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尔尼科夫尾随他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斯维德利盖洛夫回转身叫道,“我觉得,我不是已经说过……”
“这意思是说,我现在不会落在您后面。”
“什——么?”
两个人停住脚,一时之间四目相视,仿佛在较量似的。
“根据您酒后说的那些话,”拉斯柯尔尼科夫尖刻地回嘴说,“我断然得出结论,您不但没有丢开您对我妹妹的那种极卑鄙的意图,反而比以前抓得更紧了。我知道我妹妹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刚才您又一直坐不住……就算您在旅途中弄到一个妻子,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我想亲自验证一下……”
拉斯柯尔尼科夫连自己也未必能说清楚,他现在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想亲自验证的究竟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不怕您见怪,我现在就要叫警察了!”
“叫吧!”
他们又面对面地站了一分钟。最后,斯维德利盖洛夫的脸色改变了。他在证实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惧怕威胁后,就忽然开始露出极其快活而友好的样子。
“真有这样的人!我是故意没跟您谈您的事,其实,不用说,我很想谈一谈,心痒难熬呢。那件事也实在离奇。我本想拖到下次再谈,可是说真的,您这种做法真能惹得死人也发脾气……那么,我们一块儿走吧,只是我要预先告诉您:我现在回家一趟,为了取钱,取完就走,然后我锁上寓所的门,雇一辆马车,整个傍晚到岛上去度过。那么,您何苦跟着我走呢?”
“我目前跟着您到寓所去,然而不是去您那儿,而是去找索菲雅·谢敏诺芙娜,向她道歉,因为我没去参加葬礼。”
“这随您的便,可是索菲雅·谢敏诺芙娜不在家。她带着那些孩子找一位太太,一位有声望的老夫人去了,那位老夫人是我旧日的老相识,掌管着几家孤儿院。老太太对我简直着迷了,因为我为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三个孩子交给她一笔钱,此外还给孤儿院捐了一笔钱,最后我还把索菲雅·谢敏诺芙娜的遭际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对她讲了。这产生了没法形容的影响。这也就是她约索菲雅·谢敏诺芙娜今天直接到某某旅馆去见面的缘故了。我说的那位夫人刚从乡下别墅来到此地,暂时在那家旅馆下榻。”
“没关系,我反正要去。”
“随您的便,我才不在乎呢!只是我不能老陪着您!瞧,我们现在到家了。您来说说看,我相信,您之所以把我看得可疑,就是因为我自己一直客客气气,没有问这问那,搅得您心神不宁……您明白吗?您觉得这是出乎常理的事,我敢打赌,您就是这样想的!好,既是这样,往后您也会客气的。”
“您在门后偷听也算客气!”
“啊,您讲到点子上来了!”斯维德利盖洛夫笑着说。“是啊,如果已经出了问题而您却轻易放过去,不置可否,我倒会觉得惊讶了。哈哈!虽然我好歹了解一点,知道您那时候……在那儿……胡闹过,而且您自己对索菲雅·谢敏诺芙娜都讲了,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我是个十足落后的人,简直一点也不懂。看在上帝面上,讲一讲吧,亲爱的!您解释一下最新的原理是怎么回事。”
“您根本不可能听见,您这全是说假话!”
“可是我讲的不是这件事,不是这件事(不过我还是多少听到了一点)。不是的,我讲的是现在您老是长吁短叹!您身上的席勒无时无刻不在骚动。现在呢,您却说什么不要在门外偷听。既是这样,您就该去向长官报告,说如此这般,您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您的理论出了一点小毛病。如果您相信在门外偷听是不行的,可是随便遇上一个老太婆,倒可以一时高兴而把她干掉,那您还是赶快逃到美洲一个什么地方去的好!逃走吧,年轻人!时机也许还不算迟。这话我可是真心诚意说的。莫非没有钱吗?我来给您路费就是。”
“我根本没往那儿想。”拉斯柯尔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他的话。
“我明白(可是您也不必为难:要是您不乐意的话,那就不必多谈),我明白您面前碰上了什么问题,大概就是道德问题吧?公民责任的问题和做人的问题吧?那您就把它们丢开好了。现在它们对您还有什么关系?嘿嘿!就因为您仍然是公民,仍然是人吗?要是这样的话,您本来就不该多事。自己管不着的事,用不着去管。好,如今您就剩下开枪自杀一条路了。怎么,也许您不愿意?”
