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十八章 是谁在弹铎炳上尉买下的钢琴?

本书的故事不知不觉中有一段时间掉进了重大事件的旋涡和显要人物的圈子,跟历史沾了边。那个科西嘉暴发户拿破仑·波拿巴的雄鹰们,在厄尔巴岛作短暂逗留之后,先落脚普罗旺斯,再以那里为出发点,从一座钟楼飞往另一座钟楼,终于到达巴黎圣母院的塔顶〔1〕。当这些王者之鹰在空中翱翔时,不知曾否向伦敦布鲁姆斯伯里教区一隅瞥上一眼〔2〕?也许那小地方太僻静冷落,就连它们强有力的翅膀搏击长空的响声在那里也无人觉察。

“拿破仑在戛纳登陆了。”这样的消息足以在维也纳引起恐慌〔3〕,使俄国掉下手中的牌,把普鲁士拉到角落里去密商对策,使塔列朗〔4〕和梅特涅〔5〕面面相觑,使哈登伯格亲王〔6〕乃至迄今健在的伦敦德里侯爵〔7〕大伤脑筋。然而,这个消息对于拉塞尔广场的一位小姐的影响又如何呢?她睡觉的时候,大门外有更夫巡夜报点;她若在广场上徜徉,有栅栏和教区执事保护;即使走短短一段路到南安普敦街去买一条丝带,黑人听差桑波也会带着大棒跟在她后面。她向来受人呵护,穿衣也罢,就寝也罢,都有一大批守护天使——包括拿工钱和不拿工钱的——悉心照料。像她这样的小可怜儿,从不伤害任何人,除了与心上人唧唧哝哝情话绵绵,就是在拉塞尔广场家里往平纹细布衣领上绣花。我不禁要问:列强帝王将相间你死我活的大搏斗,为什么非殃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不可?这不是太残酷了吗?你是一朵家养的娇嫩小花,尽管蜷缩在这里霍尔本〔8〕的庇护下,那呼啸而至的战争大风暴是否也要把你摧残?是的,拿破仑这一次决定孤注一掷,可怜小爱米·塞德立的幸福却给搭了进去。

首先,那条致命的消息直接导致她的父亲倾家荡产。近来,大走背运的老绅士做的生意无往而不亏。他冒险从事的投机失败了;与他有业务往来的客户垮了;他看跌的公债却涨了。详情不赘也罢。从来成功机会极少,且费时日;可是人尽皆知厄运来得有多快、多容易。老塞德立把他的倒楣事都藏在自己心里。在宁静、华丽的宅内,表面上一切如常:好性子的女主人在完全不知就里的情况下照例无事空忙,干一些累不着她的日常杂务;女儿依然沉湎于唯一的念头——自私的绵绵情思,对于此外的一切世事绝不与闻。就在这个时候,那场不可挽回的劫难来临了,好端端一户人家就此被压垮。

一天晚上,塞德立太太正在写请柬。欧斯本家已经请过一回客,她得回请人家。约翰·塞德立很晚才从市中心回家来,此刻默默地坐在壁炉旁,而他的太太正一个劲儿地对他说个没完。爱米精神不爽,情绪低落,已经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

“她心里不痛快,”做母亲的还在说。“乔治对她冷淡。我对那一家子的德性已经不耐烦了。那俩丫头有三个星期不曾登过咱家的门,乔治两次到伦敦都没上这儿来。爱德华·戴尔在歌剧院看见他了。我敢肯定爱德华愿意娶爱米;还有那个铎炳上尉大概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我讨厌所有的军人。乔治竟会端起这么大的架子。瞧他那股子神气劲儿,跟当上了将军似的!咱们得让某些人知道,咱们并不比他们差。只要给爱德华·戴尔一点儿鼓励,你就等着瞧吧。咱们要请一回客,塞德立先生。你干吗不说话,约翰?要是定在两星期后的星期二,怎么样?你怎么一声不吭?我的上帝啊,约翰,出什么事了?”

