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六十二章 在莱茵河上

在以上这些平凡琐事成为陈迹之后,过了不多几个星期,到某一天早晨,国会会期结束,时当盛夏,伦敦所有的体面人都准备离开这座都市,作一年一度的出游,去寻找快乐或健康。“八打威人号”轮船满载着大批英国避暑客从伦敦塔码头启碇。后甲板上张开了天篷,两侧的过道和长凳上挤满了数十名面色红润的儿童、忙忙碌碌的保姆和系着粉红色迷人软帽的夏装女士;男士们头戴旅游帽,身穿亚麻布上衣,八字胡髭是为这次出行刚蓄起来的;有些仪容整饬、比较富态的识途老马,系着上浆的领饰,礼帽刷得很干净——自战争结束以来,这些人不断涌向欧洲,把英国的国骂带到欧洲大陆的每一个城市。行李架上的帽盒、手提小保险箱、旅行梳妆匣多极了。剑桥大学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名导师带领下前往诺能威尔特或柯尼什文特〔1〕作教学考察;几位爱尔兰绅士留着极其潇洒的连鬓胡子,戴着耀眼的首饰,在不断地谈论马匹,看到船上的年轻小姐显得特别殷勤,而那群剑桥生和那位面容苍白的导师,却像大姑娘似地怕羞,总是躲着她们。有几名佩尔美尔大街的老牌街楦〔2〕,是去埃姆斯和威斯巴登的,以便用那里的矿泉清除整个社交季节到处赴宴积下的膏粱,再玩一阵轮盘赌之类以保持那份惬意的紧张。一老翁娶了一位年轻太太,由近卫团的帕比永上尉为她拿着遮阳伞和旅游指南。还有一位少夫带着新娶的老妇(昔年曾与少夫的奶奶同学)去度蜜月。约翰爵士与夫人携带十来个孩子,而保姆的人数也与孩子相等。曾经显赫一时的贝拉克尔斯一家坐在舵轮近旁,直愣愣地瞪着所有的人,跟谁也不搭话。他们带有冠冕族徽的马车堆满了亮闪闪的行李箱,和类似的其他十几辆车一起锁在前甲板上。在这些车辆之间进出穿行很不方便,前舱的旅客几乎没有任何走动的空间。他们中有几个犹太人是在估衣街做买卖的,衣着讲究,自带酒食,他们的财力能把大厅里吃喝玩乐的阔佬们半数家产买下来;几个蓄八字胡髭、随带公文包的勤谨人,上船才半个小时便动手写生;船一过格林尼治,少数充当上房女佣的法国人便晕得天昏地暗;几名马夫在他们看管的马槽附近转悠,或靠在明轮旁的船舷上议论哪几匹马有资格参加莱杰大赛,以及他们自己在古德伍德杯赛中的输赢如何。

导游们对全船作了一番巡视,把他们的雇主在舱内或甲板上安顿好以后,他们自己便集合在一起,开始抽烟聊天;那几个犹太人也加入他们一伙,一边相看那些马车。这里有约翰爵士那辆能容纳十三人的大型车;有一辆是那对老夫少妻的;贝拉克尔斯勋爵的一辆四轮车、一辆轻便车和一辆大篷车,任何人愿意都可以买走。令人费解的是勋爵大人哪来的现金做盘缠。不过那几个犹太人知道他是怎样弄到钱的。他们也知道:此刻勋爵兜里有多少钱;他出多少利息才借到这笔钱;借钱给他的人是谁。末了,这里还有一辆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旅行车,引起了导游们的注意。

“这车是谁的?”一名背着羊皮大钱袋、戴耳环的导游用法语问另一名戴耳环、背着羊皮大钱袋的导游。

“大概是基尔什看管的,刚才我还瞧见他坐在车上吃三明治来着,”那导游操着一口流利的德国腔法语说。

基尔什不久便从底舱里钻出来,他是在那儿用夹着多国语言的詈骂训斥忙于堆放乘客行李的水手,现在来向译员同行们介绍他自己揽到的差使。他说这辆车的主人是从加尔各答和牙买加发了洋财回来的,富得不得了,他就是受雇给这位财主当向导。正在这个当口儿,有人告诫一位小少爷不要在明轮罩之间的桥楼上玩耍,他便从那儿跳到老新郎的马车顶上,再从那儿越过另外好多辆车和大行李箱,一直扒到自己的车上,然后从窗口一骨碌钻进车厢,赢得目睹这一幕的导游们一片喝彩声。

“看来这次定能平安渡海,乔治先生,”基尔什面带谄笑说着举起他那镶金边的帽子。

“去你的法国话!”小少爷道,“饼干在哪儿啊?”

