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进某警察分局的房子,来到侦查科长室,要求通报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求见,可是人家却很久都没接见他,至少过了十分钟才把他找去,这简直使他暗暗惊奇。按他的想法,人家似乎应当立刻向他扑过来才对。不料他在接待室里站着,眼见人们川流不息经过他的面前,看样子谁也不来管他的事。旁边有个房间,类似办公室,有几个文书坐在那儿抄写,他们分明谁也不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他用不安和怀疑的目光往四下里瞧,仔细看一看身旁有没有看守人员,有没有人奉命来监视他,闪着鬼鬼祟祟的目光,怕他悄悄溜掉。可是这样的现象却一点也没有,他看见的只是一些处理琐事的办事员,另外还有些人,可是谁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哪怕他现在就走,随便到哪儿去都行。于是他头脑里有个想法越来越坚定:假如昨天那个神秘的人,那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确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那么,难道人家会容许拉斯柯尔尼科夫现在站在这儿,平心静气地等着?难道他们会随他的高兴,愿意十一点钟来,就在这儿等到十一点钟?看起来,要么那个人还没来告密,要么……要么他干脆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没有亲眼看见(况且他怎么可能看见呢?),那么可见昨天拉斯柯尔尼科夫遇到的又是一个幻影,它被他那兴奋而病态的想象夸大了。这种猜测,甚至在昨天他极其忧虑而且绝望的时候,就已经在他心里滋生了。如今他反复思量这些,准备一场新的搏斗,可恨的是,他却忽然感到自己在发抖,但是一想到他居然在可恨的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面前会吓得发抖,简直就怒火中烧,对他来说,最可怕的是他又得跟这个人相见。他对这个人已经恨之入骨,不能自已,甚至担心他这种憎恨一不小心会使他露出马脚。他的愤恨十分强烈,倒一下子就把他的颤抖止住了。他准备带着不甘示弱的冷静神情走进屋去,暗自决定尽量少开口说话,一味冷眼旁观,听别人讲话,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克制他那动不动就病态地激怒起来的天性。正好这时候,有人来叫他去见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了。

原来这时候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待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这个房间不大也不小,其中的家具有一个大写字台,在一张蒙着漆布的长沙发前面,另外有张办公桌,墙角上放着一个立柜,还有几把椅子。这些都是公家的家具,用刨光的黄色木料做的。后墙的角落上,或者说得准确点,隔板的角落上,有一道关着的门,可见隔板的另一边必定还有些房间。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走进屋来,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就立刻把进来的那扇门关上,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人。他迎接客人的样子看来极其欢畅而殷勤,直到过了好几分钟以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才从各种迹象看出他仿佛有点慌张,好像有谁忽然把他闹糊涂了,或者赶上他正在干一件很不愿为外人看见的机密事似的。

“啊,最可敬的朋友!您来了……到我们的领域里来了……”波尔菲利开口说,向他伸出两只手。“好,请坐,老兄!或许您不喜欢人家叫您最可敬的朋友和……老兄,嫌这太tout court[92]?请不要认为这是过于亲近,您坐这儿,坐在长沙发上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到我们的领域里来了”这话啦,为过于亲近道歉啦,法国话tout court啦,等等,等等,都是很有特色的迹象。“不过,他向我伸出两只手,却一只也没同我握,又及时缩回去了。”他怀疑地暗自想道。

他们两人互相瞧着,然而他们的目光刚刚相遇,两人又如同闪电那么快地移开了各自的目光。

“我把这份申请书给您带来了……关于怀表的……喏,就在这儿,不知写得对不对,或者要重抄一下?”

“什么?申请书?对,对……不用费心,这样就行了。”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似乎急于外出,说完这些话,就拿起那张纸,看了一下。“对,这就行了。另外不需要什么了。”他仍然很快地重复说道,把那张纸放在写字台上。

后来,过了一分钟,已经谈别的话了,他又从写字台上拿起那张纸,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去。

“您昨天似乎说过,您打算……正式……问一下我跟那个……遇害的女人是怎样相识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又打算开始往下讲。

“咦,我为什么插进‘似乎’两个字?”这个想法闪电般掠过他的脑子。“咦,我插进了‘似乎’两个字,我为什么这样不安呢?”另一个想法立刻又闪电般掠过他的脑子。

他忽然感到,他刚跟波尔菲利接触,刚说了两句话,刚看了两眼,他自己的猜疑心就已经一下子膨胀起来,大得出奇了……他还感到这危险极了:他的神经已经兴奋起来了,他的激动在逐步增长。“糟了!糟了!……我又要说漏了!”

“是啊,是啊,是啊!您别着急!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工夫。”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嘟哝着说,在写字台旁边走来走去,可是显得没有什么目的,似乎时而跑到窗口,时而扑到办公桌跟前,时而又往写字台跑去,时而想避开拉斯柯尔尼科夫怀疑的目光,时而又自己蓦地站住不动,直勾勾地瞧着他。

在这种时候,他那又胖又圆的矮小身材显得异常奇怪,活像一个皮球似的往四面八方滚过去,却立刻让所有的墙壁和角落弹回来了。

“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您吸烟吗?您有烟吗?喏,请吸这一支……”他递给客人一支烟,继续说,“您要知道,我在这儿接待您,因为我的宿舍也在这儿,就在隔板的那一边……那是公家宿舍。可是我目前暂时在私人寓所住着。这儿得略略修缮一下。现在差不多要完工了……公家宿舍,您要知道,可真是好东西,不是吗?您认为怎么样?”

