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从前文看到,老小姐的贴身女仆弗金太太,只要知道什么对克劳利家多少有些重要性的事情,便觉得必须跟比尤特·克劳利教区长太太取得联系。我们在前面还提到过,那位平易近人的牧师太太如何善待和看重克劳利小姐的心腹女佣。此外她也成了女伴卜礼格斯小姐的好朋友,并赢得后者的回报,所采取的手段无非是不费分文的口惠——甜言蜜语和慷慨许愿,然而对方听了却浑身舒服,如获至宝。
的确,每一位精打细算、持家有方的主妇都懂得说好话既便宜又中听,在生活中说几句好话能使最不足道的家常菜别具风味。说“好话不能当黄油抹在萝卜上”的人是个十足的白痴!端上筵席的萝卜有一半压根儿不用其他调料,而且人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不朽的亚列克西·索耶〔1〕花半便士做的汤,比蹩脚厨子用价值好几英镑的蔬菜和肉烹制出来的更好吃。同样,手腕高明的权术家只消简单而动听的三言两语,却比握在一个草包手中的大量实惠更能奏效。再者,某些人的胃纳不佳,吞下了实惠往往会饱胀难受;反之,不论多少好话绝大部分人都消化得了,而且对这类食品从来不知餍足。比尤特太太再三向卜礼格斯和弗金表示自己对她们如何深有好感,并且说要是自己拥有克劳利小姐的家财,一定会怎样回报如此肝胆相照的朋友,听得那两位女士对她肃然起敬,那份感激和信任之深,仿佛她们欠下了比尤特太太天大地大的人情。
相形之下,罗登·克劳利作为一名自私的重骑兵,却从来没有费过一丁点儿心思去笼络他姑姑的左右手,而且毫不掩饰他对这两个女人的鄙视。有一回他命弗金给他脱靴子,还几次打发她冒雨出去办一些只消支使小厮的琐事;逢到他赏给弗金一个畿尼的时候,总是把钱扔过去,就像给她一巴掌似的。他姑姑把卜礼格斯当作挖苦嘲弄的靶子,上尉也依样画葫芦,老是拿她开心,而且所开的玩笑根本谈不上含蓄,跟他的坐骑尥蹶子一个样。比尤特太太就不是这样,逢到涉及审美趣味或利弊得失的事情,她总是征求卜礼格斯的意见,称赞她的诗写得好,通过千百种和蔼可亲、礼貌周到的姿态表示自己对她的赏识。牧师太太若是送一件不值钱的小礼物给弗金,必定同时说上一大堆恭维话,能在感恩的女仆心目中克奏点铁成金之神效,何况后者正做着美梦:一旦比尤特太太继承了遗产,定会给她数不清的好处。
笔者举出以上二位——罗登上尉和牧师太太——待人接物的不同方式,敬请涉世不深者注意。我要奉劝这些人赞扬每一个人;切勿横挑鼻子竖挑眼,而是要毫不含糊地说出恭维话,包括当面奉承和背后称道——如果你有理由相信这话能传到他本人耳朵里。千万别错过说好话的任何机会。考林伍德〔2〕只要看到他庄园里有一块空地,就非从兜里掏出一个橡树果实来种上不可;你们也得毕生以这样见缝插针的韧劲去恭维他人。一个橡实值得几何,然而它可能抽芽发育,长成巨树参天,派上大用场呢。
总之,在罗登·克劳利春风得意的时候,别人只是无可奈何地顺从他;一旦他背运失宠,谁也不会帮助或怜悯他。反过来说,当比尤特太太执掌克劳利小姐宅内的指挥大权时,那里的侍从班子都乐意在这样一位领班手下当差,期待她的慷慨许愿和甜言蜜语会变成各种形式的奖赏。
比尤特太太决不认为罗登吃了一场败仗便会认输,不想收复失地。她知道瑞蓓卡是个智勇双全而且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不可能不战而降;她意识到必须准备迎接那场恶斗,必须时刻提防各种明枪暗箭或其他花样。
首先,虽说她已占领公园路上这座城堡,可是她拿得准堡主的心思不会起变化吗?克劳利小姐能不能坚持到底,会不会在暗暗盼望着欢迎被逐出城堡的敌手归来?老小姐喜欢罗登,喜欢善于把她逗乐的瑞蓓卡。比尤特太太无法假装看不见这样一个事实:在她的营垒中没有人能为接受都市文化熏陶的老小姐提供这样的消遣。