基尔什回答时使用的英语,无非是他所掌握的某种冒牌儿英语。虽然这位仁兄号称通晓各国语言,其实都是半瓶子醋,真正懂得的一种也没有;他哪国话都说得很流利,可是哪国话都说不地道。

脾气挺大的小少爷正是我们的小朋友乔治·欧斯本;也难怪他需要补充体力,因为他还是三小时前在里士满用的早餐,所以现在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饼干。他的妈妈和焦斯舅舅在后甲板上,那儿还有经常和他们在一起的一位绅士,这一行四人是去旅游消夏的。

焦斯此刻坐在甲板上的天篷下,跟贝拉克尔斯伯爵一家差不多处于面对面的位置,那一家的动静几乎吸引了这位孟加拉文官的全部注意力。伯爵夫妇比焦斯记忆中在布鲁塞尔曾见过他们的那个难忘的一八一五年好像反倒年轻了些(不言而喻,他在印度对别人则说自己跟他们相知有素)。当年贝拉克尔斯夫人的黑发,如今在赤褐中透出美丽的金黄色;贝拉克尔斯勋爵原先火红色的连鬓须,现在却成了又黑又密的大胡子,在光照下忽儿泛紫,忽儿变绿。尽管这对贵人外貌变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在焦斯眼里简直比什么都有意思。面前有一位勋爵在,焦斯就跟着了魔似的,没有心思看其余的一切。

“你好像对那些人很感兴趣,”铎炳见他如此全神贯注,忍不住笑道。爱米莉亚也笑了。她头戴一顶缀有黑色缎带结的草帽,身上仍穿孝服;但周围有些闹哄哄的气氛和外出游览的轻松心情,使她看上去显得格外高兴。

“天气好极了!”爱米说,接着添上富有特色的一句,“但愿渡海时风平浪静。”

焦斯摇摇手以示轻蔑,同时仍乜斜着眼睛窥视对面那一双大贵人。

“要是你有过和我们一样的海上经历,”他说,“就不会太在乎天气好坏了。”其实这位经常远航的海上漂,昨夜是在自己的车上度过的,他晕得死去活来,靠向导给他灌对水白兰地,飨之以种种美味,才勉强捱过这一宿。

到了预定的时间,他们一行欢欢喜喜地登上鹿特丹码头,再从那儿换乘另一艘轮船直至科隆城。这一家子和马车在此上岸,焦斯得意非凡地看到科隆的报纸刊出“塞德立伯爵阁下及其随从人员自伦敦抵达本市”的消息。他的行箧中有进宫朝觐时的一身盛装,他坚持要铎炳也带上全副戎装。他声称有意到若干外国宫廷去向他这次打算访问的这些国家的君主表示敬意。

在他们盘桓的任何地方,一有机会焦斯就把自己的和少校的名片留给“咱们的公使”。在自由市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英国领事设宴招待他们一行时,焦斯死活要戴三角帽、穿紧身裤前往拜会这位好客的官员,别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劝得他放弃这身打扮。焦斯有一本旅行日记,其中详细记述他下榻的各家旅馆有哪些优缺点,哪儿的酒醇菜香,哪儿的简直不能下咽。

至于爱米,她已感到心满意足。她所到之处,经常由铎炳为她拿着折椅和写生册,欣赏这位性情温良的画家以前从未受到过赞誉的素描。爱米莉亚坐在轮船的甲板上画巉岩和城堡,在她的两名扈从——乔吉和铎炳——陪同下骑毛驴,登古代的强盗山寨。她瞧着少校骑在驴背上,两条长长的腿触到地面,模样很滑稽,禁不住笑出声来;铎炳自己也笑了。少校曾在钻研军事文献的过程中积累了不少德语知识,可以为这一家充当译员;他向乔治详细讲述发生在莱茵河和法耳茨的重大战役经过,听得那少年眉飞色舞。短短几个星期内,乔吉老是在马车驭者座上跟基尔什先生闲聊,在德语方面大有长进,居然可以跟旅馆的侍者和车夫煞有介事地交谈,令他的母亲喜在心里,令他的监护人忍俊不禁。