约翰·塞德立迎着向他跑过去的太太从椅子上霍地跳起来。他把老伴紧紧抱住,用急促的音调说:

“咱们全完了,玛丽。咱们又得回过头来重新开始,亲爱的。最好还是让你了解全部真相,而且最好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说时浑身发抖,几乎就要摔倒。他满以为这消息会把妻子压垮——要知道他可连一句刺耳的重话也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过。然而,尽管这次打击对老伴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更感到意外的反倒是他自己。当他颓然跌回自己的座位时,还是老伴担当起了安慰他的职责:她把丈夫一只哆嗦不已的手拿起来吻着,让这只手搂住她自己的脖子,一边叫着丈夫的名字——她亲爱的约翰——她的老头子——她的好老头,向丈夫倾吐了百来个不太连贯、但情爱甚笃的词语。老绅士那颗忧伤凄凉的心,原先已无法承受沉重的精神负担,但在老伴忠诚的声音和朴实的爱抚作用下,被导入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乐交织的状态,从而得到鼓励和安慰。

老两口整夜坐在一起,可怜的塞德立吐出了积潴已久的一肚子苦水,讲述他迭遭挫折、颠连蹇剥的经过:他以为最靠得住的某些老朋友如何坑他;另一些人如何仁义可风,而他却全然不指望他们伸出援手。在长夜倾诉的全过程中,矢志不移的妻子只有一次遏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我的上帝啊,天哪,爱米的心非给揉碎不可,”她说。

做父亲的把可怜的女儿给忘了。姑娘躺在楼上,怏怏不乐,无法入睡。尽管她身在自己家里,有慈爱的父母等人照拂,她却是孤独的。一个人有多少可以倾诉衷肠的对象?在无从获得共鸣的地方谁会敞开心扉?谁愿意跟决不可能理解你的那些人说体己话?所以我们温顺的爱米莉亚感到形单影只。可以这么说,打从她心底有话想吐露的时候起,就没有一个肝胆相照的贴心人。她不能把自己的疑虑和隐忧告诉老娘亲,而本将与她成为姑嫂的那两位小姐却在日益疏远她。种种不祥的预感和惶惑虽然一直潜伏在她心头,她却不敢向自己承认。

她的心一再硬说乔治·欧斯本为人至诚,不会对她变心,然而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说了不知多少话,却毫无反响!她无数次疑心乔治自私冷漠,但又顽固地把这样的疑团强压下去!痴情的小可怜儿天天在这样的斗争和折磨中苦熬,她能向谁诉说?说给她的白马王子听吧,还不知能否理解她的一半心思。她不敢承认,她所爱的人品格不如她,也不敢去想自己太轻率地把一颗心交了出去。一旦献了出去,不可能再要回来,因为这纯洁、羞怯的少女太婉顺,太温柔,太缺心眼,太软弱,太多女人味儿。我们像土耳其人那样对待女人的感情,还迫使她们奉行我们的信条。我们容许她们的身体得到足够的行动自由,让微笑、秀发和粉红色的帽子取代面纱和头巾把她们伪装起来。但她们的灵魂只有一个男人看得见,而她们也心甘情愿地服从,乖乖地待在家里当我们的奴隶——伺候我们,供我们役使。

正当这颗柔顺稚嫩的心灵如此被囚禁着忍受痛楚之际,耶稣纪元一八一五年三月,拿破仑在戛纳登陆,路易十八逃之夭夭,整个欧洲惶惶不可终日,公债行情下跌,老约翰·塞德立破了产。

这位股票经纪人身败名裂之前所经历的临终惨痛,笔者不打算一一缕述了。对老好人在商界的死刑判决是在证券交易所宣布的;他没有在自己的事务所里露面;他的票据遭到拒付;他的破产被正式承认。拉塞尔广场的房屋家私业已查封拍卖,他和他的家人给扫地出门,另找存身之处,这在前面都已经表过了。

他家的佣人曾不时出现在本书的一些章节里,如今由于家道中落,约翰·塞德立不得不把他们辞退,但他没有勇气对他们作解散前的最后检阅。那些尽心尽职的仆役每人的工资全部结清,分文不少——东家只欠巨额债务,在小处往往很讲信义,佣人对于失去好差事感到惋惜,但在离开他们深爱的老爷太太时并不特别伤心。爱米莉亚的使女说了好多表同情的话,不过走的时候已拿定主意要在伦敦档次更高的地段谋一份待遇更好的工作。黑人听差桑波跟干他这一行的人做着相同的美梦,一心要开酒店。忠心的老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非但曾瞧着焦斯和爱米莉亚出生,还记得当年约翰·塞德立夫妇成亲之前的许多往事。她为这一家子服务多年,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愿意不拿工钱留在他们身边。她随同落泊的东家迁往简陋的栖身之所,暂时在那儿照旧服侍他们,不时嘀嘀咕咕冲他们发些牢骚。

