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一件事办得像乞乞科夫预先设想的那样如意。第一,他醒来的时间比他原来想的要晚——这是第一桩不称心的事。起床之后,他立刻差人去问马车套好了没有,一切准备停妥了没有;但得到的回话是,马车还没有套好,什么都没有准备停妥。这是第二桩不称心的事。他大发雷霆,甚至准备给我们的老朋友谢里方尝尝像拳头一类的东西的滋味,他只是不耐烦地等着谢里方进来,看他提出什么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谢里方很快就在房门口出现了,于是老爷总算领教了在必须赶紧上路的这种情况下通常从仆人嘴里所能听到的妙论。
“不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该给马钉马掌呀。”
“好哇,你这个蠢猪!你这个呆子!这件事你干吗不早说呢?难道没有工夫吗?”
“工夫倒是有的……不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还有车轮子也不管用,轮箍该重新换一副啦,因为眼下路上高低不平挺难走,到处都是这么坑坑洼洼的……再说,如果您容许我禀报,那么我还得说:车子前半身的榫头完全松动啦,说不定连两站路都走不了。”
“你这个混蛋!”乞乞科夫把两手一拍,尖声叫了起来,并且走过去跟他靠得那么近,谢里方害怕老爷会赏他一个巴掌,赶紧退后几步,避在一边。
“你打算把我害死?啊?你是想杀了我?你这个强盗,你是打算在大路上把我杀了,你这个该死的蠢猪,阴阳怪气的恶鬼!啊?啊?咱们不是一动不动在这儿待了三个星期吗,啊?你哪怕吭一声呀,混账!——可是你偏偏一直挨到临走这个节骨眼儿上才来凑热闹!现在不是已经几乎万事俱备:只差坐上车动身走啦,啊?你这不是存心捣乱使坏吗,啊?啊?你说呀。你是早就知道了的?是吗?”
“我是早就知道的。”谢里方垂下了头,回答道。
“那你干吗不早说呢,啊?”
对这个问题谢里方什么也没有回答,可是,他垂下了脑袋,仿佛在对自个儿说:“瞧,这事儿出得多么蹊跷:明明早就知道,偏偏不说出来!”
“好啦,现在你快去把铁匠叫来,得在两个钟头之内把一切都办好。听明白了没有?一定得在两个钟头之内;如果办不好,我就要把你,把你……狠狠地收拾一顿,收拾得你服服帖帖!”我们的主人公实在气愤不过了。
谢里方刚朝门口转过身,要出去执行主人的命令,却又站住了说:“老爷,还有一件事要禀报,那匹花斑马,说真格的,还是卖掉算啦,因为,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它简直坏透啦:像它这样的马,老天有眼,只会碍事。”
“好哇!我这就给你跑到市集上去把它卖掉!”
“说真格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它只是看样子挺精神,实际上是一匹最狡猾不过的马了;像这样的马哪儿也没有见过……”
“傻瓜!什么时候我想把它卖掉,我就会去卖的。你居然还唠唠叨叨发什么议论!现在我就等着:如果你不马上把铁匠给我叫来,并且在两个钟头之内不把一切都准备好,那我就要狠狠地揍你一顿……叫你连自己的脸也认不出来。快走!办事去!”谢里方退了出去。
乞乞科夫的心情十分恶劣,把马刀重重地往地板上一摔,那马刀跟着他在旅途上辗转东西,为的是在必要时使人产生应有的恐惧。后来他费了一刻多钟的口舌方才和几个铁匠讲定了价钱,因为铁匠照例都是些天字第一号的坏蛋,当他们咂摸出这是一件紧急的活儿,就多开了五倍的价钱。不管他发多大的脾气,骂他们是骗子手,是强盗,是拦路抢劫的匪徒,甚至还提到了末日的审判,可是说什么铁匠们也无动于衷,他们完全能够沉得住气:不仅在价钱上寸步不让,甚至干起活来还磨磨蹭蹭,讲定两个小时的活儿足足干了五个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饱尝了任何一个出门旅客都熟悉的那股滋味:箱子已经理好,房间里扔下的只有麻绳、纸团和各种各样的废物,人既不能够算已经上路,但又不能够消消停停地坐着,只有眼看窗外过往的行人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谈论着自己的小本经营,还不时带着某种愚蠢好奇的神色抬起眼皮来瞅他一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害得可怜的没法上路的旅客心情更加焦躁。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他看见什么东西:对着他窗户的小铺子也好,不时走到挂着寒酸短小幔布的窗前的对门老婆子的头也好,——全都使他觉得讨厌,可是他却又不离开窗口。他照旧站着,忽而神思恍惚、忽而目光呆滞地重新去注视在他眼前活动着的和不活动着的一切东西,并且出于懊恼伸手拍死了这当口就在他手指底下嘤嘤叫着往窗玻璃上乱撞的一只苍蝇。可是,万事总有个尽头,引颈盼望的时刻到来了:一切都准备停妥了,轻便折篷马车的前半身修理得稳稳当当,车轮包上了新轮箍,马匹饮过水给牵回来了,那几个黑心的铁匠把到手的工钱点数清楚,祝他一路顺风之后也走了。最后连车也套好了,两只刚才买来的热烘烘的辫子形面包放进了车厢,谢里方也已经往赶车人的座位旁边挂着的一只布袋里为自己塞进了一件什么东西,我们的主人公终于也坐上了车,这时在场的有店伙计,他照旧穿着那件线呢常礼服,频频地挥手告别,有本旅馆的仆役,也有别人家的仆役和马车夫,那都是跑来瞧瞧别人家的老爷出门有什么样排场的,此外,还有每逢出门总少不了的其他的种种热闹,——在这之后,那辆多半是单身汉乘坐的,这么长久地待在城市里,甚至也许叫读者都已经觉得腻味的轻便折篷马车,终于从旅馆的大门里驶了出去。“谢天谢地,我的老天爷!”乞乞科夫想着画了一个十字。谢里方抽了一鞭子;彼得卢什卡先在踏脚板上吊了好一会儿,这时也挨着谢里方坐下了,我们的主人公则挪动了一下身子,在格鲁吉亚出产的毛毯上坐舒服了一些,给自己背后塞了一个皮靠垫,紧紧搂着两只热烘烘的辫子形面包,而轻便折篷马车又开始上下跳动和左右摇晃起来,那全是石子街的功劳,因为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条石子街是具备着一种震动抛掷的力量的。乞乞科夫怀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心情望着房屋、墙壁、篱笆和街巷,所有这些景物仿佛也在蹦跳着慢慢儿地向后退移,命运会不会在他一生中的哪一天再让他和它们相遇,这只有上帝知道。在拐进一条胡同的时候,轻便折篷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整条胡同都被蜿蜒不绝的出殡行列堵塞住了。乞乞科夫探出身子吩咐彼得卢什卡打听一下,这是给谁送葬,于是知道了下葬的是检察长。他心里觉得顶不是滋味,赶紧缩在犄角里,让皮幔挡住自己的脸,后来索性拉下了皮幔。在轻便折篷马车这样站住不动的当口,谢里方和彼得卢什卡虔诚地摘下帽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送殡的人,察看他们是怎么走法,坐车还是骑马,还点着人数,算算步行的和有坐骑的总共有多少,而老爷呢,在嘱咐过他们见了熟识的仆役跟谁也不要相认和招呼之后,自己也从皮幔上的玻璃窗眼里往外偷偷张望起来:全城的官员都除下了帽子,跟在灵柩的后面。他开始有点担心,害怕人家认出了他那辆轻便折篷马车,可是他们根本没有这份心思。他们甚至不像平常送殡的人那样边走边交谈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他们的思绪此刻都凝聚在自个儿身上:他们在琢磨,新任总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如何着手公务,会如何对待他们。步行的官员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溜儿轿式马车,里面露出戴着黑色丧帽的女士们的面庞。根据她们嘴唇和手的动作可以看出,她们谈得挺起劲;说不定她们也在议论新任总督的驾临,对他必将举行的舞会在作种种的推测,并且又在为自己的百谈不厌的花边和镶边费神操心。终于在轿式马车之后有好几辆空的马车鱼贯而过,终于再也没有什么了,我们的主人公可以驱车前进了。乞乞科夫撩起皮幔长叹一声,真心诚意不胜感慨地说:“是检察长呀!平平常常活了一辈子,后来也就这么死啦!这下子报上可要发布一条消息啦,说什么‘惊悉某公溘逝,不胜痛惜,盖某公生前为本城望族士绅,笃爱子女,伉俪情深,堪称楷模,今竟仙逝,岂其属员之不幸,亦乃举世之不幸也’,并且会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废话,说不定还会添上这么几句,说什么‘本城孤儿寡妇无不哀恸欲绝,挥泪相送’云云;可是,如果认真琢磨一下,那么就会发现,在你的身上除了两道浓密的眉毛之外,其实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说着他吩咐谢里方把车赶得快一些,同时暗自想道:“不过,碰上出丧是个好兆头;俗话说,路见棺材,时来运转。”
