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二)

“给我把扣子解了,威尔许。”她说。

“别替她解,威尔许。”昆丁说。

“这又不是我的衣服。”威尔许说。

“你给我解开,威尔许。”凯蒂说。“不然,我就告诉迪尔西你昨天干的好事。”于是威尔许就帮她解开了扣子。

“你敢脱。”昆丁说。凯蒂把衣裙脱下,扔在岸上。这一来,她身上除了背心和衬裤,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昆丁打了她一下耳光,她一滑,跌到水里去了。她站直身子后,就往昆丁身上泼水,昆丁也往她身上泼水。水也溅到威尔许和我的身上。于是威尔许抱我起来,让我坐在河岸上。他说要去告诉大人,于是昆丁和凯蒂就朝他泼水。他躲到树丛后面去了。

“我要去告诉妈咪你们俩都淘气。”威尔许说。

昆丁爬到岸上,想逮住威尔许,可是威尔许跑开了,昆丁抓不到他。等昆丁拐回来,威尔许停住了脚步,嚷嚷说他要去告发。凯蒂跟他说,如果他不去告发,他们就让他回来。威尔许说他不去告发了,于是他们就让他回来。

“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昆丁说。“我们两个都要挨抽了。”“我不怕。”凯蒂说。“我要逃走。”  “哼,你要逃走。”昆丁说。

“我是要逃走,而且永远也不回来。”凯蒂说。我哭了起来。凯蒂扭过头来说,“别哭。”我赶紧收住声音。接着他们又在河沟里玩起来了。杰生也在玩。他一个人在远一点的地方玩。威尔许从树丛后面绕出来,又把我抱到水里。凯蒂全身都湿了,屁股上全是泥,我哭起来了,她就走过来,蹲在水里。

“好了,别哭。”她说。“我不会逃走的。”我就不哭了。凯蒂身上有一股下雨时树的香味。

你倒是怎么的啦,勒斯特说。①你就不能别哼哼,跟大家一样好好玩水吗。

①回到“当前”。

你干吗不带他回去。他们不是关照过你别让他跑出院子的吗。

他仍旧以为这片牧场还是他们家的呢,勒斯特说。反正从大房子那里谁也看不到这地方。

我们可看到了。谁愿意看见傻子啊。看见了要倒楣的。

罗斯库司走来说去吃晚饭吧,凯蒂说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呢。②  ②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不,已经到了。”罗斯库司说。“迪尔西说让你们全部回去。威尔许,把他们带回来。”他往小山上走去,那头母牛在那里哞哞地叫唤。

“没准等我们走到家,我们身上就会干了。”昆丁说。

“都怪你不好。”凯蒂说。“我倒希望咱们真的挨上一顿鞭子。”她套上衣裙,威尔许帮她扣好扣子。

“他们不会知道你们弄湿过衣服的。”威尔许说。“看不出来。除非我和杰生告发你们。”“你会告发吗,杰生。”凯蒂说。

“告谁的事啊。”杰生说。

“他不会告发的。”昆丁说。“你会吗,杰生。”“我看他肯定会。”凯蒂说。“他会去告诉大姆娣①的。”①原文为Damuddy,这是康普生家孩子对他们奶奶的特殊的爱称。

“他可告诉不了大姆娣了。”昆丁说。“她病了。要是我们走得慢点,天就会黑得让他们看不出来。”“我才不在乎他们看出来看不出来呢。”凯蒂说。“我自己跟他们说去。你背他上山吧,威尔许。”“杰生是不会说的。”昆丁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做过一副弓箭吧,杰生。”  “都已经断了。”杰生说。

“让他去告发好了。”凯蒂说。“我一点儿也不怕。你背毛莱②上山呀,威尔许。”威尔许蹲下身来,我趴到他的背上去。

②“毛莱”是班吉的原名。康音生太太发现小儿子是个低能儿后,使把他的名字从“毛菜”(这也是她弟弟的名字)改为“班吉明”。“改名”一事发生在1900年。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自己这方面的责任。

