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六章

“……我不信!我没法相信!”大惑不解的拉祖米欣反复说,用尽全力反驳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论调。

他们正往巴卡列耶夫的房子走去,普尔赫莉雅·亚历山大罗芙娜和杜尼雅已经在那儿等候他们多时了。

拉祖米欣谈得很起劲,随时在路上停住脚,他困窘而激动,因为这是他们头一次公开谈到那件事。

“那你就不用相信好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带着冷冷的和轻慢的笑脸回答说。“你还是那个老脾气,什么也没看出来,我呢,却是每个字都要掂量一下的。”

“你秉性多疑,所以你才掂量……嗯……的确,我同意,波尔菲利的口气相当奇怪,特别是扎麦托夫那个混蛋!……你说的对,他话里有话……可这是什么缘故?什么缘故呢?”

“他过了一夜,想法就改变了。”

“可是相反,正好相反!如果他们真有这种荒谬的想法,那就会竭尽全力掩盖它,把自己的牌藏起来,好以后抓住你……现在呢,这简直是蛮横和冒失!”

“要是他们有事实,也就是真正的事实,或者哪怕是多少有点根据的怀疑,那他们确实会极力掩盖这一局牌,希望多赢一点(而且早就会来搜查我的家了!)。可是他们没有事实,一点也没有,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一切都是无法肯定的疑团,只有捕风捉影的想法,于是他们才设法用蛮横来打乱我的阵脚。或许他自己也因为找不到事实而生气,心里一烦就乱说话了。不过,说不定他有什么打算也未可知……他似乎是个聪明人……也许,他想用他知道的事吓唬我……这方面,老兄,他自有他的心思……不过,解释这些东西,实在太无聊了。不谈也罢!”

“然而,这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了解你!不过……既然我们现在已经说穿……终于把事说穿倒好,我高兴!……那么我现在要直截了当地向你承认,这些日子我早已注意到他们这一套,注意到那种想法了。当然,那种想法还很小很小,无非是疑神疑鬼罢了,可是他们凭什么疑神疑鬼!他们怎么敢这样!他们的根据在哪儿,在哪儿?你简直不知道我多么气愤!你想想看,一个穷大学生,本来就受着贫困和忧郁症的煎熬,处在昏迷不醒的重病的前夜(要注意:那病也许已经在他身上开始了!),再加上他生性多疑,爱面子,看重自己,有六个月之久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没见过外人,穿着破衣服,脚上的皮靴掉了靴掌,却要在几个臭警官面前站住,受他们的凌辱;还有那天外飞来的债务、七品文官切巴罗夫拿出来的过期的借据、臭烘烘的油漆味、高达三十摄氏度的气温、不新鲜的空气、一大群的人,后来他又听说他最近去访问过的人被人害死了,而且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他饿着肚子的时候!这样一来,他怎么能不当场昏厥!可是他们居然抓住这件事,抓住这么一点事做文章!真见鬼!我明白这惹人不痛快,不过,换了我是你,罗季卡,我就会对着他们哈哈大笑,或者更妙点,朝着他们的丑脸啐吐沫而且多啐点,还往他们脸上左右打二十来个嘴巴,干得漂亮点。对他们本来就该这样,而且就此了结这种场面。别理他们!打起精神来!真可耻!”

“他倒讲得挺不错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

“别理他们?可是他们明天又要审问我!”他沉痛地说。“难道我要去对他们费那种唇舌?眼前我已经在懊恼,昨天不该在饭铺里低三下四,跟扎麦托夫那种人讲话……”

“真见鬼!那我自己去找波尔菲利!我要像个亲戚那样揪住他不放,叫他非把话说清楚不可。至于扎麦托夫,我也要……”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

“慢着!”拉祖米欣叫道,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慢着!你错了!我想明白了!你错了!是啊,那怎么能算是圈套!你说他问到那两个工人的话是圈套?你要明白:如果你干了那件事,你会说出你见过有人油漆那个住所……见过那两个工人吗?正好相反,你就是见过,也会说没见过!谁会承认这点,弄得自己倒霉呢?”