这期间轻便折篷马车已经转弯抹角行驶在一些比较僻静的胡同里了;很快就只看见一排排长长的木头栅栏,这预示着城市快到尽头了。现在,连石子街也已经过去,连拦路杆,连城市都已经被甩在身后,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车儿又行驶在大路上了。在驿道两边所遇到的无非又是路程碑,驿站长,水井,大车,灰扑扑的村庄,茶炊,村妇,一个机灵的、手里抱着一捆燕麦匆匆跑出来的大胡子的客店老板,一个穿着破树皮鞋的、已经赶了八百里路程、步履蹒跚的行人,草草建成的小城镇,满街的木造店铺、装面粉的圆桶、树皮鞋、辫子形面包和其他零七八碎的东西,斑驳的拦路杆,正在修补的桥,无论往哪一边望去都是广无涯际的田野,地主的轿式马车,一个士兵骑着马运送一只装满铅弹的绿色箱子,箱子上写着“某某炮兵连”的字样,原野里闪过的一行行绿色的、黄色的和新近犁过的黑色的田垄,远处响起的悠长的歌声,耸立在朦胧雾霭中的松树梢顶,渐渐飘远消逝的钟声,苍蝇般密集的乌鸦,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俄罗斯!俄罗斯!我看见你了,从我那美妙迷人的远方[119]看见你了:你贫瘠,凌乱,荒凉;你既不愉悦眼睛,也不惊心动魄,没有大胆奇妙的天然景色在大胆奇妙的人工景色的烘托下显得美奂绝伦,没有在悬崖峭壁上筑起嵌着无数窗棂的巍峨宫殿的城市,没有喧腾的、水珠飞溅不息的悬瀑掩映在秀美如画的林木和环屋盘绕的藤萝之间,没有层层叠叠悬于空中的岩石引人翘首仰望,也没有重重的拱门被密密的葡萄枝、常春藤和数不清的野蔷薇遮掩得暗沉沉的,把远处耸入银白纯净天空中的明丽的、绵延不绝的群山衬托得光辉耀目。你的一切是开阔、空旷和平坦的;在大片平原中间,像一些黑点,像一些符号,稀稀落落毫不醒目地散置着你的矮小的城镇;没有一点东西能够引诱和迷惑人的眼睛。可是,究竟是什么不可捉摸的、神秘的力量把我往你的身边吸引?为什么飘荡在你山川平原上的忧郁的歌声总是在我的耳边回响缭绕?这里面,这歌声里面,蕴含着一股什么力量?是什么在呼唤,在呜咽,在紧紧地揪着我的心?是什么音律在灼热地吻我,闯入我的灵魂,萦回在我的心头不愿离去?俄罗斯!你究竟要我怎么样?究竟有什么不可捉摸的联系深藏在你我之间?你为什么这样凝望着我,你的一切为什么都向我投来满含着期待的目光?……当我还充满困惑,木然不动地站着的时候,一片森严可畏的、预示着风雨将至的浓云已经罩在我的头上,我的思想变得哑然无语,默默地对着你的广漠的土地。这片一望无垠的土地将给我什么启示?是不是只有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才能够产生无限广阔的思想,因为你本身是无边无际的?是不是只有在你的身边才能够成为一个勇士,因为你有让勇士尽情驰骋的地方?也就在这个时候,壮阔的土地气势凛然地把我搂入胸怀,以令人战栗的热力将自己的姿影刻印入我的心灵;我的眼睛被一种超乎自然的魔力照亮了:哦!俄罗斯!你是一片多么光辉灿烂、神奇美妙、至今未被世间认识的异乡远土哟!……
“把马勒住,勒住,你这蠢货!”乞乞科夫对谢里方喊道。
“看我一刀宰了你!”迎面驰来的一个胡子足足有一尺长的信使叫骂道,“你瞎了眼啦,让魔鬼把你的灵魂抓了去:这是官车!”转眼之间,三驾马车带着隆隆声,卷着尘土,像幻影一样消隐不见了。
旅途!在这个字眼里包含着多么奇异的意味啊,又诱人,又奇妙,又令人遐想联翩!这旅途本身就有多美:晴朗的天空,秋日的落叶,寒冷的空气……快快把旅行大氅裹得更紧一些,把帽子拉下压到耳边,往车厢的犄角里靠得更近一些,更舒服一些!四肢上流过最后的一阵寒颤,接着就涌来令人愉快的温暖。马匹奔驰着……睡意那么甜蜜诱人地悄悄袭来,眼睑闭阖上了,《不见茫茫的雪》[120]的歌声,马蹄的嘚嘚声,车轮的辚辚声,都已经是在睡梦中隐约听见的了,你已经打着鼾,把邻座的旅客挤到了犄角里去。一觉醒来,五站路已经过去,抬眼只看见一轮明月,一座陌生的城镇,三三两两带有古式木头圆穹顶和乌黑尖顶的教堂,一幢幢暗沉沉的圆木造的房屋和雪白的石砌的房屋。到处是皎洁的月光:仿佛在墙上,石子路上,街面上,都飘拂着一块块雪白的亚麻布头巾;煤炭般乌黑的阴影又像一条条斜纹纵横交叉地把它们割裂开来;木头屋顶在斜泻的月光下像发亮的金属一样闪耀着光辉,到处看不见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在一个什么地方的窗户里还透露出一盏孤灯的亮光;不知是一个小市民在缝制一双高统皮靴呢,还是一个面包师在烘房里熬夜忙碌——何必去管他们呢?看看月夜吧!看看这造物的魅力吧!上天在塑造一个多美的夜晚啊!那空气,还有那片天空,多么远,多么高,深邃莫测而又那么广无边际,和谐清明!……可是,夜间的寒气冷飕飕地吹拂着你的眼睛,催你入眠,于是,你来不及把夜色欣赏就打起盹来,一边迷迷糊糊,一边发出阵阵的鼾声,而被你挤在犄角里的那个可怜的邻人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分量,愤愤地辗转着身子,久久不能够入睡。等到你睁眼醒来时,在你的面前已经又是耕田和荒地了,极目望去,不看见别的,到处只是一片旷野,一切都是袒露无遗的。标有数字的路程碑飞快地扑进你的眼帘;天色渐渐破晓;在冷凝的、发白的天幕上出现一条苍白的、泛着金色的光带;晨风变得更凉更刺骨了:把温暖的大氅裹得更紧一些!……多么惬意的寒风!那重新拥抱你的睡意又是多么的甜美!车身猛地一晃——你又被惊醒了。太阳已经升在高高的天顶上。“小心,小心!”你听得有人在喊;从陡坡上飞冲下一辆大车;坡下是一道宽阔的拦水坝和一个清澈澄碧的大水池,太阳照得水面明晃晃的,宛如一个铜盆的底;一座村庄,一片小山坡,上面农舍纵横错落;乡村教堂的十字架像颗孤星在一边闪烁;耳边传来正在聊天的庄稼汉的话音;肚子里饥肠辘辘……天啊!这遥远遥远的旅途有时是多么美好!有多少回我有如一个落水的有灭顶之灾的人,紧紧抓住了你,而你每回都慨然伸出手来拯救了我!你孕育过多少神妙的灵感、充满诗意的梦幻,又留下过多少奇异难忘的印象啊!……连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的心里此刻怀有的也不尽是一些平庸的梦想了。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他有些什么感受吧。起先他一无所感,只是为了希望确信他是不是真的已经驶出了城市,偶尔还要回过头去瞧一眼;可是,当他看到,城市早已在视野中消失,打铁铺也好,磨坊也好,凡是在城关附近通常有的东西,都一概看不见了,甚至连石砌教堂的白色屋顶也早已退到地平线下面去了,他这才一心注意起大路来,这才不时向左右两边眺望一下,而N城仿佛已经不为他所记得,仿佛这是他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什么时候,还是在童年时代经过的一个地方。终于连大路也不再吸引他的注意,他半阖上眼睛,把头靠在皮垫上。作者承认,他为此感到挺高兴,总算可以抓住机会谈一谈自己的主人公了;因为在这之前,如读者看到的,他受到不断的干扰,忽而是诺兹德廖夫,忽而是舞会,忽而是女士们,忽而是城里的流言蜚语,最后还有千百种渺不足道的小事在干扰着他,其实,那些事情只有在写进书本里之后方才显得渺不足道,而当它们在上流社会流传的时候,可被人当作了不起的大事哪。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们把所有这一切搁在一边,言归正传吧。
我们所挑选的主人公能不能讨读者的喜欢,这一点是非常值得怀疑的。他不会博得女士们的青睐,这已经可以肯定无疑了,因为女士们总要求主人公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如果在精神上或者仪表上他有了一个什么小小的瑕疵,那就够糟糕的啦!不管作者把他的内心探索得有多么深,哪怕比镜子还要清楚地反映出了他的形象,他也丝毫得不到赏识的。乞乞科夫已经发胖,又已经到了中年,仅仅这两点便于他大大不利:发胖这一点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我们的主人公无法获得宽宥的,绝大多数的女士见了会把身子一扭,说道:“呸,这么恶心!”唉!所有这一切作者都是明白的,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选取一个品德高超的人来作为自己的主人公。可是……就在这部小说里也许会响起另外一些至今还没有被拨动的心弦,会出现无比珍贵丰富的俄罗斯精神,会有一位天赋神明般德行的大丈夫上场,或者出现一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绝妙的俄罗斯少女,她凝聚着女性心灵的全部的惊人的美,整个儿充满着高尚的情操和自我牺牲的勇气。和他们相比,其他种族的一切品德高超的人都不过是一些行尸走肉,就像书本上的话和活的语言相比显得毫无生气一样!俄罗斯人的感情一旦苏醒过来……人们便会发现,凡在其他民族的天性上仅是轻轻浮滑过去的那些东西,在斯拉夫人的天性里却留下了何等深刻的烙印……不过,何必现在就来提将在后面发生的事情呢?作者早已是一个成年人,经历过严峻的内心反省和闭门思过的生活,如果再像年轻人一样冲动,那是很不合适的。一切都该有先后次序的区分,有自己上场的地点和时间!所以,品德高超的人终究没有被选来作为长诗的主人公。不过,他之所以不被选用的原因,倒是不妨奉告诸位的。那是因为终于到了该让可怜的品德高超的人歇歇腿的时候了;因为“品德高超的人”这个字眼在大家的嘴上用得太随便了;因为人们把品德高超的人当成一匹劳役的马,没有一位作家不骑上他,用皮鞭和随手抓到的东西驱赶着他趱路;因为人们把品德高超的人磨折得不成样子,在他的身上原先是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连高尚品德的影子都没有了;因为人们只是假惺惺地要求品德高超的人出场;因为骨子里人们并不尊重品德高超的人。不,终究该换换班,把坏蛋也套上车啦。就这样,让我们把一个坏蛋套上车牵上场吧!