“玛蒂尔达听过那可恶的家庭小先生的嗓音以后,我那两个女孩子唱的歌她实在受不了,这我明白,”教区长太太向自己老实承认。“每当玛莎和露薏莎表演二重唱或二重奏时,玛蒂尔达也总是嚷着要去睡觉了。吉姆放不下直撅撅的大学生架子,她一见就讨厌;可怜我那亲爱的比尤特说来说去无非是跑狗和赛马,她一听便心烦。倘若我把她带到家里去,她肯定会跟我们全家怄气,最后非逃走不可,结果可能重新落入罗登那个恶棍的魔爪,成为夏普这条毒蛇的牺牲品。眼下我十分清楚她病得不轻,至少好几个星期无法行动。在这段时间内,必须想出一套保护她的办法,不让那一对狗男女的计谋得逞。”
即使在克劳利小姐身体最好的时候,只要有人说她病了或者面有病容,老小姐立刻会瑟瑟发抖地着人去把她的大夫叫来。如今家里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足以震垮比她更为坚强的神经系统,想必她确实病得不轻。不管怎样,比尤特太太认为自己有责任让大夫、药师、女伴和全家的仆佣知道,克劳利小姐的病情岌岌可危,必须采用相应的措施。她吩咐把附近的街道铺上厚可及膝的干草,把门环摘下来和鲍尔斯先生的名片托盘一起束之高阁。她坚持要大夫一天来出诊两次,而且每两小时就得给病人灌药。任何人进入病房,她立刻发出嘘嘘的禁声警告,气氛之凶险反而把病榻上的老小姐吓得半死,可怜她从床上举目望去,总是看到坚忍不拔的比尤特太太坐在床边扶手椅里,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由于窗帘全被拉上,当她像只猫用柔软无声的爪子在房间里走动时,她那两颗眼珠子会在黑暗中发光。克劳利小姐整天躺在那里——已经有好多日子,——比尤特太太给她念宗教书;漫漫长夜她无法入眠,只得听更夫报时,听夜明小灯劈啪作声;到了午夜时分,药师蹑手蹑脚进来探视——这是当天日程中的最后一项,——然后撇下她不是看比尤特太太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便是望着小灯把昏黄的微光投在黑魆魆的天花板上。在这样的管束下,即便健康女神许革亚也会病倒的,遑论此等本来就年迈体弱、神经兮兮的可怜虫。前已述及,这位名利场上的资深居民在她身体和心境都好的时候,对于宗教和道德所持观点之大胆程度,连伏尔泰先生本人也自愧弗如。可是一朝病魔缠身,她却怕死怕得不成样子,无限的恐怖又导致病势加剧,于是这个精神崩溃的老荒唐完全成了怯懦心理的俘虏。
病榻旁的说教和劝世议论在寻常的故事书中自然不合时宜,笔者可不打算照搬现今某些小说家时兴的做法——把公众哄骗过来听布道,因为读者花钱买书只是为了看一出喜剧。不过,即使撇开了说教布道,还是应该记住真实情况:名利场上公开展示的热闹、胜利、欢笑和喜悦,在私生活中并不总是伴随着粉墨登场的人物;他们往往沉浸在无限凄凉的愁思和万分沮丧的悔恨之中。回想最高规格的盛宴,未必能使患病的美食家精神振奋。追忆仪态万方的华服和颠倒众生的舞会,能带给迟暮美人的安慰实在少得可怜。或许,政治家到了一生中的某个特定时期,回味历次表决中最辉煌的胜利也感觉不到太多的欣慰。总有一天我们人人都得思考身后之事,既然明天的前景一清二楚(尽管身后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那么昨日的成功或欢乐又有多大价值呢?哦,穿杂色小丑服的同行们!一个人老是龇牙咧嘴、跌扑滚翻、叮叮当当晃动系铃帽,难道就没有腻味的时候?亲爱的朋友和伙伴,我的赏心乐事便是和你们一道在庙会市集上徜徉,逛逛一处处店铺摊位,看看一台台悲欢戏曲;经过了红火、喧闹和欢快之后,我们人人都要回家,在私生活中饱尝酸辛。