“对,是好东西。”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几乎讥诮地瞧着他。

“好东西,好东西……”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连声说着,仿佛忽然想起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东西似的,“对!是好东西!”他最后几乎嚷起来,忽然抬起眼睛望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

他这样愚蠢地多次反复说明公家宿舍是好东西,显得俗不可耐,这就跟他现在凝望着客人的严肃而沉思的神秘目光过于不相称了。

然而这越发激起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愤恨,他再也按捺不住,决定进行讥诮的而且极不慎重的挑衅。

“您知道吗?”他忽然问道,几乎蛮横地瞧着波尔菲利,仿佛觉得越蛮横就越解恨似的,“真的,司法界似乎有这么一种规矩,有这么一套办法……各式各样的侦查人员都奉行不误……他们总是先从远处,从小事讲起,或者也讲严肃的事,只是跟正事全不相干,藉此,可以说,鼓励被讯问的人,或者不如说,岔开他的注意力,弄得他毫无戒备,随后,冷不防,用极其出人意料的方式,提出某个致命的、危险的问题!向他兜头打下去。不是这样吗?大概,在司法界的各种规章和指南当中,至今还神圣地提到这一点吧?”

“对,对……那么,您认为我对您谈起公家宿舍就是这个意思吧……啊?”

说完这话,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就眯细眼睛,瞧一瞧,脸上露出一种欢畅而狡猾的神情,于是他额上的皱纹展开,眼睛变小,脸庞拉长,他突然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笑声,全身发颤,前仰后合,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拉斯柯尔尼科夫就也稍稍强逼自己笑起来,可是波尔菲利看见他也发笑,自己不禁笑得更欢,脸色也几乎红得发紫。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心生厌恶,顾不得谨慎小心了,他蓦地停住笑声,皱起眉头。波尔菲利笑得很长,而且似乎故意不肯止住,拉斯柯尔尼科夫怀着憎恨久久地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过,双方都显出毫不在乎的神态,所以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似乎公然嘲笑他的客人,尽管客人对这种笑声怀恨在心,他却并不因此觉得很难为情。这一点使得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注意。他明白,大概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刚才就不觉得发窘,正好相反,他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倒也许已经上了圈套,这里头分明有文章,有某种目的,只是他还蒙在鼓里罢了,说不定现在一切都已经准备好,马上就要露出底牌,他可就要大祸临头了……

他立刻开口谈正事,而且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帽子。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他毅然决然地开口说,然而带着相当强烈的气愤口气,“您昨天表达了一种愿望,要我今天到此地来接受某种审问,”他特别着重说出“审问”两个字,“现在我已经来了,要是您有话要问,就请问吧,否则请允许我告退。我没有闲空,我有事要办……我要去参加那个被马车轧死的文官的葬礼,那个文官您……也知道的……”他补充了一句,可是立刻为这种补充生气了,随后又越发冒火,“您听我说,我对这件事早就厌烦了……我有病也多多少少是因为这个缘故……总之,”他差不多嚷起来,感到这句关于病的话讲得越发不恰当,“总之,拜托,您要么审问我,要么就马上放我走……如果您有话要问,那就一定要按程式办事!换别的花样可不成。那么眼下,再见,因为我俩现在没有什么事要做。”

“主啊!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话要问您呢?”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突然哇哇地叫道,不论是他的口气还是态度,倏地全变了,而且一下子止住了笑声,“您可别心烦,拜托,”他张罗道,时而又往各处跑,时而突然着手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工夫嘛。刚才那都是鬼扯淡!我呢,正好相反,看见您终于到我们这儿来了,高兴得很……我是把您当客人来接待的。至于我发出那种该死的笑声,那么您,老兄,罗季昂·罗曼内奇……要原谅我才好,是罗季昂·罗曼内奇吧?您的大名和父名好像就是这个吧?……我是个神经质的人,您的话说得很俏皮,把我逗乐了,有的时候我会笑得浑身乱颤,像个皮球似的,一连笑上半个钟头呢……我这个人就是爱笑。按我的体质来说,我简直担心我会中风。您倒是坐下呀,您怎么了?……请坐,老兄,要不然我就会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开口,听着,观察着,越发气愤地皱紧眉头。不过,他坐下了,只是手里仍然拿着帽子。

“关于我自己,老兄,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谈一谈,藉此,可以说,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接着说,满房间走来走去,不过仍然跟先前一样,似乎避免遇到客人的目光。“您要知道,我是单身汉,不常出入上流社会,默默无闻,而且我是个没有前途的人,停在这儿的人,没什么出息了,不过……不过……不过您发现没有,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这儿,也就是在我们俄国,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的圈子里,要是有两个聪明人,彼此还不太熟,然而可以说,互相很尊重,喏,就跟现在我和您一样,碰在一起了,那么往往一连半个钟头怎么也找不出谈话的题目来,就那么彼此僵住,坐在那儿,互相觉得别扭。大家都有谈话题目的情况,比方说,太太小姐们见面总有可谈的……比方说,上流社会风度翩翩的人,总可以找到谈话的题目,c’est de rigueur[93],然而,像我们这种中层的人,也就是有思想的人,却总是不好意思,没有什么话可说……这是什么缘故呢,老兄?究竟是缺乏社会兴趣呢,还是我们太老实,不愿意互相欺骗,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啊?您认为怎样?不过您倒是把帽子放下啊,仿佛准备马上走掉似的,真的,这看着可真不舒服……我呢,正好相反,看见您来了,很高兴……”