接下来塞德立与他的债主们开始讨论善后事宜。讨论中,落难的老绅士感情上蒙受的奇耻大辱,使他在六星期内老得比过去十五年更明显。债权人中最跟他过不去、立场最顽固的恐怕要数他的老朋友、老街坊约翰·欧斯本。当年塞德立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约翰·欧斯本,不知欠下他多少情,而且欧斯本的儿子跟塞德立的女儿还有婚约。殊不知以上这些情况中任何一项都足以构成欧斯本横下心来跟塞德立作对的理由。

一个人倘若受过另一个人天高地厚之恩,嗣后两人失和,那么,前者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会变成远比陌路人对后者更为狠毒的仇敌。要表白自己在如此这般的情况下不念旧情而且心狠手辣是有道理的,就得证明另一方十恶不赦。明明是你自私、冷酷,明明是你参与一桩买卖亏了本而震怒——不,不,你怎么也不承认;你一口咬定你的合伙人出于极其阴险的动机,运用最卑劣的坑害手段把你引进了圈套。单是为了显得有始有终,下石者也不得不揭示落井者乃是一名恶棍,否则下石者自己便里外不是人。

另一方面,作为一条普遍规律,身陷困境的人很可能没有一个保持得了诚实的本色,这也使倾向于穷追猛打的债主更加心安理得。被追究者总要藏匿些什么;他们夸大成功的机会,隐瞒真情实况;局面明明毫无希望,他们偏说形势大好;已经濒临破产的边缘,他们还强颜欢笑(那笑容实在够凄惨的)——总之,他们千方百计找借口筹款或拖延付款,把不可避免的覆灭哪怕推迟几天也好。

“你活该倒楣,都怪你自己不老实!”债权人趾高气扬地痛斥行将灭顶的债务人。

“你这个笨蛋,你抓一根稻草管什么用?”理智派冲落水者说风凉话。

“你这个无赖,你的名字左右要上《公报》,而且从此不得翻身,又何必东躲西闪?”财运亨通者对在黑洞洞的深渊中挣扎的可怜虫如是说。

即便最亲密的朋友,即便最正派的至诚君子,一旦在银钱问题上反目,很容易彼此猜疑,相互指责——这种现象我们见得还少吗?可以说人人如此。也许人人都对,这是个混账世界。

却说欧斯本以前受过别人恩惠,犹如芒刺在背;这种无法忍受的感觉永远是加深敌意的因素。最后,他一定得搅黄自己的儿子与塞德立的女儿之间这门亲事;由于两家人在这事上已经走得非常之远,由于后果将危及可怜的姑娘一生的幸福,也许还将危及她的名声,故而非提出最强有力的理由以撕毁婚约不可,约翰·欧斯本只有证明约翰·塞德立品德极其恶劣才行。

因此,在一次次债主会上,欧斯本对塞德立总是凶横无比,轻蔑有加,几乎把那个一败涂地的破产者整得一命呜呼。约翰·欧斯本当即禁止乔治与爱米莉亚来往,并威胁儿子道,如果违抗他的命令,必将遭到他的诅咒;他还诋毁那可怜的无辜女孩子是个最下贱、最狡诈的小狐媚子。为了煽动自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重要的一条是必须诬蔑憎恨的对象,还得相信自己说的谎,前面已经提到,否则便会自相矛盾。

老塞德立终于宣告破产,一家人搬出了拉塞尔广场,爱米莉亚与乔治之间的一切关系从此结束,这意味着姑娘从此与爱情无缘,从此失去了幸福,从此再也不信世上的一切(约翰·欧斯本一封措辞蛮横的信仅用三言两语通知她,说她父亲的所作所为性质恶劣,致使他们两家之间的一切盟约非终止不可)。当大祸临头的时候,这最终的判决对爱米莉亚造成的震荡倒并不像她父母所预料的那样剧烈——说得确切一些应该是并不像她母亲所预料的那样,因为约翰·塞德立本人已由于自己生意倒台和名誉扫地而彻底垮了下来。爱米莉亚获悉此事面色煞白,但很平静。这仅仅是她产生已久的不祥预感得到证实罢了。这仅仅是读一遍判决书罢了,而其中的罪行她早已犯下——那就是爱得过于炽热、爱得失去理智的痴情之罪。她一向把心事藏在胸中,现在言语也不比过去稍多。如今确信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她看上去并不比过去更加不幸,因为过去她也感觉到事情已无可挽回,只是不敢明说而已。所以,她从大宅第搬迁到小房子并未觉察到有什么差异;她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斗室之内,无声无息地黯然神伤,一天比一天消蚀下去。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女人全都如此。我亲爱的读者小姐,我就不认为您会这样柔肠寸断。您是一位遇事有主见、处世有信条的小姐。我也不敢说我自己会这样。我的心有过创痛,可必须承认它还是挺过来了。然而,有些人的心灵生来与众不同,实在太纤柔、太娇嫩、太脆弱。