“要是我那可怜的丈夫有点儿头脑的话,”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自思自量,“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正可发挥很大的作用。他可以使这个不幸的老小姐对自己离经叛道的思想表示追悔;比尤特可以敦促她尽自己的责任,跟那个可恶的浪子脱离关系,因为罗登丢尽了自己和全家的颜面;比尤特可以引导老小姐改变初衷,让我四个亲爱的女儿和两个儿子得到公正的对待,我确信,他们需要并且不会辜负亲戚可能向他们提供的任何帮助。”
鉴于憎恨邪恶永远意味着在从善之路上迈出一大步,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竭力使她的大姑子对罗登·克劳利方方面面的劣迹感到痛心疾首,关于上尉干下的诸般勾当,他婶子已整理出一份无所不包的目录,足够宣告整整一个团的青年军官有罪。一个人如果做了坏事,在向世人指出其错误方面,任何一位道德家也比不上此人自己的亲戚那样迫不及待。所以,比尤特太太对罗登的丑史表现出来的熟悉程度,真可谓“历历如数家珍”。有关跟马克尔上尉吵架的丑闻,她掌握着所有的细节,在这场纠纷中一开始罗登就理亏,最后他竟开枪打死了马克尔上尉。她知道,不幸的多夫代尔勋爵的妈妈在牛津找了一所房子,好让儿子在那里受教育;年轻的勋爵来到伦敦之前从未玩过牌,不料在可可树俱乐部落入罗登的圈套,这个勾引并教坏青年的恶棍先把他灌得烂醉如泥,然后诱使他输掉四千镑。牧师太太绘声绘影地描写毁于罗登之手的乡下几户人家的痛苦:他把人家的儿子弄得名誉扫地、穷困潦倒;把人家的女儿骗上了手,害得姑娘没脸做人。比尤特太太知道罗登的挥霍无度导致多少可怜的商人倾家荡产,知道他如何玩弄种种卑鄙手段直至耍无赖逃债赖账,知道他惯用弥天大谎、花言巧语诓骗世上最慷慨的姑姑,而他非但不思报答姑姑的恩情,反而在背后嘲笑。牧师太太把这些故事逐渐讲给克劳利小姐听,一点一滴也不糟蹋,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基督徒和做母亲的,这样做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尽管她的一张嘴正在把老小姐当作祭品宰杀,她却并没有萌生一丝半毫的怜悯或内疚。相反,很可能她认为自己的做法完全值得称道,还为这种果断的作风沾沾自喜呢。的确,如果需要往某人脸上抹黑,那么,我敢担保,谁也不可能比他的亲戚干得更出色。应当承认,在罗登·克劳利这个走背运的坏蛋身上,只消如实历数他干的好事便足够认定他十恶不赦,一切无中生有的造谣中伤完全是画蛇添足。
如今已是她亲戚的瑞蓓卡,在比尤特太太尽心尽力的调查报告中也占有洋洋洒洒的篇幅。这位锲而不舍地追求真理的牧师太太,先是下令把罗登派人送来的信一律退回,然后坐克劳利小姐的马车前往契绥克林荫道的智慧女神府拜访她的老朋友平克顿小姐,向她通报夏普小姐勾引罗登上尉一起私奔的可怕消息,又从她那里得到有关那个前家庭教师的出身和童年的各种细节。词汇学家的朋友可以提供的信息很多。杰麦玛小姐奉命取来昔日图画教员所写的一些字据和书信。其一是自债务人拘留所;其二是请求预支薪水的;其三是为瑞蓓卡第一次到契绥克去受到诸位女士的接待表示感谢;最后一件则是命乖运蹇的画家在病床上向平克顿小姐临终托孤。女校长的收藏品中也有瑞蓓卡所写的还相当幼稚的信,或为她父亲求助,或表示她自己的谢忱。在名利场上,恐怕没有比书信更精彩的讽刺作品了。如果十年前您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而现在您恨得他要命,那么不妨把他的一束书信拿出来。如果您和您的妹妹曾经相亲相爱,直到为了二十镑遗产闹翻为止,那么不妨读一读从前她写的信。如果您的儿子成人后既自私又不孝顺,差点儿没把您活活气死,您不妨把他儿时用圆体字母勉强涂成的家书找出来看看。