今儿晚上咱们看演出时见,勒斯特说。我们走吧。咱们非得找到那只镚子儿不可。①①回到“当前”。勒斯特带班吉离开河沟。

“如果我们慢慢走,等我们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昆丁说。②  ②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我不想慢慢走。”凯蒂说。我们朝山岗上爬,可是昆丁却不跟上来。等我们走到能闻到猪的气味的地方,他还呆在河沟边。那些猪在角落里猪槽前哼着拱着。杰生跟在我们后面,两只手插在兜里。罗斯库司在牲口棚门口挤牛奶。

那些母牛奔跑着从牲口棚里跳出来。③③回到“当前”。他们俩又走到牲口棚前,使班吉勾起了下面那一段回忆。那是在凯蒂结婚的那天——1910年4月25日。那天,黑小厮T.P.与班吉偷酒喝。下面写他们喝醉后的事。

“又吼了。”T.P.说。“吼个没完。我自己也想吼呢。哎唷。”昆丁又踢了T.P.一脚。他把T.P.踢进猪儿吃食的木槽,T.P.就躺倒在那里。“好家伙。”T.P.说,“他以前也是这样欺侮我的。你们都看见这个白人又踢我了吧。哎唷。”我先没哭,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了。我先没哭,可是地变得不稳起来,我就哭了。④地面不断向上斜,牛群都朝山岗上奔去,T.P.想爬起来。他又跌倒了,牛群朝山岗下跑去。昆丁拉住我的胳膊,我们朝牲口棚走去。可是这时候牲口棚不见了,我们只得等着,等它再回来。我没见到它回来。它是从我们背后来的,接着昆丁扶我躺在牛吃食的木槽里。我抓紧了木槽的边儿。它也想走开,我紧紧地抓住了它。牛群又朝山岗下跑去,穿过了大门。我脚步停不下来。昆丁和T.P.一边打架一边上山岗。T.P.从山岗上滚下来,昆丁把他拽上山岗。昆丁又打T.P.。我脚步停不下来。

④班吉也摔倒在地,这几段描写他失去了方向感后的感觉。

“站起来。”昆丁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儿。我不回来你不许走。”“我和班吉还要回进去看结婚呢。”T.P.说。“哎唷。”昆丁又揍了T.P.一下。接着他把T.P.按在墙上撞。T.P.在笑。每回昆丁把他往墙上撞他都想叫哎唷,可是他嘻嘻地笑着喊不出来。我不哭了。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T.P.跌倒在我身上,牲口棚的门飞了开去。门朝山岗下滚去,T.P.自己一个人在乱打乱蹬,他又倒了下来。他还在笑,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我想爬起来却又倒了下来,我脚步停不下来。威尔许说,“你们闹够了。真要闹翻天了。别吼啦。”T.P.还在嘻嘻地笑。他重重地瘫倒在门上,笑了又笑。“哎唷。”他说。“我和班吉还要回进去看结婚呢。沙示汽水①啊。”T.P.说。

①实际上该是结婚用的香滨酒。

“轻点儿。”威尔许说。“你在哪儿弄到的。”“在地窖里拿的。”T.P.说。“哎唷。”“轻点儿。”威尔许说。“地窖的什么地方。”“到处都是。”T.P.说。他笑得更疯了。“还有一百多瓶呢。有一百多万瓶呢。注意啦,黑小子,我可要吼啦。”  昆丁说,“把他拖起来。”威尔许把我拖了起来。

“把这个喝下去,班吉。”昆丁说。玻璃杯是热的。②“别喊了,快。”昆丁说。“把这个喝下去。”②昆丁给班吉喝的大概是醒酒用的热咖啡。

“沙示汽水。”T.P.说。“让我来喝,昆丁少爷。”“你给我闭嘴。”威尔许说。“昆丁少爷要把你抽得昏过去呢。”“按住他,威尔许。”昆丁说。

他们按住了我。那东西流在我下巴上和衬衫上,热呼呼的。

“喝下去。”昆丁说。他们抱住我的头。那东西在我肚子里热烘烘的,我又忍不住了。我现在大叫起来了,我肚子里出了什么事儿,我叫唤得更厉害了,他们就一直按住了我,直到肚子里平静下来了。这时我住声了。那东西还在周围转悠,接着一些人影出现了。“把谷仓的门打开,威尔许。”他们走得很慢。“把那些空麻袋铺在地上。”他们走得快些了,可以说是很快了。“好,现在提起他的脚。”他们继续往前走,又平稳又明亮。我听见T.P.在笑。我随着他们往前走,爬上明亮的山坡。①①实际上是班吉这时在麻袋上渐渐睡去,他朦胧中感到好象在上山。当时的感觉只使处在“当前”的他回想起1898年那一天的情景。