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放下帽子,仍然皱着眉头,继续沉默而严肃地听波尔菲利那些东拉西扯的空谈。“莫非他唠唠叨叨,胡扯一阵,真想岔开我的注意力不成?”他暗想。

“我不想请您喝咖啡,这不是地方。可是为什么不能跟一个朋友坐上五分钟,消遣一下呢,”波尔菲利没有住口,喋喋不休地说,“您要知道,所有这些公务……可是,老兄,我老这么走来走去,您可别生气。请您原谅才好,老兄,我生怕得罪您。对我来说,散步简直不可缺少。我总是坐着不动,很高兴能走上这么五分钟……我有痔疮……总打算靠体操来治一治。听说五品文官、四品文官,以至三品文官,都喜欢跳绳呢。事情就是这样,科学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这种威力……是啊……讲到此地的种种职责,什么审问啦,各式各样的手续啦……喏,老兄,刚才您自己就提到过审问……其实,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这类审问有的时候倒弄得审问者比被审人还要晕头转向……关于这一点,老兄,您刚才已经十分公正而精辟地说过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没说过那种话。)自己把自己弄糊涂了!真的,自己把自己弄糊涂了!老是那么一套,老是那么一套,就跟打鼓声一样!喏,改革正在进行,我们至少也得改换一下名称了,嘿嘿嘿!至于我们司法界的那套办法,刚才您讲得可真俏皮,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嗯,您说说看,对所有的被告,哪怕是穿粗麻布衣服的乡巴佬们,谁不知道,比方说,法官开头总是先提些毫不相干的问题,使他失去警惕性(就跟您那种精彩的说法一样),然后才冷不防,朝他头上打下去,就跟用斧背打一样,嘿嘿嘿!如同您那种精彩的比喻似的,一家伙打在他头顶上!嘿嘿!那么您真的认为我谈公家宿舍是别有用心……嘿嘿!您可真是个爱讥讽的人。喏,我不会那么干的!哦,对了,顺便说一下……一句话引出另一句话,一个思想勾起另一个思想……您刚才讲到审问,还提起程式……其实,按程式办事有什么用?程式,您要知道,在许多情况下都是废话。有的时候,只要像朋友那样随意谈谈,倒能收获不小呢。程式永远不会消失,这一点我请您放心好了。再者,我问您,程式实际上是什么东西呢?侦查官不能每一步都让程式限制住。要知道,侦查官的工作,可以说是一种别具一格的自由艺术,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嘿嘿嘿!……”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歇一口气。他一直唠唠叨叨,口也不停,时而讲些无聊的空话,时而突然吐出几个像谜一般的字眼,紧跟着又废话连篇。如今他在房间里几乎是跑来跑去,两条肥腿越跑越快,眼睛始终瞧着地下,把右手放在背后,左手不停地挥舞,做出各种手势,每个手势都跟他讲的话非常不相称。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发现,他满房间跑个不停,却有两次似乎在房间旁边停一小会儿,仿佛在谛听……

“莫非他在等一件什么事?”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

“您讲得的确完全对,”波尔菲利又接下去说,口气快活,异常朴实地瞧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因此弄得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下子有了戒心),“您那么俏皮地嘲笑司法界那些程式,的确完全讲对了,嘿嘿!我们那些在心理方面用意深刻的办法(当然只指其中的某些办法),是极其可笑的,而且也许是没有用处的,这是说如果太拘泥于程式的话。是的……我又谈起程式来了。喏,如果我在奉命审讯的案子当中认定,或者说得正确点,怀疑某人,也就是这个人,那个人,或者另一个人,是所谓罪犯……您不是在读法律系吗,罗季昂·罗曼内奇?”

“对,读法律系……”

“好,那么可以说,这倒是您将来用得着的一个小小的例子呢,不过话说回来,您可不要以为我要斗胆教导您:要知道,您发表过专论犯罪的大文章呢!不,我是随便说说,把这看作事实,斗胆给您举个小小的例子罢了……喏,比方说,如果我认为这个人,那个人,或者另一个人是罪犯,好,那么请问,纵然我手里已经有他的罪证,我又何必提前惊扰他呢?比方说,有的案子,我得赶快拘捕罪犯,可是有的案子,说真的,却不是这种性质,那我何不让罪犯在城里随意闲遛呢!嘿嘿!哦,我看得出来,您没完全听明白,那我来给您讲得更清楚点。比方说,如果我过早地把罪犯下狱,那我这样做,也许反而给了他所谓的精神支柱,嘿嘿!您笑了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没有笑的意思。他坐在那儿抿住嘴唇,炽热的目光紧盯着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的眼睛。