我们的主人公的出身是暧昧不明、门第不高的。他的双亲虽说是贵族,然而是世袭的还是本人受到册封的——这只有老天爷知道。他长得不像他们,这一点至少可以由他出生时在场的一个本家作证,那是一个矮个儿短腿、通常被人们叫作“水鸭子”类型的女人,她把孩子一抱上手,就尖声叫了起来:“完全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个样子!他该像他的外婆,那要好得多啦,可是他完全像俗话说的,不像爹,不像娘,倒像一个过路的少年郎。”人生一开始就对他冷若冰霜,好比透过一扇雪封的昏暗的窗户吹来的一股寒气:在童年时代他既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伙伴!一间狭小的屋子,几扇无论冬夏都不打开的狭小的窗户,病病歪歪的父亲,披着一件羊羔皮衬里的长大褂,赤脚趿着一双绒线拖鞋,在房间里兜着圈子,不住地唉声叹气,对着墙角里的沙盂[121]吐痰;孩子整天价坐在长凳上,手里握着鹅毛笔,手指上甚至嘴唇上都沾着墨水,眼前始终是一张习字的仿格,上面写着“汝毋妄言,应敬尊长,胸怀美德”;耳边永远是拖鞋在房间里移动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响声;如果孩子对单调的功课实在觉得腻味,在字母上添加一只钩子或者一条尾巴,那么立刻会听见熟悉的、始终是严厉的声音:“又在捣蛋啦!”接着从背后就会伸来长长的手指,用指甲把他的耳朵掐得痛楚万分,这时心里照例涌起一股委屈难受的感觉:这便是他早期童年生活的悲惨写照,如今在他的记忆里只勉强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了。可是,在生活中一切都会发生迅速变化的:在一个春光明媚、河水泛滥的日子里,父亲带着儿子坐上四轮货车出门了,车由一匹在马贩子的行话里叫作喜鹊的那种褐色黄斑小马驾着;赶车的是一个矮小的驼背,乞乞科夫的父亲惟有的一户农奴的家长,他一个人几乎包办了老爷家里的全部职务。这喜鹊载着他们慢吞吞地走了一天半还多一点的时间;半路上宿了一夜,摆渡过了一条河,用冷馅饼和烤羊肉充的饥,直等到第三天的早晨方才到达城市。在孩子的眼前豁然一亮,城市的街道显得出乎意料的富丽辉煌,使他张大了嘴愣了好几分钟。后来喜鹊拖着车子踩进了一个水坑,接着驶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地势越走越低,满街都是泥泞。马匹在驼背马车夫和主人本人的策励下下着死劲拽动蹄子走了许久,终于把他们一行人拖进了一个小院,小院位于低坡上,里面有一幢破旧的小屋,屋前栽着两株开了花的苹果树,屋后是一片矮小的园子,那里除了四株花楸果和接骨木,还有一间木头小屋缩在园子的尽头,盖着破木板,开着一扇狭小的、不透光的窗户。他们的一个本家老太太就住在这里,她虽然年迈体衰,还每天亲自拐到菜市上去买菜,然后在茶炊旁边烤干自己的袜子,她拍拍孩子的面颊,对他的肥胖欣赏了一番。往后他便该留在这里,每天到市立学校去念书。父亲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动身了。离别的时候父亲没有流泪;只是拿出了一枚五十戈贝的铜角子给他零花和买糖果吃,而重要得多的是留下了聪明睿智的告诫:“听着,巴甫卢什卡,一心念书,别调皮捣蛋,最重要的是你得讨教师和上级的喜欢。要是你能够博得上级的欢心,那么,即使在学问上面你没有什么成就,即使上帝不曾赐给你什么才华,你还是能够走运,能够出人头地的。别跟同学们来往,他们不会教你做什么好事情;不过,如果非交朋友不可,那么,得拣有钱一些的来往,必要时就可以得到他们的照应。不要为谁破费,请谁吃喝,最好让人家来请你吃喝,顶顶要紧的是把钱省下攒积起来,钱这样东西可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靠得住。同学也好,朋友也好,都会叫你吃亏上当的,一遇上倒霉事儿,第一个出卖你的就是他们,可是,不管你遭到什么厄运,钱不会出卖你。在这世上,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什么事你都能够办得到,什么路你都能够打得通。”这样谆谆告诫了一番之后,父亲就和儿子分别,仍由喜鹊拖着车慢慢地回老家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可是,父亲的嘱咐和告诫深深地刻印进了他的心灵。
巴甫卢什卡打第二天起就开始上学。他对任何一门学科都没有特别的才能,在他身上值得称道的主要是勤奋和整洁;可是,在另外一个方面,即在处理实际问题方面,他却十分聪慧颖悟。他一下子就悟出了为人处世的奥秘,在和同学相处中的确做到了让他们为他破费,而他呢,不仅从来不回请他们,有时甚至还把同学的馈赠保存起来,过后再卖给这些同学。虽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却已经具备了克制自己的能力。父亲给的五十戈贝他一文也没有动用,相反,在那一年里还使这笔钱生出了利息,显示出几乎非同寻常的善于经营的本领:他用蜡捏制成一只雪鸟,涂上颜色,卖得了好价钱。后来有一段时间又干了另外一些投机买卖,那就是:在市集上买了好多吃的东西,上课时坐在有钱同学的旁边,只消一发现那个同学开始无精打采了,那是饥饿袭来的征兆,他就仿佛无意似的从椅子下面露出姜饼或者小圆面包的一只角,逗引一番之后,他就根据嘴馋的程度讨价收钱。他又捉了一只老鼠关在小木笼子里,在屋里不歇地忙了两个月的工夫,终于把老鼠训练得能够听着口令用后腿直立、躺倒和翻身起来,后来他把老鼠也卖得了好价钱。当钱攒积到五卢布的时候,他把这只钱包缝合起来,再换一只来存钱。至于说到对待上级的态度,那么,他显得更加聪慧颖悟啦。上课的时候谁都不能够坐得像他那样斯文。必须交代一下,教师是一个对课堂的肃静和学生的良好操行十分注重的人,他容不得聪明而又调皮的孩子;他总觉得他们一定会嘲笑他的。只消谁被他发觉有一点儿机灵调皮,只消谁挪动了一下身子,或者偶尔不知怎么的抬了一下眉毛,就立刻会招他的嫉恨。他会一个劲儿地刁难这个学生,狠狠地惩罚他。“老弟,我要把你收拾得身上不留一点狂妄自大、桀骜不驯的脾气!”他说,“我对你可了如指掌,连你自己都没有像我这样了解你自己哩。现在你就给我乖乖地跪着!尝尝饿肚子的滋味!”可怜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跪得膝盖磨破了一层皮,还整整饿了一天一夜。“什么才能,什么天赋?全是胡说八道,”他又常常说,“我只看操行,谁哪怕一窍不通,但只要操行可嘉,我就给他各门功课都打上满分;要是有谁给我发现品行恶劣,喜欢讥诮别人,我就给他打零分,哪怕他的聪明超过梭伦[122]也没用!”教师便是这样说的,他对克雷洛夫厌恶到了极点,因为后者曾经说过:“依我看:喝酒无妨,但要懂行。[123]”教师还经常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原先执教的那所学校里课堂上是如何如何的鸦雀无声,甚至连一只苍蝇飞过都听得见,整整一学年内,没有一个学生在上课时咳嗽过一声,擤过一回鼻子,不到打下课铃,谁也无法知道,课堂里有没有什么人。乞乞科夫立刻摸着了教师的脾气,明白了所谓操行是怎么一回事。在上课的时候,不管背后同学怎么拧他,他从来不眨一下眼睛,不动一下眉毛;下课铃一响,他就三脚两步赶上前去,抢先把风帽递给教师(这位教师老戴一顶风帽);递过风帽之后,他第一个走出课堂,设法在路上和教师巧遇三两回,每回不住地脱帽敬礼。这办法果然完全奏效。在他求学的几年里,他始终得到教师的青睐,结业时各门功课名列前茅,文凭之外还获得了一册印有“敦品励学 此奖”烫金字样的书。他离开学校时,已经是一个外貌相当动人的青年,下巴颏少不了得用剃刀加以修饰了。也就在这当口,他的父亲去世了。全部遗产便是四件破得无法缀补的毛线衣、两件旧的羊羔皮衬里的常礼服和一笔为数有限的钱款。由此可见,父亲只擅长于规劝别人攒钱,而自己却攒得不多。乞乞科夫立刻把破旧的老家连同一块巴掌般大的土地卖了一千卢布,把一家农奴迁到了城里,打算从此在城里定居下来并且谋一份差事。也就在这当口,那位注重课堂鸦雀无声的秩序和学生良好操行的可怜的教师,不知是因为他过于愚蠢,还是因为犯了别的过失,被学校革职撵了出来。教师开始借酒浇愁,最后潦倒到连喝酒的钱也没有了;他贫病交迫,孤苦无援,住在一间冰冷的、无人过问的小破屋里。他原先的一些学生,也就是他总以为桀骜不驯、狂妄自大的聪明调皮的学生,一听到他的悲惨境遇,立刻为他凑集了一笔钱,甚至还典卖了许多自己必需的物品;惟独巴甫卢沙·乞乞科夫推说自己经济拮据,只拿出了一枚五戈贝的银角子,同学们当场把钱扔还给了他,说:“嗐,你这个小气鬼!”可怜的教师听见自己原先的学生这样慷慨解囊,他双手捂住了脸:昏花的眼睛里泪如泉涌,他哭得像一个孱弱无能的孩子那样伤心。“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上帝还要让我大哭一场。”他声音微弱地说道,并且沉重地叹了口气,当他听到了乞乞科夫的态度时,接着又说:“唉,巴甫卢沙!这下可看出,人会有多大的变化呀!他本来是一个多么温驯善良的孩子,看不出有半点的粗野横暴,简直像缎子一样的柔软呀!他骗了我,大大地骗了我……”
可是,绝对不能够说,我们的主人公生来是冷酷无情、没有心肝的,绝对不能够说,他的感情已经麻木迟钝到了丧失怜悯心、丧失同情心的地步;这两种感情他都是具备的,他甚至也想帮一下忙,但是帮这个忙不该花大笔的钱,不能够触动他规定不能够动用的那笔钱,总之一句话,父亲说的“把钱省下攒积起来”的告诫在这时起了作用。不过,在他的身上还没有一种纯粹为钱而爱钱的欲念,他还没有被铢锱必较、一钱如命的恶习所控制。不,并非这些恶习在操纵他,而是他梦想将来过一种万事不愁的优裕生活,享尽人间的富贵荣华,出门有马车代步,住的是舒适讲究的府邸,吃的是珍馐佳肴,这便是他头脑里朝思暮想的东西。往后他有朝一日非要尝遍所有这一切乐趣不可,正是为了这个,现在他才把钱一文一文地攒积起来,甘愿自己省吃俭用,也忍心看别人吃苦受罪。每当一个富翁乘着轻快漂亮的马车,由套着富丽的挽具的骏马驾着,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他总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停住了脚步,过了半晌方才如大梦初醒似的说:“可是他原先只是田庄上一个小小的管事,头发剪成刘海式的呀?”凡是带有富贵享乐气息的东西,都对他产生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思议的印象。从学校毕业之后,他甚至不想休憩消遣一下:他要赶紧找一份差事干起来的那股愿望实在强烈。可是,纵然有品学兼优的结业证书,他却好不容易才踏进了省税务局的大门。就是在偏远的省份里也得有靠山啊!他的职位是不足道的,一年薪俸才三四十卢布。然而,他决心发奋苦干,战胜和克服一切的艰难障碍。他也的确显示出了闻所未闻的自我牺牲、耐心和撙衣节食的克己精神。他起早摸黑,身心都不知疲倦地写呀写呀,整个儿扑在公家的文书上,他不回家,就睡在办公室里的桌子上,饭有时和看门人一起吃,但同时却能够保持仪表的整洁,始终衣冠楚楚,脸上带着令人愉快的神情,举止中甚至含有一种高雅的风度。必须交代一下,税务官员是特别以面目可憎、模样可厌见长的。有的人的脸活像一只烤坏了的面包:面颊往一边鼓起,下巴颏歪到了另外一边,上嘴唇肿得像个水泡,外加还是裂开的;总而言之,是一个十足的丑八怪。他们说起话来总是有点狠巴巴的,那副腔调仿佛打算把谁揍一顿似的;他们对祭祀酒神倒挺热心,暴露出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至今还保存着不少多神教的残迹,有时候他们甚至如俗话所说灌饱了黄汤跑来上班,因此办公厅里空气混浊,有股子一点也不好闻的气味。置身于这些官吏之间,乞乞科夫不可能不如鹤立鸡群那样惹人注目,他不仅相貌堂堂,谈吐文雅,而且根本不喝任何烈性的酒,在各个方面都和别人截然不同。尽管如此,他的道路还是困难的:他的科长不巧是一个老古板,铁石心肠的化身;他始终冷冰冰的难以接近,一生中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甚至从来不向任何一个人问一声好。在街上也好,在他自己的家里也好,谁也不曾看见过他和平日有所两样;说不定有一回他对某一件事情表示过兴趣吧;说不定有一回他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之后又哈哈大笑过吧;甚至说不定有一回他趁着酒兴像强盗那般放荡地寻欢作乐过吧;可是,在他的身上连这种情形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过。在他的身上真是什么情感也没有:既没有恶的,也没有善的,但正是在这种一无所有里面潜藏着一种挺可怕的东西。他的一张大理石般冷漠无情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不端正的地方,也没有和任何东西相似的痕迹;轮廓线条都显得很匀称,挑不出半点儿差错。只是密密的坑坑洼洼的麻瘢把他的脸归入照民间的说法是夜里给魔鬼在上面辗过豌豆的那一类脸型里去。要接近这等样的人物,博得他的欢心,看来非人力所能及的,可是,乞乞科夫竟然去尝试了。他起先在各种不易觉察的琐碎小事情上着手去迎合他:仔细观察了他平素用的鹅毛笔的削法,于是照样削好了几枝,每回放在他的手边;把他的办公桌上的沙土和烟丝都吹掸干净;给他的墨水壶换了一块新的擦布;发现了他那顶世上难得见到的奇丑无比的皮帽常挂的地方,于是在办公结束前一分钟便去取来搁在他的近旁;如果科长的背脊上擦着了墙粉,就替他刷干净——可是,所有这一切全徒劳无效,仿佛什么也没有做过一样。后来他终于探听到了他府上的,也就是他家庭的生活情况,知道他有一个待字的闺女,那闺女也有一张仿佛夜里被用来辗过豌豆似的脸。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从这个方面发动进攻的妙计。他打听到她每星期天上哪座教堂去做祈祷,于是每回打扮得整整齐齐,硬胸浆得笔挺,站在她的对面。这下可奏效啦:严厉的科长动了心,招呼他上家里去喝茶啦!才一眨眼的工夫,同事们发现,事儿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乞乞科夫居然搬到他的家里去住啦,成为一个缺少不得的帮手,替科长家里跑腿,又买面粉又买糖,对待科长的闺女就像对待未婚妻那样亲昵,管科长叫爸爸,还吻他的手哩;税务局里人人都以为,二月底大斋之前肯定要办喜事啦。严厉的科长甚至亲自为他在上司面前说情,隔了不久乞乞科夫补了一个新的空缺,自己也当上了科长。看来,这也就是他和老科长过从甚密的主要目的;因为一转眼他已经把自己的衣箱悄悄地送回了家,第二天就已经搬走了。从此之后不再管科长叫爸爸,也不再亲吻他的手,至于婚事,那就搁下啦,仿佛压根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不过,每回碰见科长,他总是亲亲热热地握住他的手,邀请他到家里去喝茶,老科长尽管淡漠无情,平素不动声色,这时也每回直摇晃脑袋,并且喃喃自语道:“上当,上当,鬼儿子!”