每当老约翰·塞德立想到或提起乔治与爱米莉亚之间这门亲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其怨愤之深也不下于约翰·欧斯本先生所表现的那种程度。他痛骂欧斯本及其一家全无心肝、伤天害理、忘恩负义。他发誓说,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诱使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滥小人的儿子,他命令爱米把乔治从她心中排除出去,把她从乔治那里收受的所有礼物、信件统统退还。

爱米莉亚默然从命,并试图照办。她找到了两三件首饰,至于信件嘛,她从收藏的处所取出来一一重读——其实这些信她早已烂熟于胸,可就是难舍难分,这条心怎么也横不下来。她重又把信放回到自己胸前,就像一个母亲搂着已经死去的孩子不放,这景象想必不少人见过。年轻的爱米莉亚觉得,要是这最后的一点安慰被生生地夺走,那她会立刻死去,或当场发疯。当初这些信刚寄到的时候,她总是两颊绯红,喜形于色,总是怀揣一头乱撞的小鹿跳跳蹦蹦躲到无人看见的地方去读。即使来信冷若冰霜,这个一往情深的少女也会变着法儿把它们解释成热情似火!有时来信只有寥寥数语,全然不顾别人心寒,她却能想出种种理由来为写信人开脱!

她没完没了地望着发愣的便是这么几张毫无价值的纸。她生活在过去的日子里——每一封信似乎都会钩起与之有关的一段回忆。往昔的一切对她来说至今历历在目。乔治的眼神、语调、衣着,乔治说过些什么话,这些话又是怎样说的——除了死去的爱情存留的这些遗韵和记忆,她在世上已经一无所有。她此生只有一件事可做——那便是守着这具爱情的残骸。

她怀着难以名状的渴望心情看待死亡。她心想:“我死后可以永远追随他了。”笔者并不赞美她的想法和做法,也不打算把她树为榜样供读者小姐效法。您远比这小可怜儿更懂得如何调节自己的感情。缺心眼的爱米莉亚把她的爱有去无还地抵押了出去,把她的一颗心袒露无遗,反过来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唯一的承诺根本就靠不住,霎时间便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变成一文不值的空话。读者小姐决不会像她那样当冤大头。这项年深月久的婚约犹如一宗合伙买卖,它吸纳了一方的全部资本,而另一方却进退自由,想履约便履约,想毁约便毁约。

所以,年轻的小姐,你们可要留神,看看自己在婚约中陷得有多深。热恋的时候,不能全掏一片心;千万别把全部感情都告诉他,要是能做到不太动感情就更好。过早地敞开心扉竹筒倒豆子的后果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不要轻信自己,更不可轻信任何人。结婚的时候不妨效法法国人的做法,那里由律师充任新娘的傧相兼密友。不管怎么说,切不可陷入任何情感的泥淖,千万别作出你们在必要时无法收回的任何承诺。这样方能在名利场中无往而不利,既受人尊敬,又有好名声。

父亲破产后,爱米莉亚被逐出了原先所属的社交圈子。要是她能听到那个圈子里的人对她的议论,便会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明白她如何把自己的名声置于毫无屏蔽的风险之下。史密斯太太认为这等不可原谅的轻率之举简直闻所未闻;而亲昵到如此令人作呕的地步则向来为布朗太太所不齿,其下场对于布朗太太的女儿们倒不失为一种警示。

“欧斯本上尉当然不会娶一个破产者的女儿,”这是铎炳小姐的见解。“她老子已经把人家坑得够苦了。要说那个小爱米莉亚,她实在蠢得太离谱……”

“离什么谱?”铎炳上尉冲他的姐妹喝道。“他俩不是从小就订的婚吗?这跟结婚有什么两样?她是年轻女子中最最可爱、最最纯洁、最最温柔、最像天使的一位;我倒想知道,哪个浑蛋胆敢说她半句坏话?”

