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十六章 针插上的信

他们是怎样结的婚——这事儿跟任何人都毫不相干。谁能阻拦一名成年的上尉和一位达到法定年龄的小姐弄一张许可证到伦敦任何一座教堂去结为夫妇?一个女人想要干什么,定能设法达到目的——这道理还用说吗?我相信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夏普小姐说她要到拉塞尔广场去跟她的好友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共度一个上午。当时可能有人看见:一位与她十分相似的女子,在一位八字胡髭抹了染色膏的绅士陪同下,走进市中心的一座教堂;一刻钟后,绅士陪小姐出来,把她送上一辆等候在外面的街车——结婚仪式就这样悄悄地完成了。

根据我们日常的所见所闻,一位绅士无论娶什么人为妻,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事是否可能。世上有多少聪明人和饱学之士娶了他们的厨娘?艾尔登勋爵〔1〕算得上精明至极,不是私奔结婚的吗?阿喀琉斯〔2〕和埃阿斯〔3〕两人不都爱上了伺候他们的女奴吗?一名贪得无厌但头脑简单的重骑兵,一辈子从不克制自己的欲望,总是不惜任何代价以求满足他忽发奇想产生的需要——对于这样的人我们能指望他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若是人们结婚都经过深思熟虑审慎从事,人口的增长不是将大大放慢吗?

罗登先生的生平与本书有关的部分我们还将一一予以记载;我个人认为,他的婚姻在此君所作所为的任何一部分中都算得上最光明磊落的。没有人会说,迷上一个女子或者迷上后与她结婚就不是男儿本色。这名伟岸的军人对娇小的瑞蓓卡逐渐由赏识、欣悦到倾慕、叹服乃至无限信任、疯狂崇拜,至少女士们会说这些日深一日的感情基本上无损于他的名誉。瑞蓓卡唱歌时,每一个音符都会拨动他并不敏感的心弦,在他硕大的体魄内激起回响。瑞蓓卡说话时,他会把所有的精力调集到脑部来仔细倾听并且衷心叹服。逢到瑞蓓卡打趣逗乐,他会把姑娘说的俏皮话在头脑里反复咀嚼,过了半小时才在街上辨出味来,于是捧腹狂笑,把他身旁的马车夫或在若顿道〔4〕上与他并辔而行的伙伴吓一大跳。瑞蓓卡的话对他来说是神谕;瑞蓓卡一举手一投足,在他眼里无不优雅得体,恰到好处。

“她唱的歌多好!她作的画多美!”罗登心想。“她在钦设克劳利镇骑那匹尥蹶子的母马,姿态又是那样飘逸!”在推心置腹的时刻,他会对瑞蓓卡说,“千真万确,蓓姬,你是当总司令或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料,我对天起誓!”

他这样的男人难道是罕见的?大千世界中每天不知有多少老实巴交的赫拉克勒斯给拴在翁法勒的裙带上〔5〕,多少满腮胡子的伟丈夫参孙枕在大利拉的膝上睡觉〔6〕!

现在言归正传。当蓓姬告诉他事情已到紧要关头,必须立刻行动起来时,罗登表示已做好准备执行她的命令,就像只等团长一声令下立刻率部冲锋一样。他已没有必要把回信夹在波蒂厄斯布道讲演集第三卷内,因为瑞蓓卡略施小计便摆脱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卜礼格斯,第二天在“老地方”与她忠实的朋友相会。夜里她已把事情通盘考虑过了,就把自己拿定的主意告诉罗登。他自然全盘接受,并坚信这样完全正确,她提出的方案是最好的办法,克劳利小姐过一阵子定能大发慈悲,用他的话说是“转过弯子来”。假如瑞蓓卡作出的决定恰恰相反,他同样也会无条件照计行事。

“蓓姬,你一个人的头脑尽够咱俩用的,”他说。“你定能使咱们闯过这一关。我认识的人中间没有谁能跟你相比,而我这辈子见过当行出色的能人也不算少了。”

这番朴素的自白表达了他死心塌地的信念,然后这位热恋中的重骑兵离开瑞蓓卡,去执行后者为他俩制定的计划中该由他完成的那部分。

他那部分的任务只是在布朗普顿或兵营附近租一个安静的住处作为克劳利上尉和克劳利太太的寓所。因为瑞蓓卡已拿定主意出逃,依我们看来这是非常明智的一招。罗登对于她作出的决断简直喜出望外;在过去好几个星期里,他一直恳求瑞蓓卡走这一步棋。现在这多情种子火烧火燎地策马飞奔去租房。他对每周两个畿尼的租金答应得那么爽快,以致房东太太后悔自己开的价太低了。他租了一架钢琴,买下大约整个苗圃里一半的鲜花,还有其他各种精品一大堆。至于披巾、羊羔皮手套、丝袜、法国金表、手镯、香水,他无不吩咐店铺挑最好的给送去,也只有爱迷心窍和赊账不受限制的顾客才会如此挥金如土。用这种大手面摆阔的方式多少减轻一些心头的压力之后,他才上俱乐部去吃了一顿忐忑不安的晚餐,等待他一生中的紧要关头来临。

