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阿德琳娜的谈吐之中,
有一种贵族气派,典雅雍容,
从不越规范的雷池半步;
使天性有任何的流露。
像位大官,什么都说不好
至少故作姿态不让别人猜出
他见到的东西能使人愉悦、满足。[141]
《唐璜》第八章八十四节
元帅夫人想:“这一家子的看法真有点荒唐,都迷上他们这个小神甫,其实他只会睁着眼睛听人讲话,不过说真的,那双眼睛倒相当好看。”
而于连则觉得元帅夫人的举止流露出贵族式的端庄,简直无懈可击,而且从来不轻易动感情。行动稍出常轨,失去自我控制,德·费瓦克夫人便引为奇耻大辱,其严重程度有如在下人面前失去尊严。感情的任何流露都被她看做一种精神上的酒后失仪,使人脸红,有失上流人的身分。她喜欢谈的是王上最近的行猎,喜欢看的书是《圣西门公爵回忆录》,尤其是关于世系的那一部分。
于连知道,根据光线的角度,从哪个位置最适合去欣赏德·费瓦克夫人的美。他先坐在那个位置上,但小心翼翼把椅子转过去,好看不见玛蒂尔德。玛蒂尔德很奇怪于连总躲着她。有一天,她离开蓝色的长沙发,坐到元帅夫人扶手椅旁边一张小桌子跟前。于连从德·费瓦克夫人的帽子下面很近的地方看见了玛蒂尔德。她那双支配着他的命运的眼睛先是使他一怔,接着便把他从一贯冷漠的状态中猛地推了出来。他开始说话了,而且说得很好。
他虽对元帅夫人说话,但惟一的目的却是要打动玛蒂尔德的心。他越说越起劲,直到使德·费瓦克夫人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是他的第一个绝招,如果他想到再加上几句德国的神秘主义、宗教成分和耶稣会教义的话,元帅夫人一定会立即认为他是奉上帝之命来改造时代的超人。
德·拉摩尔小姐心想:“既然他品味不高,和德·费瓦克夫人谈得那么久,又那么起劲,我就犯不着再听下去。”直到晚会结束,她都做到了,实在很不容易。
午夜时分,玛蒂尔德接过母亲的烛台,送母亲回房间。上楼时,德·拉摩尔夫人停下脚步,把于连大大赞扬了一番。玛蒂尔德气得一夜没有合眼。但有一个想法使她安静了下来,那就是:“我看不起的人在元帅夫人眼里倒成了大才子了。”
于连已经开始行动,心情好受些了。他的目光偶然落在那个俄罗斯皮包上,包里装着科拉索夫王子送给他的五十三封信。他在第一封信下面看见有一行注:于第一次见面后一星期发出。
“我晚了!”于连叫了起来,“因为我见到德·费瓦克夫人已经很久了。”于是,他立刻抄这第一封情书。信里啰啰嗦嗦,全是有关道德的说教,真是烦死人,幸而他抄到第二页便睡着了。
他伏案大睡,几个小时以后才被强烈的阳光照醒。他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就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总要自怨自艾一番。可这一天,他几乎是笑着把信抄完的。他心想:“一个年轻人能写出这样的信吗?”他一数,有几句话长达数行。原信下面还用铅笔加了这样的注:
要亲自将这些信送去:骑上马,系黑领带,穿蓝色礼服。要面带愁容、眼睛忧郁地把信交给门房。如果看见有侍婢在场,要偷偷地擦眼睛,和她搭讪。
于连照办不误。
走出德·费瓦克府时,于连暗想:“我这样做胆子够大的!科拉索夫王子去他的吧。竟敢给以讲道德著称的女人写信!她非把我看扁了不可!那我的乐子就更大了。我现在惟一能演的只有这样的喜剧角色。对呀,让我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丢人现眼,连我自己也觉得高兴。依我看,为了寻开心,我连犯罪也不在乎。”
一个月以来,于连生活里最好的时刻是将马牵回马厩的时刻。科拉索夫曾经清楚地告诫过他,不要以任何借口去看已经和他分手的情妇,但玛蒂尔德十分熟悉他坐骑的马蹄声和于连用马鞭敲门叫人的声音,往往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帘后面来观看。窗纱很薄,于连完全可以看透。他从帽檐下望去,看得见玛蒂尔德的娇躯,但看不见她的眼睛。他心想:“因此,她也看不见我的,这就不能算看她。”
晚上,德·费瓦克夫人对他的态度好像根本没收到他早上愁眉苦脸托看门人转交的那篇充满宗教神秘色彩的哲学论文般的情书。头天晚上,于连偶然发现了说话可以滔滔不绝的诀窍,便想办法坐在能看到玛蒂尔德的眼睛的位置,而玛蒂尔德则在元帅夫人到后不久便离开了蓝色长沙发。这就等于撇开习惯于围在她身旁的那群人。德·克罗兹诺瓦似乎被她这种任性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显然感到很难受,这一来倒缓解了于连心中的痛苦。
意外的惊喜使于连抖擞精神,谈得天花乱坠,连最讲道德的人听了也为之动心。元帅夫人上车回府时,不禁暗自思忖:“德·拉摩尔夫人言之有理,这个小神甫的确与众不同。最初那几天,一定是因为我在场,他有点胆怯。事实上,这府上的人都很轻浮,需要年龄来控制感情,德高只缘年老。这个年轻人一定看出了个中的差别。他信写得好,但我很担心,他在信里要求我指引迷津,归根到底是一种不自知的感情流露。
“不过,多少人的转变都是这样开始的啊!使我预见他这次转变的是他的文体,与过去给我写过信的年轻人不同,不能不承认,这个小神甫的信里有宗教热情,字里行间充满着严肃认真和坚定的信心,像玛西永[142]一样深刻而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