“您似乎故意惹我冒火,好让我马上离开您……”
“您可真是个怪人!不过我们已经走到了。请上楼。您瞧,这条道通到索菲雅·谢敏诺芙娜的寓所。看,一个人也没有!您不信?那您问一问卡彼尔纳乌莫夫吧,她临走把钥匙交给他了。好,她,卡彼尔纳乌莫夫太太,倒来了。啊?什么?(她耳朵有点背。)出去了?到哪儿去了?喏,现在您总听见了吧?她不在家,而且,也许不到深夜不会回来。好,现在我们到我的寓所去。您不是也打算到我那儿去吗?好,现在到我屋里了。瑞丝里赫太太不在家。这个女人老是忙着,然而我敢对您担保,她是个好女人……要是您头脑稍稍开通些,说不定您也会用得着她呢。好,那么请看,我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这张五厘利的债券。(瞧,我这儿还有这么多!)不过,这一张今天就可以去换成现钱了。喏,您都瞧见了吧?我不能再耽搁了。我现在锁上写字台的抽屉,锁上房门,我们又到楼梯上了。喏,要是您乐意的话,我们雇一辆马车!是啊,我要到岛上去。您愿意坐车去兜风吗?喏,我就坐这辆马车到叶拉京岛去。怎么样?您不肯坐车?您受不了?坐车去兜兜风吧,没什么的。好像天要下雨了。不要紧,我们撑起车篷就是了……”
斯维德利盖洛夫已经坐在马车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暗自思忖:他对斯维德利盖洛夫的怀疑,至少在当前这个时刻,是不正确的。他就一句话也没回答,扭转身往回走,到干草市场那边去了。要是他在路上回头看看,哪怕只看一眼,他就会瞧见斯维德利盖洛夫坐着马车只走出一百步远就停下,付了车钱,自己在人行道上走了。可是他什么也没能看见,而且已经在街角拐弯了。深深的憎恶使他离开了斯维德利盖洛夫。
“这个粗俗的坏蛋、好色之徒和卑鄙小人能做什么呢?至少目前,我料想他也做不出什么来!”他不禁叫道。
确实,拉斯柯尔尼科夫作出这样的判断未免过于匆忙,过于轻率了。斯维德利盖洛夫的种种情形却含有另外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即使没给他添上神秘的色彩,至少也使他变得有点稀奇古怪。拉斯柯尔尼科夫想到他的妹妹,他至今仍然相信斯维德利盖洛夫不会放过她。可是思考这种事,反复想个不停,却太沉重,叫人没法忍受!
他一个人走着,刚走出二十步远,就按照他的习惯,陷入沉思了。他走上桥头,扶着栏杆站住,开始观看河水。可是这当儿,他妹妹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却正好在他身旁站着。
他一走上桥就遇到她了,可是他径自走过去,没有看见她。杜尼雅从来也没有像这样在街上遇见过他,这时候不由得暗暗吃惊,甚至吓坏了。她停住脚,不知道该不该招呼他。忽然,她发现斯维德利盖洛夫从干草市场那边匆匆赶来了。
可是斯维德利盖洛夫似乎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行踪诡秘。他没有走上桥头,却在一旁的人行道上站住,处处提防,唯恐拉斯柯尔尼科夫看见他。他早已注意到杜尼雅,开始对她做手势。她觉得他那些手势的意思是要求她不要招呼她哥哥,别打搅他,而且招呼她到自己跟前去。
杜尼雅照这样做了。她悄悄从她哥哥身边走过,往斯维德利盖洛夫那边走去。
“我们快点走开,”斯维德利盖洛夫对她小声说,“我不愿意让罗季昂·罗曼内奇知道我们相会。我先得告诉您,我跟他原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坐了一阵,那是他自己找到我的,后来我好不容易才脱开身。不知什么缘故,他知道我给您写了信,就有点疑心。当然,总不是您向他透露的吧?然而,要不是您又会是谁呢?”