“假如我干了那件事,我就一定会说出我既见过那两个工人,也去过那个住所。”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回答说,只是口气有点勉强,显然觉得很厌烦。

“你为什么要说不利于自己的话?”

“因为只有乡下佬或者最没有经验的新手,在被审问时才会直截了当地对各种事情矢口抵赖。只要稍稍有文化程度而且老练的人,就一定尽量承认各种外部的和无法推脱的事实,只是另外给它们找出理由,添上特殊的而且出人意料的特点,结果就弄得它们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给它们换上另外的面貌了。波尔菲利可能本来指望我一定会那样回答,我会为了装得真一点就承认我见过,同时又在解释当中来点移花接木的说明……”

“不过要知道,那他就会立刻对你说,两天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儿,因此你恰恰是在发生凶案那天七点多钟去的。他会在这件小事上引你上钩!”

“他指望的本来就是这样:我希望来得及细想,只为装得真一点就赶紧答话,而且忘了两天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儿。”

“可是这怎么会忘记?”

“容易极了!精明人最容易在这类极其琐碎的小事上出差错,人越精明,也就越想不到自己会在小事上叫人蒙住。对待最精明的人,就得在最琐碎的小事上才能叫他栽跟斗。波尔菲利可完全不像你想的那么愚蠢呢……”

“他既然是这样,那就是卑鄙的家伙!”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由得笑起来,可是同时他又觉得奇怪:自己在说出最后的解释时,这么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可是在谈话的前半部分他一直带着阴沉的厌恶心情,这显然自有他的用意,迫不得已才这样。

“我对某些问题居然发生兴趣了!”他暗自想道。

可是,几乎就在这当儿,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心神不宁,就像有个突如其来的恼人想法惊动了他似的。他的不安不断地增长。他们已经走到巴卡列耶夫房子的门口了。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我马上就回来。”

“你上哪儿去?我们已经到了!”

“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有事……过半个钟头就来……你对她们说一声。”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跟着你去!”

“怎么,你也要折磨我!”他那么沉痛又气愤地大叫一声,带着那么绝望的神情,拉祖米欣只好不跟他去了。拉祖米欣在门外停了一会儿,阴郁地瞧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快步往他要经过的巷子走去,最后,他咬着牙,捏紧拳头,一边发誓今天一定要像挤柠檬似的逼着波尔菲利把话都说出来,一边走上楼去安慰普尔赫莉雅·亚历山大罗芙娜,她已经在提心吊胆了,因为他们这么久还没来。

当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近家门,两鬂已经汗湿,气喘吁吁。他赶紧上楼,走进他那没上锁的房间,立刻关好门,扣上门锁。随后,他心惊肉跳,昏头昏脑,跑到墙角上,凑近壁纸后面的那个窟窿,也就是先前藏过财物的地方,把手伸进去,有好几分钟一直仔细摸索窟窿里面,摸遍壁纸所有的缝隙和褶皱。他什么也没找到,就站起来,深深地喘了口气。刚才,他走到巴卡列耶夫的房子门前,忽然恍惚觉得那时候可能有一件财物,例如一根表链、一枚袖扣,或者甚至是一小张用来包财物的纸,上面有老太婆亲笔写的字,无意中丢在那儿,卷在壁纸的一条缝隙里,那么以后它就可能会突然在他面前出现,成为出乎意料的铁证了。

他站在那儿似乎在沉思,唇边隐约浮出一种古怪的、屈辱的、有点惘然的笑意。他终于拿起帽子,悄悄走出房外。他的思想乱糟糟的。他心事重重地走到大门口。

“喏,他自己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

他抬起头。

原来扫院人站在自己小屋门口,用手直指着他,让另一个人看,那人身材不高,论外貌像个小市民,穿一件像是长袍的衣服和一件背心,远远看去很像乡下女人。他头上戴一顶油污的制帽,脑袋向下低着,而且他整个身子也好像向前驼着。他的脸布满皱纹,皮肉发松,这表明他的年纪已经五十开外。他的小眼睛嵌在肥脸上,神色阴沉,严厉,带着不满的情绪。