“不过,要知道,事情就是这样,特别对某些人来说是如此,因为人是各式各样的,而法院对所有的人却只用一种办法。喏,现在您也许要说到罪证。不错,就算有罪证吧!可是话说回来,老兄,罪证大多是正反两面全有理可说的。我呢,是侦查官,因此,我承认,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心想把侦讯工作的结果弄得像所谓数学般的清楚,一心想弄到确凿的罪证,如同二加二等于四一样!一定要是无可争论的直接证据才成!那么,就算我相信罪犯便是他,要是我把他拘捕得不是时候,我也还是等于消灭了进一步揭露他的手段。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样一来,可以说,我就在心理方面给了他明确的地位,让他安下心来,他就此摆脱我,缩进他的壳里去了:他终于明白他已经是个囚徒了。据说,当初在塞瓦斯托波尔,在阿尔玛河战役 [94]以后不久,一些聪明人吓得提心吊胆,生怕敌军公然率众进攻塞瓦斯托波尔,立刻把它占领。可是等到那些聪明人看出敌军情愿采取正规的包围方式,开始挖掘第一道战壕,据说,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完全放心了。这就是说,眼前的局面至少还要拖两个月之久,因为要靠正规的包围方式占领城市总得费一段时间!……您又笑了,又不相信?当然,您也是对的,对,对!这都是个别的事例,我同意您的见解。刚才提到的事例确实只能算是个别的!不过,要知道,最善良的罗季昂·罗曼内奇,应当注意的是这一点:司法界一切程式和规章藉以建立和着重考虑的一般案例,虽然写在书里,其实却是根本不存在的,原因是任何案子,或者比方说任何罪行,一旦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就立刻变成全然个别的案例,而且有的时候变得跟以前的同类案例迥然不同。在这方面,有的时候也会发生这一类极其可笑的案例呢。喏,要是我把某位先生完全丢下不管,既不拘捕他,也不惊扰他,却叫他随时随地心里明白,或者至少猜疑我已经全都知道,把底细完全摸清,正日日夜夜跟踪他,一刻不停地监视他,要是他心里老是存着疑团和恐惧,那么他一定就会晕头转向,真的,他自己就会来自首,此外也许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弄得他的罪行像二二得四那么清楚,具有所谓数学般的精确,那可是令人愉快的,先生。这种情形连在愚昧的庄稼汉那里都会发生,对于我们这班人,知书达理的人,在某一方面很有修养,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因为,好朋友,弄清楚一个人在哪方面有修养,那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有人的神经,神经,您简直把这一点忘掉了!要知道,如今的人都病态,都脆弱,都容易激动!……而且易动肝火,所有这些人多么爱动肝火啊!要知道,我老实跟您说,这些东西,时机一到,在我们就成了取之不尽的矿藏呢!那么他在城里东逛西逛,我又何必担心呢!随他去,随他暂时去逛荡好了,别管他。反正我知道他已经在我的手心里,说什么也逃不脱了!况且他逃到哪儿去呢,嘿嘿!莫非逃到国外去不成?只有波兰人才会逃出国外,他却不会,尤其是因为我在监视他,会采取措施的。或者逃到我们国家的穷乡僻壤去?可是要知道那儿住着庄稼汉,俄国真正的大老粗。要知道,有现代文化修养的人宁可坐监牢,也不愿意跟我们庄稼汉那样的外路人一块儿生活,嘿嘿!不过这都是瞎扯,而且很肤浅。什么叫‘逃跑’?这只是在形式上提问题罢了。主要点不在这儿。他之所以不会从我身边逃走,不仅是因为无处可逃,而且因为从心理上说,他逃不出我的手心,嘿嘿!这句话说得多精彩!他纵然有处可逃,可是按照自然规律,他也还是逃不出我的手心。您见过飞蛾扑火吗?喏,他就会像飞蛾似的在我四周飞来飞去,一直这样飞个不停,就跟绕着烛火飞来飞去一样。在他心目中,自由变得不再可爱,他渐渐沉思不语,晕头转向。他弄得自己团团转,就跟落在网里一样。他心惊胆战,吓得要死!……而且,只要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去碰他,他自己就会给我准备下证据,像数学般精确,就跟二二得四一样。他老是在我四周兜圈子,老是兜来兜去,越飞越近,临了落了网!他照直飞进我的嘴里,我就一口把他吞下去,那可是很愉快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答话,坐在那儿呆呆不动,脸色苍白,仍然像先前那样紧张地看着波尔菲利的脸。

“这堂课上得真不错!”他暗想,周身发凉。“这甚至已经不是猫儿耍弄老鼠,像昨天那样了。他不是平白无故向我炫耀力量……要我明白他办事干练得很。他另有目的,不过是什么目的呢?哼,你这是胡闹,老兄,你想吓唬我,你耍手段!你并没有证据,昨天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你无非是要弄昏我的头脑,要先把我的神经刺激得受不了,然后就猛一下抓住我的把柄。不过,你这是妄想,你会落空,会落空的!可是他为什么对我暗示到这种程度呢?……莫非他指望我这有病的神经会叫我露出马脚!……不行啊,老兄,你妄想;即使你有所准备,也会落空……好,我们等着瞧瞧你准备了什么花招。”