这最难的一关总算给他跨过去了。往后的一切就轻松顺利多啦。他已经成了一个显要的人物。在他的身上本来就有着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所必备的一切品质:既有谈吐的斯文,举止的潇洒,又有办理公务的敏捷机灵。凭借这些长处没隔多久他就谋到了一个通常被称为肥缺的位子,并且把这个位子利用得十分得法。大家必须知道,正在那当口开始对形形色色的受贿行为进行最严格的追究;他可没有被追究所骇倒,相反,立刻化不利为有利,展现出地道的俄罗斯式的创造性,也就是只有遇到压力才会迸发出来的那种创造性。事情是这样的:只要有一个申请人上门,并且把手伸进衣袋想掏出按照我们俄罗斯流行的说法是附有霍万斯基公爵签名的介绍信[124]的时候,他立刻按住对方的手,面带笑容地说:“不必,不必,您以为我……不必,不必。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义务,没有酬劳我们也应该做的!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明天一切准能替您办妥。请问您府上在哪里,您不用亲自操劳,一切会送到您府上来的。”被灌了迷魂汤的申请人在回去的路上几乎是欣喜若狂,他想道:“这下总算碰到了一个正人君子,这样的人真该多一点才好,这简直是一颗珍贵的金刚钻呀!”可是,申请人等了一天、两天——并不见文本给送到家里来;第三天还是空等了一场。他到税务局去打听,——事儿还没有着手办哩;他又去找那颗珍贵的金刚钻。“哦,万分抱歉!”乞乞科夫攥住了他的两只手,彬彬有礼地说:“我们事儿多得忙不过来,可是,明天一切都给您办妥,明天一定办妥,说实在的,我甚至觉得惭愧不安呀!”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还伴之以令人着迷的神情姿态。如果他不知怎么的一时失言,吐露了一点什么口风,那么,他会及时自圆其说,尽力加以掩饰的。可是,明天也好,后天也好,大后天也好,文本始终不见给送到家里来。申请人动起脑筋来了:“得啦,这里面莫非有什么名堂吧?”他一打听,人家告诉他,得给书记员们塞一点钱。“干吗不给?我是准备给的呀,二十五个戈贝,五十个戈贝,都行。”“不,二十五个戈贝是不够的,每人得给一张白票子。”“给书记员每人一张白票子!”申请人尖声叫了起来。“您何必这样激动呢,”人家回答他说,“事儿是这样的:书记员每人到手二十五戈贝,其余的全是孝敬上司的。”傻头傻脑的申请人这才敲着脑门子,把时行的规矩、严究受贿的措施、官场上温文尔雅的谈吐举止,统统臭骂了一通。“以前,你至少还能够知道该怎么办:给长字号递过一张红票子,事儿就十拿九稳了,而现在呢,每人一张白票子,还得折腾上一个星期才能够猜透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说什么廉正无私,见他们的鬼去吧!”申请人当然言之有理,不过,现在没有什么受贿的人啦,所有的长字号都是顶顶正直、顶顶高尚的人,只有秘书和书记员之流才是一些骗子手。隔了不久,在乞乞科夫的眼前展现了一片广阔得多的天地:成立了一个营造委员会,负责某一座巨额投资的官府大厦的建筑工程。他在委员会里也钻营到了一个位子,并且还是一名顶活跃的成员。委员会立刻着手工作。他们为大厦的事儿忙碌了足足有六年的工夫:无奈不是天公不作美,就是建筑材料不合适,害得官府大厦只打了一个地基,从此怎么也造不高啦。然而在城市的另外一些地方,委员大人们却每人都盖起了一幢漂亮的公馆:显然那儿的土质要好一些。委员大人们已经开始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并且一个个开始娶亲成家。只是到了这一步,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乞乞科夫方才开始稍微放松一点禁欲和苦行的严酷戒律对自己的约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对长期守斋般的生活方才有些倦怠,这下可看出,他和形形色色的世俗享乐并非永远格格不入的,只不过他在火热的青年时代善于抑制自己,而一般的人在这样的年龄对自己无能为力罢了。他有了一些奢侈的享受:雇了一个相当出色的厨师,添置了荷兰细麻布衬衫。他已经给自己买了全省还没有人穿的上等呢料,并且打那个时候起多半就穿深棕色里泛红色的带闪光花点的外套了;他已经有了一对骏马,还常常亲自握着一根缰绳,叫拉边套的那匹马打圈儿转弯;他已经养成用海绵浸着加香水的清水来擦身的习惯;他已经常常买一种挺不便宜的肥皂来用,想让自己的皮肤变得光洁柔滑;他已经……
可是,突然委派了一位新上司来代替原来的那个脓包,新任上司是一个军人,为人严厉,是受贿者和所有一切被称为邪门歪道的行为的死对头。上任的第二天他就给全体官员一个下马威:他要求查账,查出了漏洞,查出了处处金额短缺,同时又发现了漂亮的公馆,于是开始了审查。官员们都受到了革职处分,公馆一律充公,拨作各种慈善机关和世袭士兵[125]学校之用:一切都付诸东流,而乞乞科夫受到的损失比别人尤为惨重。尽管他的相貌长得挺招人喜欢,新任的上司却一眼看了就觉得讨厌,原因究竟在哪里,只有上帝才知道,这种反感有时候是毫无理由的,就这样他把乞乞科夫恨得要死。不过,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军人,所以,对文官耍的花样了解得还不透彻,不懂得其中的全部奥妙,隔了一段时间,另外有一批官员因为貌似廉正和善于见风使舵,博得了他的垂青,于是将军很快地落到了一些更加卑劣的狐群狗党的手里,而他却根本不把他们看成骗子手;他甚至还挺得意,以为自己终于物色到了一批人才,并且常常要一本正经地吹嘘一番自己的洞烛幽微、辨别良莠的本领。官员们一下子就摸透了他的性格和脾气。他手下的官员个个成了扑杀不正之风的令人丧胆的猛将;他们到处追剿不正之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那股劲头就和渔夫高举梭镖追捕一条肥美的大白鳣鱼一样,并且他们获得了累累的战果,隔了不久每人的腰包里就装进了好几千卢布。这时先前的那批官员中有许多人已经幡然悔改,重蒙录用。可是,乞乞科夫却削尖了脑袋也钻不进去,尽管将军的首席秘书完全可以牵着将军的鼻子转,尽管在霍万斯基公爵的介绍信的敦促下他使了很大的劲为乞乞科夫说情,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却也无能为力。将军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虽然能够让人牵着鼻子走(不过,那是在不被他觉察的情况下),可是,一旦他脑子里起了一种念头,那么,这个念头就像一枚铁钉一样牢牢地安在他的脑子里:你怎么也别想用什么东西把它从那儿给拔出来啦。聪明的秘书所能够做到的,只是把那段沾着污点的履历一笔勾销,就连这一点也是他绘声绘色陈述了乞乞科夫的不幸家室——幸而他实际上还没有家室——的凄楚的遭遇,诉之于上司的恻隐之心,方才使上司手下留情的结果。
“嗐,有什么呢?”乞乞科夫说,“我顺竿爬了一阵,摔了下来,这不用怨天尤人!泪水消不了灾祸,必须脚踏实地去干。”说着他就决心重起炉灶,重新忍辱负重,重新在各个方面节制自己,尽管他一度是多么的如意,多么的阔绰。必须搬到另一个城市里去,再在那里使自己出人头地。可是,不知怎么的一切都不如意。他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不得不换了两三个职务。这些职务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卑污、低贱的味儿。大家必须知道,乞乞科夫是一个在上流社会里都难得有的十分体面的人。虽然他在涉世之初不得已也在卑污的社会里混过,可是他却始终保持着心灵的纯洁,他喜欢在办公厅里摆着髹漆得油光锃亮的木头桌子,喜欢那儿的一切都显得高尚优雅。他从来不容许自己在谈吐中漏出一个不体面的字眼儿,如果在别人的谈话里发觉对他的官衔和身份缺乏应有的尊敬,他总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我想,读者会不无愉快地知道下面的一些情况:他每隔一天就要更换一回内衣,到了夏季大热天气甚至天天都要更换:任何一点不好闻的气味都会使他觉得难受。正因为如此,每当彼得卢什卡进来替他脱衣服和脱靴子的时候,他总要拿一朵干丁香花塞在鼻孔眼里,并且在许多场合下他的神经都显得像姑娘家那样的娇弱敏感;也正因为如此,重新落到酒气熏天和举止下流的那些人群里去,对他来说可真是活受罪。不管他怎样鼓足勇气,在这段身处逆境的时间里,他终于消瘦了,甚至脸色也憔悴发青了。他本来已经开始发胖,开始变得像读者和他初次见面时所看到的那种圆滚滚的、挺体面的模样,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一边照着镜子,一边转着许多愉快的念头:年轻标致的老婆啦,育儿室啦,随着这些念头脸上浮现出了微笑;可是现在,当他有一次无意中照了一下镜子之后,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圣母!我变得多么丑呀!”从此之后,他好久不想再照镜子。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忍受着一切煎熬,拼命地忍受着,咬紧牙关忍受着,——最后,终于在海关谋到一份差事。必须交代一下,这差事早已成为他暗中朝思暮想的对象了。他看到,海关官员们弄到多少五光十色的外国货,把多少精致的瓷器和麻纱寄给自己的什么干亲家、婶娘和姊妹。他早已不止一次感叹地说:“这才是值得去的地方:边境近在咫尺,来往的全是有教养的人,又有多少荷兰细麻布衬衫可以弄到手!”