头天发生的种种事情——瑞蓓卡谢绝一门对她如此有利的亲事这种值得称道的行为;压在她心头难以启齿的苦衷;她默默忍受折磨的柔顺表现——使克劳利小姐对她比往常倍加亲切。像嫁娶、求亲或拒婚这类大事,通常会使家里的全体女性成员神经紧张,把她们动辄涕泗滂沱的本能充分显示出来。作为人类本性的一名考察者,在上流社会嫁娶的旺季,我经常到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去作壁上观。我从未见过新郎的男性亲友泫然泪下或教区执事、主婚牧师心有所动。但是,那些与正在举行的仪式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如早已过了结婚年龄的老妇,儿女成行、日益发福的中年妇女,更不用说头戴粉色系带软帽的漂亮小姐(她们正待字闺中,自然对婚礼场面颇感兴趣)——我是说那些在场的女人却抽抽搭搭泣不成声,擤着鼻涕把脸藏在不起作用的小手绢后面,老的少的一齐欷歔不已。这样的景象倒是屡见不鲜。当我的时髦朋友约翰·皮姆利科与可爱的贝尔格蕾维亚·格林-帕克小姐缔结良缘时,人们的情绪激动极了,就连教堂里领我入座的一个浑身鼻烟味的小老婆子也涕泪纵横。我不禁暗暗自问:“这是为什么?今天又不是她出嫁。”

总而言之,自从皮特爵士求婚碰壁以后,克劳利小姐和卜礼格斯的热情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瑞蓓卡成了她们无微不至地关怀的目标。她不在时,克劳利小姐便把所有藏书中最缠绵悱恻的言情小说拿来自娱。忍受隐痛煎熬的小夏普乃是彼时的中心人物。

那天晚上,瑞蓓卡的歌声特别悦耳,谈吐分外怡人,超过她来到公园路以后的任何时候。她让自己紧紧缠住克劳利小姐的心。在说起皮特爵士求婚一节时,她谈笑风生,轻描淡写,把它当作一个老头心血来潮的怪念头加以调侃。她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愿望,但求能留在此地永远陪伴她的女恩人;说这番话时她热泪盈眶,而败下阵来的卜礼格斯却有一肚子吐不出的苦水。

“我的小乖乖,”克劳利小姐道,“反正几年之内我是决不让你离开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在发生了这档子事以后,压根儿不必再提让你回到我的混账兄弟那儿去。你就留在这里跟我和卜礼格斯待在一块儿。卜礼格斯时常要去走亲戚。卜礼格斯,你什么时候想去就去。至于你,我的小宝贝儿,你必须留下来照料我这个老婆子。”

如果罗登·克劳利彼时也在那里,而不是在俱乐部里心神不定地喝红葡萄酒的话,这对夫妻会双双跪在老小姐跟前把真相向她和盘托出,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便可得到宽恕。可惜这小两口儿没捞着那样的好机会,想必是为了这部小说得以写成,因为里边还有他们的许多奇遇有待叙述。克劳利小姐的宽恕对于他们固然惬意,对于读者却索然无味;设若他们在老小姐的庇护下从此优哉游哉,那么他们永远不会遇上那些奇事了。

在公园路的公馆内,弗金太太手下有一名来自汉普郡的姑娘名叫贝蒂,她除了别的职司还有一项便是:敲夏普小姐的房门把一壶热水送进去——这是弗金太太宁死不愿为这个不速之客干的。那姑娘在克劳利家的领地上长大,她有个哥哥在克劳利上尉的部队里当差;要是所有的真情实况都能水落石出,那么,与本书密切有关的一些事敢情她都了解个中底细。不管怎样,反正她用瑞蓓卡给的三个畿尼买了一条黄色披巾、一双绿色高帮皮鞋、一顶斜插红羽毛的淡蓝色帽子。小夏普决计不会胡乱花钱,那无疑是她买通贝蒂·马丁为她效劳的酬金。