“什么事?”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扫院人跟前,问道。

小市民皱起眉头,斜起眼睛看他,不慌不忙,仔仔细细把他认真打量一番,然后慢腾腾地回转身去,一句话也没说,走出院门口,到街上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叫起来。

“喏,这个人不知是干什么的,问起这儿有没有一个大学生,还提起您的名字,问您住在谁家的房子里。刚才您走到这儿来,我就指给他看,可是他又走了。真是莫名其妙。”

扫院人也有点纳闷,然而不大在意,略略沉吟一下,就返回身,走进他的小屋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便跑去追那个小市民,立刻看见他在街道对面走着,跟刚才一样步子匀称,不慌不忙,低着头瞧着地下,仿佛在思考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他,可是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最后跟他并排走路,从旁看一眼他的脸。那个人立刻发现他了,就很快地打量他一下,可是又垂下眼睛,他们就这样并排走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

“您刚才……在扫院人那儿问起我?”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说话了,然而不知怎的,声音很低。

小市民一句话也不回答,甚至也没看他一眼。两个人又沉默了。

“那么您为什么……到这儿来打听我……却又不说什么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声音中断了,不知怎么的,他不愿意把话清楚地说完。

小市民这回抬起眼睛,用险恶而阴沉的目光瞪着拉斯柯尔尼科夫。

“杀人犯!”他忽然说,声音很低,可是很清楚,咬字也清晰。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他身旁走着。他的两条腿忽然非常软,背上冒凉气,一时间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后来忽然又怦怦跳动,仿佛从钩子上掉下来了似的。他们就这样并排走了百把步,又一句话也没说。

小市民没有看他。

“您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犯?”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哝着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你是杀人犯。”小市民说,声音越发清楚而有力,脸上似乎露出一种又憎恶又得意的笑容。他又直直地瞧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苍白的脸以及呆滞的眼睛。那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十字路口。小市民往左拐弯,沿另一条街去,头也不回。拉斯柯尔尼科夫却在路口停住脚,久久地瞧着他的背影。他看见小市民走出五十步光景,回转身来瞧着他,当时他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过。要看清楚对方,是不可能的,然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却觉得小市民这时候脸上又露出原来那种又憎恨又得意的冷笑。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回去,迈着缓慢而无力的步子,两膝发抖,仿佛冷极了似的,登楼走回他的小屋。他脱掉帽子,放在桌子上,在桌旁站了十分钟光景,纹丝不动。随后他衰弱地在长沙发上躺下,微弱地呻吟着,病恹恹地在长沙发上伸开腿,闭上眼睛。他照这样躺了半个钟头。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有些想象或者想象的片段,有些没有头绪和互不相干的概念,在他脑子里浮动,有的时候出现一些人的脸,他远在小的时候见过,或者不知在什么地方只遇到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想起过,后来又出现了某地教堂的钟楼,再后是一家饭铺里的台球桌,有个军官在打台球,过后是地下室的烟店里升起的雪茄烟,小酒店,再就是后门楼梯,很黑,洒满了泔水,到处都是空蛋壳,过后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星期日的教堂钟声……各种东西互相更替,转来转去,像旋风一样。有些东西他简直很喜欢,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消失了。他胸中老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压挤他,可是不很厉害。有的时候还挺舒服。轻微的寒意没有过去,这也几乎可以说是挺舒服的。

他听见拉祖米欣匆忙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熟了。拉祖米欣拉开房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拿不定主意。后来他轻轻地走进屋来,小心地来到长沙发跟前。这时候响起了娜斯达霞的低语声:

“别碰他,让他睡够吧。过一会儿再吃东西好了。”

“说得对。”拉祖米欣回答说。

两个人就小心地走出去,带上门。又过去了半个钟头。拉斯柯尔尼科夫睁开眼睛,又仰面朝天躺着,把两只手垫在脑后……

“他是什么人?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当时他在哪儿?他看见什么了?他全看见了,这是无疑的。那时候他站在哪儿?从什么地方瞧着我?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他怎么能看见的?这难道可能吗?……嗯……”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想下去,身体发冷,不停地战栗,“还有,尼古拉在门背后找到一只小盒子,难道这也可能?这是罪证吗?你只要一星半点没注意到,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高大的罪证!一只苍蝇飞来飞去,它却瞧见了!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他忽然厌恶地感到他多么虚弱,体力多么衰弱。

“这一点我本来应该知道,”他暗想,露出沉痛的笑容,“既然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事先就感到自己会怎样对待这种事,那我怎么敢拿起斧头来杀人呢!我应该预先知道……唉!我不是早就知道吗!……”他无可奈何地嘟囔道。

有的时候他转到某种思想,就停住不动了:

“对!那种人生来就不是这样。任何事都可以放手干的真正主宰者,攻破土伦,在巴黎进行屠杀,把军队丢在埃及弃之不顾,在莫斯科长征中消耗了五十万人的生命,在维尔那讲了一句意义双关的俏皮话。[72]于是他死后就成为偶像,受人崇拜,可见这种人是什么都可以放手干的。是啊,这种人分明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铸的!”

忽然,一个突如其来的,不相干的思想出现了,几乎惹他发笑:

“拿破仑啦,金字塔啦,滑铁卢啦,这和一个瘦小难看的老婆子,十四品文官太太,床底下放着一只小红箱子的女高利贷者之间的关系,即使是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如何能体会到呢!……他们哪能体会得了!……他们的美学弄得他们糊里糊涂,他们说:‘堂堂拿破仑怎么会钻到“老婆子”床底下去了!唉,糟透了!……’”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在说胡话,已经处在发高烧的兴奋状态了。

“老婆子无关紧要!”他激昂地断断续续地想道,“老太婆也许是个错误,问题不在她身上!老太婆只是一种病罢了……我原本想赶快跨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我是杀死原则!原则,我倒杀死了,然而我却没有跨过去,仍然留在这一边……我光会杀人。再者,事实证明我杀人的本事也不行……原则?刚才傻瓜拉祖米欣为什么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勤恳的人,做买卖的人,致力于‘普遍的幸福’……不行,我只能活一回,以后不能再活一世,我不愿意等待‘普遍的幸福’到来。我要自己生活,否则宁可不活着。是啊!我反正不愿意丢下我挨饿的母亲不管,口袋里揣着一个卢布,坐等‘普遍的幸福’!有人说:‘我在为普遍的幸福添一块砖,因而感到心里平静踏实了。’[73]哈哈!你们为什么把我漏掉了?要知道,我只活一辈子,我也要活着……唉,我不过是只有美学观点的虱子而已。”他补充道,忽然像疯子似的哈哈大笑。

“对,我的确是虱子,”他接着想,幸灾乐祸地抓住这个想法,挖掘它,戏弄它,藉以取乐,“因为,第一,现在我就认为我是虱子;因此,第二,足足有一个月了,我一直惊动仁慈的上帝,请他做证:我干那件事不是贪图个人享受,而是有辉煌美妙的目标……哈哈!因此,第三,我决定要干得尽量公道,要权衡轻重,掂量分寸,精打细算,于是我从所有的虱子当中选出一个最没用处的干掉,而且决定在干掉她以后,只从她那儿拿来我走第一步所需要的那点财物,不多也不少(那么其余的财物,按她的遗嘱,就一股脑儿送到修道院去……哈哈!)……所以,所以,我归根结底是只虱子,”他咬着牙继续想,“因为我自己也许就比我干掉的虱子还要恶劣,还要低下,我事先就已经预料到,我干掉她以后会对自己说这种话!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啊,庸俗!啊,卑鄙!……啊,我多么了解骑着马、拿着军刀的‘先知’:他下命令,‘颤抖的’众生唯命是从!‘先知’干脆派一个精锐的炮兵连截断街道,炮轰无辜的和有罪的,连解释的话也不屑于说一句,他干得对,干得对!服从吧!颤抖的众生,而且……不许生出愿望,因为有愿望不是你的本分!……啊,我说什么也不能饶恕那个老婆子,说什么也不行!”