“得了,威廉,你冲我们抖什么威风?我们又不是男人。我们不能跟你决斗,”简小姐道。“我们又没说塞德立小姐的坏话,只是认为她在处事方面从头至尾都极不谨慎,这还是最客气的说法;而她的父母落得这般下场当然只能怨自己。”

“威廉,既然现在塞德立小姐解除了婚约,你何不自己去向她求婚?”安小姐用嘲弄的口气问。“跟这样一个家庭攀亲可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嘿嘿!”

“什么,要我娶她?”铎炳涨红了脸,立刻作出激烈的反应。“小姐,你们自己朝三暮四,难道就以为她长的也是风车心?你们挖苦、嘲笑这样一位天使就不知道罪过?反正她听不见你们的话;她的处境又这样悲惨,这样不幸,自然合该遭人耻笑。安,你尽可继续耍贫嘴。家里就数你的嘴尖,别人也乐意听。”

“我得再一次告诉你,威廉,这儿不是军营,”安小姐指出。

“军营,哼!我倒想听听军营里哪个敢说她半句坏话,”这头被激怒的不列颠雄狮吼道。“要是让我听见谁像你们那样议论她,我凭着天神起誓,哼哼!可是男人不会说这样的话,安;只有女人才会聚在一起咭咭呱呱、叽叽喳喳说三道四。快走吧——别哭起鼻子来。我只不过说你们就像两只笨鹅,”威廉·铎炳发现安小姐的眼圈转红,而且照例开始变得湿润。“好了,好了,你们不是笨鹅,你们是天鹅——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不过请别扯到塞德立小姐身上。”

铎炳的妈妈和姐妹一致认为,像威廉这样痴迷那个一无足取的小狐媚子,真是咄咄怪事。她们紧张得要命,生怕爱米莉亚跟欧斯本解除婚约之后,立刻会把她的另一个崇拜者(也是一名上尉)钓上钩。贤明的铎炳小姐之所以有此忧虑,无疑是根据她们自己的经验度人所致;或者她们只是根据自己的是非观作出判断,这样说比较妥当,因为她们还不曾有过机会嫁人或抛弃恋人,谈不上这方面的经验。

“谢天谢地,妈妈,威廉所在的团奉命将要开往海外,”铎炳小姐说。“至少我们的哥哥可以逃过这一劫了。”

这倒是事实。我们正在搬演名利场上的一出家庭喜剧,接下来法国皇帝登场,要在其中扮一个角色,尽管他没有一句台词,可要是缺了这位至尊无上的大人物,这戏还真演不成呢。是他毁了波旁王朝和约翰·塞德立先生。是他重返巴黎号召整个法国拿起武器来保卫他,并导致整个欧洲动员起来把他撵走。当法兰西民族和军队在五月广场上围着鹰旗宣誓效忠时,欧洲四支强大的军队〔9〕已向那里进发,开始声势浩大的猎鹰行动。本书有两位人物铎炳上尉和欧斯本上尉便隶属于其中的一支——英国军队。

拿破仑逃跑和登陆的消息在勇武的第——团受到欣喜若狂的热烈欢迎,凡是知道那支有名部队的人对此都能理解。从该团的团长到最小的鼓手,人人满怀希望、雄心和报国热忱,个个感谢法国皇帝,对于他来扰乱欧洲和平之举十分领情。第——团盼望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他们要让兄弟部队瞧瞧,他们和伊比利亚半岛战争中的功臣一样骁勇善战,第——团的豪情和斗志没有在西印度群岛被黄热病磨蚀殆尽。斯塔布尔和斯普尼谋求当上连长而不必花钱去捐军衔。奥多德少校太太指望在她决意参与的这一仗打完之前就能在签名时改称第三等男爵奥多德上校太太。我们的两位朋友铎炳与欧斯本情绪也跟其余的人一样激奋,一心想尽自己的责任,同时赢得荣誉,建立功勋,只是两人的表现方式各异:铎炳先生显得颇为沉稳;欧斯本先生则咋咋呼呼,神气活现。