焦斯先生很少参加同伴们下午的游览活动。他饭后要睡上一大觉,或者懒洋洋地待在亭子里休憩,观赏旅馆花园的美景。莱茵河一带的花园真是秀色可餐!宁谧的环境,明媚的阳光,紫色的岗峦;气象万千的大江映出一座座巍峨的山峰——只要见过一回,任何人都将怀着感激的心情念念不忘那儿温馨、安适的旖旎风光。哪怕暂时搁笔,闭目冥想一下莱茵河沿岸的山川之美,也能令人心旷神怡。到了夏日近黄昏的这段时间,乳牛从山坡上结队而下,在响成一片的哞哞声和铃铛声中归宿古老的城市。这儿有年代久远的护城河、城门和尖顶;栗树把蓝幽幽的修长荫影覆盖在草地上,金灿灿、红艳艳的晚霞在天际和江面燃烧;月儿已经露脸,在如火如荼的夕照面前显得苍白惨淡。残阳落到顶上筑有堡垒的群山背后,夜幕倏然降下,河水越来越暗,从古城墙窗户里透出的光亮在江中颤动,对岸山坡下的村落里也开始闪起点点灯火,好一派宁静平和的景象。

却说焦斯惯于在饭后脸上盖一方印度大手帕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觉得通体舒适,便拿起加里尼亚尼那份生财有道的报纸,把上面有关英国的新闻一字不漏地读遍。(让所有到过国外的英国人为那张海盗报纸的创办人兼老板祝福吧!〔3〕)焦斯醒着也罢,睡着也罢,他的朋友们都无所谓,少了他也不会特别想他。是的,他们都很快活。晚上他们常去歌剧院听戏——德国城市里那些老派的歌剧院并不追求堂皇的气派,却让人感到亲切、融洽;贵族妇女们坐一边,流着眼泪织袜子;布尔乔亚们坐另一边,与之遥遥相对;虽非至尊亦够尊贵的大公殿下及其全家,个个肥头胖耳,仁厚福相,光临时就占用正中的大包厢;正厅后座满是风流倜傥、腰身很细的军官,他们蓄着麦秆色的八字胡髭,一天的薪饷才两个便士。爱米在那儿头一回领略到莫扎特和契玛罗萨〔4〕的飘飘仙乐,如获至宝。少校的音乐品位笔者在前面曾经提及,也赞扬过他演奏长笛的技艺。但他在这些歌剧院里得到的主要乐趣,也许是欣赏爱米听戏时心醉神迷的表情。这些艺术瑰宝向爱米莉亚展示了一个爱和美的新世界;这位淑女拥有极其敏锐、极其高雅的感应力,她听了莫扎特的作品焉能无动于中?歌剧《唐·璜》中一些缠绵柔美的段落在她心头唤起的欣喜简直难以形容,以致她在跪下作临睡祷告时禁不住扪心自问:伴随着《唐·璜》中著名的咏叹调油然而生的那种荡气回肠的感觉,会不会是一种罪过?她就这个问题请教了她的神学顾问铎炳少校(少校本人是虔诚的信徒)。后者说,就他个人而言,任何艺术美或自然美在使他得到快乐的同时,也使他心中充满感激之情;听美妙的音乐时所产生的快感,犹如仰望天上的星星、观赏秀丽的风景或图画时所获得的愉悦,乃是一种天赐的享受,为之我们应当像蒙受其他任何物质恩惠一样真诚地感谢上苍。但欧斯本太太心里还不太踏实,便以在布朗普顿时别人塞给她的几本宗教小册子(诸如《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妇》之类)中的大道理为依据向威廉质疑。为了开导爱米莉亚,少校给她讲了一则东方的寓言:猫头鹰认为,阳光太刺眼,夜莺的歌喉也被吹捧过了头。

“有的鸟天生善啼能啭,有的鸟只会怪叫,”少校笑道。“凭你这样一副甜美悦耳的好嗓子,应当归入夜莺一类。”