他的头发给汗水浸得湿湿的,颤抖的嘴唇干裂,呆怔怔的目光停在天花板上。

“母亲啊,妹妹啊,我一直多么爱她们!可是现在为什么我恨她们了?对了,我恨她们,确确实实恨她们。她们坐在我身旁,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到母亲跟前,吻她,这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想,要是她知道了,那么……难道当时就告诉她?我会这样做的。嗯!她一定跟我一样想。”他继续想,然而很费力,仿佛在跟袭击他的昏迷搏斗似的。“啊,我现在多么痛恨那个老婆子!似乎,她要是活过来,我还会再干掉她!可怜的丽扎维达!为什么她偏巧那时候闯进来!……不过,奇怪,为什么几乎一直没想起她,就跟没杀死她似的?……丽扎维达!索尼雅!这两个可怜的、温和的女人,都生着温顺的眼睛……可爱的人啊!……为什么她们不哭泣呢?为什么她们不哀叫呢?……她们把一切都献出去了……眼神温顺而文静……索尼雅,索尼雅!文静的索尼雅!……”

他神志不清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记不得他是怎样走到街上去的。那时候暮色已经很深。天黑下来,一轮明月越照越亮,然而,不知怎么,空气倒变得特别发闷。行人在街上川流不息。手艺人和各种干完活的人分头走散,回家去了,另一些人却在闲遛。空中有石灰、尘埃、死水的气味。拉斯柯尔尼科夫走着,神色忧郁,心事重重:他很清楚地记得,他原是抱着某种意图走出家门的,本来想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办一件什么事,然而究竟是什么事,他却忘掉了。

忽然,他停住脚,看见街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个人,向他招手。他就穿过街道,走上前去,可是那个人猛然转过身走去,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低着头,再也不扭转身,倒好像根本没招呼过他。

“别忙,他招呼我没有?”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可又举步追上去。他还没走出十来步远,突然认出他来,吓了一跳:原来那人就是先前那个小市民,仍然穿着长袍,仍然拱起背。拉斯柯尔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的心怦怦地跳。他们先后拐弯,走进一条巷子,可是那个人仍然没有回转身来。

“他知道我跟在他后面吗?”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

小市民已经走进一所大房子的门口。拉斯柯尔尼科夫赶紧往门口走去,想看一看小市民是不是回头来招呼他。确实,那个人直到走完门道,进了院子,才回转身来,又像是在招呼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刻穿过门道,可是小市民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可见他已经从院子里马上走到头一道楼梯那边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连忙追上去。果然,高处,在两段楼梯上边,他可以听见某人匀称的脚步声,不慌不忙。

奇怪的是这道楼梯他以前仿佛来过!那就是一楼的窗子,月光正忧郁而神秘地透过窗玻璃射进来,过后他又走到二楼。哎呀!这就是当初两个工人刷油漆的那个住所啊!……可是他怎么就没有一眼认出来呢?