消息传来,举国上下群情激昂,军队官兵士气高涨,以致对个人私事很少关心。也许是这个缘故,刚由《公报》宣布担任连长的乔治·欧斯本,忙于为开拔令迟早会下来的出征作各种准备,并且渴望得到进一步的擢升,所以不太把其他一些事件放在心上,要是在比较平静的时期他是会关心的。应当承认,老好人塞德立先生遭难并没有引起乔治太大的伤感。倒楣的老绅士的债权人第一次开会那天,乔治正在试一袭新的军装,他穿上后更显得雄姿英发。父亲回来向他述说那个破产者的种种卑鄙行径,可谓劣迹昭著,无耻之尤;并且重申以前说过的他对爱米莉亚的看法,提醒乔治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复存在。当天傍晚父亲给了他一大笔钱,付那些他穿戴起来特别漂亮的新衣服和新肩饰的账。钱对于这个出手大方的年轻人任何时候都有用,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便收下了。他曾在塞德立家度过好多好多快乐的时光,如今那栋房子门外墙上贴满了拍卖品的细目清单。他每次来伦敦总在老斯劳特下榻,那天晚上,他从家里步行去旅店经过那儿,看得见一张张招贴在月色下闪着白光。如今爱米莉亚和她的父母已被撵出那个温馨的家;他们在哪里栖身呢?想到他们的悲惨境遇,他深有感触。那天夜晚他坐在老斯劳特的咖啡室里,心情非常郁闷,喝了不少酒——他有几个袍泽在那里注意到了。

过不多久,铎炳进来劝他别再喝了。他说实在因为心里难受,只得借酒浇愁。但当不知趣的铎炳向他问这问那,还自以为含蓄地向他打听消息时,欧斯本干脆拒绝和他的朋友交谈,只说自己心里乱糟糟、堵得慌。

三天后在军营中,铎炳到欧斯本的房间里去,发现他头搁在桌上,周围散落着好些纸张,年轻的上尉情绪显然十分沮丧。

“她——她把我从前送给她的几件东西退了回来——就是这些屁也不值的小玩意儿。你瞧!”桌上一个小包写着乔治·欧斯本上尉收,一望便知是谁的笔迹。旁边放着几件东西:一枚戒指;一把银质小刀还是乔治少年时在市集上买给她的;一条金链子挂着一个小盒儿,内藏一绺头发。“一切都完了,”他说着发出一声痛心追悔的呻吟。“瞧,威廉,你愿意的话可以读一下。”

他指的是一封只有不多几行字的短简,内容如下:

爸爸命我把这些礼物还给你,那是你在美好的昔日送给我的;而且我给你写信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猜想,不,我知道,对于我们遭到的这次打击,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如今我们落泊潦倒,原有的婚约已不可能维持,现在我给你自由,你不再受它的束缚。欧斯本先生竟然怀疑我们如此卑鄙无耻,那是我们一切悲哀中最难以忍受的;我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不会同意欧斯本先生的看法。别了,别了。我祈求上帝赐给我力量经受住这场以及别的灾难,并且永远赐福予你。

爱米莉亚

我会常常去弹那架钢琴——你买的琴。派人把这架钢琴送来的想必是你。

铎炳的心肠特别软。每次看见女人和小孩受苦,他总会鼻酸。想到爱米莉亚沉浸在悲伤和孤寂之中,他那宽厚的心灵感到被撕裂一般的痛楚。于是他的情感冲动一下子如洪水决堤,看不惯的人也许会说大丈夫不该如此。他发誓说爱米莉亚是个天使,对此欧斯本打心眼里表示同意。乔治也把他俩一起成长相爱的全过程回忆一遍,爱米莉亚从小时候到现在这年龄的一帧帧倩影又在眼前重现——她是那么娇媚,那么天真无邪、单纯可爱,她的依恋和温柔不掺丝毫虚情假意。

曾经拥有的却不知珍惜,如今失去这一切该有多么痛心!无数温馨的往昔情景纷纷涌上他的心头——他从中看到的爱米莉亚总是蔼然可亲、风姿绰约。对照如此完美的纯情,想到自己的自私和冷漠,他愧悔交加,能不赧颜?光荣、战争一时都被抛在脑后,这两个朋友谈的只是爱米莉亚。

“他们在哪儿?”乔治在一席长谈和半晌静默后问;说实话,想想自己还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寻访她的下落,乔治深感羞惭。“他们目前在哪儿?信上并没有地址。”

铎炳知道。他不仅派人送去钢琴,还写过一封信给塞德立太太,请求允许前去看望她,并且就在昨天,他去柴忒姆之前见到了塞德立太太,也见到了爱米莉亚。非但如此,就连引起他俩百感交集的那封诀别信和一包纪念物也是他带来的。