还必须交代一下,这时他还巴不得弄到能使皮肤变得罕见的洁白并且使脸颊保持鲜嫩的一种特别的法国香皂;这香皂叫什么名字,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可是,据他估计,在边境上肯定是有这种货色的。就这样,他早已向往海关,不过,营造委员会那边现成的种种好处当时稳住了他的心,他的盘算考虑也挺有道理:无论怎么说,海关只不过是远在天边的仙鹤,而营造委员会却是已经到手的山雀。然而,现在他却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踏进海关,并且果真踏了进去。他以不同寻常的热情埋头苦干起来。看来他天生该是一个海关官员。像他这样的机灵劲儿,这样敏锐犀利的眼力,不仅没有见到过,甚至连听也不曾听说过的。不出三四个星期,他已经把海关业务摸熟了,对个中奥妙全都了如指掌:甚至不用过磅,不用尺量,只凭发货单他就能够判断出来,哪一捆包里有多少尺呢绒或者别的衣料;用手一掂,就立刻能够说出包裹有多少分量。至于搜查走私物品,那么,就连同事们也都说,他简直生着狗一样的鼻子:看见他有那样好的耐心去捏摸每一颗纽扣,并且态度始终极端冷静而又难以置信的彬彬有礼,谁都不能不觉得惊讶。每当被搜查的人气愤极了,发起脾气来,恨不得打烂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儿的时候,他总是面不改色,举止依旧彬彬有礼,只顾一边搜一边说:“能不能再略微麻烦您一下,请您抬起一下身子?”或者是:“太太,能不能劳驾您到另外一间屋里去?那儿有一位我们海关官员的夫人要和您说几句话。”或者是:“抱歉,这下我要用小刀把您的大衣衬里稍微拆开一点啦。”他一边说,一边从那里抽出一条条披肩和围巾,动作镇静得仿佛从自己的衣箱里取出东西来一样。连上司也说,这简直是鬼,而不是人:他会去搜查车轮子、辕杆、马的耳朵,还有任何一个作家都万万想不到而只有海关官员方才有权伸手去掏摸的稀奇古怪的地方。因此,可怜的旅客通过国境之后有好几分钟还不能够恢复神智,他只有一边拭着像水痘般盖满全身的汗珠,一边画着十字,喃喃自语道:“见鬼,见鬼!”旅客的狼狈处境非常像一个刚从禁闭室跑出来的小学生,教师唤他进去时说是要教训他几句,可是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地把他揍了一顿。在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走私犯被他掐断了活路。对流落在波兰的全体犹太人来说,他简直是带来绝望的灾星。他的正直和廉洁是不可动摇的,几乎到达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甚至连各种各样的没收的货物和扣留下来的零碎小件东西,尽管那是省得再一次登记入册而没有上缴归公的,他都不曾染指过,不曾让自己借此发一笔小小的横财。他办事这样热心而又大公无私,不能不成为大家惊叹的对象,最后又不能不传到上司的耳朵里。于是,他加官晋级,紧接着他就递呈一个把走私犯一网打尽的方案,只是他要求提供方便让他本人来把方案付诸实现。一支侦缉队立即调拨归他指挥,并且授予他可以不受限制进行种种搜查的大权。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时已经有了一个神通广大的走私集团,组织极为严格周密;这桩胆大包天的买卖有赚上好几百万的希望。有关这件事他早已听说过,甚至那边已经派人来笼络收买过他,可是,当时他冷冷地说:“还不到时候。”一旦手里掌握了一切方便之后,他立刻通知这个集团说:“火候到了。”他的盘算实在是太精明稳当啦。在头一年里他就可以到手他二十年来拼死拼活地干还弄不到的好处。起先他之所以不愿意和那帮人沾上任何一点关系,因为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能够分到手的不会很多,可是现在……现在可大不相同啦:他可以逞自己的心意开条件啦。为了让事情进行得更加方便起见,他把另一位官员,他的一位同事,也拖下了水,后者尽管已经两鬓染霜,却抵御不了诱惑。条件讲定了,走私集团开始活动了。活动一开始就成绩辉煌:毫无疑问,读者已经听说过一再流传的西班牙绵羊巧渡国境的那个故事了。据说那些绵羊是披着真假两层毛皮越过国境的,在羊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运进了价值百万的勃拉班特[126]出产的花边。这件事正发生在乞乞科夫在海关任职的那段时间里。如果没有他参与其间,世界上随便哪一个犹太人也干不成这样的事儿的。绵羊过境三四回之后,两位官员各人的腰包里就有了四十万卢布。据说,乞乞科夫到手的甚至超过了五十万,因为他更机灵能干些。要不是某一个妖精和他们作对,这天赐的财富真不知要增长到多大的数目。是鬼迷了这两位官员的心窍:说句老实不客气的话,他们都发了疯,无缘无故大吵大闹了一场。有一回,在他们谈话谈得兴奋之间,也许当时他们还有一点喝醉了,乞乞科夫把另外一位官员叫作神甫养的,那一位虽然的的确确是神甫的儿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非常生气,也回敬了他一句十分厉害和特别尖刻的话,话是这么说的:“不,你胡说,我是堂堂五品官,不是什么神甫养的,你才是神甫养的!”后来,他存心要把乞乞科夫撩惹得更加恼火,又找补了一句:“你他妈的是……!”虽然他已经以牙还牙把乞乞科夫骂得够凶的了,虽然“你他妈的是……!”可能是一句分量顶重的话,他却还不甘心,暗地里再去告了乞乞科夫一状。不过,据说他们两人本来就为了一个鲜嫩健壮的、照海关官员们的说法是个骚货的娘儿们在争风吃醋;据说那人还买通了一伙人,打算趁夜晚在一条黑胡同里把我们的主人公痛殴一顿;但又据说,两位官员都当了傻瓜,那个娘儿们倒给一个叫作沙姆沙烈夫的上尉享用去了。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只有上帝清楚;最好还是让好奇的读者自己去发挥想像力吧。主要的是,和走私犯的秘密关系败露了。五等文官虽然把自己给毁了,可是终究把同伙拖去吃了官司。两位官员都被押上了公堂,抄了家,查封了他们的全部家产。所有这一切都像晴天霹雳一样突然一下子降落在他们的头上。直等到他们仿佛中了煤气又清醒过来之后,他们方才大吃一惊地发现,他们闯了一个多大的祸。五等文官按照俄罗斯人的惯例从此借酒浇愁,喝上了瘾,六等文官可顶了过来。不管办案的上司的嗅觉是如何的灵敏,他还是设法隐藏了一部分钱。他使出了一个深谙世故人情的老手的浑身解数,见机行事,在有的地方他谈吐娴雅动听,在有的地方他言辞凄恻感人,在有的地方他恭维奉承一番,但又从来不过分以致弄巧成拙,在有的地方他塞一点钱,——总之一句话,他把事儿处理得至少没有像他那位同伙那样糟糕,没有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并且还逃脱了刑事审判。不过,他的钱也好,各种各样的外国玩意儿也好,一点都没有剩下;所有这一切都由别的爱好者接收去啦。他只剩下万把卢布,那是藏着以防万一的,此外还有近两打荷兰细麻布衬衫,还有一辆一般是单身汉乘坐的小巧的轻便折篷马车,还有两名农奴:马车夫谢里方和听差彼得卢什卡,海关官员们出于善心还留给他五六块用来保持面颊鲜嫩的香肥皂,这便是他的全部财产啦。就这样,我们的主人公重新陷进了一个多么悲惨的境地!就这样,在他的头上落下了多大的一场灾难!这也就是他口口声声说的为了维护真理在仕途上遭受的挫折。现在大概可以认为,经历了这样几回惊涛骇浪,这样几番考验,这样几度浮沉和生活的磨难,他总该带着劫后剩余下来的万把卢布的血汗钱,到随便哪个偏远平静的小县城里隐居起来,从此一直穿着印花布的睡袍,坐在低矮小屋的窗口,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只是逢到休息日替在窗前打架的庄稼汉们判断是非、调解争纷,要不然就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到鸡棚里去蹓一转,亲手摸摸打算煨汤用的那只母鸡,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但从某种角度来看也不无意义地度过他的余生了吧。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应该说句公道话,他的性格里含有一股百折不挠的力量。换了别人,所有这一切遭遇如果不能够把他毁掉,那么也足够使他永远冷静和心平气和了,然而乞乞科夫身上的那股不可思议的热情却没有熄灭。他痛苦过,懊恼过,抱怨过整个世道,对命运的不公正、对人间的不公正都深感愤愤不平过,可是,他却不能够放弃卷土重来的愿望。总之一句话,他隐忍着,和他的隐忍相比,德意志人缓慢迟钝的血液循环所分泌出来的麻木的耐心真是渺不足道的。乞乞科夫的血,相反地,剧烈地奔流着。必须有莫大的理性的意志,方才能够把他全身奔腾欲出的、要求自由泄泻的热血牢牢地控制住。他扪心自问过,在他的自问里面显然含有几分合理的因素:“为什么偏偏挨到我呢?为什么灾难落到我的头上呢?现在有谁错失机会,不利用职权呢?人人都在捞好处的呀。我没有做过任何坑害人的事:我一没有去抢寡妇的钱,二没有把谁害得去要饭,我只是吃了点残羹剩肴,在任何人都会伸手的地方伸了手罢了;如果我不趁机伸手,别人也会伸手的。那么,为什么别人可以逍遥自在地享乐,而我就该像条虫子似的为人所不齿呢?现在我算个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用处呢?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所有那些已经成家立业的人呢?既然知道自己成了世上的累赘,我怎么能不感觉到良心的责备呢?日后,我的子女又会怎样说呢?他们会说:‘瞧咱们的父亲,这个老畜牲,一丁半点的财产也没有给咱们留下!’”