在皮特爵士向夏普小姐求婚的次日,太阳照常升起,楼上的使唤丫头贝蒂·马丁,和往常一样去敲家庭教师卧室的门,时间不早也不晚。

里边没人应声,接着她又敲了几下。还是一片寂静;于是她拿着热水开门走进屋去。

小床上白色麻纱的褥单跟头天一样平整,纹丝儿没动过,那还是贝蒂亲手铺的。两只小箱子捆扎好了放在房间的一角;窗前桌上有个插别针的肥大布团,包着粉红色的衬垫,外面像女人的睡帽呈斜纹状——针插上靠着一封信。八成它在那里已搁了整整一宿。

贝蒂蹑手蹑脚走过去,生怕惊醒它似的。她先是瞧瞧那信封,随后在室内四顾张望,现出十分惊异和满足的表情。于是她把信从针插上拿起来,一边翻过来转过去地瞧着,一边龇牙咧嘴地笑着,最后把信带到楼下卜礼格斯小姐的房间里去。

我倒要问:贝蒂怎么知道信是写给卜礼格斯小姐的呢?贝蒂只上过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办的主日学校,并不认识手写体的字母,就像看不懂希伯来文古籍一样。

“不得了,卜礼格斯小姐!”那丫头惊呼道。“哦,小姐,一定出了什么事:夏普小姐屋里没人,床铺压根儿没有睡过的样子,她跑啦,留下这封信给您,小姐。”

“什么?!”卜礼格斯也嚷了起来,与此同时一把梳子从她手中跌落,一束稀稀拉拉、褪了颜色的头发披散在她肩上;她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反应是:“私奔!夏普小姐逃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她急煎煎地撕破齐齐整整的信口封蜡,恨不得把写给她的那封信像俗话所说的“一口吞下去”。逃亡者写道:

亲爱的卜礼格斯小姐:

您拥有世上最仁慈的心,您的这颗心一定会怜悯我、同情我并且原谅我的。我是流着眼泪默默祝祷离开这所房子的,在这里,一个苦命的孤女得到的始终是善待和怜爱。甚至比我的恩人拥有更高权威的声音,在召唤我离开此地。我要去尽我的责任,我要到我的丈夫那里去。是的,我已经结婚。我丈夫命令我到我们称为“寒舍”的那个家里去。最亲爱的卜礼格斯小姐,请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敬爱的朋友和恩人,凭您那颗善于体谅他人的心一定知道怎样告诉她最合适。告诉她,我在离去之前把眼泪洒在她的枕头上了——在她病中我曾不知多少回把那个枕头拍松抚平,所以对之感情很深,我盼望能重新守护在她床边。哦,我将多么高兴回到公园路来啊!我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将决定我命运的回音!皮特爵士不惜屈尊表示愿意娶我(我敬爱的克劳利小姐说我当得起这份光荣;蒙她如此抬爱,认为一个可怜的孤儿竟配做她的弟媳,我要不断为她祝福!)——当时我就告诉皮特爵士,我已是有夫之妇。连他也原谅了我。但我没有勇气向他和盘托出;我应当告诉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因为我是他的儿媳!我已跟一个最优秀、最高尚的男子汉结婚——克劳利小姐的罗登就是我的罗登。我是遵照他的命令吐露真情的,现在我要随他前往寒舍,哪怕到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他。哦,我尊敬而亲爱的朋友,请在我的罗登敬爱的姑姑面前为我们俩说说情吧。整个高贵的克劳利家族曾经如此无与伦比地怜惜一个苦命的女孩子,拜托您恳求克劳利小姐认下她的侄儿侄媳吧。我再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唯有祝福我将离开的这所亲爱的房屋内合宅平安。

对您怀着深情并预表谢忱的

瑞蓓卡·克劳利

于午夜

这封感人至深而又饶有趣味的信,重新确立了卜礼格斯作为克劳利小姐第一心腹人的地位。她刚读完,弗金太太就走进屋来说:

“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坐邮车从汉普郡刚到此地,她要喝点儿茶。您可以下楼去张罗早餐吗,小姐?”

卜礼格斯小姐把身上的晨衣裹紧些,松乱的头发飘散在她脑后,脑门上还插着好多细小的卷发纸;她手里拿着内含惊人消息的那封信快步下楼去见比尤特太太。她的整个模样看得弗金太太大惑不解。

“哦,弗金太太,”贝蒂气急败坏地说,“出事儿了!夏普小姐跟着上尉跑啦!他们准是奔格瑞特纳格林〔7〕去了!”