他就竭力沉住气,做好准备,以便应付未知的大灾难。有的时候,他不由得想扑过去,当场把波尔菲利掐死。刚才他走进屋来的时候,已经担心他这种愤恨会坏事。他感到他的嘴唇干裂,心怦怦地跳,唇边的唾沫干了。可是他仍然决定沉默,不到适当的时候不开口说话,他明白,这是处在他这种境地的上策,因为这样做,他不但不致说错话,而且相反地,这种沉默却会刺激敌人,弄得他也许倒会说错话。至少他希望这样。

“是啊,我看得出来,您不相信,您始终认为我在对您说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波尔菲利接着说,越来越快活,不断地高兴得嘿嘿笑,而且又开始在房间里兜圈子,“当然,您是对的,上帝赐给我这么一副相貌,只能惹得别人生出滑稽的想法,觉得我是个bouf-fon[95]。可是我要跟您说,而且要反复地说,您,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要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才好,您还是个年轻人,所谓风华正茂,因此按照一切年轻人的惯例,最看重人的智慧。活跃的聪明才智和理性的抽象推论总是把您迷住。打个比方,这活像从前的奥地利帝国的军事会议。当然,我只能凭我的军事知识来评断。当时,那些将军在纸面上把拿破仑打败,擒住了,他们在书房里用极其聪明的方式又是计算,又是筹划,可是结果呢,没想到玛克将军带着所有的部队投降了[96],嘿嘿嘿!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您在笑我,怪我这个文职官员不该老是从军事史方面举出例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弱点,我喜欢军事,非常爱读那些战争文献……我简直错过了我真正的事业。我原该到军队中去服役才对,真的。也许,我当不成拿破仑,不过做个少校总还办得到,嘿嘿嘿!好,我亲爱的,那么现在,关于那一方面,也就是个别的案例方面,我要把真话一股脑儿告诉您:我的先生,现实生活和人的本性才是最主要的东西,有的时候一下子就推倒了最精明的算计,是啊,您要听我这老头子的话,我是认真说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几乎还没满三十五岁,可是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倒好像的确显得苍老了,连他的嗓音都变了,身子也仿佛弯腰驼背了,“再者,我是个坦率的人……我是不是坦率的人?您怎么看呢?依我看来,我可是十分坦率的:我把这些话白白讲给您听了,连一点报酬也不要,嘿嘿!好,那么,我接着往下说:聪明才智我也认为是好东西,不妨说,它是大自然的光彩,是生活的安慰,而且,依我看来,它能玩出多么巧妙的花样啊!有的时候,我觉得,它简直能弄得一个可怜的侦查官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呢。况且,侦查官本人,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往往也让自己的空想弄得晕头转向,因为他到底也是个人嘛!然而,本性总会来解救可怜的侦查官,这也是嫌犯们活该倒霉!那些年轻人,像您极其精辟而且巧妙地形容过的那样,‘越过一切障碍’的时候,一味热衷于他们的聪明才智,根本不会考虑人的本性这一点。比方说,他一上来就撒谎……我指的是当事人,个别的案例,incognito[97]……他很会撒谎,狡猾极了,而且一来二去,似乎得了手,尝到聪明才智的果实了,可是扑通一声,在最有趣、最不得当的关头却昏倒在地了。假定说,他本来就有病,有的时候房间里又不通气,可是仍然露了马脚!仍然叫人起疑!他把谎撒得很圆,可是他没有估计到人的本性。这就叫枉费心机!另外一次,他热衷于耍弄他的聪明才智,就着手愚弄怀疑他的人,故意装得脸色苍白,仿佛演戏似的,可是又苍白得太逼真,太像真的,这可就又叫人起疑了!虽然他开头能瞒哄人,可是人家如果是个精明的小伙子,过上一夜也就想明白了。要知道,每一步都是这样!而且事情不止于此,他还会处处抢先,不用他管的事偏要管,应该保持沉默的时候反而讲得滔滔不绝,各种隐隐约约的暗示透露出来,嘿嘿!他自己会跑来问道: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拘捕我?嘿嘿嘿!要知道,这样的事就连聪明绝顶的人都能干出来,什么心理学家啦,文学工作者啦,都不例外!人的本性好比镜子,对了,镜子,又明又亮!您自管瞧着它,欣赏吧!……可是为什么您的脸色这样苍白,罗季昂·罗曼内奇?您觉得屋里气闷吗?要不要把窗子打开?”

“啊,不用操心,劳驾,”拉斯柯尔尼科夫叫道,忽然放声大笑,“劳驾,您不用操心了!”

波尔菲利在他面前站住,等了一下,突然也跟着他放声大笑。

拉斯柯尔尼科夫离开长沙发站起来,猛地打住他那完全出于精神失常的笑声。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他大声说道,咬字清楚,然而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我到底总算看明白:您确实怀疑我杀害了那个老太婆和她妹妹丽扎维达。就我来说,我要声明一句,这一套早就惹得我厌烦了。不过如果您认为您有权对我合法起诉,那就起诉好了。要拘捕我就拘捕我。可是当着我的面嘲笑我,折磨我,我却不答应。”

他的嘴唇蓦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燃起怒火。他一直压抑的嗓音也放开来了。

“我不答应!”他忽然大叫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把拳头砸在桌子上,“您听见了吗?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我不答应!”

“哎呀,主啊,又怎么了!”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叫道,看来十分受惊吓,“老兄!罗季昂·罗曼内奇!亲爱的!我的恩人!您这是怎么了?”