大家已经知道,乞乞科夫是非常关心自己的后代的。这可是一件叫人揪心的事儿啊!要不是这一个不知为什么会自己冒出来的问题:“日后子女会怎样说呢?”有的人也许不至于把手伸得那么长。可现在,本来的一家之主却像一头谨慎的雄猫一样,一边乜斜着一只眼睛,防着主人别从什么地方探出头来,一边把近在它身旁的东西急急忙忙拖了就走:不管那是牛油,蜡烛,猪油,不管抓到的是不是金丝雀,总之一句话,什么东西它都不放过。我们的主人公这样抱怨叹息了一番,并且淌了好些眼泪,可是在他的头脑里活力怎么也不曾死灭;那里始终存在着一股要有所建树的欲望,只差一个规划去把它成为现实罢了。他重新低下了头,缩紧了肩胛,重新开始过起一种清苦的生活来,重新撙衣节食,重新从整洁体面的地位降落到卑污低贱的生活里去。在等待时来运转的日子里,他甚至不得不干起号称代理人的行当来,在我们的国家里干这一行当的人至今没有社会地位,任人差遣支使,不但被势利眼的小官吏瞧不起,甚至被委托者本人瞧不起,只有在雇主的前厅里低头哈腰赔笑脸的份儿,只有忍受呵斥和种种侮辱的份儿,可是贫困逼得他再苦的差事也决心干了。且说有一回他接受了这样一项委托:向赈济局[127]申请抵押几百名农奴。委托人的田庄已经败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田庄的败落是由牲口的大量倒毙、刁滑的管家、连年的歉收、使干活能手成批死去的瘟疫,最后是地主老爷本人的糊涂所造成的,地主老爷要把莫斯科的府第按照最时髦的款式修缮一新,这下子可把一份家产花得一干二净,连饭都吃不上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迫不及待地要把惟一剩下的田庄抵押出去。在当时,把财产抵押给公家还是一种新鲜事儿,走这一步的人心里远不是没有一点害怕的。乞乞科夫身为代理人,首先笼络好了所有的经办人(谁都知道,不预先笼络一下,那是连一张简单的证明或者证明的抄件也弄不到手的,不论如何得给他们一点好处,哪怕给每人的喉咙里灌进一瓶玛岱拉酒也行),——就这样,他把所有该笼络的人都笼络好了,方才说明:眼下还有一点情况,那就是农奴已经死掉了一半,尚请诸位多多包涵……“可他们还列在纳税人口花名册上吧?”书记员说。“是呀。”乞乞科夫回答道。“嗐,那您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书记员说,“死一口又添一口,要做买卖都有用。”显然,书记员是一个编顺口溜的行家。而我们的主人公在这当口豁然开朗,生出了一个人的头脑难得想得出的绝妙的主意。“哎呀,我真是个大笨蛋,”他暗中对自个儿说道,“我这可是‘手套在身上,偏往别处找’呀!只要我趁新的纳税农奴花名册发下之前把所有死掉的农奴买进来,比方说,买他们一千个,再比方说,抵押一个魂灵可以从赈济局拿到二百卢布:这不就已经有二十万卢布啦!而眼下正是好时机:不久以前发生过传染病,谢天谢地,人死得可真不少。地主老爷们只顾打牌赌钱,纵酒作乐,把钱花得精光,大家都涌到彼得堡去找一份差事做;田庄给扔下了,随便由人在瞎治理,收租一年比一年差,这样一来,光是省得交付人头税,大家都会乐意把死魂灵让给我的;说不定碰巧还有人会倒贴我几个钱哩。当然啦,做起来挺难,挺麻烦,挺担风险,可别又碰上什么倒霉事,惹出什么是非来。不过,人长着一颗脑袋就是该用来干一番事业的。好就好在,这桩买卖在旁人看来是完全不可置信的,谁也不会把它当真,这是主要的。对啦,没有田产,既别想买进农奴,也别想抵押出去。不过,我买下农奴是打算迁移出去的呀;现在,塔夫里达和赫尔松两个省份的土地在白白让人开垦,你只管把人迁移过去好了。那么,我也来把他们统统迁到那里去!就把他们迁到赫尔松去!让他们在那里安家落户!而迁移手续可以用合法的方式,通过各级法院照章办理。如果要审核一下农奴:好哇,我对这一点也不反对,为什么不可以审核呢?到时候我甚至拿得出县警察局长亲笔签名的证件。村子的名字呢,可以叫乞乞科夫村,或者用受洗礼时给我取的名字:巴甫洛夫村。”就这样,在我们主人公的头脑里形成了这一个古怪的故事情节,我不知道,读者会不会为此感激他,可是,作者对他所抱的感激之情,简直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因为无论怎么说,要不是乞乞科夫的头脑里出现了这个念头,这篇长诗是不可能问世的。
他按照俄罗斯的习俗,画了一个十字,就着手把他的计划付诸实现。他装成挑选定居地点的样子,另外再以其他的一些理由为借口,出发到我们国家的好些地方去走了一圈,去的多半是给种种灾祸啦,歉收啦,死亡啦等等等等闹得比其他地方更苦的那些地方,——总而言之,去的是可以比较方便、比较便宜地购买到他所需要的农奴的地方。他从来不贸然去找随便哪一位地主,而是专挑比较符合他口味的那些人,或者谈起这一类生意来可以少费口舌的那些人,并且每回总设法先和他们结识交朋友,赢得他们的好感,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八成是凭交情,而不是靠生意经把庄稼汉弄到手。因此,读者不应该迁怒于作者,如果到现在为止陆续登场的人物不符合他们的口味;这是乞乞科夫的过错,在这里他是十足的主人,他想上哪儿,我们也只得跟着上哪儿。如果有人果真在谴责人物和性格的苍白和卑陋,那么,从我们这一方面只能够回答,凡事开头时总看不到事态发展的整个广阔的过程和规模的。无论哪一座城市,纵然是京城吧,城关附近的景色不知怎么的总是苍白黯淡的,起初扑入眼帘的都显得挺灰暗,挺单调:全是无尽无休的被煤烟熏污的大小厂房,后来才会看见六层高楼的墙犄角、商店、招牌,宽阔的通衢大道,才会发现到处装饰着钟楼、圆柱、雕像、尖塔,散发着城市特有的光辉,响彻着嘈杂的人声和轰轰然的车马声,点缀着人的手和思想所能创造出来的一切奇妙景物。第一批死魂灵的买卖是怎样做成的,读者已经看见了;往下事情将如何发展,主人公将有哪些成败,他将如何解决和克服更大的障碍,高大的人物形象将如何登场,这部浩瀚的小说的神秘杠杆将如何转动,此外,小说的轮廓将展开得更广阔,整部小说将具有庄严的、抒情的色彩,所有这一切读者都将在后面看到。这赶路的全体人马,也就是这位中年绅士,这辆通常是单身汉乘坐的轻便折篷马车,听差彼得卢什卡,马车夫谢里方,三匹大家已经熟知其名的包括陪审官和尽耍无赖的花斑马在内的马儿,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就这样,我们主人公已经亮了相,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也许会有人要求一个爽快的定论:就道德品质而言,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不是一个完人,一个体现美德懿行的英雄,这一点已经很明白了。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该是一个卑鄙无耻之徒吧?为什么是卑鄙无耻之徒呢,为什么对别人这样苛求呢?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卑鄙无耻之徒啦,有的尽是正直规矩、亲切可爱的人,要是还能够找得出不知人间羞耻、涎皮赖脸、讨人唾骂的那种人来,那也只不过有三两个罢了,就连这寥寥的几个人,现在也在大谈美德懿行啦。最公正的办法是把乞乞科夫称为:掌柜的,一心想发财的人。利欲——这是所有一切罪恶的根源;正是利欲生出了上流人士所说的不干不净的事儿来。在这种性格里面的确存在着令人憎厌的因素,所以,虽然读者在生活道路上碰到了这种人是会和他们称兄道弟,吃喝来往,同他们一起愉快地消磨时间的,可是,如果这种人成了戏剧或者长诗的主人公,这位读者就要对他施以白眼啦。然而,聪明人见了任何性格都不会嫌弃,相反地,却会投去探索的目光,对它进行揣摩研究,直到弄清它的原始的成因为止。在一个人的身上一切全都会发生迅速变化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内心里已经长出了一条可怕的蛆虫,把他全身的脂膏都专横地吸吮光了。连负有建立卓著功勋的天命的人的身上,也往往不仅会勃发豪迈的激情,而且会滋生出追求渺小目的的卑微的情欲,使他忘却伟大神圣的义务,而在无聊的琐事上看到伟大神圣的意义。人的情欲有如大海中的泥沙一样多不胜数,彼此又是不尽相同,并且,不论是卑劣的情欲,还是美好的情欲,它们起初都服从于人的意志,可是后来却往往变成人的可怕的主宰。只有给自己选定一种最美好崇高的情欲的人方才是幸福的;他的无可估量的幸福会随着每一分钟、每一个小时不断地增长和扩大,他会越走越深地登入自己心灵的天堂。可是,也有一些不由人取舍的情欲。这些情欲是和人在同一瞬间诞生的,人并不赋有力量去摆脱它们。它们是上天旨意的产物,它们含有一股永恒的、终生不息的召唤力。人间的壮举注定由它们来完成:不管它们化为一个阴暗苦难的形象,还是体现为一片给人间带来欢乐的光明景象,——它们的出现同样是为了播下世人前所未有的幸福。在我们的这位主人公乞乞科夫身上,驱使他的那股情欲也许并非出于他的本性,也许在他冷酷无情的生活里就潜伏着一种往后必定叫人毁灭并在上天的智慧前面屈膝下跪的力量。那么,还有一层令人费解:为什么偏偏让这个形象出现在今天问世的长诗中呢?
不过,作者并不因为人们将对主人公表示不满而心情沉重,使他痛苦的却是他的心里有一个无法摆脱的信念,那就是:只要换一种写法,读者就会对同一个主人公,对同一个乞乞科夫感到满意的。如果作者不去进一步窥探他的内心,不去搅动沉积在他心底里的、躲避阳光的那些渣滓,不去暴露人人不愿意向任何一个别的人透露的隐秘的思想,而只是把他描写得像他在全城人士心目中的那个模样,像他在玛尼洛夫和其他许多人心目中的那个模样,——那么,所有的人一定会心满意足,把他当作一个挺有意思的人物的。无论是人物的外貌,无论是他的整个形象,都不必被刻画得活灵活现:只要读完小说之后,心灵一点儿都不激动,并且能够重新坐到整个俄罗斯借以欢娱的牌桌上去就行了。是的,我的善良的读者,你们很不愿意看见人的赤裸裸的可怜相。你们会说:“看这个干什么呀?有什么用处呀?难道我们自个儿不知道,生活中有许多卑鄙的、愚蠢的现象吗?不看书我们也就常常有机会见到一点儿都不叫人痛快的事情啦。您最好还是给我们看一些美好的、有趣的东西。最好让我们逍遥快活一会儿!”一位地主对管家说:“你呀,伙计,干吗告诉我田庄经营得一团糟呢?伙计,你不说我也知道,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要是你让我把这种事儿忘记一会儿,别让我知道它,那样我就幸福啦。”于是,一笔本来可以把田庄多少整顿一下的资金,就派了各种各样的用途,让地主老爷去逍遥快活啦。他的聪明才智本来也许可以发掘到一个意外的巨大财源,现在却在睡大觉;而在这个时候,榔头咚的一响,他的田庄给拍卖掉了,从此,地主老爷只得到行乞生涯里逍遥自在去了。因为穷愁潦倒,他的心灵也堕落到愿意去干从前他见了准会厌恶骇怕的种种下贱事儿了。