弗金太太闻听此言有些什么感想,笔者很想用一章篇幅专门加以详述。可惜她的东家一族有种种更为细腻的激情需要描写,我这支秃笔实在是忙不过来。

经过午夜旅途劳顿都快冻僵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在饭厅里刚生起来劈啪作响的壁炉旁烤火取暖,听卜礼格斯小姐报告了那桩见不得人的婚事后,表示她这回来得正是时候,亲爱的克劳利小姐太可怜了,眼下恰恰需要有人帮她顶住这次打击。她说瑞蓓卡鬼点子太多,她一向疑心这个小贱人心术不正;至于说到罗登·克劳利,她始终弄不明白他姑姑对他为何如此护短,她早就认为罗登是个没出息的浪子,不长进的孽障。比尤特太太说,如今他干出这等混账勾当,至少有这样一层好处:它将使亲爱的克劳利小姐睁开眼睛看清这无赖骨子里到底是什么货色。然后比尤特太太美美地享用了热茶和烤面包。目前公馆里现成空着一间屋子,牧师太太就不必在她所乘的朴次茅斯邮车停靠的葛洛斯特咖啡馆兼客店下榻了,于是她吩咐鲍尔斯先生手下的一名听差去把她的行李从那边取来。

我得向诸位交代一下,克劳利小姐不到晌午时分照例不出她的房门——早晨在床上喝一杯热巧克力,同时让蓓姬·夏普给她读《晨邮报》,要不就找些别的办法自娱消闲。楼下那几位女士密商议定,在亲爱的老小姐到客厅里来之前,暂时不要让她的感情承受这样的刺激。目前先向她通报:比尤特太太坐邮车从汉普郡来了,在葛洛斯特下榻,她向克劳利小姐致以亲切的问候,并请求与卜礼格斯小姐共进早餐。要是在别的时候,比尤特太太的来临不会引起任何特别欣喜的反应,但这一回却受到了欢迎。克劳利小姐很高兴有机会跟她的弟媳好好聊聊,话题包括已故的克劳利准男爵夫人、即将举行的葬礼筹备情况以及皮特爵士突然向瑞蓓卡求婚的事。

等老小姐来到客厅里,在她坐惯的扶手椅上安顿妥当,三位女士之间少不了的彼此拥抱和相互问候等礼数也都尽到了,事先商量好的牧师太太和卜礼格斯这才认为向老小姐说明真相的时机已经成熟。女人向她们的朋友报告坏消息之前,在掌握“火候”方面可谓用心良苦、精细入微,令人无不叹服。克劳利小姐的两位朋友在向她披露实情之前,使出的神秘高招是:先让她产生疑惑,开始感到紧张,还得恰如其分。

“您说,我亲爱的、亲爱的克劳利小姐,她拒绝了皮特爵士,是不是?”比尤特太太说。“好,现在您听我说,可别紧张:因为她不得不拒绝。”

“当然事出有因,”克劳利小姐答道。“她心中有另一个人。昨天我就是这样对卜礼格斯说的。”

“她哪里只是心中有另一个人!”卜礼格斯激动得大口喘气。“哦,我亲爱的朋友,她已经结婚了!”

“不错,的确已经结婚了!”比尤特太太也插了进来;于是这一对搭档摆出相同的姿势——十指交叉紧握双手坐着,先是彼此看了一眼,然后一齐瞧着由她俩摆布的老小姐。

“等她一回来,马上让她来见我。这小蹄子竟敢瞒着我!”克劳利小姐嚷了起来。

“一时半会儿她是不会回来的。您听了可别发火,亲爱的朋友:她走了,这一走时间可短不了;跟您直说吧,她压根儿就不打算回来了。”

“仁慈的上帝啊,那由谁来给我做热巧克力呢?快派人去把她找回来;我希望她回来,”老小姐道。

“昨天夜里她逃跑啦,我的姑奶奶!”比尤特太太大声说。

“她留下一封信给我,”卜礼格斯也跟着嚷嚷。“她已经嫁给了——”

“看在上帝分上,先得让她定一定神。这样的折磨她会受不了的,我亲爱的卜礼格斯小姐。”

“她嫁给了谁?”老小姐肝火旺得直喊叫。

“嫁给了——您的一个亲戚。”

“她已经拒绝了皮特爵士,”蒙在鼓里的人嚷道。“赶紧说出来。我都快急疯了。”

“哦,我的姑奶奶——等一下,卜礼格斯小姐,得悠着点儿——她嫁给了罗登·克劳利。”

“罗登娶了——瑞蓓卡?!一个狗屁家庭教师?!卜礼格斯,从我家里滚出去,你这蠢货,你这白痴!卜礼格斯,你这没头脑的老东西竟敢如此大胆!玛撒,是你在暗中捣鬼——是你让他结婚的,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把遗产留给他——是你干的好事,玛撒,”可怜的老小姐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抛出一连串指责。

“我的好小姐,我会教这般门第的一个家族成员娶一名图画教员的女儿?”