或者重温一下您自己的一沓子情书,每一封的字里行间都燃烧着无限的热情和永恒的爱,而您的心上人后来嫁给发了洋财的阔佬,把这些信都退还给您——如今她在您心上所占的位置未必比伊丽莎白女王更重要些。海誓山盟、千金一诺、推心置腹、感激涕零——所有这一切曾几何时读来竟变得如此可笑!名利场上实在应该制订一条法律,规定任何文件、书简、单据(注明款已收讫的账单不在此例)在一段相对较短而又合乎情理的时间之后必须予以销毁。应该把那些推销永不退色墨水的江湖骗子连同他们的可恶发明一起打入十八层地狱,因为他们居心不良,仇恨人类。最适合名利场使用的墨水应该过不了两天便完全褪色,纸上不留任何痕迹,您又可以用来给别人写信。
不知疲倦的比尤特太太从平克顿女校出来,循着夏普父女的足迹访到希腊街上已故的画家曾经赁居的寓所,那里的客厅墙上至今还挂着房东太太穿白缎子礼服和她丈夫穿铜扣子上装的两幅肖像,那是夏普先生欠下三个月房租用画来抵账的。斯托克斯太太相当健谈,很快就把她所知道的有关夏普先生的情况抖了底:他这人放浪形骸之外,偏又穷得叮当直响;不过他脾气好,也很风趣;当局派来的执达吏和受雇的专业讨债人老盯着他不放;房东太太虽然始终讨厌他的妻子,可是夏普先生竟然直到妻子去世前不久才跟她正式结婚,这事令房东太太大为震惊;他的女儿真是一只有趣而又调皮的小狐狸,惯于用俏皮话、模仿人家的特征把大家逗得笑口常开;她总是有办法从酒店里赊到杜松子酒,在附近一带所有的画室里人人都认识她——简而言之,比尤特太太搜集到的材料涉及她的新侄媳的出身、教养、品行等一切方面,要是瑞蓓卡知道有人对她的情况打听得如此详尽,恐怕是不会高兴的。
所有这些不厌其烦的调查结果原原本本向克劳利小姐作了报告。罗登·克劳利太太是歌剧院的一名跳舞女郎的女儿。瑞蓓卡自己也上台跳过舞,给画家当过模特儿。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可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她跟她父亲一起喝杜松子酒,等等,等等。这是一个堕落的女子,偏偏又嫁给一个堕落的男人。从比尤特太太的故事中所能引出的道德教训乃是:这一对混账男女实属不可救药,任何正派人都不应当再理他们。
深谋远虑的比尤特太太在公园路把这些材料集中起来,作为粮食和弹药加固这座公馆的防御能力,准备死守城池抵抗围困——她知道罗登夫妇势必要向克劳利小姐发动一场攻坚战。
如果说她的作战部署有什么失误的话,那就是她卖劲过了头;她服侍病人太周到;她无疑没有必要引起克劳利小姐如此强烈的反感;老荒唐虽然屈服于她的权威,但牧师太太管得实在太严,给病人造成的精神压力太大,克劳利小姐只要一遇机会便想逃脱。女性中一些有魄力的精英,能替所有的人安排所有的事情,她们自信比当事人更了解什么对当事人有益,有时候不考虑她们大权独揽可能引起家人造反或其他严重后果。
就拿比尤特太太来说,她无疑出于一片好心,为了她的大姑子甚至废寝忘食,整天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几乎把自己的一条命赔进去;但她在如何看待和护理老小姐的病这一问题上太死心眼儿,差点儿把病人送进棺材。一天,她向常年为老小姐看病的药师克伦普先生指出自己作出的奉献以及所收到的效果。
“亲爱的克伦普先生,我相信,”她说,“克劳利小姐是让她那忘恩负义的侄子给气病的,为了使亲爱的病人早日康复,我可没少出力。给自己添麻烦,我从不计较;要作自我牺牲,我不说二话。”
“必须承认,您的热心肠实在令人钦佩,”克伦普先生说时深深鞠了一躬;“不过——”
“我自从来到这里,几乎没有合过眼。只要事关我应尽的义务,我可以放弃睡眠,不顾健康,牺牲一切可以享有的舒适条件。当初我可怜的儿子詹姆斯出天花的时候,我能雇外人去护理他吗?不。”