到了小山岗顶上威尔许把我放下来。“上来呀,昆丁。”他喊道,回头朝山岗下望去。昆丁仍然站在河沟边。他正朝阴影笼罩的河沟扔石子。

“让这个傻瓜蛋呆在那儿好了。”凯蒂说。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就往前走,经过了牲口棚,走进院门。砖砌的走道上有一只癫蛤蟆,它蹲在路当中、凯蒂从它头上跨了过去,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来呀,毛莱。”她说。它还蹲在那儿,杰生用脚尖去捅捅它。

“它会让你长一个大疣子的。”威尔许说。癫蛤蟆跳了开去。

“来呀,毛莱。”凯蒂说。

“家里今儿晚上有客人。”威尔许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灯全亮着。”威尔许说。“每扇窗子里都亮着灯呢。”“依我看,只要高兴,没有客人也可以把灯全都开着的。”凯蒂说。

“肯定是有客人。”威尔许说。“你们最好还是打后门进去,悄悄地溜上楼去。”“我不怕。”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人坐着的客厅里去。”“你这样做,你爸爸准会抽你一顿。”威尔许说。

“我才不怕呢。”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厅里去。我要大大咧咧地走进餐厅去吃晚饭。”“有你坐的地方吗。”威尔许说。

“我就坐在大姆娣的座位上。”凯蒂说。“她现在在床上吃饭。”“我饿了。”杰生说。他越过我们,在走道上跑了起来。他双手插在兜里,他摔倒了。威尔许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你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走路就稳当了。”威尔许说。“你这么胖,等快摔跤时,再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稳住身子,可就来不及了。”  父亲站在厨房台阶前。

“昆丁在哪儿。”他说。

“他正在小道上走来呢。”威尔许说。昆丁在慢慢地走来。他的白衬衫望过去白蒙蒙的一片。

“哦。”父亲说。灯光顺着台阶照下来,落在他身上。

“凯蒂和昆丁方才打水仗了。”杰生说。

我们等待着。

“真的吗。”父亲说。昆丁走过来了,父亲说,“今天晚上你们在厨房里吃饭。”他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顺着台阶泻下来的灯光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可以从高处望着凯蒂、杰生、昆丁和威尔许。父亲转身朝台阶走去。“不过,你们得安静些。”他说。

“干吗要我们安静,爸爸。”凯蒂说。“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的。”父亲说。

“我早告诉你们家里有客人嘛。”威尔许说。

“你没说。”凯蒂说。“是我说有客人的。反正我有这个意思。”“别吵了。”父亲说。他们不作声了,父亲开了门,我们穿过后廊走进厨房。迪尔西在厨房里,父亲把我放进椅子,把围嘴围好,又把椅子推到桌子跟前。桌子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你们现在都听从迪尔西的指挥。”父亲说。“迪尔西,让他们尽量声音轻点。”“好的,老爷。”迪尔西说。父亲走了。

“记住了,现在要听迪尔西指挥了。”他在我们背后又说了一句。我把脸伛到饭菜上去。热气直往我脸上冲来。

“今天晚上让大伙儿听我指挥吧,爸爸。”凯蒂说。

“我不要。”杰生说。“我要听迪尔西的。”“要是爸爸说了,那你就得听我的。”凯蒂说。“让他们听我的吧。”“我不嘛。”杰生说。“我不要听你的。”“别吵了。”父亲说。“那你们就听凯蒂的得了。迪尔西,等他们吃完了,就走后楼梯把他们带上楼去。”  “好咧,老爷。”迪尔西说。