“瞧,现在我们拐了个弯,”杜尼雅打断他的话说,“眼前,我哥哥看不见我们了。我要向您声明,我不再跟您一起往前走了。您有话就都在这儿跟我说好了。那些话在街上也可以说的。”
“第一,这件事绝不能在街上说;第二,您还得听一听索菲雅·谢敏诺芙娜怎么说;第三,我要给您看一些证据……嗯,是啊,最后还有一点:如果您不同意到我的寓所去,我就拒绝解释任何事情,立刻一走了之。同时,我请您不要忘记,您那亲爱的哥哥有一件十分有趣的秘密,正好完全落在我的手里了。”
杜尼雅停住脚,踌躇不决,用犀利的目光瞧着斯维德利盖洛夫。
“您怕什么!”斯维德利盖洛夫从容地说,“城里又不是乡下。况且在乡下,也是您伤害我的比我伤害您的多,那么在这儿……”
“您预先通知索菲雅·谢敏诺芙娜了?”
“不,我什么话也没对她说过。我甚至不能完全肯定她目前在不在家。不过呢,大概在家。她今天刚安葬她的继母,在这样的日子不便于出门拜客。眼前,我不愿意对任何人谈到这件事,甚至有点后悔告诉您了。在这方面,稍稍大意就等于告密。喏,我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现在我们走到了。瞧,他是我们这所房子的扫院人。这个扫院人跟我很熟,喏,他在鞠躬。他看见我跟一位女士一块儿走来,而且,当然,已经把您的脸看清楚了。这对您倒很有好处,因为您很害怕,而且怀疑我。对不起,我说话这么粗野。我自己住的房间是从二房东手里转租来的。索尼雅住的房间正好跟我的房间隔着一堵墙,也是从二房东手里转租来的。这一层楼全是二房东租下的。不过,您为什么害怕得跟小娃娃似的?莫非我有这么可怕?”
斯维德利盖洛夫的脸变了样儿,却做出大方的笑容;他实在没有心思微笑。他的心怦怦地跳,胸口憋得慌。他故意大声说话,好掩盖他那不断增长的激动,可是杜尼雅没有注意到这种特别的激动。她听他讲到她像小娃娃似的怕他,说她觉得他非常可怕,不由得很生气。
“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有人格的人,可是我一点也不怕您。请您在前边带路。”她说,表面上很镇静,然而脸色却很苍白。
斯维德利盖洛夫在索尼雅的寓所门前站住。
“请容许我问一下她在不在家。她不在。真不走运!可是我知道,她也许很快就回来。如果她出去了,那她就一定是为那些孤儿去找一位太太。那些孤儿的母亲死了。这件事我也插手张罗过。如果十分钟后索菲雅·谢敏诺芙娜还不回来,那之后我就请她亲自到您那儿去,要是您乐意的话,今天就去,喏,我的住处就在这儿。这就是我的两个房间。房门的另一边住着我的女房东瑞丝里赫太太。现在您瞧这边。我要给您看到我的重要证据。那扇房门从我的卧室通到另外两个房间,现在那儿完全空着,等人来租。喏,这就是那两个房间……这地方您务必看得稍稍仔细些……”
斯维德利盖洛夫占着两个带家具的和相当宽绰的房间。杜尼雅用怀疑的目光往四周扫一眼,可是这屋里的陈设也罢,布置也罢,都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不过,引人注目的地方也未尝没有,例如斯维德利盖洛夫的寓所正好夹在两个几乎没有人住的寓所中间。他的寓所并不直接通到走廊上。从走廊上推门进来,先得穿过女房东的两个几乎空着的房间,才能走进他的寓所。斯维德利盖洛夫的卧室房门本来锁着,这时候他用钥匙开了门,并且指给杜尼雅看也是空着、等人来租的那套房子。杜尼雅在门口站住,不明白他为什么请她看那两个房间,这时斯维德利盖洛夫赶紧解释道:
“喏,请您看这儿,瞧瞧这第二个大房间。请注意这扇房门,它是锁着的。门旁放着一把椅子,这两个房间总共只有这一把椅子。这是我从我的寓所里搬来,以便坐着听得舒服些。现在,房门的那一边放着索菲雅·谢敏诺芙娜的桌子。她就是坐在那儿跟罗季昂·罗曼内奇谈话的。我呢,在这边坐在椅子上偷听。我一连听了两个傍晚,每次都听了两小时左右。那么,当然,我多少听明白一些事。您认为怎样?”