我很乐意详述细说她一生的这个时期;想到她精神愉快,心情舒畅,我也高兴。这样的日子她过得还不太多,她也没有得到过机会培养情趣,增长见识。迄今为止,她一直受制于一些孤陋寡闻的俗物。这也是许多女人共同的命运。由于每一个女性都是她的同类中其余人的对手,按照她们“仁慈”的评判标准,腼腆被视为愚鲁,娴静等于冥顽;沉默按说只是对权势者飞扬跋扈表示无声的抗议,或持敢怒而不敢言的否定态度,可是落到那般宗教裁判所的女法官之手却最得不到宽容。这么说吧,我亲爱的、有教养的读者朋友,你我今晚如果有缘置身于一群卖蔬菜的中间,那么很可能你我不会才气横溢,语惊四座;反之,如果一个卖蔬菜的出现在府上高雅脱俗的茶桌旁,那儿每一个人说的话都富于机智,每一位名流女士都以无比精彩的方式把她的朋友说得一无是处,那么,这位卖蔬菜的外人大概不会有太多的话可说,他既不可能引起别人的兴趣,也不可能对别人感兴趣。

请不要忘记,我们这位可怜的淑女迄今为止一生还没有遇到过一位君子。而世上君子难得的程度也许超过我们某些人的估计。试问,哪位能从自己的熟人圈子里举出好多这样的君子来:他们的目标是崇高的,真诚是一贯的,非但为人方正,而且出类拔萃;由于胸怀坦荡,他们显得敦厚纯朴;他们敢于问心无愧地正视世界,面对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无不一视同仁——这样的君子能有多少?所穿的外套工料讲究的,我们认识的有一百人;举止落落大方的有一二十;能跻身所谓的内层圈子乃至一跃成为上流社会中心人物的幸运儿,也有那么一两个;然而,真正的君子有多少?我们不妨每人拿一张纸开出各自心目中的名单来。

在我心目中的名单上,我毫不犹豫地写下我的朋友铎炳少校。他的两条腿太长了些,脸皮黄黄的,发音略有点儿咬舌,乍一听来确实比较可笑。但他的见解是正确的,头脑非常管用;为人诚实,一生清白;既热心,又谦虚。当然,他的手和脚大得出奇,两代乔治·欧斯本都爱夸大并取笑他的这一特点。两个乔治的嘲弄可能阻碍了可怜的小爱米认识少校真正的价值。然而,我们都曾被误导而一时未能看清英雄本色,后来又改变了原先的看法——这样的事不是发生过无数次吗?爱米在这段幸福的时光发现,她对少校的评价起了巨大的变化。

也许,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生平最幸福的时光,但他们自己未必意识到这一点——其实谁又不是这样的呢?我们中哪一个能指出何时何刻是自己一生欢乐登峰造极的最高点?不管怎样,他俩都很满意,从这次消夏旅行获得的愉快享受,决不逊色于那年离开英国的任何一对男女。每次上戏园子乔治都去,不过散场时给爱米披上肩巾的是少校。散步和游览时,那少年总是走在头里,或拾级登塔,或爬上树去,其时举止沉稳的那一对待在下面;少校十分悠闲而且不动声色地抽他的雪茄;爱米则把眼前的废墟陈迹画下来。而每字每句都有根有据的本书作者,正是在这次旅游过程中有幸第一次见到他们并与之结识。

我第一次见到铎炳中校及其一行就在蓬佩尼克尔公国这个优雅舒适的小城〔5〕。那正是皮特·克劳利爵士当过参赞初露头角的地方。不过此事可有年月了,后来奥斯特里茨一役拿破仑大败奥军的消息传来,英国驻普鲁士的外交使节一齐打点行装走为上计。铎炳一行连同向导坐马车抵达全城首屈一指的储君旅馆,一起坐长桌吃套餐。人人都注意到了焦斯的气派之大,他品尝用餐时所要的约翰尼斯贝格〔6〕时摆出了十足的内行架势(与其说抿,不如说吸)。据我们观察,那男孩胃口也够大的,他吃下去的东西有火腿、煎肉、土豆、越橘果酱、沙拉、布丁、烤鸡、蜜饯,那份所向披靡的骁勇果然不辱其民族精神。大约十五道菜之后,他以甜食作为这一餐的收尾,甚至还把一部分甜食带出门;因为同桌的另一些年轻人见他吃得从容不迫、旁若无人,而且尚有余勇可贾,都觉得有趣,便怂恿他再抓一大把杏元饼干揣入兜里。在这个民风开朗的德意志小地方,几乎大家都上剧场看戏,乔吉一路吃着杏元饼干往剧场走。他那一身黑服的妈妈瞧着儿子进餐时的种种壮举和淘气行为,不时涨红了脸发笑,显得特别高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记得,中校(此后不久他便得到晋升)当时频频跟孩子开玩笑,一本正经地指着他还没有尝过的几道菜,劝他不要缩手缩脚,尽管放开肚皮吃,某几道菜不妨再来一份。