此外,一批所谓的爱国志士也将对作者发出责难,他们悠闲自在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干着与爱国毫不相干的事情,一心只顾给自己攒钱,靠损害别人来养肥自己;可是,只消发生一件什么在他们看来是有辱于祖国体面的事情,只消出了一本什么书,里面有时说出了一句令人痛心的真话,他们就会像蜘蛛看见苍蝇落到蛛网上一样,从四处角落里奔出来,突然一下子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把这种事儿张扬出来公之于世有什么好处呢?要知道,这里头所描写的一切,都是咱们的事儿呀,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外国人会怎么说呢?难道听揭自己疮疤的话是件高兴的事儿吗?难道有人以为这不令人痛心吗?难道有人以为咱们不爱祖国吗?”对这样的一些高见,特别是关于外国人会有什么看法的高见,我得承认,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回答。除非讲述一个故事来权充答复。从前,在俄罗斯一个偏远的地方,住着两位公民。一位是一家之长,名叫基法·莫基耶维奇,是一个脾气温和、懒懒散散过日子的人。对自己的家务他从来不予过问;他的生活多半成了一种思维的活动,用来对下面的问题,按照他的说法是哲学问题,加以推敲琢磨——“拿走兽来说吧,”他一边在屋里踱着方步,一边说道,“走兽是赤条条生下来的。为什么是赤条条的呢?为什么不像飞禽那样呢?为什么不是从蛋里面孵化出来的呢?说真格的,真是有点那个:你对大自然探讨得深一点,你对它就压根儿没法理解啦!”基法·莫基耶维奇便这样苦苦地思索着。可是,这远不是主要的。另外一位公民名叫莫基·基法维奇,是前者的亲生儿子。他是属于在俄罗斯号称勇士的一类人,当老子在潜心研究走兽的出生问题的时候,这个二十岁的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十分渴望施展施展自己的天赋。不论抓拿个什么东西,他出手都不会很轻:闹得不是谁的胳膊折裂了,就是谁的鼻子上肿起了一个血包。家里也好,四邻街坊也好,从使女起到看家的狗为止,一见到他就拔脚逃跑,他甚至把自己卧房里的床也捣成碎片。莫基·基法维奇便是这样一个人,不过话得说回来,他的心地是挺善良的。可是,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下面:不论是自己家里的仆人,不论是别人家里的仆人,都纷纷跑来向他的老子告状:“基法·莫基耶维奇老爷,行行好吧,你这个莫基·基法维奇是什么个德行?谁都给他闹得没法安生,这么一个小霸王!”他老子听了通常回答道:“是啊,是淘气,是淘气,不过,有什么法子呢:揍他吧,已经嫌晚啦,何况这么一来,人人都会责怪我心狠手辣;他这个人哪,是挺爱面子的,只消当着旁人的面训斥他几句,他准就安分啦,不过,这么一来,家丑就得外扬,这可坏事啦!全城都会知道这事儿,往后只管他叫作畜牲啦。说真格的,难道人家以为我不痛心吗?难道我不是他的老子吗?我研究哲学,有时顾不上他,所以就不是他的老子啦?这可是个误会呀,我是他的老子!我是他的老子,真见他妈的鬼,我是他的老子呀!莫基·基法维奇就在这儿,在我的心坎里呀!”话到其间,基法·莫基耶维奇用拳头猛烈地捶着自己的胸口,慷慨激昂到了顶点。“如果他落得一个畜牲的坏名声,那至少别是从我的嘴里听说的,至少别是我把他出卖的。”发泄了一阵这样的父爱之后,他就让莫基·基法维奇继续干他的勇士的业绩,而自己又埋头去研究他心爱的课题,蓦地还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哎呀,假如大象长在蛋里,蛋壳大概会厚得厉害,哪怕用炮弹打也打不穿的呀;那么,就非得发明一种新式枪炮不可啦。”这两位住在一个宁静和平的角落里的公民便这样过着日子,直等到现在,当我们的长诗行将结束的时候,方才突然仿佛从窗口里往外张望似的冒了出来,他们冒出来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给几位激烈的爱国志士的责难以一个谦恭的答复罢了;这些爱国志士不到时候是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他们或者消消停停地研究着一点哲学,或者靠着他们心爱的祖国的国库在给自己生利发财。他们心里所想的绝不是叫自己别干坏事,而只是希望封住别人的嘴,别把他们的劣迹给张扬出去。其实,责难作者的原因,既不在于爱国主义的情绪,也不在于最先提到的那一种情绪,这些都是表面文章,内中可有另外一层意思。何必吞吞吐吐呢?除了作者,还有谁身负直言不讳说出神圣的实话的责任呢?你们害怕深邃的目光,你们不敢自己去深刻地观察任何现象,你们只喜欢对一切事物无所用心地瞟上一眼。你们甚至还会把乞乞科夫真心地嘲笑一番,说不定你们甚至还会称赞作者说:“不过,他倒是挺机灵地抓住了一点东西的,他一定是个性情快活的人!”说完这些话之后,你们会加倍骄傲地联想到自己,你们的脸上会浮现出一丝自得的微笑,你们会再添补一句说:“应该承认,在一些外省城市里,的确有着非常奇怪的、非常可笑的人物,并且他们还是一些着实卑鄙无耻的家伙哩!”可是,你们中间有谁会怀着基督教徒的谦恭,不是在大庭广众,而是在静悄悄反躬自问的时刻里,向自己心灵深处发出这样一个沉重的问题:“在我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一点乞乞科夫的影子呢?”是呀,怎么没有呢?只要在这当口打他身边走过某一个官衔并不太高但也不太低的熟人,他立刻会推推站在他旁边的人的胳膊肘,并且差一点扑哧笑出声来,对后者说:“你瞧,你瞧,这就是乞乞科夫,走过去的就是乞乞科夫!”后来,他还会忘记了于自己的身份和年龄来说应有的礼貌,像孩子似的钉住那个人跑,在他身后嘲笑他,喊着:“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
可是,我们把话说得太响啦,忘记了我们的主人公在我们讲述他的身世的时候固然一直在睡觉,现在却已经醒过来了,因此,他很容易听见自己的姓名被这样一再地重复提到。他可是一个挺爱生气的人,如果有人议论他的时候有失恭敬的话,那么他会老大不高兴的。对读者来说,乞乞科夫会不会生他们的气,没有多大的了不起;可是作者就不同啦,作者是无论如何不该和自己的主人公闹翻脸的:他们两人还有不少的路程必须携手同行;往后长诗还有两大部分要写——这可不是无关宏旨的小事情。
“哎呀,你是怎么啦?”乞乞科夫对谢里方喊道,“你是怎么啦?”
“怎么啦?”谢里方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怎么啦?你这鬼家伙!你是怎么赶车的?废话少说,赶紧点!”
说实在的,谢里方早就眯上眼睛在赶车了,只是偶尔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抖动一下缰绳,敲敲也在打盹的马儿的两肋罢了;至于彼得卢什卡,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早已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给风刮走了,现在他本人朝后歪倒着身子,头就搁在乞乞科夫的膝盖上,因此主人不得不伸出手来给了他一个栗凿。谢里方略微提起一点精神,对准花斑马的背脊噼啪噼啪抽了几鞭子,在这之后花斑马方才快步跑了起来,谢里方又朝所有的三匹马儿虚晃了一鞭子,细声细气像唱歌似的说了声:“别害怕哟!”马儿都加了劲,把轻巧的折篷马车像一片羽毛似的带着向前飞驰。谢里方只是不时地晃动晃动马鞭,吆喝几声:“嘚!嘚!嘚!”大路以难以觉察的坡度直线往下降,一路上布满着丘岗,随着三驾马忽而飞上丘岗,忽而冲下丘岗,谢里方的身子也在赶车人的前座上有节奏地跳动着。乞乞科夫倚在自己的皮靠垫上微微上下颠簸,他只是微笑着,因为他素来喜爱车儿跑得快。又有哪一个俄罗斯人不喜爱驱车疾驰呢?俄罗斯人的心灵渴望陶醉,渴望放纵地玩乐一下,有时还爱说上一句:“让一切都给鬼抓了去!”——这样的俄罗斯人的心灵怎么能够不喜爱驱车疾驰呢?怎么能够不爱呢,如果在这驾车疾驰中蕴含一种激奋、神妙的感觉?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你托在它的一翼翅膀上,于是你就向前飞去,周围的一切也都在飞:路程碑在飞,商人们赶着大篷车在迎面飞来,黑黝黝的枞树和松树密林挟着伐木声和乌鸦的啼叫从两旁飞过,整条大路在飞,朝着逐渐隐消的远方不知道飞向哪里,这飞速的闪动真有点令人害怕,任何东西都来不及显示自己的形貌就飞逝不见了,仿佛只有头上的天空,片片的薄云,隐露的一弯新月才是静止不动的。哦,三驾马车!鸟儿般的三驾马车,是谁发明了你的?大概只有在一个大胆活泼的民族手里方才可能产生出你来,只有在景色庄重、横卧半个世界的平旷的国土上,方才可能产生出你来,任凭你自由驰骋着去计算里程,直等到你的两眼发花为止。看来,你不像是一件精巧玲珑的赶路用具,你身上没有拧上铁铸的螺钉,你是雅罗夫斯拉夫的一个麻利的庄稼汉光用一把斧头和一把凿子草草赶做出来的。赶车人没有穿上德国制的高统皮靴:他蓬着一把大胡子,戴着一副无指手套,坐在一块鬼才知道的什么玩意儿上,可是,只消他抬起一下身子,挥动一下马鞭,悠扬地哼起一只歌子来——马儿就会像一阵旋风似的飞奔起来,轮轴闪成了一个光滑的圆圈,只有道路猛地震动了一下,还有一个行人停下脚步,惊骇得尖叫了一声!车儿已经往前飞去,飞呀,飞呀!……一下子只能够远远望见有一件东西在卷起尘埃,钻进空气。
俄罗斯,你不也就在飞驰,像一辆大胆的、谁也追赶不上的三驾马车一样?在你的脚下大路扬起尘烟,桥梁隆隆地轰响,所有的一切都被你超过,落在你的身后。旁观者被这上天创造的奇景骇呆了,停下了脚步:这可别是从天而降的一道闪电吧?这样怵目惊心的步伐意味着什么呀?是什么样的魔力潜藏在这人间未曾见过的马儿身上?哦,马儿,马儿,多么神奇的马儿呀!你们的鬣毛里是不是裹着一股旋风?你们的每条血管里是不是都竖着一只灵敏的耳朵?你们一听见来自天上的熟悉的歌声,就立刻同时挺起青铜般的胸脯,蹄子几乎不着地,身子拉成乘风飞扬的长线,整个儿受着神明的鼓舞不住地往前奔驰!……俄罗斯,你究竟飞到哪里去?给一个答复吧。没有答复。只有车铃在发出美妙迷人的叮当声,只有被撕成碎片的空气在呼啸,汇成一阵狂风;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旁边闪过,其他的民族和国家都侧目而视,退避在一边,给她让开道路。
* * *
[1] 在俄文中“魂灵”(душа)亦可指“农奴”,此处即作“农奴”解。
[2] 既挂“外商”招牌,但“华西里·菲约陀罗夫”又是十足的俄国名字,前后自相矛盾。
[3] 柯楚布(1761—1819),德国反动剧作家,乞乞科夫读的戏报上登的是《罗拉之死》的广告。
[4] 一种用面包或水果发酵制成的清凉饮料。
[5] 星形勋章,例如斯丹尼斯拉夫勋章之类,是旧俄时代专门授予高级官员的。
[6] 在旧俄时代,“大人”这个词是专门用来称呼高级官员的,如四等文官之类。五等文官是不够资格被如此称呼的。
[7] 在旧俄时代,富豪权贵之家的马车成纵列套着好几匹马,其第一列前导马往往由仆人骑着。
[8] 当时流行的男子发式:把头顶前部的头发梳得翘起。
[9] 1俄里等于1.06公里。
[10] 此处包括将军或者相当于将军的文职官员。
[11] 旧时在城关卡上设的一根可以吊起的、有条纹的圆木,作为障碍。
[12] 驿站长是旧俄时代最低级的官员,向旅官供应驿马,常受旅客的侮辱和殴打。
[13] 一种综合性刊物,创办于一八一二年。自一八二〇年起逐步倾向反动。
[14] 古希腊一位统帅名叫忒米斯托克留斯。俄国类似的名字为费米斯托克利。
[15]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尔库列,又名亚尔基德。
[16] 在旧俄时代,地主每隔七至十年必须将农奴的名单呈交政府,以便政府征收人头税(妇女和孩子不计在内),此项名单称为“纳税人口花名册”。因此,男农奴亦称为纳税农奴。纳税人口花名册上纳税农奴人数至下次纳税前不变。
[17] 叶莉扎维塔的爱称。
[18] 孩子口齿不清,发音不准,将俄语“鼓”字发讹了音,故译为“堵”。