“您偷听来着?”
“对,我偷听来着。现在,回到我的住处去吧。这儿没处可坐。”
他带着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回到他自己的头一个房间。那儿是他作客厅用的。他请她在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跟她至少相隔一俄丈[141]远,可是这时候,他眼睛里多半又闪出火一般的光芒,以前那种光芒使得杜尼雅十分惊慌过。她打了个冷战,又怀疑地往四下里看一眼。她这种神态是不由自主做出来的。她分明不愿意流露怀疑的情绪。可是她终于看出斯维德利盖洛夫的寓所与世隔绝,不由得暗暗吃惊。她想问一声,他的女房东至少总该在家吧,可是她……性情高傲,没问出口。再者,她心里另有一种痛苦,它比为自己的担惊害怕大得没法说。她心里正痛苦得难忍难熬。
“这是您的信,”她把信放在桌子上,开口说,“您信上写的事,真有可能吗?您暗示我的哥哥似乎犯下了罪。您暗示得太露骨了,这是您现在不可否认的。不过您要知道,早在您来信以前,我就已经听到这种愚蠢的谎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这是恶劣而又可笑的猜疑。我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它是怎样而且为什么被编造出来的。您不可能有什么真凭实据。您答应说,您会证明确有其事。那就请讲吧!然而,您要预先放明白点:我不相信您的话!不相信!……”
这些话杜尼雅讲得很快,很急,她脸上一刹那间布满了红晕。
“要是您不相信,那您怎么可能担着风险,孤身一人到我这儿来呢?您来干什么?纯粹出于好奇心?”
“您不要折磨我。请讲,讲吧!”
“不用说,您是个有胆量的姑娘。真的,我本来以为您会请拉祖米欣先生陪您到这儿来的。可是他既没跟您一块儿来,也没在您的周围,这我都看在眼里了。这显出您胆子大,说明您有意保全罗季昂·罗曼内奇。不过,您是处处都像神那样英明的……讲到您的哥哥,我该怎么跟您说呢?刚才您亲眼看见他了。如何?”
“莫非您就是根据这一点下结论的?”
“不,不是根据这一点,而是根据他亲口说的话。喏,他一连两个傍晚到索菲雅·谢敏诺芙娜这儿来过。我已经向您指出他们坐在哪儿。他把心里的话对她全盘托出了。他是凶手。他杀害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个文官的妻子,他自己就在她那儿典当过物品。他还杀害了她的妹妹,一个小商贩,名叫丽扎维达,她是在他杀害她姐姐的时候无意中闯进屋去的。他随身带着一把斧头,用它杀害了她们俩。他杀害她们是为了抢劫,而且也确实抢劫了。他拿走了钱,拿走了一些物品……他把这件事一五一十都对索菲雅·谢敏诺芙娜讲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可是她无论在言语还是行动上都没参与过这起谋杀案,正好相反,她听了以后,也跟您现在一样,吓坏了。请您放心,她不会出卖他的。”
“这种事不可能!”杜尼雅嘟哝说,嘴唇像死人那么白。她透不过气来了。“这不可能,连一丁点原因也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这是胡说!胡说!”
“他抢劫钱财,这就是原因所在。他拿走了钱财和物品。不错,据他自己承认,他既没有动用那些钱,也没有动用那些物品,却把它们送到某个地方,压在一块石头底下了,至今还埋藏在那儿。不过,这是因为他不敢使用那些财物。”
“可是,说他盗窃抢劫,这话能叫人相信吗?他怎么可能想到这种事呢?”杜尼雅叫道,从椅子上跳起来。“您不是认识他,见过他吗?难道他能做贼?”