蓬佩尼克尔大公国宫廷剧院那天晚上有所谓的巡回演出,由当时色艺双绝的施廖德-德弗里安〔7〕饰演出色的歌剧《菲德里奥》中的女主角〔8〕。我们坐在前排,看得见与我们同桌进餐的那四位朋友,他们坐在储君旅馆主人施文德勒专为他最阔绰的客人预订的包厢内。我不可能不注意到,女主角的精彩表演和不同凡响的音乐,对欧斯本太太产生的感染力竟如此深刻(我们是从蓄八字胡髭的胖绅士称呼她时听到这个名字的)。在令人击节的囚犯合唱中,女主角美妙的歌喉飘然扬起,翱翔于令人神往的和声之上,这时英国太太脸上惊喜的表情,连菲普斯这等玩世不恭的年轻外交官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也欷歔不已,感慨系之:

“上帝啊,看到一个女人竟会动情到这个份儿上,实在让人打心眼里往外高兴。”

台上演到狱中的一场戏,当菲德里奥唱着“没什么,没什么,我的弗洛列斯坦”扑向她的丈夫时,欧斯本太太激动得简直无法自持,以至用手帕掩面。此刻剧场里每一个女人都在抽泣,但恐怕是命中注定我要为这位女士立传的缘故吧,反正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第二天上演的是贝多芬的另一部作品《维多利亚近郊之战》。作品的开头部分采用了颂扬英雄马尔布鲁的法国歌曲,表示法军长驱直入。接着是鼓声、号声、隆隆的炮声以及垂死者痛苦的呻吟;最后在气势恢宏、象征胜利的渐强乐段中响起了《天佑吾王》的主题。

剧场里大概有一二十个英国人,听到这熟悉而又喜欢的音乐,一个个都从座位上起立,站得笔直,以此表明自己是古老、亲爱的不列颠民族的一员,其中包括坐在前排的我们这些年轻人、约翰·布尔明斯特爵士夫妇(他们在蓬佩尼克尔租了所房子抚育他们的九个孩子)、蓄八字胡髭的胖绅士、穿白帆布裤的瘦长少校以及他满怀柔情照顾备至的欧斯本太太母子俩,就连向导基尔什也从顶层楼座站起来。公使馆临时代办泰普沃姆站在他的包厢里连连鞠躬假笑,似乎他就是整个大英帝国的化身。泰普沃姆是黑维托普老元帅的外甥和继承人;这位元帅曾作为黑维托普将军在本书上半部分滑铁卢之战爆发前登场,当时他任铎炳少校所属的第——团团长,直到今年,因为吃了用鸻鸟蛋做的肉冻才去世不久,身后哀荣显赫,而第——团也由国王陛下正式交给高级巴思勋爵士迈克尔·奥多德上校,后者曾指挥该团参加过许多光荣的战役。

想必泰普沃姆曾在他舅舅家里见到过铎炳中校,所以那天晚上在剧场里认出了他。这位代表英王陛下的外交官一点也不拿架子,特地从自己的包厢里走过来跟他刚刚发现的旧相识当众握手。

“瞧瞧泰普沃姆这个该死的滑头,”菲普斯从正厅前座冷眼旁观他的上司,一边悄悄地说。“只要哪儿有漂亮女人,他总是会削尖了脑袋往哪儿钻。”

我心想:外交官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否则还要他们干什么?

“我有幸会见的该是铎炳太太吧?”这位公使馆的代办面带魅力无穷的谄笑问。

“这倒真是个好主意,太棒了!”乔吉突然放声大笑道。爱米和少校一下子满面通红;我们从座位上看到了这一幕。

“这位女士是乔治·欧斯本太太,”少校说,“这位是她的兄长塞德立先生,孟加拉民政部门的一位高级官员;请允许我把他介绍给您,勋爵阁下。”

勋爵极其迷人的微笑险些让受宠若惊的焦斯当场跌翻在地。

“你们打算在蓬佩尼克尔住一阵?”临时代办说。“这地方够沉闷的,我们倒是需要一些出色的人物活跃一下这儿的气氛,我们会设法使你们在此地过得愉快,”代办已经忘了铎炳作介绍时告诉他的姓氏,只得——“哈哈哈先生……呵呵呵太太。我明天会去旅馆拜访你们,这是我的荣幸。”说完,他告退回自己的包厢,临走还回首一笑,他相信这一瞥定然令欧斯本太太的一缕芳魂从此出窍。