“您不愧为一位卓越的母亲,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不愧为一位最优秀的母亲;但是——”
“作为一个英国教士的妻子和好几个孩子的母亲,我虔诚地相信自己一贯奉行良好的道德准则,”比尤特太太的语气洋洋得意而且信心十足;“只要身体一天不垮,克伦普先生,我就一天不离开尽自己天职的岗位。别人忍心把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气得缠绵病榻,”说到这里,比尤特太太挥手指了一下套在梳妆室头套架上的额前假发,“可是我决不会撇下她不管。啊,克伦普先生!我猜想,不,我知道,病榻上的老人需要用医药加以治疗,同样也需要心灵上的安慰。”
“刚才我想指出,亲爱的克劳利太太,”克伦普先生和颜悦色、但是坚定地又一次插话,“刚才您发表那些可敬可佩的看法时,我想指出,您对我们这位好朋友恐怕没有必要那样忧心忡忡,您为了她那样不顾自己的健康,这牺牲恐怕也太大了。”
“为了尽我的天职,或者为了我丈夫家族中的任何成员,我不吝惜自己的生命,”比尤特太太插了一句。
“那要看是否有此必要;但我们并不希望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作无谓的自我牺牲,”克伦普彬彬有礼地说。“司奎尔斯大夫和我本人对克劳利小姐的病都极表关注,并且作了仔细的分析。我们认为她心绪不佳,烦躁不安;那是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件使她受了刺激。”
“她的侄子该下地狱!”克劳利太太嚷道。
“她受了刺激;幸亏您像一位守护天使降临,亲爱的克劳利太太,请相信我,您像一位真正的守护天使来减轻她承受的不幸重压。但是司奎尔斯大夫和我认为,克劳利小姐的病并没有严重到必须整天卧床的地步。她的心情郁闷,但长期卧床可能会使她更加郁闷。她需要改变一下周围的环境;新鲜的空气、愉快的消遣是药典中疗效最令人满意的验方,”克伦普先生说着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好牙。“说服她下地吧,亲爱的克劳利太太,让她从病榻上下来散散心、解解闷;劝她坐马车去不太远的地方兜兜风。这样也会使您的脸色恢复红润,恕我冒昧这样跟您说话,比尤特·克劳利太太。”
“有人告诉我,她的混账侄子经常带着那个和他合伙作恶的厚脸皮女人到公园去兜风,”比尤特太太打的什么算盘终于初露端倪,“万一在那里看到他们,对克劳利小姐造成的刺激会使我们不得不重新让她卧床。她一定不能出去,克伦普先生。只要我待在这里照看她一天,就一天不让她出去。至于我的健康,那又算得什么?为尽我的天职,我心甘情愿牺牲自己的健康。”
“那我就实话实说,克劳利太太,”克伦普先生只得把话挑明,“如果继续把她关在那间黑屋子里,我对她的生命负不了责任。目前她的神经极其脆弱,指不定哪一天我们就可能失去她。如果您希望克劳利上尉继承她的遗产,那么,我坦率地告诉您,克劳利太太,您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帮他的忙。”
“上帝啊!她有生命危险?”比尤特太太惊呼道。“为什么,克伦普先生,为什么您不早告诉我?”
头天晚上,克伦普先生和司奎尔斯大夫在拉平·沃伦爵士府上碰头(爵士夫人即将为他生下第十三个孩子),他俩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就克劳利小姐及其病情作了一番磋商。
“克伦普,那个从汉普郡来的小个子女人好厉害!”司奎尔斯指出,“她把玛蒂尔达·克劳利这老婆子攥在自己手心里。哦,这白葡萄酒棒极了!”