在前边走着的那个人的脚步声却消失了。“那么他是站住了,或者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他登上三楼。还要往上走吗?这儿多么寂静啊,简直吓人……可是他仍然往上走。他自己脚步的响声惹得他心惊胆战,忐忑不安。上帝啊,这儿多么黑!小市民必定就在这儿一个什么地方藏着。啊!有个住所的门对着楼梯,敞开着。他沉吟一下,走进去。前室很黑,空荡荡,人影也没有,仿佛全搬空了似的。他踮起脚尖,悄悄走进客室:这房间整个浸沉在月光里。这儿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椅子啦、镜子啦、黄色长沙发啦、镶着镜框的画啦。月亮又大又圆,红铜色,月光照直射往窗子里来。

“这样的寂静是月亮造成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现在月亮大概在出谜语叫大家猜呢。”

他站在那儿等着,等了很久。月亮越是安静,他的心也就跳得越厉害,甚至疼痛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忽然传来一声干裂的爆响,像是有块小木片折断了,然后又万籁俱寂。有只苍蝇醒过来,骤然飞着撞在窗玻璃上,嗡嗡地哀鸣。这当儿,他看清小立柜和窗子中间的墙壁上像是挂着一件女大衣。

“这儿怎么挂着女大衣呢?”他暗想,“是啊,这儿本来没有女大衣……”

他悄悄走过去,猜着女大衣里好像藏着个人。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撩开女大衣,看见那儿墙角上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那个老婆子,佝偻着身子,低下头,弄得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那就是她。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她害怕了!”他暗想,就悄悄从绳套上摘下那把斧头,照准老太婆头顶砸下去,砸了一下又砸一下。可是奇怪:斧头砸下去,她简直一动也不动,仿佛是木头做的。他吓一跳,俯下身凑近她,想看清她。然而她越发低下头去。于是他索性趴在地上,仰起头瞧她的脸。这一瞧不要紧,他顿时脸如死灰,原来老婆子坐在那儿发笑呢,她一味不出声地轻轻笑着,却竭力控制自己,免得让他听见。忽然,他觉得卧室的门好像微微推开,那儿也好像有人发笑,低声交谈。他气得发疯,就开始用尽全力砸老太婆的头,可是斧头越砸得勤,卧室里的低语声就越用力,越响,老婆子简直笑得浑身颤摇了。他拔脚就跑,可是整个门道上挤满了人,那些朝着楼梯的房门都敞开了,楼梯拐角上的平台也罢,楼梯也罢,楼梯下边也罢,都站满了人,这个人的脑袋挨着那个人的脑袋,大家冷眼旁观,然而大家又不愿意让他看见,光是等着看下文,一言不发!……他的心缩紧,他的腿动不得,像是在地下生了根……他想大叫一声,不料……醒过来了。

他困难地喘口气。可是说来奇怪,梦景似乎仍然在继续发展:原来他的房门大开了,门口站着个他完全不认得的人,定睛瞧着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眼睛,就又一下子闭上了,他仰面朝天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我是不是仍然在做梦?”他暗想,几乎让人看不出地略略张开睫毛瞧一下。不料陌生人依旧站在原地,继续不转眼地看着他。突然,他小心地跨进门,仔细地关好身后的房门,走到桌子跟前,等了一会儿,眼睛始终也没放松他,然后轻轻地,在长沙发旁边的椅子上不出声地坐下。他把他的帽子从一旁放到衣服的前襟上,双手撑着手杖,把下巴放手背上。看得出来,他准备久等。拉斯柯尔尼科夫隔着眨动的睫毛望出去,只能看出这个人年纪已经不轻,身体壮实,淡色的胡子很密,可是几乎发白了……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天仍然亮着,可是暮色渐渐降临。房间里十分寂静。就连楼梯那边也没传来一点点响声。只有一只大苍蝇飞着撞在窗玻璃上,不停地挣扎,嗡嗡地响。最后,这种情景实在叫人受不住,拉斯柯尔尼科夫就猛地爬起来,在长沙发上坐好。

“喂,说吧,您有什么事?”

“是啊,我本就知道您没睡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陌生人奇怪地回答说,平静地笑了。

“请容许我介绍自己!我是阿尔卡吉·伊凡诺维奇·斯维德利盖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