她似乎在央求斯维德利盖洛夫。她把自己的恐惧丢在脑后了。
“这种事,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是千变万化,错综复杂的。贼偷东西,同时他心里明白他是下流人。可是,喏,我听说有个高尚的人,他抢劫了一辆邮车。谁知道呢,也许他真的以为他做了一件体面事呢!不用说,如果我跟您一样,这件事是从旁人的口中听来的,那我也不会相信。然而对我自己的耳朵我总是相信的。他向索菲雅·谢敏诺芙娜解释过这件事的原因,可是她起初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她最后,还是相信了眼睛,她自己的两只眼睛——要知道,那是他亲口对她讲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就说来话长了,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这牵涉到……我该怎么跟您说好呢?……这也要算是一种理论,根据这样的理论,比方说,我就可以认为,只要主要的目标是好的,那么采取一次暴力行动就是可以允许的。坏事只做一次,由此却得出一百件好事嘛!况且,当然,一个具有种种长处而且自命不凡的青年人一旦知道,比方说,他手里只要有三千卢布,那么就他的生活目标来说,他的整个事业和整个前途就会截然不同,然而他没有这三千卢布,那么他就会愤愤不平。再加上他原就有一肚子的闷气,因为他吃不饱饭,住所窄小,破衣烂衫,痛切感到他社会地位的‘美妙’,另外还考虑到他妹妹和母亲的处境。最重要的是好胜心,骄傲和好胜心,不过,上帝才知道,此外他或许还有不少好品质……反正我不是在责难他,请别这样想。再者,这也不关我的事。这儿还牵涉到他自己想出来的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蛮不错,您猜怎么着,根据这种理论把人分成芸芸众生和特殊的人,也就是后一种人由于地位极高,什么法律也不能约束他们,正好相反,法律是由他们自己制定出来约束别人,约束那些芸芸众生,那些垃圾的。这个理论挺好,蛮不错,une théorie comme une autre[142]。拿破仑使他十分佩服,其所以特别使他佩服,就因为许多这样有天才的人做个别的坏事总是毫不在乎,想都不想就跨过去了。他似乎认为他自己也是有天才的人,那就是说,有一个时期他是这样相信的。他一直很痛苦,现在也痛苦,因为他想到,他固然会建立理论,可是讲到毫不犹豫就跨过去,他却办不到,可见他不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嗯,这对一个好胜心强的年轻人来说,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未免有损自尊心了……”
“那么,他就感觉不到良心的谴责?这样说来,您否认他有什么道德感?难道他是那样的人?”
“唉,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现在什么都乱糟糟的,或者不如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特别稳定的秩序。大体说来,俄国人都是天性开阔的人,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像他们的土地那么开阔,特别喜欢空想的东西,喜欢混乱的东西。然而糟糕的是他们徒然有开阔的天性,却没有特别的天才。您该记得,从前我们吃过晚饭后,每到傍晚,有许多次,两个人在花园里露台上坐着,照这样长谈这类问题、这种话题。您当时还责备我这种开阔的天性呢。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促膝长谈的时候,他正在这儿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打主意。在我们这班受过教育的人当中,本来就没有特别神圣的传统,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至多有人根据书本编出来……或者从史书中引出什么来。不过要知道,这种人大概都是学者,您明白,就某一点来说,他们都是笨蛋,因此对上流社会的人来说甚至是不成体统的。不过,我的意见,总的说来,您全知道。我根本不想责怪什么人。我自己一直是个不爱干活的闲人,现在也仍然如此。不过,这个问题我们以前已经谈过不止一次了。那时候我甚至有幸用我的那些见解使您颇感兴趣……您的脸色苍白得很,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
“我知道他这种理论。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他的论文,那里面写到有的人可以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那篇论文是拉祖米欣拿给我看的……”
“拉祖米欣先生?您哥哥的论文?发表在杂志上?有这样的论文?我不知道。嗯,一定很有趣呢!可是您要到哪儿去,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
“我打算见一见索菲雅·谢敏诺芙娜。”杜尼雅用微弱的声音说。“到她那儿去该怎么走?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我一定要现在就见到她。让她……”
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没能说完,她的呼吸简直停住了。
“索菲雅·谢敏诺芙娜要到深夜才会回来。我这样认为。她应当很快就回来,如果不然,那她回来就会很晚了……”
“啊,原来你在说谎!我看得明白……你一直说谎……你素来说谎!……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相信!不相信!”杜尼雅喊道,真正气得发疯,完全昏了头。
斯维德利盖洛夫赶紧给她端来一把椅子,她倒在椅子上,几乎昏厥过去。
“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您怎么了?清醒一下!这是水。您喝一小口……”
他往她脸上洒了点水。杜尼雅打个冷战,清醒过来。
“这事给她的影响可不轻啊!”斯维德利盖洛夫自言自语地嘟哝说,皱起眉头。“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安静一下!您要知道,他也是有朋友的。我们会搭救他,会把他救出来。要是您愿意,那我就把他送到国外去!我有钱,我不出三天就能弄到票。讲到他杀过人,那么另外他还可以做许多好事,足以弥补过一切。您放心就是。他还能成为大人物的。哦,您怎么样?您觉得身体怎样?”
