车驶出了城市,此时此刻他的心境难以名状的古怪。这已经不是先前的乞乞科夫了。这是先前的乞乞科夫的残痕遗迹。可以把他的内心状态比为一座拆毁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之所以拆除,目的是改建成一座新的;可是,新的建筑物还没有动工,因为建筑师没有交出定稿的图样,叫工人都莫名其妙地干等着。早他一个小时摩拉佐夫带着博塔贝奇,坐着一辆席篷马车动身走了,而在乞乞科夫启程后一个小时传下命令,说是公爵由于即将前赴彼得堡,希望召见全体官员。

在总督府一间宽敞的大厅里,全城的大小官员,上自省长下至九品文官,全都到齐了:其中有各个厅、各项职务的主管,品衔不等的文职官员,有基斯罗耶陀夫,克拉斯诺诺索夫,萨莫斯维司托夫,有不受贿的官员,有受贿的官员,有昧着良心专干坏事的官员,有半昧着良心好坏参半的官员,也有不昧良心的正派官员,——大伙儿都不无激动和惶恐地在恭候总督。公爵步入大厅时,神色既不阴沉,也不开朗;他的目光和他的步履一样的坚定。全体到会的官员都鞠躬行礼,许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弯腰答礼之后,开口说道:

“在行将前赴彼得堡之际,我认为理应和你们诸位见一次面,不仅如此,还向你们诸位解释一下召见的原因。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桩十分引人瞩目的案件。在场的诸位中间许多人想必知道,我指的是哪一桩案件。接着这一案件又揭发出另外一些案件,情节之卑劣并不亚于前者,甚至还牵涉到一些我素来认为刚正不阿的人。岂止如此,我甚至获悉,有人心怀叵测,企图将水搅浑,以达到根本无从依法破案的目的。我甚至知道,谁是主谋,谁的隐秘的……[45]虽然他十分巧妙地掩盖了自己参与其事的活动。可是,问题在于,我决意破例,不根据案卷材料依法进行审讯,而如在战争时期一样,采用军事法庭迅速果断的手段。我祈望,当我向皇上禀报该案全部经过之后,皇上将赐予我这个权力。既然无从依照民法办案,既然案情严重亟待处理,既然又有人力图以大量诳言连篇、节外生枝的证词和捏造事实的告密信,使本来已经相当暧昧不明的案情变得更加暧昧不明,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军事法庭是惟一可行的办法,在此我希望听取你们诸位的意见!”

公爵停了一下,仿佛在等待答复。所有的人都垂手肃立,眼睛望着地面。许多人脸色都发白了。

“我还知道一桩案件,虽然作案人十分自信,以为事情怎么也不会败露。这件案子已不必依据案卷材料进行查办,因为原告和申诉人将是我本人,我将提出不容置疑的证据。”

官员中有人颤抖了一下,几个最胆小怕事的人也都局促不安起来。

“不言而喻,一些主谋分子应该褫夺品衔,没收财产,其余的人则予以革职处分。自然,难免也会殃及许多清白无辜的人。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案情过于卑污了,非执法如山不可。虽然我知道,这未必能使其他的人引以为戒,因为被斥逐者的职位必将由其他的人接替,那时,至今正直无私的贤者也会蜕化变质,而将受信用的新人也会犯欺罔、失节之罪,尽管如此,我还是应该铁面无情,因为这是纲纪国法的呼声。我知道,有人将谴责我,说我施行苛政,可是,我也知道,那些谴责我的人还将……他们定将谴责……因此,我只得化为纲纪国法的惟一无情的工具,化为注定降落在罪犯头上的一柄刀斧。”