“行了吧。”凯蒂说。“现在,我看你们都得听我的了吧。”“你们都给我住嘴。”迪尔西说。“今天晚上你们得安静点。”“干吗我们今天晚上得安静呀。”凯蒂压低声音问道。

“不用多问。”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的。”她拿来了我的碗。碗里热气腾腾的,挠得我的脸直痒痒。“过来,威尔许。”迪尔西说。

“什么叫‘到时候’,迪尔西。”凯蒂说。

“那就是星期天。①”昆丁说。“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①上句的“到时候”原文为“Lawd‘s owntime”,可理解为“星期天”。

“嘘。”迪尔西说,“杰生先生没说你们都得安安静静的吗。好,快吃晚饭吧。来,威尔许。把他的勺子拿来。”威尔许的手拿着勺子过来了,勺子伸进碗里。勺子升高到我的嘴边。那股热气痒酥酥地进入我的嘴里。这时,大家都停了下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声不吭,接着我们又听见了,这时我哭了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凯蒂说。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那是妈妈。”昆丁说。勺子上来了,我又吃了一口,接着我又哭了。

“别响。”凯蒂说。可是我没有住声,于是她走过来用胳膊搂着我。迪尔西走去把两扇门都关上了,我们就听不见那声音了。

“好了,别哭了。”凯蒂说。我收住声音,继续吃东西。昆丁没在吃,杰生一直在吃。

“那是妈妈。”昆丁说。他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迪尔西说。“他们那儿有客人,你们一身泥,不能去。你也给我坐下,凯蒂,快把饭吃完。”  “她方才是在哭。”昆丁说。

“象是有人在唱歌。”凯蒂说。“是不是啊,迪尔西。”“你们全部给我好好吃晚饭,这是杰生先生吩咐了的。”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凯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没告诉你们这是在开舞会吗。”他说。

威尔许说,“他全都吃下去了。”“把他的碗拿来。”迪尔西说。碗又不见了。

“迪尔西。”凯蒂说,“昆丁没在吃。他是不是得听我的指挥呀。”“快吃饭,昆丁。”迪尔西说。“你们都快点吃,快给我把厨房腾出来。”  “我吃不下了。”昆丁说。

“我说你得吃你就非吃不可。”凯蒂说。“是不是这样,迪尔西。”那只碗又热气腾腾地来到我面前,威尔许的手把勺子插进碗里,热气又痒酥酥地进入我的嘴里。

“我一点也吃不下了。”昆丁说。“大姆娣病了,他们怎么会开舞会呢。”“他们可以在楼下开嘛。”凯蒂说。“她还可以到楼梯回来偷看呢、呆会儿我换上了睡衣也要这么做。”“妈妈方才是在哭。”昆丁说。“她是在哭,对吧,迪尔西。”“你别跟我烦个没完,孩子。”迪尔西说。“你们吃完了,我还得给那么些大人做饭吃呢。”过了一会儿,连杰生也吃完了,他开始哭起来了。

“好,又轮到你哭哭啼啼了。”迪尔西说。

“自从大姆娣病了,他没法跟她一起睡以后,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这一套。”凯蒂说,“真是个哭娃娃。”“我要告诉爸爸妈妈。”杰生说。

他还在哭。“你已经告诉过了。”凯蒂说。“你再也没什么可以告诉的了。”“你们都应该上床去了。”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用一块热布擦我的脸和手。“威尔许,你能不能从后楼梯把他们俏悄地带到楼上去,行了,杰生,别那样呜噜呜噜的了。”“现在去睡还太早。”凯蒂说。“从来没人这么早就让我们睡觉。”“你们今天晚上就是得这么早就睡。”迪尔西说。“你爸爸说了,让你们一吃完饭就马上上楼。你自己听见的。”“他说了要大家听我的。”凯蒂说。

“我可不想听你的。”杰生说。

“你一定得听。”凯蒂说。“好,注意了。你们全部得听从我的指挥。”“叫他们轻着点儿,威尔许。”迪尔西说。“你们都得轻手轻脚的,懂了吗。”“干吗今天晚上我们得轻手轻脚呀。”凯蒂说。