“恶毒的人!他居然讥诮起来了。放我走……”
“您上哪儿去?您到底上哪儿去啊?”
“去找他。他现在在哪儿?您可知道?为什么这房门锁上了?我们就是从这扇门走进来的,可是现在房门锁上了。您是什么时候悄悄把门锁上的?”
“我们在这儿谈的事,总不能嚷得各处房间里全听见啊。我根本没有讥诮。只是我不愿意再那样谈话了。咦,您这样子,要到哪儿去?莫非您要出卖他?您会弄得他发疯,到时候他自己会把自己出卖的。您要知道,已经有人在监视他,跟踪他了。您反而会弄得他露出马脚来。您要耐心等一下。刚才我见过他,跟他谈过话。他还有救。您等一下,您坐下,我们一块儿来想主意。我请您来就是为了跟您单独谈谈这件事,好好考虑一下。您倒是坐下呀!”
“您怎么能够搭救他?莫非真能把他救出来?”
杜尼雅坐下。斯维德利盖洛夫靠近她坐下来。
“这全要靠您来决定了,靠您,靠您一个人。”他两只眼睛发亮,小声开口说,几乎像是耳语,结结巴巴,甚至激动得另外一些话都说不出来了。
杜尼雅惊讶得抽身躲开他。他也浑身发抖。
“您……只要有您一句话,他就得救了!我……我会搭救他。我有钱,有朋友。我立刻就把他送走。我自己弄得到护照,两份护照。一份给他用,另一份我自己用。我有朋友。我认识一些办事干练的人……您也愿意我帮忙吗?我还可以给您……给您的母亲……办护照……拉祖米欣对您有什么好?我也爱您……我满心爱您。让我吻一吻您的连衣裙的底襟,让我吻!让我吻吧!它窸窸窣窣地响,我听着就受不了。您只要对我说一声‘干那件事’,我马上就干!我什么都肯干。就连做不到的事我也干。您信仰什么,我也会信仰什么。我样样都肯干,样样!您别瞧着我,别这样瞧着我!您知道吗?您这是要把我活活杀死呀……”
他甚至胡言乱语起来。他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仿佛他的头脑忽然乱了。杜尼雅跳起来,往房门那边扑过去。
“开门呀!开门呀!”她对门外喊道,想叫人来帮忙,同时伸出两只手去摇撼门。“开门呀!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吗?”
斯维德利盖洛夫站起来,头脑清醒了。他那还在颤抖的嘴唇上,慢慢挤出凶恶而讥讽的微笑。
“那边没有人在家,”他平静而从容不迫地说,“女房东出去了。这样大嚷大叫是白费劲,只是白白地惹得自己激动罢了。”
“钥匙在哪儿?马上把房门打开,马上,下流东西!”