[19] 波拿巴即拿破仑。
[20] 谢里方把俄语“六品官”一词发讹了音。
[21] 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将军,他于一八一二年在鲍罗金诺一战中击败过拿破仑。
[22]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1754—1801),即沙皇巴维尔一世。
[23] 希腊神话中一位敢与最高天神宙斯抗争的巨神。普罗米修斯是人的尊严的化身。但作者在此用作讽刺的意义,形容他盛气凌人,自命不凡。
[24] 奥维德(公元前43年至公元后17年),古罗马诗人,这里指他的长诗《变形记》,其中讲到人变形为树、花和野兽等。
[25] 俄重量单位。1普特等于16.38公斤。
[26] 用烟把蜜蜂熏得昏迷过去,以便取出蜂房。
[27] 旧俄时代的纸币,票面价值为五卢布。
[28] 沙瓶内放沙子,瓶盖上有孔,把沙子撒在用墨水写过的纸上,用以吸干墨水。在吸墨水纸出现之前,是用这种沙瓶的。
[29] 旧时,写完信后,惯用火漆给信封加上封印。
[30] 涅乌伐查依-柯雷托,直译其意是:不必敬重洗衣槽。
[31] 柯罗维·基尔比奇,直译其意是:牛屎堆。
[32] 柯列索·伊凡,直译其意是:轮子伊凡。
[33] 旧俄历十一月十四日为菲里波夫节。此后为期共四十天,即为菲里波夫斋戒期。从十一月十四日起,不再杀鸡。
[34] 卡尔斯巴德现为捷克的卡罗维发利市,是著名的温泉疗养地。旧时俄国贵族仕女都喜欢前往该处游览、休息。
[35] 这些姓的词根是:跳蚤,阅读,肥皂,鞍褥和狗。故有“各种各样的地主”一语。
[36] 俄文中бурда(淡而无味的酒)发音近似法文中的bordeaux(波尔多酒,一种名贵的红葡萄酒),故俄文中可将bordeaux戏称为бурда。中文无法将这一点表达出来。
[37] 原文为法语。旧俄时代上流社会以熟谙法语为时髦。此处诺兹德廖夫想表示输得精光的意思,但辞未达意。
[38] 乞乞科夫的本名和父名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但是诺兹德廖夫粗枝大叶,健忘,把巴维尔胡乱叫作奥波岱尔陀克,意即一种用樟脑和肥皂制成的治风湿痛的药膏,这是非常失礼的。
[39] 上世纪二十年代著名的翻筋斗、变戏法的走江湖艺人。
[40] 帝俄时代最低级的官吏,驿站长等均属之。
[41] 用炭粉和松香制成,点着后可以使满室生香。
[42] 萨威里·西比利雅科夫是标准的俄国姓氏,足见这把土耳其匕首是赝货。
[43] 手摇风琴是流浪乐师背在背上行乞的乐器。
[44] 这是一支古老的法国歌。玛尔波罗(1650—1722),系英国将军。
[45] 此处用了两个法文字:subtil(精巧的)和superflu(多余)。后一字用在这里是完全不恰当的。
[46] 俄俗在正式用餐前先吃一道小吃。
[47] 一种浓硝酸和浓盐酸的混合液体。
[48] 此处原文为“фетюк”,关于此字有作者原注如下:“фетюк是一个对男子含有污辱性的字,来源于字母θ,此字母被某些人认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九一七年文字改革后,此字母已废止不用。
[49] 苏沃罗夫(1730—1800),著名的俄国统帅。
[50] 科拉摩拉蚊子是一种又大又长、动作迟缓的蚊子;有时会飞进屋子,独个儿停在墙上。可以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抓住它的一条腿,而它只是钉在墙上一动也不动,或者如俗话所说,嘴啃泥似的趴着。——作者原注
[51] 西方古建筑中正面上方的墙面,呈三角形,常饰有华丽精美的雕刻,亦称“山花”。
[52] 俄俗把熊称作“米哈伊尔”,或简称“米沙”。
[53] 以上四人均系希腊从土耳其羁绊下争取民族解放斗争(1821—1828)的统帅。
[54] 巴格拉齐昂(1766—1812),参加过对拿破仑作战的俄国著名的将军。
[55] 与土耳其人作战的希腊女英雄。
[56] 共济会是在十八世纪建立的一种秘密宗教组织。俄国的共济会会员中许多人是秘密革命团体的成员,后来参加过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党人的起义。因此,“共济会会员”成为“思想自由的危险分子”的同义语。
[57] 俄罗斯童话中的人物,拥有财宝和长生不死的秘诀。
[58] 1俄尺相当于0.71米。
[59] 一种屋脊装饰物,类似我国古代建筑上的鸱吻,但系木雕,且形如马头。
[60] 此指一八一二年的俄法战争。法军曾进抵莫斯科,占领城市三十九天后溃退。
[61] 旧俄时代的纸币,票面价值为十卢布。
[62] 直译其意即:格利戈里,你走呀走不到。
[63] 席勒(1759—1805),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和剧作家。
[64] 旧俄时代彼得堡一热闹的市场,并且是执行刑法的地方。
[65] 此指票面价值为二百卢布的纸币,上印“帝国银行”字样。
[66] 俄国成语,意即酩酊大醉。
[67] 卡里亚金(Карякин),由方言“каряга”(意即不顺从的人)变化而来;伏罗基塔(Волокита),在方言中有“流浪汉”之意。
[68] 古希腊诗人(约公元前9至前8世纪),相传史诗《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即他所作。
[69] 《伊利昂纪》中所描写的希腊神话中诸神之王。
[70] 旧时城市街道上停放出租车辆的地方。
[71] 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菲米斯的祭司指法官或司法行政官吏,此处含讽刺之意。
[72] 原文为四分之一俄尺。
[73] 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维吉尔为古罗马诗人。但丁在其名著《神曲》中描述自己由维吉尔引导游了地狱。
[74] 旧俄官厅中的陈设物,是一面饰有双头鹰的三棱镜,贴有彼得大帝敕令守法的谕旨,作为守法的象征。
[75] 此指《枢密院公报》。这是帝俄时代登载不动产买卖启事的刊物。
[76] 旧俄时代的纸币,票面价值为二十五卢布。
[77] 维特和夏绿蒂是德国大作家歌德的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
[78] 俄国一偏远的半岛,位于亚洲部分的东北角。
[79] 兰开斯特式互教方法系指英国教育家兰开斯特(1778—1838)创始的教育方法。根据这一教育方法,教师只教授优秀学生,而其他学生归优秀学生监督管教。这一教学方法曾被十二月党人用来教士兵识字。果戈理以此强调邮政局长的一些“自由”思想。
[80] 德语:您会讲德语吗?“安德烈耶维奇”快读时发音成为“安德烈伊奇”,和德语中“您会讲德语吗”最后一字的字尾的发音同韵。
[81] 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柳德米拉》是一首叙事诗,作于一八〇八年。
[82] 杨格(1683—1765),英国诗人。《夜思》是十八世纪中期极为流行的一部感伤主义作品。
[83] 埃迦尔茨嘎泽(1752—1803),德国反动作家。《天地神秘启示录》是一部神秘主义的论著。
[84] 卡拉姆辛(1766—1826),俄国感伤主义作家。
[85] 一份综合性大型报纸,创办于一七五六年。自一七九〇年起倾向反动。
[86] 此两字为法语。吉吉(kiki)意即小脖子,茹茹(joujou)意即玩具娃娃。
[87] 旧时一种用鲸须制成的、缝在裙裾里面的圆圈。
[88] 原文为拉丁文。
[89] 这都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俄国浪漫主义小说和戏剧中属于上流社会的主人公的姓氏。
[90] 此处原文中用的是法语“incommodité”,意即“不方便”,大概指鸡眼之类在当时上流社会里不便直呼其名的东西。
[91] 狄奥根(公元前413—前327),古希腊哲学家。
[92] 圆蓬裙,一种当时流行的后身蓬起呈圆形的长裙。
[93] 来自法语的俄文字:бельфам,法语为belle femme(俏妇人)。
[94] 法语:C’est qu’on ɑppelle histoire(这是所谓的故事)。
[95] 原文为“строить куры”,是一句法国式的俄国话,根据法语“fɑire lɑ cour”变化而来。
[96] 德国作家符尔披乌斯(1762—1827)所著小说《利纳尔陀·利纳尔狄尼》中的主人公,一个传奇式的强盗。
[97] 这又是一个法国字:horreur(恐怖)。
[98] 原文为法语:commèrɑge。
[99] 原文为法语。
[100] 弗希伐亚—司别斯,直译其意是:多虱的骄傲。
[101] 查吉拉伊洛瓦,直译其意是:好斗者的。
[102] 指一八一二年的俄法战争。
[103] 克拉斯内是俄国斯摩棱斯克区的一个城。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三日至六日,俄军在这里大败拿破仑的军队。
[104] 莱比锡是德国的一个城。一八一三年,俄军和拿破仑的军队在这里恶战达三天之久。
[105] 谢赫拉查达是阿拉伯童话《一千零一夜》中的女主人公。此处意谓童话般的奇迹。
[106] 谢米拉米达是传说中亚述古国的女王。据说,她曾兴建许多美丽的建筑物,使巴比伦古城以美艳瑰丽闻名于天下。
[107] 1俄丈等于2.134米。
[108] 上端有一圆球的长棍。沙俄时代豪富大户人家的看门人照例持有这样的锤棒。
[109] 帝俄时代不分文职武职,官员一律分成十四品级,一品至五品为高级大官。
[110] 帕尔金酒菜馆是一家大饭店。
[111] 伦敦饭店是旧俄时代开设在彼得堡涅瓦大街上的一家大旅馆。
[112] 米柳金食品铺是旧俄时代开设在彼得堡涅瓦大街上的一排美食商店。
[113] 信使的职司是传递紧急密件。为了催促马车夫,信使经常饱以老拳。
[114] 据古希腊的神话,阴曹地府中有一条能使鬼魂忘却人间生活的河水。沉于忘川即被遗忘之意。
[115] 大西洋中一个岛屿。拿破仑被流放并死于该岛。
[116] 指《圣经·新约·启示录》中代表一个反基督的邪教徒姓氏的一组神秘数字“666”。一八一二年俄法战争期间许多教徒通过种种卜测企图证实,拿破仑即《启示录》中所预言的那个邪教徒。
[117] 估计是作者笔误;应为警察局长。
[118] 法国感伤主义女作家龚利斯(1746—1830)的长篇小说。
[119] 果戈理于一八三六至一八四八年间曾出国旅居。他到过瑞士、意大利、法国等地。《死魂灵》的第一卷即于国外完成。
[120] 这是一首民歌。
[121] 旧时的痰盂,里面撒一层沙。
[122] 梭伦(公元前638—前559),古雅典的政治改革家和诗人,传为古希腊“七贤”之一。
[123] 引自俄国作家克雷洛夫(1769—1844)寓言《音乐家们》。
[124] 贿赂的戏称。霍万斯基是当时帝国银行的总裁,纸币上均印有他的签名。
[125] 十九世纪上半叶,俄国士兵的儿子自出生日起即被登记入册,以后送入初级军事学校受训入伍。此等士兵称为世袭士兵。
[126] 比利时省名。该地以产花边闻名。
[127] 旧俄主管儿童教养所的政府机构,附设贷款银行,贵族可将土地或者农奴作抵押品向其申请贷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