演出结束后,我们这些年轻人喜欢在穿堂里稍作逗留,看有身份的观众一一离去。已故大公的遗孀坐的是一辆匡啷啷直响的旧车,由两名忠心耿耿、满脸皱纹的老侍女和一名嗅鼻烟成瘾、腿特别细长的小个儿武弁陪着,那武弁戴着最蹩脚的假发,绿色的外套上却挂着不少勋章,其中最醒目的要算蓬佩尼克尔的圣米迦勒勋章,由一颗星和一条挺神气的黄绶带构成。军鼓敲响,卫队敬礼,那辆旧车匡啷啷驶离剧场。

接着是尊贵的大公殿下及其宝眷在大臣和仆从的簇拥下出来。大公安详地向每一个人鞠躬还礼。卫队再次敬礼,穿大红制服的快腿扈从举着火炬一路照明,于是大公殿下的马车驶向什洛斯贝格山上有塔楼和尖柱矗立的大公古宫堡。在蓬佩尼克尔,人们彼此都认识。只要出现一张陌生的外国面孔,公国的外交大臣,也可能是其他或大或小的官员,马上会前往储君旅馆打听新来的客人姓甚名谁。

我们也在那儿观看这些要人离开剧场。泰普沃姆裹上他的大氅(他有一名异常魁梧的侍从随时为他拿着这件外衣)步行走了,那身影活像唐·璜。首相夫人费力地挤进轿厢,她可爱的女儿伊达则套上帽兜和木屐。紧接着,那四位英国人也走了出来:男孩无聊得直打哈欠;少校努力把披巾盖在欧斯本太太头上;塞德立先生歪戴着可折叠的大礼帽,一只手插在尺寸奇大的白背心腹部;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我们脱帽向同桌的熟人致意,欧斯本太太微微一笑,还了我们一个屈膝礼——面对这般风韵,每个人的身心都将为之一爽。

旅馆派来的马车在咋咋呼呼的基尔什先生监督下已停在外面,准备接他们回去;可是胖先生说他想散散步,还可以在回旅馆的路上抽会儿雪茄;于是其余三人先行,向我们点点头微笑作别,留下塞德立先生安步当车,而基尔什则带着一盒雪茄紧随在雇主背后。

我们一起同行,路上跟胖绅士聊起这地方有些什么娱乐消遣。对于英国人来说,此地有不少活动可以参加。有专为旅游者哄赶野味的围猎;好客的宫廷经常举办舞会和其他游乐聚会;接触到的人一般都还不错;剧场相当出色;物价很便宜。

“咱们的公使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我们的新朋友说。“有这样一位官方代表在,再——再加一位好医生,我想这地方完全适合居住。晚安,诸位。”言毕,焦斯把扶梯压得嘎吱嘎吱求饶,上楼准备就寝;基尔什举着一束涂蜡的粗灯芯为他照路。我们但愿那位可爱的女士能在这城里住上一段日子。

本章注释

〔1〕柯尼什文特,德国西部一市镇,当时属莱茵省。

〔2〕街楦,我国江南方言,指老是泡在街上的游手好闲者,犹如鞋中的楦子,街市就靠这等人撑着。

〔3〕英籍意大利人加里尼亚尼兄弟在巴黎出版的英文《加里尼亚尼信使报》,读者对象主要是在欧洲大陆的英国人,内容抄袭英国报刊上的文章,却不付稿酬,故而被萨克雷斥为“海盗报纸”。

〔4〕多梅尼柯·契玛罗萨(1749—1801),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代表作为《秘婚记》。

〔5〕蓬佩尼克尔,作者虚构的这个公国以德国城市、当时的魏玛大公国为原型。19世纪30年代初,萨克雷游历欧洲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魏玛度过的。他还拜访过在魏玛任大臣的大诗人歌德。

〔6〕约翰尼斯贝格,普鲁士一城堡及村庄,亦是当地名产莱茵白葡萄酒的品牌。

〔7〕威廉米娜·施廖德·德弗里安(1804—1860),德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

〔8〕《菲德里奥》是贝多芬作曲的唯一歌剧。剧中女主角列奥诺拉为了营救身陷囹圄的丈夫,女扮男装化名菲德里奥闯入监狱,赢得狱吏女儿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