“我不答应!”拉斯柯尔尼科夫又一次嚷道。

“老兄,小点声!人家会听见,跑来的!到那时候,您想想看,我们对他们怎么说呢!”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把脸凑近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吓得低声说。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拉斯柯尔尼科夫信口反复嚷道,不过嗓音也一下子降得很低了。

波尔菲利赶快扭转身,跑去推开窗子。

“放点空气进来,新鲜空气!再者您也得喝点水,亲爱的,要知道这是神经出差错了!”说着,他就跑到门口去,本想叫人拿水来,可是那边墙角上正巧放着一瓶清水。

“老兄,喝点吧,”他拿着那瓶水跑到他跟前,低声说,“也许喝点水会有好处……”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的受惊吓和同情表现得极其自然,以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再作声,光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瞧着他。不过,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接过水来。

“罗季昂·罗曼内奇!亲爱的!请您相信我的话,您这样会弄得自己神经错乱的,唉!唉!您喝一点吧!哪怕喝一两口也是好的!”

他到底还是把一杯水塞在他的手里。拉斯柯尔尼科夫本来顺手要把那杯水送到唇边去,可是紧跟着清醒过来,就厌恶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了。

“是啊,您在我们这儿已经发过一次病了!这样一来,好朋友!您原先的病可就又要发了。”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哇哇地嚷着,带着友好的同情口气,然而神态还是有点慌张。“主啊!您怎么这样不知道保重?喏,德米特利·普罗科菲伊奇昨天到我这儿来过……我同意,我同意,我确实有那么一种冷嘲热讽的坏脾气,可是他们由此得出什么结论来了呢!……主啊!昨天,他是在您走后来的。我们一块儿吃饭,他一个劲儿地讲话,我听得只好摊开手,败下阵来。喏,我想……唉,主啊!莫非他是从您家里来的?您倒是坐下啊,老兄!看在基督分上,您坐下!”

“不,他不是从我那儿来的!不过我知道他到您这儿来,也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尖刻地说。

“您知道?”

“知道。咦,那又怎么样?”

“就是这样,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您干过的丰功伟绩,我知道的还不止于此呢。我全知道,先生!是啊,我知道您去租那个寓所的事,那是晚上,天都黑了。您老是拉门铃,后来问起那摊血,后来把工人和扫院人闹糊涂了。不过,我是了解您当时的心情的……是啊,照这样下去,您准定会把自己弄得发疯,真的!您会晕头转向!由于受的委屈,您心里已经满是高尚的愤慨,先是遭到命运的打击,后来又遭到警察分局副局长的凌辱,于是您东奔西跑,可以说,要逼着人们把话说出来,藉此一下子了结这件事,因为这些蠢事和这些怀疑已经惹得您厌烦了。不是这样吗?我猜中您的心情了吧?……不过这样一来,您不但弄得自己,而且也弄得我的朋友拉祖米欣晕头转向了。是啊,他心地过于善良,受不了这种折磨,这您自己知道。您有病,他呢,是个好心人。他很容易传染上您这种病呢……老兄,等您平静下来,我再给您讲……可是,看在基督分上,您倒是坐下呀,老兄!请您务必歇息一下,您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您坐一会儿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就坐下,他的颤抖已经过去,可是浑身发烧。他紧张地听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讲话,同时又瞧见他惊慌失措,好心地照料他,不由得深深感到诧异。他对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的话一句也不相信,可是他暗中又生出一种奇怪的心意,想相信那些话。波尔菲利出人意料地讲起寓所的事,这使他大为震惊。“那么,我去那个寓所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突然暗想,“如今他自己倒对我讲出来了!”

“是啊,在我们的司法工作中,就有过这种属于心理学方面的现象,几乎跟这完全一样。那是个纯粹病态心理的案子,”波尔菲利接着很快地说,“也是有个人口口声声说他犯了杀人罪,而且说得很死!其实他讲的全是他的幻觉。他摆出事实,讲出作案的经过,弄得所有的人都迷迷糊糊,上了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他自己无意中多多少少牵连在一个杀人案中,然而也不过是多多少少罢了。当他听说他让杀人犯们钻了空子,就心里难过,迷迷瞪瞪,生出种种幻想,完全着了魔,于是暗自相信他就是杀人犯!后来,最高一级的枢密院总算查明案情,判这个不幸的人无罪释放,交人妥善照料。多亏最高一级的枢密院救了他!哎,哎!是啊,您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老兄?照这样下去,既然您存心要刺激您的神经,深夜跑去拉人家的门铃,又问起那摊血,那您会患热病的!要知道,这种心理学我在工作中可是研究透了,先生。照这个样子,人有的时候会一心想从窗子里跳出去或者从钟楼上跳下去,那种心意可是难忍难熬呢。就连拉门铃也会惹出这类事的……这是病态,罗季昂·罗曼内奇,这是病态!您简直把您的病态不放在心上了,先生。您应该请个有经验的大夫看看病,您那个胖家伙有什么用?……您,神志昏迷!您干出这种种的事,无非是因为您神志昏迷罢了!……”

一时间,拉斯柯尔尼科夫四周的东西不断地旋转起来。

“难道,”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难道现在他还在说假话?不可能,不可能!”他丢开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已经预先感到这种想法会惹得他心头火起,暴跳如雷,感到他在盛怒之下真会神经错乱。

“这不是神志昏迷,我是神志清醒的!”他嚷道,运用他理智的全部力量要看透波尔菲利在玩什么把戏。“我清醒得很,清醒得很!您听见了吗?”