“她的母亲娘家是姓蒙莫朗西的,”老小姐一边大叫大嚷,一边拚命打铃。

“她母亲是歌剧院里的跳舞女郎,她自己也上过戏台,没准儿比这更坏,”比尤特太太说。

克劳利小姐发出最后一声尖叫,随即往后一靠晕了过去。于是不得不把她送回才离开不久的卧室。一阵歇斯底里发作之后又是一阵。当即派人去请医生——来了一位药师。比尤特太太坐到床边为她当看护。

“她的亲属理应侍奉在她身旁,”那位可亲的牧师太太说。

老小姐刚被抬到楼上自己屋里,楼下又来了一位——此消息也是必须告诉这一位的。来者乃是皮特爵士。

“蓓姬在哪儿?”他进门就问。“她的行李在什么地方?她要跟我一起去钦设克劳利镇。”

“您没听说她跟人偷偷结婚的惊人消息吗?”卜礼格斯问。

“这关我什么事?”皮特爵士反问道。“我知道她已经嫁人。这有什么大不了?叫她赶快下来,别耽误我的工夫。”

“她已经离开了这所房屋,克劳利小姐听到罗登上尉跟她结婚的消息,险些给活活气死,难道您还不明白,爵士?”卜礼格斯问。

皮特爵士听说瑞蓓卡嫁给了他的儿子,一怒之下破口大骂,那种语言是不宜在此重复的,反正吓得可怜的卜礼格斯浑身发抖从屋子里逃了出去;让我们赶紧把门儿关上,且由那老头儿在里边暴跳如雷,咬牙切齿的憎恨和竹篮打水的结果已使他失去理智,濒于癫狂。

在他回到钦设克劳利镇以后的某一天,他像个疯子似的闯进瑞蓓卡在那里时住的屋子,用脚踹开她的几只大小匣子,把她保存的一些书信文件、衣物服饰和其他东西满地乱扔。总管的女儿霍罗克斯小姐拿走了其中的一部分。另一些则成了两个小女孩演戏时的服装。事情就发生在她们的母亲下葬后没过几天,可怜的爵士夫人给抬往凄凉的坟地,放进一个尽是陌生人尸骨的墓穴,没有谁为她洒过眼泪,谁也不把她当回事儿。

罗登和他的小娇妻一起坐在布朗普顿小巧精致的寓所里。瑞蓓卡整个上午都在试弹那架租来的新钢琴。新手套戴在她手上不大也不小;新披巾和她十分相配;新戒指在她的小手上熠熠生辉;新怀表在她腰间滴答作声。

“老小姐到底能不能回心转意?”罗登对她说。“万一她愣是转不过弯来怎么办,蓓姬?”

“我自有办法安排你的富贵前程,”大利拉说着拍了拍参孙的腮帮子。

“你没有办不到的事儿,”参孙吻着大利拉的小手道。“你一定有办法;今儿咱们坐车去‘嘉德星章〔8〕’吃饭,这就走!”

本章注释

〔1〕约翰·斯科特·艾尔登(1751—1838),第一代艾尔登伯爵,19世纪最初的四分之一一直任英国大法官。他提交议会通过的一项法案要求对捣毁机器的工人(卢德运动者)处以极刑。诗人拜伦曾在《献给法案炮制者的颂歌》中加以痛斥。

〔2〕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除脚踵外全身刀枪不入的英雄。他的情人是特洛伊战争中被他俘来充当女奴的布里塞伊斯。

〔3〕埃阿斯,希腊神话中有两个埃阿斯,都是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这里指的是大埃阿斯。他的情人忒克墨萨也是战争中被俘的女奴。

〔4〕若顿道,海德公园的骑行林荫道。

〔5〕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在疯狂中杀死了自己的朋友伊菲托斯,为赎罪卖身给吕狄亚女皇翁法勒为奴三年,被招赘为她的丈夫,穿着女人衣服整天坐在翁法勒脚边为她摇纺车。

〔6〕据《旧约·士师记》第16章载,以色列士师参孙力大无穷,非利士人收买了他的情妇大利拉探得他神力的秘密,使参孙枕着她的膝睡觉,将他生擒。

〔7〕格瑞特纳格林,苏格兰南部一村庄,紧靠英格兰边境。过去在苏格兰结婚不必经父母同意,故英格兰的私奔情侣往往去该地草草成婚。后来在英语中“逃往格瑞特纳格林”成了“私奔”的同义语。

〔8〕嘉德星章是表示英国最高勋位的勋章。这里指的是以此命名的伦敦一家高级餐馆,在佩尔美尔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