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崇高的使命是对人民日常的生活琐事作出冷静的判断。他们的智慧在于不因小事而怒气冲天,不因盛名之下以致传闻失实而大发雷霆。
格拉修斯[42]
于连初来乍到,且又生性高傲,不愿提问,倒也没出什么大错。一天,路逢暴雨,跑进圣奥诺雷街的一家咖啡店暂避。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粗呢燕尾服的男子看见他目光阴郁,便惊讶地盯着他,完全像从前贝藏松阿曼达小姐那位情人一样。
于连对上次受辱而没有计较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这次别人又这样看他,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他要求解释,穿燕尾服的那个男子立即破口大骂。咖啡店里的人都围了过来,行人也在门口驻足观看。作为外省人,于连早有防范,身上总带着小手枪,此时他紧张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枪柄。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只是一再地说:“先生,请示尊址,本人必将奉陪。”
他不断重复这句话,围观的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真是的!这一位自个儿嚷嚷些什么,该把地址给人家呀。穿燕尾服的那人听见众人这样说,便把五六张名片往于连脸上扔过去。幸而没有一张碰到于连的脸,因为他已经暗下决心,除非对方碰他,否则绝不掏枪。那人走了,不时还转过头来,边骂边举起拳头威胁他。
于连出了一身汗。“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使我紧张到如此程度!”他愤愤地想着,“怎样才能出这口恶气呢?”
到哪里找证人[43]呢?他连个朋友也没有。尽管有过几个熟人,但一般只来往六个星期就分手了。他心想:我不合群,现在就狠狠地遭了报应。最后,他想起来了,去找一个在九十六团当过中尉、名叫李埃旺的穷小子,他常和此人练剑。于连把实话告诉了他。
“我愿做你的证人,”李埃旺说道,“但有一个条件,如果你没伤着他,就得立即和我再斗一场。”
“好,”于连快活地答应了。于是,他们便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到圣日耳曼城关找C.德·博瓦西先生。
当时是早上七点。于连叫仆人通报时才猛地想起,此人很可能就是德·雷纳夫人的一年轻亲戚,从前不是在罗马便是在那不勒斯大使馆供过职,曾经给歌唱家杰罗尼莫开过一封介绍信。
于连把前一天扔给他的名片,以及自己的名片递给一个高大的仆人。
他和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最后被引进一个陈设豪华的套间,看见一个穿得像玩具娃娃一样的高个子青年,脸部轮廓完全是希腊型,虽美而毫无意义。头又窄又长,漂亮的金发如金字塔,经过精心卷烫,都服服帖帖。九十六团的中尉心想:“这该死的花花公子让我们等老半天原来是为了烫他的头发。”那家伙花花绿绿的睡袍、晨裤,乃至绣花拖鞋,一切都整整齐齐,十分讲究。面部表情既高贵又空虚,说明思想端正而贫乏。是和蔼可亲的典范,讨厌唐突无礼和开玩笑,举止十分庄重。
九十六团的中尉告诉于连,那人把名片摔在他脸上以后,又让他等了那么久,是双重侮辱。于是,于连冲进德·博瓦西先生的房间,想装出蛮横的样子,但同时又想不失有教养的风度。
他非常惊讶地发现德·博瓦西先生态度温和,既有教养,又很矜持自负,周围陈设也很雅致,装出蛮横的想法遂顷刻冰消。对方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人。本来以为碰见的是咖啡店的粗野汉子,但面前出现的却是一位如此出众的人物,吃惊之余,竟说不出话来。他把扔给他的名片递一张过去。
“是我的名字,”那个穿着入时的人说道。他看见于连才七点便穿上黑礼服,心里有点瞧不起。“但我不明白,说老实话……”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口气使于连不禁怒火中烧。
“先生,我是来和您决斗的,”接着他一口气把事情整个说了一遍。
夏尔·德·博瓦西先生经过充分考虑,对于连那身黑礼服的剪裁感到相当满意。他一面听一面想:“显然是出自名裁缝斯托布之手;背心很有品位,靴子也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清早就穿黑礼服!……一定是为了更好地躲过子弹。”德·博瓦西骑士自言自语道。
他这样一琢磨,便恢复彬彬有礼的态度,对于连几乎平等相待。二人谈了很久,事情很棘手,但于连最后不得不承认,面前出身如此高贵的年轻人与昨天侮辱他的那个粗鄙之徒毫无共同之处。
于连可不愿这样一走了事,便继续要求解释。他注意到对方非常自命不凡,自称德·博瓦西骑士,听见于连只称他先生,心中大为不悦。
于连欣赏他那始终一贯的庄重,而且庄重中又透着几分含蓄的傲气,说话时奇怪地转动舌头,使于连惊讶不置……总之,找不出任何理由和他吵架。
年轻的外交官非常优雅地主动提出要决斗。那个九十六团的中尉两腿分开,双手叉腰,胳臂肘朝外,坐在那里已经整整一个小时,此刻忍不住开腔说,他的朋友于连无意寻衅,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名片被别人盗用了。