“对,我明白,我听见了,先生!您昨天就说您没有神志昏迷,甚至一口咬定没有神志昏迷!凡是您能说出口的,我全懂,先生!唉!……您听我说,罗季昂·罗曼内奇,我的好人。喏,至少有这么一种情形您该听我讲一讲。要知道,如果您确实真正犯下了罪,或者跟这件该诅咒的案子多少有点关系,那么,上帝啊,您还会亲口咬定说,您不是因为神志昏迷才干出这些事,反而说自己神志十分清醒吗?而且还把话说得特别死,毫不改口,坚持到底,喏,上帝啊,能有这样的事,能有这样的事吗?依我看来,事情会截然相反。要知道,如果您心里有愧,您就应当坚持说您确实神志昏迷!不是吗?不是一定会这样吗?”

这句问话带点狡猾的味道。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波尔菲利弯下腰来凑近他,就把身子退到长沙发的靠背上,一言不发,定睛看着波尔菲利,心里纳闷。

“或者,比方说,关于拉祖米欣先生的事,也就是说,他昨天到这儿来谈那些话,究竟是他自己来谈的,还是受您的指使?那您一定会说是他自己来的,隐瞒您的指使!不料您根本就不隐瞒!您偏偏强调说他是受您的指使!”

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来没有强调过这一点。他背上掠过一股寒气。

“您一直说假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慢吞吞地说,声音微弱,撇着嘴唇苦笑一下,“如今您又要指出,我玩的花招您全懂,我回答的话您事先全料到,”他说着,自己也几乎觉得不能再斟酌词句了,“您打算把我吓唬住……或者干脆就是嘲笑我……”

他一面讲,一面仍然定睛瞧着波尔菲利。忽然,他那对眼睛里又燃起无边的怒火。

“您老是说假话!”他叫道。“您自己就知道得很清楚:犯罪人认为最好的计策就是尽量不隐瞒事实,凡是可以不隐瞒的就不隐瞒。我不相信您!”

“您这个人心眼儿可真多!”波尔菲利说,嘻嘻地笑起来,“老兄,拿您可真没办法。您得了一种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可是我要对您说,您已经相信我了,不过只相信一点点,我呢,却要叫您完全相信我,因为我真心喜欢您,真心巴望您好!”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嘴唇颤抖起来。

“是啊,我最后要对您说,我巴望您好,先生,”波尔菲利继续说,友好地、轻轻地拉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条胳膊,抓住肘部上方,“我最后要对您说,先生:您得注意您的病。再者,现在您家里的人来找您了,您得顾到她们。您应该叫她们安心,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是您光是吓唬她们……”

“这关您什么事?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您这么感兴趣?那么您一直在监视我,而且有意叫我领会这一点吧?”

“天哪!可是这些事我都是从您嘴里,从您自己嘴里听到的。您简直没注意,您一激动,就把种种事情当着我和别人的面全讲出来了。昨天拉祖米欣先生,就是德米特利·普罗科菲伊奇到我这儿来,我也听到很多有趣的详情。不行,刚才您把我的话打断了,我是想说:尽管您机智敏锐,可是因为您多疑,您对事物简直就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喏,比方说,再拿拉门铃那件事来看,那可是条宝贵的线索,真正的事实(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事实),我呢,却一五一十全给您讲了,而我可是个侦查官啊!您竟然没有从中看出点苗头?但凡是我对您存着一点怀疑,我会这么干吗!正好相反,那我就应当先解除您的疑虑,决不露出我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实情,把您的注意力岔开,引到相反的方面去,然后,突然间,像用斧背砸在头顶上一样(这是学您的说法),冷不防质问您道:‘先生,您晚上十点多钟,差不多快到十一点了,跑到遇害者的住所去有什么贵干?为什么拉门铃?为什么问起那摊血?为什么把那些扫院人闹糊涂,而且要叫他们跟您一块儿到警察分局去见中尉警官?’哪怕我对您还存着一丁点怀疑,我就应当这么干才是。我应当依法记下您的供词,搜查您的住处,另外也许还应该拘捕您才对……既然我没这么干,那就可见我没怀疑您!可是您已经丧失了正确的判断力,而且什么事情都看不明白了,我要再说一遍!”

拉斯柯尔尼科夫全身一震,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不仅瞧出来了,而且极其清楚地瞧出来了。

“您一直说假话!”拉斯柯尔尼科夫嚷道,“我不知道您抱着什么目的,反正您一直说假话……您刚才就不是这种意思,我不会听错……您在说假话!”

“我说假话?”波尔菲利跟着说,分明生气了,但还是保持着极其快活的讥笑样子,似乎拉斯柯尔尼科夫无论对他有什么看法,都不关他的痛痒。“我说假话?……好,那么刚才我是怎样对待您的?我可是侦查官啊,我亲自指点您,教给您种种辩护的办法,亲自供给您这种心理上的一切理由:什么有病啦,神志不清啦,受了委屈啦,心情郁闷啦,警察分局局长闹的啦,等等。不是吗?嘿嘿嘿!不过,我顺便说一句,这种种心理学方面的辩护办法、托词、诡辩,却也极不可靠,而且两面都说得通:什么有病啦,神志不清啦,幻觉啦,心神恍惚啦,记不得啦,话是不错的,可是,老兄,在病中,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为什么单单有这样的幻觉而不是另一样的呢?不是也可能有另一样的吗?对不对?嘿嘿嘿嘿!”