好心的铎炳发现塞德立太太对他竭诚欢迎;看得出,送来的钢琴使她激动万分,她料想那必定是乔治表示友好的做法。铎炳上尉不去纠正塞德立太太这一判断上的错误,而是满怀同情从头至尾听她哀诉不幸的遭遇,对她蒙受的损失和所处的困境表示慰问,并同意她斥责欧斯本先生不该对过去的恩人如此绝情。等她吐出许多苦水,心头稍感轻松之后,铎炳才鼓足勇气请求与爱米莉亚见见面;由于她通常待在楼上自己屋里,做母亲的便去把一路哆嗦不已的女儿领到楼下来。

爱米莉亚形容枯槁,面无人色,她那绝望的眼神是那样悲怆,令威廉·铎炳大吃一惊,他从那张苍白而呆滞的脸上看到了极其不祥的预兆。爱米莉亚陪他坐了一两分钟,便把一个小包交给他,说:

“请您把这包东西带给欧斯本上尉,我——我想他身体一定很好。非常感谢您能来看望我们,我们很喜欢这个新的住所。我想——我还是上楼去吧,妈妈,我觉得自己精神不太好。”言毕,可怜的姑娘含笑行了一个屈膝礼,向来客告退。塞德立太太扶她上楼时,频频回头向铎炳投来忧心忡忡的目光。其实做母亲的无须这样吁请老实人可怜她的女儿。铎炳自己本来就十分怜爱她。自从见到爱米莉亚以后,他一直摆脱不了难以言传的悲伤、哀悯和隐忧,离开她家时铎炳简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乔治·欧斯本听说他的朋友已访到爱米莉亚的下落,急煎煎地问了许多有关那可怜的姑娘的情况。她身体好吗?她的气色怎样?她说了些什么?铎炳抓住乔治的手,注视着他的脸。

“乔治,她快要死了,”铎炳言道,此外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塞德立一家暂时栖身的那所小房子里,全部杂活都由一名胖乎乎的爱尔兰女佣包办。在前些日子里,这个胖姑娘竭力想给爱米莉亚帮助或安慰,却总是徒劳。爱米实在太忧伤,以致懒得答话,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别人对她是一番好意。

在铎炳与欧斯本谈话之后过了四个小时,这名爱尔兰女佣走进爱米莉亚的房间,见她照例坐在那儿,默默地对着几封信发愣,那是她的一份小小的财宝。胖姑娘脸上笑嘻嘻的,一副调皮而又高兴的样子,她做出种种动静想引起爱米的注意,可是爱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爱米小姐!”女佣说。

“来了,”爱米应道,可是并没有回过头来。

“这儿有一封信,”女佣继续说。“是给您的。那儿有人——刚给您写了这信——您就别再读那些旧信了。”她把一封信递给爱米,爱米接过信来便读。信上写道:

我必须见你。最亲爱的爱米——最亲爱的心上人——我最珍贵的爱妻,到我身边来吧。

乔治和塞德立太太正在门外等她把信读完。

本章注释

〔1〕1814年,欧洲反法联盟攻陷巴黎,拿破仑一世被放逐到地中海中的厄尔巴岛上。1815年3月1日,拿破仑在普罗旺斯(法国东南沿海地区)的戛纳登陆,3月20日重返巴黎,赶走路易十八,重掌政权。6月18日,滑铁卢战役中法军大败,拿破仑于6月22日宣布退位。拿破仑一世第二次统治法国的这三个多月,史称“百日王朝”。

〔2〕这里自然是比喻笔法。其实,拿破仑的雄鹰(军旗)从厄尔巴岛经戛纳到巴黎的进军路线无论如何与伦敦沾不上边。

〔3〕拿破仑在戛纳登陆时,欧洲反法联盟各国旨在结束反拿破仑战争、重新瓜分欧洲领土的维也纳会议正在举行中。

〔4〕塔列朗(1754—1838),法国外交大臣。在维也纳会议上代表复辟王朝临时政府力争改善法国的地位。

〔5〕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外交大臣、首相。在维也纳会议上处于支配地位。

〔6〕卡尔·哈登伯格(1750—1822),普鲁士首相。

〔7〕伦敦德里侯爵,即查尔斯·威廉·斯图尔特(1778—1854),英国驻维也纳大使。

〔8〕霍尔本,拉塞尔广场附近一条坡度很陡的街道。

〔9〕指英、俄、奥、普(鲁士)四国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