于连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德·博瓦西骑士的马车已经在院子里门口的台阶前等他。于连抬起眼睛,认出车夫才是昨天那个粗人。
于连一看见他,便揪住他的短上衣,把他从座上拉下来,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一顿,这都是一瞬间的事。两个仆人想保护他们的同伴。于连挨了几拳,与此同时,他拔出一支小手枪,向他们射击,他们赶紧逃走。这一切也都在一分钟的时间发生。
德·博瓦西骑士带着一脸可笑的庄重神情走下楼梯,以俨然大贵族的腔调连声询问:怎么了?怎么了?显然他想知道怎么回事,但外交官的身分不允许他表示更大的兴趣。当他知道事情的原委以后,高傲的表情中仍然透着外交官脸上必有的那种略带微笑的冷静。
九十六团的那位中尉明白,德·博瓦西先生有意决斗,便也使出外交手腕,为自己的朋友抢先发难。
“这下子,可该决斗了!”他大声喊道。
“我也认为如此。”外交官接着说道。
“我开除这混蛋,”他向仆人们说道,“换另一个上来。”车门打开了,骑士执意请于连和他的证人先上。大家去找德·博瓦西先生的一个朋友。这朋友指出了一个安静的地点。一路上,大家谈得不错。只有穿着睡袍的外交官显得有点奇特。
于连心想:“这两位先生虽然身分高贵,但不像到德·拉摩尔先生府上吃晚饭的那些人那样讨厌。”过了一会,他又想道:“我明白了,他们不怕失礼。”大家谈到了前一天晚上观众赏识的芭蕾舞舞女。那两位先生提到一些颇具刺激性的故事,于连和他的证人九十六团的中尉对此却毫无所闻。于连还不致蠢到强不知为知,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孤陋寡闻。骑士的朋友喜欢他这种坦率,干脆把故事原原本本详细地告诉了他。
有一件事使于连惊讶不已。原来为了迎圣体巡游,街中央正修建一座临时祭坛,马车到此。两位先生趁机又开了几个玩笑。据他们说,本堂神甫是某位大主教的儿子。而德·拉摩尔侯爵一心想当公爵,在他府里,这种话是无人敢说的。
决斗只进行了一会便结束了,于连手臂中弹,大家用浸过烧酒的手帕给他包扎好。德·博瓦西骑士很有礼貌地请求于连允许自己用原车把他送回去。当于连说出德·拉摩尔侯爵府时,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交换了一下眼色。于连的马车就在那里,但他觉得那两位先生的谈吐比九十六团那位好心的中尉有趣多了。
“我的上帝!所谓决斗,也不过如此!”于连想道,“我真幸运,居然找到那个车夫!如果咖啡店里受到的侮辱还得忍着,那我该多倒霉啊!”有趣的谈话几乎一路没停,于连这时才明白,矫揉造作的外交辞令有时还是挺有用的。
他心想:“这样看来,贵人们之间的谈话也不见得一定乏味!那两位拿迎圣体巡游开玩笑,敢有声有色地详细叙述绯闻轶事。不谈政治是惟一的缺陷,但谈吐的优雅,用词的准确,把这一缺陷完全弥补了。”于连觉得自己已经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若能经常见到他们,实在是人生一乐!
大家一分手,德·博瓦西骑士便赶紧去打听,但得来的情况很不妙。
他很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能否不失身分地登门拜访?但打听到的那点消息实在令人沮丧。
“这一切太令人难堪了!”他对他的证人说道,“绝对不能承认和德·拉摩尔先生手下一个普通的秘书决斗,更不能承认是因为我的车夫偷了我的名片引起的。”
“那肯定会闹笑话。”
当天晚上,德·博瓦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处宣扬,说这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是德·拉摩尔侯爵一个至交的私生子。消息不胫而走。事情一经被人承认,那位年轻的外交官和他的朋友就在于连卧床养伤的半个月里亲自来探视过几次。于连向他们承认一辈子只去过一次歌剧院。
“真是难以想象,”他们说道,“现在也只有那个地方值得一去了。等你伤好第一次出门就该去看《奥里伯爵》[44]。”
到了歌剧院,德·博瓦西骑士把他介绍给当红歌唱家杰罗尼莫。
于连对骑士几乎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骑士身上糅合着年轻人的自尊、深奥莫测的骄矜和洋洋自得,使于连目眩神迷。比如说,骑士说话有点口吃,因为他有幸经常去看一位有这种毛病的达官贵人。于连从未见过既能令人解颐又风度优雅的人物,而这些正是外省的穷小子所必须效法的。
大家经常看见他和德·博瓦西骑士一起出入歌剧院,这种交往使他的名字经常被人提起。
“这样说来,”德·拉摩尔先生有一天对他说道,“您是我的好友,弗朗什-孔泰地区一位有钱贵族的私生子喽?”
“那是因为德·博瓦西先生不愿和一个木匠的儿子决斗。”于连想要辩明这一流言并非他所散布,但侯爵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轮到我来证实这个传闻了,因为这一传闻正合我意。但我有一事相求,而且这只耽误您半个小时。就是每逢歌剧院有演出,到了十一点半,请您来前厅看着上流社会人士散场出来。我看您有时还有外省人举止,必须去掉。再说,见识一下大人物,哪怕认认他们的面孔也是好的,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派您去找他们呢。到票房去,让别人认识认识您,入场券已经给您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