“罗登·克劳利也真够蠢的,”克伦普答道,“竟会娶一个家庭教师!那姑娘肯定别有一番风韵。”
“绿眼睛,白皮肤,身段很不错,胸脯发育良好,”司奎尔斯说。“她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而克劳利过去也没少干蠢事,克伦普。”
“他向来是个十足的笨蛋,”药师附和道。
“当然,老姑娘会把他一脚踢开的,”医生说,稍顿了一下又添上一句:“她撒手后留下的遗产大概很可观。”
“撒手,”克伦普扮了个鬼脸说;“我宁可每年少挣二百镑,也舍不得让她这么一个病家撒手归天。”
“我的克伦普老弟,那个汉普郡女人要是老待在她身边,不出两个月就会把她整死的,”司奎尔斯大夫说。“老姑娘年事已高——平日贪嘴好吃——容易神经紧张——心脏悸动加剧——大脑受到压力——中风——她就完了。克伦普,你得让她离床下地,到户外散散心,否则的话,我估计她顶多只能再拖几个星期,你每年少挣二百镑也留不住她。”
正是遵循这一建议,可敬的药师才向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如此直率进言。
比尤特太太把老小姐控制在自己手里,乘她卧病在床,旁边又无他人,牧师太太曾不止一次向她发动攻势,诱使她重立遗嘱。但是,每当向她提及这个不祥的话题时,克劳利小姐一贯的怕死心理便会陡然加剧。比尤特太太明白,要达到她存乎一心的神圣目标,必须先让病人心情愉快,恢复体力。接下来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是带她去哪儿?几乎可以肯定不会遭遇可恶的罗登夫妇的唯一去处是教堂,但那地方不可能使她散心,在这一点上比尤特太太的想法是正确的。
“只能去我们秀丽的伦敦郊区观光,”于是她忖道。“我听说那里的景色是世界上最美的。”
就这样,她突然对汉普斯铁德、霍恩赛等小镇产生了兴趣,并认为达里治妙不可言,便把由她摆布的病人扶上马车,带她前往那些野趣盎然的地方,郊游途中不断谈论罗登和他的妻子,并向老小姐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只要能往她憎恨那一对无耻男女的怒火上加油,就决不放过。
也许比尤特太太把弦绷得太紧了。尽管她已使克劳利小姐相当讨厌她那不肖的侄子,然而病人恨透了对她如此管头管脚的禁婆子,心里又暗暗怕她,只盼着能逃出她的罗网。过不多久,老小姐便坚决反对再去海盖特和霍恩赛那些地方。她要上公园兜风。比尤特太太知道,在公园里她们会遇见可恶的罗登,果然不出所料。一天,在公园的林荫环路上出现了罗登的敞篷轻便四轮车;瑞蓓卡就坐在他身旁。其敌对一方的车内克劳利小姐仍坐在她的老位子上,左边是比尤特太太,狗和卜礼格斯小姐在后座。那是令人神经紧张的一瞬间,当瑞蓓卡认出对方的车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及至两辆马车交会于一线,她两手合拢做痛苦状,把深情而忠诚的目光投向老小姐。罗登则打了个寒噤,抹了染色膏的八字胡髭后面的脸色先红后紫。但对面那辆车上只有老卜礼格斯一人有些激动,她睁大眼睛惶惑地注视着以前的朋友。克劳利小姐的系带帽子坚定地转过去向着蛇塘〔3〕。其时比尤特太太正好在逗狗玩儿,管它叫小亲亲、小乖乖、小宝贝。马车朝着各自的方向继续驶去。
“这下真的完了,”罗登对妻子说。
“再试一次,罗登,”瑞蓓卡答道。“最亲爱的,你能不能让咱们的车轮插到她们的车轮中去?”
罗登可没勇气来这一手。当两辆车再次交会时,他在轻便四轮车上站起来,并举起一只手准备脱帽致意,眼睛拚命睁大。这一回克劳利小姐没把脸扭过去;她和比尤特太太毫不回避他的视线,而且狠心地根本不认她们的侄子。罗登发出一声诅咒颓然落座,接着急急忙忙冲出林荫环路仓皇回家。
对于比尤特太太来说,这是一次漂亮的、无可争议的胜利。但她感觉到,这样的照面多打几个也有危险,因为她看得出克劳利小姐显然特别激动。于是她断定,为她大姑子的健康计,极有必要离开伦敦一段时间,并且竭力主张去布莱顿〔4〕。
本章注释
〔1〕亚列克西·索耶(1809—1858),法国名厨,萨克雷参加的改革俱乐部的厨师长,也是一位膳食改革家,著有许多烹饪书。据专家考证,这里可能指索耶曾于1847年4月在爱尔兰运用其烹调技艺缓解饥荒一事。
〔2〕考林伍德(1750—1810),英国海军将领,于纳尔逊死后接过特拉法尔加英国舰队的指挥权。
〔3〕蛇塘,海德公园内一大景观,实为好多个池塘,由蜿蜒蛇行的渠道沟通成一条锁链。
〔4〕布莱顿,英格兰南部濒临英吉利海峡一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