“我把钥匙弄丢了,现在找不到了。”
“啊?原来这是要强逼我服从呀!”杜尼雅道,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
她往一个墙角跑去,随手把旁边一张小桌拉过来,赶紧挡在身子前面。她不再嚷叫,可是她的目光盯住那个折磨她的人,警觉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斯维德利盖洛夫也在原地没动,跟她面对面,站在房间的另一头。他甚至方寸不乱,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可是他的脸色跟先前一样苍白。他脸上仍旧带着讥讽的微笑。
“您刚才说这是要‘强逼’您,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如果是强逼,那么您想得出来,我已经采取过各种步骤了。索菲雅·谢敏诺芙娜不在家。卡彼尔纳乌莫夫一家住得很远,中间隔着五个上了锁的房间。还有,我的力气至少比您大一倍。此外,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为事后您不可能对外人抱怨:你总不愿意真的出卖您的哥哥吧?况且也不会有人相信您的话。是啊,一个姑娘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单身汉的住所去呢?所以,就算您要牺牲您的哥哥,那也还是什么都不能证明。强逼是很难证明的,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
“下流东西!”杜尼雅愤慨地低声说。
“随您去骂好了。不过,请您注意,我说那些话只能算是一种揣测罢了。按我个人的看法,您说的完全对:强逼是卑鄙的事。我说那些话,无非是要向您表明,即使……即使您自己愿意搭救您的哥哥,就像我出的主意那样,您的良心也还是会清清白白,不会愧疚的。这也就是说,您无非是为环境所迫,喏,为暴力所迫,如果非用这个词不可的话。您好好想一想吧。您哥哥和您母亲的命运都在您的手心里。我会做您的奴隶……做一辈子……好,我就在这儿等您回答……”
斯维德利盖洛夫在长沙发上坐下,离杜尼雅大约八步远。这时候她对他那决不动摇的决心已经丝毫不存怀疑了。再者,她了解他的为人……
突然,她从衣袋里取出一把手枪,扳起枪机,然后把拿着枪的手放在小桌上。斯维德利盖洛夫从长沙发那儿跳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他吃惊地叫道,可是恶毒地笑笑,“好,这可就完全改变了事情的进程!您倒把事情弄得非常好办了,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然而,这把手枪您是从哪儿拿来的?莫非是拉祖米欣先生给的?哦!敢情就是我那把手枪呀!老相识了!先前害得我找好久啊!……我有幸在乡下给您上的射击课,总算没有白费。”
“这不是你的手枪,而是被你杀害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手枪,坏蛋!她家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你的。我留下它,是在我开始怀疑你会干出什么事来的时候。现在,我发誓:你哪怕敢往前跨出一步,我就打死你!”
杜尼雅气愤得要发疯。她举起手枪,准备好。
“哦,那么您的哥哥呢?我出于好奇心倒要问一声。”斯维德利盖洛夫问道,仍然站在原地没动。
“要是你打算告密,自管去告!不准动!你别往前走!我要开枪了!你把妻子毒死,这我知道,你才是凶手!……”
“那么您坚定地相信,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我毒死的?”
“就是你!你自己向我暗示过,你对我讲起过毒药……我知道你坐车出去买过毒药……你做好了准备……一定就是你干的……下流东西!”
“即使这是实话,那也还是为了你……你毕竟是起因。”
“你胡说!我素来恨你,素来恨你……”
“哎呀,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看来您忘了当初您讲大道理的时候,怎样动情,如醉如痴了……我是凭您的眼睛看出来的。傍晚时分,在月光下,夜莺还在啼鸣,您记得不?”
“你胡说!”杜尼雅说着,眼睛里闪出狂怒的光芒。“你胡说,造谣诬蔑的家伙!”
“我胡说?好,也许,就算我胡说。我同意。这样的事对女人是提不得的。”他说着,笑一笑。“我知道你会开枪,漂亮的小野兽。好,那就开枪吧!”
杜尼雅举起手枪,脸色像死人般惨白,下嘴唇也变白了,不住颤抖,又大又黑的眼睛闪着火花一样的亮光,瞧着他。她已经下定决心,量好远近,等着看他有什么举动。他从来也没看见过她有这么美丽。这当儿她举起手枪,眼睛里闪着的火花,似乎在燃烧他,他的心就疼痛地缩紧了。他往前跨出一步,于是枪声响了。子弹滑过他的头发,打在他身后的墙上。
他停住脚,轻声笑道:
“黄蜂螫了我一口!她照直瞄准了我的头呢……这是什么?血!”