所有的人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阵内心的战栗。

公爵很镇静。他的脸上既没有表露暴怒,也没有表露内心的激愤。

“现在,我,一个手中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任何请求都无法动之以情的人,现在俯首有求于你们诸位。只要你们实现我的请求,我愿亲自为你们全体陈情以祈皇上开恩;一切前愆可以遗忘,可以一笔勾销,予以宽宥。下面便是我的请求。我知道,任何手段,任何威胁,任何责罚,都无法铲除不义,它已经过于根深蒂固了。索取贿赂这一卑劣行为,甚至对于天性并不卑劣的人,都成了天经地义,人生之大欲。我知道,许多人几乎已经无法自拔,逆溷流而行了。可是现在,如同在必须挺身而出拯救祖国于危亡之中,每一个公民都忍辱负重,牺牲自身一切的关键与神圣的时刻一样,我必须发出呼吁,向胸膛里还跳动着一颗俄罗斯的心,向或多或少能够理解崇高这一字眼的人,发出呼吁。现在,何必谈论我们之间谁的过失更大!也许,我犯的过错比谁都大;也许,我当初对待你们过于严厉;也许,多余的猜疑使我疏远了你们中间一些真诚希望有益于我的人,虽然从我这方面来说,也未尝不可能成为有益于他们的人。如果他们真心热爱祖国大地上的公正与善良,他们便不应该耿耿于怀,计较我态度上的傲慢,而应该压制自己的自尊心,牺牲自己的人格。因为我不可能不发觉他们的自我牺牲和对善的崇高的爱,我也不可能就此不听从他们有益和睿智的规谏。无论如何,应该是下属去适应上峰的性情脾气,而不是上峰去迁就下属的性情脾气。至少这更合理一些,做起来更容易一些,因为全体下属只有一个上司,而一个上司却有数百名下属。可是现在,我们不必再去谈论谁的过失更大了。重要的是,我们面临拯救祖国的重任,我们的国土已在日益沦亡,敌人不是二十种外族语言[46]的入侵,而是我们自身;在合法的统治之外,已经形成了另外一股统治势力,它比任何一种合法势力都强大得多。它制定出自己的条件,给一切都标上了价格,甚至使这些价格到达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地步。这种邪恶风尚,是任何一位国君无法加以纠正的,纵然他比天下所有立法治国的君主都贤明,纵然他设置监察专员竭力限制品格恶劣的官吏的行动,也无济于事。只要我们每一个人还不知醒悟,觉得自己应该如同起义时代人民武装反抗入侵之敌一样,奋起反抗不义,一切都将是徒劳无益的。我,身为俄罗斯人,身为与你们诸位血脉相通、血肉相连的人,现在向你们大声疾呼,我向你们中间对何谓思想崇高或多或少有所理解的诸君大声疾呼。我谨请你们回忆一下一个人不论处于何种职位都必定面临的责任。我谨请你们对自己的责任,对自己在尘世应尽的职分,郑重地想一想,因为在我们大家的头脑里,所有这一切的印象已经十分淡薄,我们勉勉强强……[47]”

* * *

[1] 在旧俄豪富人家,有专职掌管器皿、酒类的侍仆,通常是老家人,深受主人信任,在奴仆中高人一等。

[2] 这是一种侮蔑人的手势。

[3] 菲季卡是菲约陀尔的小称。在俄国,对长辈,对一切不熟悉的人,应称呼其本名和父名,以表示尊敬和礼貌,绝不可以直呼其名,更不能够用小称。

[4] 原文为мapтын,意即鸬鹚,但也可作丑八怪解。

[5] 一种古希腊的建筑风格。

[6] 俄文字母Э发音为“埃”。

[7] 指由佛罗伦萨僭主罗棱佐·梅迪启(1449—1492)收藏的维纳斯雕像。

[8] 1俄亩约等于1.09公顷。

[9] 即米哈依罗维奇。

[10] 指一八一四年,当时俄军追击拿破仑残部至德国境内。

[11] 弗兰克林(1706—1790),美国科学发明家。

[12] 见克雷洛夫寓言《工具箱》。寓言讽刺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因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结果一事无成。

[13] 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章。亚当与夏娃吃了禁果,为了惩罚他们,耶和华对夏娃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又对亚当说:“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能糊口”。

[14] 以下缺一张原稿。——原注

[15] 此句未完。——原注

[16] 此句未完。——原注

[17] 此处意即破烂有洞。

[18] 克雷洛夫寓言中的形象,形容挖肉补疮的愚蠢行为。

[19] 瓦西里的爱称。

[20] 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按照俄国旧俗是举行婚礼的吉日。

[21] 原稿中此处有遗漏。——原注

[22] 原文中缺少此句的开头。

[23] 原文为法语。

[24] 选自较其他各章更早的版本。——原注

[25] 当时彼得堡名噪一时的家具匠。

[26] 出自《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十章。耶和华因埃及人虐待以色列人并不听从其劝诫,故降诸种灾难于埃及以示惩罚,其中之一为蝗灾。埃及遂遍布蝗虫,天地为之昏暗,一切可食之物尽为蝗虫所啮。

[27] 原稿中有遗漏。——原注

[28] 原稿中有遗漏。——原注

[29] 原文为德语:Staket,直译其意为:木栅栏。

[30] 原文为法语:zèbre(斑马),此处意即:有条纹的。

[31] 原文为法语:claire(浅色的)。

[32] 原文是一句法国式的俄语,直译则为:“你怎么总是超越自己的能力范围,像一个什么无产者那样!”店铺老板一语双关,既指责伙计不会办事,又讽刺无产者不安本分。

[33] 指略泛红色的深灰颜色。纳瓦里乃希腊海港。一八二七年曾发生举世闻名的以俄、英、法为一方与以希腊、土耳其为另一方的纳瓦里大海战。

[34] 原文为法语:prix fixe,意即:固定价格。

[35] 即谢苗诺维奇。

[36] 即菲约陀罗维奇。

[37] 系德国城市卡尔斯鲁厄和丹麦城市哥本哈根之讹音。

[38] 原文为意大利语。此处意即顾影自怜。

[39] 舞蹈术语,意即双脚相拍的动作。

[40] 原文句子未完。——原注

[41]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一章。

[42] 以下原稿有大段遗漏。——原注

[43] 原文中缺少此句开头。

[44] 一种便于马车在雪地中行驶的装置,形似雪橇上的滑木。

[45] 原稿句子未完。——原注

[46] 指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入侵俄国的军队,这支军队是由各种民族所组成。

[47] 原稿到此中断。——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