“你妈妈身体不太好。”迪尔西说。“现在你们都跟着威尔许走吧。”“我跟你们说了是妈妈在哭嘛。”昆丁说。威尔许抱起我,打开通往后廊的门。我们走出来,威尔许关上门,周围一片黑暗。我能闻到威尔许的气味,能触摸到他,“大家安静。我们先不上楼去。杰生先生说过叫大家上楼去。他又说过叫大家听我指挥。我并不想指挥你们。可是他说过大家要听我的话。他说过的吧,昆丁。”我能摸到威尔许的头。我能听见大家的出气声。“他说过的吧,威尔许。是这样的吧,没错儿。好,那我决定咱们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来吧。”威尔许打开门,我们都走了出去。

我们走下台阶。

“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到威尔许的小屋①去,在那儿人家就听不见咱们的声音了。”凯蒂说。威尔许把我放下来,凯蒂拉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砖砌的小路往前走。

①指康普生家佣人的下房。

“来呀。”凯蒂说。“那只蛤蟆不在了。到这会儿它准已经跳到花园里去了。没准咱们还能见到另外一只。”罗斯库司提了两桶牛奶走来。他往前走去了。昆丁没有跟过来。他坐在厨房的台阶上。我们来到威尔许的小屋前。我喜欢闻威尔许屋子里的气味。②屋子里生着火,T.P.正蹲在火前,衬衫后摆露在外面,他把一块块木柴添进火里,让火烧旺。

②以上写大姆娣逝世那天的事。接着,班吉从威尔许的小屋联想到1910年6月昆丁自杀的消息传到家中后,自己住在佣人下房里的情景。

后来我起床了,T.P.给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厨房去吃饭。迪尔西在唱歌③,我哭了,于是她就不唱了。

③实在是因为听到了昆丁自杀的消息,她在哭泣。

“这会儿别让他进大屋子。”迪尔西说。

“咱们不能朝那边走。”T.P.说。

我们就到河沟里去玩。

“咱们可不能绕到那边去。”T.P.说。“你没听妈咪说不能去吗。”迪尔西在厨房里唱歌,我哭起来了。

“别哭。”T.P.说。“来吧。咱们上牲口棚去吧。”罗斯库司在牲口棚里挤牛奶。他用一只手挤奶,一边在哼哼。有几只鸟雀停在牲口棚大门上,在瞅着他。一只鸟飞了下来,和那些母牛一起吃糟里的东西。我看罗斯库司挤奶,T.P.就去给“小王后”和“王子”喂草料。小牛犊关在猪圈里。它用鼻子挨擦着铁丝网,一边哗哗地叫着。

“T.P.。”罗斯库司说。T.P.在牲口棚里应了句“啥事,爹。”阿欢把脑袋从栅门上探了出来,因为T.P.速没喂它草料。“你那边完事啦。”罗斯库司说。“你得来挤奶啊。俺的右手一点不听使唤了。”  T.P.过来挤奶了。

“您干吗不找大夫去瞧瞧。”T.P.说。

“大夫有什么用。”罗斯库司说。“反正在这个地方不管用。”“这个地方又怎么啦。”T.P.说。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你挤完奶就把牛犊关进来。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①火光在他和威尔许的背后一窜一窜,在他和威尔许的脸上掠动。迪尔西安顿我上床睡觉。床上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样,我喜欢这气味。

①这是上一晚的情形,在佣人屋里。

“你知道个啥。”迪尔西说。“莫非你犯傻了。”“这干犯傻什么事。”罗斯库司说。“这兆头不正躺在床上吗。这兆头不是十五年来让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的吗。”“就算是吧。”迪尔西说。“反正你跟你这一家子也没吃亏,不是吗。威尔许成了个壮劳力,弗洛尼②让你拉扯大嫁人了,等风湿病不再折磨你,T.P.也大了,满可以顶替你的活儿了。”②弗洛尼是罗斯库司与迪尔西的女儿,勒斯特的母亲。