拉斯柯尔尼科夫高傲而轻蔑地瞧了他一眼。

“总之,”拉斯柯尔尼科夫坚决地大声说道,站起来,顺手把波尔菲利推开一点,“总之,我想知道您是不是认为我完全没有嫌疑了。您说吧,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您干脆说一句,最后说一句,快点说,马上就说!”

“这可真是麻烦事!唉,跟您打交道可真是麻烦。”波尔菲利嚷道,表面上十分快活,狡猾,毫不慌张。“可是,既然谁也没有动您一根毫毛,您干吗要知道这些,干吗要知道这么多呢?您活像个小娃娃,一个劲儿央求!把火给我,让我拿在手里!为什么您这样不放心?为什么您死乞白赖地问我,这是什么缘故?啊?嘿嘿嘿!”

“我再对您说一句,”拉斯柯尔尼科夫怒气冲冲地嚷道,“我再也不能忍受……”

“不能忍受什么?您指的是不明不白的局面?”波尔菲利打断他的话说。

“用不着挖苦我!我不要听!……我对您说一句!我不要听!……我听不下去,也不要听!……您听明白!听明白!”他叫道,又举起拳头捶一下桌子。

“可是小声点,小声点!人家会听见的!我郑重地警告您一句:您得多多保重。我不是开玩笑,先生!”波尔菲利低声说着,可是这一回他脸上已经没有先前那种婆婆妈妈的心慈和惊慌的神情了。正好相反,他现在是干脆下命令,口气严厉,皱起眉尖,仿佛一下子驱散了原有的那种神秘莫测和暧昧不明的气氛似的。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受窘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大发脾气,可是说来奇怪,他又听从命令,把嗓音放低了,其实他心里正火冒三丈。

“我不许人折磨我,”他蓦地像先前那样低声说道,想到他不能不服从命令,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恨,而且这样一想,他的火气就更大了,“您自管拘捕我,搜查我,可是请按法令办事,不要捉弄我,不准您这么干……”

“您别去管什么法令不法令,”波尔菲利打断他的话,露出原先那种狡猾的笑容,甚至似乎兴致勃勃地欣赏起拉斯柯尔尼科夫来,“我这次约您来,老兄,原是为了随便叙谈一下,完全是出于友情!”

“我不要您的友情,我要啐它一口吐沫!听见了吗?瞧,我要拿起帽子走了。哼,要是您打算逮捕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他拿过帽子来,往门口走去。

“有个您会感到意外的人,您不想看一眼吗?”波尔菲利呵呵地笑着说,又抓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胳膊肘上方,在门口把他截住。

看上去,波尔菲利变得越来越快活,调皮,这就惹得拉斯柯尔尼科夫简直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了。

“什么意外的人?究竟怎么回事?”他问道,忽然停住脚,惊恐地瞧着波尔菲利。

“那是个小小的意外的人,就在这儿,在我房门里边坐着呢,嘿嘿嘿!”他伸手指一下隔板上的房门,门里就是他的公家宿舍。“我已经把门锁上,免得他跑掉。”

“究竟怎么回事?在哪儿?什么人?……”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房门跟前,想打开门,可是门锁着。

“门锁着呢,钥匙在这儿!”

果然,波尔菲利从衣袋里取出钥匙,拿给他看。

“你一直在说假话!”拉斯柯尔尼科夫再也忍不住,嚷起来,“你说假话,该死的小丑!”他并且向波尔菲利扑过去,波尔菲利往门口退去,然而丝毫也没有胆怯的样子。

“我全明白,全明白!”拉斯柯尔尼科夫跑到他跟前说。“你说假话,耍弄我,要我露出马脚来……”

“您已经用不着再露出什么马脚了,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您已经暴跳如雷了。别嚷了,要不然我就叫人来,先生!”

“你说假话,什么事也不会有!你叫人好了!你知道我有病,就存心刺激我,把我气得发昏,要我露出马脚,这就是你的目的!不行,你得拿出事实来!我全明白了!你没有事实,只有些浅薄无聊的揣测,像扎麦托夫一样!……你知道我的性情,有意把我气疯,随后就找来教士和代表,一下子把我制服……你就在等他们吧?啊?你在等什么?他们在哪儿?叫他们尽管来嘛!”

“哎,哪有什么代表,老兄!人可真能想入非非!照您说的按法令办事,可不能这么干呀。亲爱的,您不懂得事情该怎么办……至于法令,反正到该用的时候就会用,您自会看见的!……”波尔菲利唠叨道,同时听房门那边的响声。

果然,这时候,通到隔壁房间去的门口那边响起了嘈杂声。

“啊,他们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嚷道,“是你派人把他们叫来的!……你在等他们!你指望这样……好,那就把代表啦,证人啦,你要找的人啦……统统叫来吧!我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简直出人意料,违背常情,当然,拉斯柯尔尼科夫也罢,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也罢,都不可能料到他们的会晤会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