他取出手绢来擦血,血已经形成一道细流,从右鬓角淌了下来。大概,子弹略微擦破了他的头皮。杜尼雅放下手枪,瞧着斯维德利盖洛夫,与其说是感到恐惧,不如说是有点茫然不解。她仿佛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事,更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打中!您再开一枪吧,我等着就是。”斯维德利盖洛夫轻声说着,仍然在笑,不过笑得有点阴郁。“要是照这样,您还来不及扳起枪机,我就已经把您抓住了!”
杜尼雅打了个冷战,很快地扳起枪机,又举起手枪。
“躲开我!”她绝望地说道,“我发誓,我要再开枪的……我……要打死你!……”
“好吧……相隔三步远就不可能不打死我……不过,如果您打不死我……那就……”说到这儿,斯维德利盖洛夫的眼睛炯炯放光,他又往前跑出两步。
杜尼雅放一枪,不料枪没打响!
“您没把子弹装好。没关系!您枪里还有火帽。您装装好,我等着就是。”
他站在她面前,相隔两步远,等着。他以阴沉的眼瞧着她,露出狂妄的决心,炽热的迷恋。杜尼雅明白,他宁可死也不会放过她。她暗想:“不过……不过,当然,现在相隔只有两步远,我一定会打死他!……”
突然,她把手枪丢开了。
“她把枪扔了!”斯维德利盖洛夫心里说,暗暗吃惊,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心头卸下似的,也许那不只是怕死的沉重心情,而且这当儿他也未必有这种怕死的心情。这是他摆脱了另外一种更为凄凉和阴暗的心情,至于那种心情是什么,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
他走到杜尼雅跟前,伸出胳膊轻轻搂住她的腰。她没抗拒,可是浑身抖得跟一片树叶似的,她抬起恳求的眼睛瞧着他。他本想说一句什么话,却光是撇了撇嘴唇,没能说出口。
“你放开我!”杜尼雅央求道。
斯维德利盖洛夫全身一震:她这次说“你”字,已经有点不像原先的那种口气了。
“那么你不爱我?”他平静地问道。
杜尼雅摇摇头表示不爱。
“那么……你真办不到?……永远办不到?”他绝望地低声说。
“永远办不到!”杜尼雅低声说。
斯维德利盖洛夫的心里,一时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然而无声的斗争,他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她。突然,他放下胳膊,回转身,很快走到窗前,站在那儿不动。
又过了一阵。
“钥匙在这儿!”他说着,从他大衣的左边衣袋里取出钥匙,放在身后的桌子上,没回转身来看杜尼雅。“您拿去。赶快走吧!……”
他始终眼望着窗外。
杜尼雅走到桌子跟前拿钥匙。
“赶快!赶快!”斯维德利盖洛夫反复说着,仍然没动,也没回转身来。不过,听得出来,他说“赶快”这两个字,用的是一种有点吓人的口气。
杜尼雅明白这种口气,就抓起钥匙,直奔房门口,很快地开了锁,夺门而出。不出一分钟,她像个疯子似的,昏昏沉沉,一直跑到运河边上,然后往某桥那边奔去。
斯维德利盖洛夫在窗前又站了三分钟光景,终于慢腾腾地回转身,往四下里扫一眼,举起手掌轻轻地擦一下额头。一种奇怪的笑容使他的脸变了样儿,那是一种可怜相的、凄苦的、软弱的笑容,绝望的笑容。血已经快干了,这时候染污了他的掌心。他愤恨地瞧着血,然后把手巾浸在水里,洗净他的鬓角。杜尼雅扔掉的那把手枪,已经飞到房门那边去了,如今忽然扑进他的眼帘。他拾起来,仔细看一下。那是一把老式的三发手枪,小得很,可以放在衣袋里。枪膛里还剩下两发弹药和一只火帽。还可以用来再放一枪。他沉吟一下,把手枪塞进衣袋里,拿起帽子,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