“这就是俩了。③”罗斯库司说。“还得往上饶一个呢,俺都见到兆头了,你不也见到了吗?”③指大姆涕病死和昆丁自杀身亡。

“头天晚上我听见一只夜猫子在叫唤。”T.P.说;“丹儿①连晚饭都不敢去吃。连离开牲口棚一步都不干;天一擦黑就叫起来了,威尔许也听见的。”  ①狗名。

“要往上饶的哪止一个啊。”迪尔西说。“你倒指给我看看,哪个人是长生不死的,感谢耶稣。”“光是人死还算是好的呢。”罗斯库司说。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迪尔西说。“你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可要倒楣的,除非他哭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坐起来。②”②黑人的一种迷信,他们认为这样可以禳灾。

“这个地方就是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俺早先就有点看出来,等到他们给他换了名字,俺就一清二楚了。”“再别说了。”迪尔西说。她把被子拉上来。被子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样。“你们都别说话,先让他睡着了。”“俺是看到兆头了。”罗斯库司说。

“兆头。T.P.不得不把你的活儿全都接过去呗。”迪尔西说。③T.P.,把他和小昆丁带到后面的小屋去,让他们跟勒斯特一起玩儿,弗洛尼可以看着他们的,你呢,帮你爹干活儿去。

③班吉回忆到这里,想起了迪尔西在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的那天讲的类似的话。

我们吃完了饭。T.P.抱起小昆丁,我们就上T.P.的小屋去。勒斯特正在泥地里玩儿。T.P.把小昆丁放下,她也在泥地上玩儿。勒斯特有几只空线轴,他和小昆丁打了起来,小昆丁把线轴抢到手。勒斯特哭了,弗洛尼过来给了勒斯特一只空罐头玩儿,接着我把线轴拿了过来,小昆丁打我,我哭了。

“别哭了、”弗洛尼说。“你不觉得害臊吗,去抢一个小娃娃的玩意儿。”她从我手里把线轴拿走,还给了小昆丁。

“好了,别哭了。”弗洛尼说。“别哭,听见没有。”“别哭呀。”弗洛尼说。“真该抽你一顿,你骨头痒痒了。”她把勒斯特和小昆丁拖起来。“上这儿来。”她说。我们来到牲口棚。T.P.正在挤奶。罗斯库司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这会儿又怎么啦。”罗斯库司说。

“你们得把他留在这儿。”弗洛尼说。“他又跟小娃娃打架了。抢他们的玩意儿。你跟着T.P.吧,看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现在把奶头好好擦干净。”罗斯库司说。“去年冬天你挤的那头小母牛后来都不出奶了。要是这一头也不出奶,他们就没牛奶喝了。”  迪尔西在唱歌。①①班吉总是把哀悼死者的哭喊声说成是唱歌。大姆娣死的那次也是如此。

“别上那儿去。”T.P.说。“你不知道妈咪说了你不能上那边去吗。”  他们在唱歌。

“来吧。”T.P.说。“咱们跟小昆丁、勒斯特一块儿去玩吧。来呀。”小昆丁和勒斯特在T.P.小屋前的泥地上玩。屋子里有堆火,火头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罗斯库司坐在火前,象一团黑影。

“这就是仨了,老天爷啊。”罗斯库司说。“两年前俺跟你们说过的。这个地方不吉利。”“那你干吗不走呢。”迪尔西说。她在给我脱衣服。“你尽唠叨什么不吉利,都让威尔许动了念头跑到孟菲斯②去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②田纳西州西南端的一个大城市,离本书故事发生地点密西西比州北部很近。

“但愿威尔许就只有这么点晦气,要那样倒好了。”罗斯库司说。

弗洛尼走了进来。

“你们活儿都干完了吗。”迪尔西说。

“T.P.也马上完了。”弗洛尼说。“卡罗琳小姐要你伺候小昆丁上床睡觉。”“我也只能干完了活尽快的去。”迪尔西说。“这么多年了,她也应该知道我没生翅膀。”“俺不是说了吗。”罗斯库司说。“一个人家,连自己的一个孩子的名儿都不许提起,①这个地方是肯定不会吉利的。”①凯蒂生了私生女,又被丈夫抛弃。康普生太太觉得丢脸,不许凯蒂回家,连她的名字也不让大家提起。

“别说了。”迪尔西说。“你想把他吵醒,让他哭闹吗。”“养育一个孩子,连自己妈妈叫什么也不让知道,这算是哪档子事呢。”罗斯库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