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望自己这一生的残年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目光是忧郁、愁惨的,但是在瞻望小约翰的前途时,他却不能用这种愁惨的目光。他的家族意识,他那秉承祖辈又受到特别培养的对于本族历史——不论是过去抑或未来——的景仰和关切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妹妹(甚至于布来特街的那几位小姐也在内),对于小约翰的一半关怀一半好奇的企盼也影响了他的思想。他沾沾自喜地自我安慰说,他虽然感到自己已经日暮途穷、前途无望,但是对于自己这个小继承人却抱着种种的梦想。他幻想小约翰既有才干,又能勤恳地工作,会获得成功和权力,会发财致富、光耀门楣……是的,只有这一件事才使他那冰冷、虚伪的生活得到一些温暖,才给他增添一些真正的焦灼、愁绪和希望。
也许在他老年的时候能有一天从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看到古老的时代,汉诺的曾祖父的时代——重新出现吧?难道这个希望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吗?他本来一直把音乐看作是自己的死敌,可是实际上事情果真这么严重吗?即使承认这个孩子喜爱不看乐谱即兴演奏这件事能证明他具有不寻常的才气,可是在跟费尔先生的正规学习中他却并没有特别的进步。毋庸置疑,对音乐的爱好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而且在童年时期这个影响来得最为深远,这也是不足为奇的事。然而从现在起,该是做父亲的有机会影响自己孩子的时候了。做父亲的应该把孩子向自己这一边拉过来一点,用男人的影响来冲淡一些孩子直到现在为止所受的母教。议员决定不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过。
汉诺这时已经十一岁了。这一年复活节他和他的那个朋友摩仑小伯爵一样,都是勉勉强强地升到三年级,算术和地理两门课还要补考。家里人已经决定让他上实科班,因为他将来要经商,要把自己家的买卖继承下来,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的父亲有时候问他,对于自己未来的事业是否有兴趣,他就回答“有”,仅仅是简单地、畏缩地回答一声“有”。议员紧逼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想让他再多说几句,回答得周详一些,但是常常得不到什么结果。
如果布登勃洛克议员有两个儿子,那么他无疑地会让小儿子在普通中学毕业,再继续入大学深造。但是公司需要一个继承人,另外他认为能使小儿子不受学习希腊文那种无谓的折磨对他也不啻做了一件好事。他认为实科班的功课比较容易学习。汉诺既然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得理解迟钝,精力不能集中,体格又一向脆弱,不得不常常缺课,他在实科班会省一些力,学习会更快一些,成绩会更好一些。如果希望小约翰·布登勃洛克有朝一日能完成他命中注定的使命,能不负家里人的期望,那么他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一方面更注意保护他那不甚强健的体质,另一方面还要通过适当的训练和锻炼逐渐使他的体质增强……
他的棕色的头发偏分着,前面从雪白的脑门上斜着梳上去,但是那柔软的鬈发总喜欢垂到额角上来。他的棕色的睫毛生得很长,眼睛是金黄色的。他虽然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但是不论在校园里还是在大街上,在他那些淡黄头发、深蓝眼睛的斯堪的纳维亚型的同学中间,他总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最近几年他长得比从前结实了一点,但是他的裹在黑袜子里的两条腿和套在深蓝色的宽大袖子里的两支胳臂还是细瘦柔软的,跟女孩子的一样。他的眼睛跟他母亲的一样,仍然罩着一层青圈。这对眼睛,特别是侧视的时候,总是流露出怯懦的、推拒的神色。他的嘴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忧郁地紧闭着,或者当他用舌尖舐着一颗摇动了的牙齿时,他的嘴就微微歪着一些,脸色好像怕冷似的……
朗哈尔斯医生这时已经完全接替了格拉包夫医生的业务,成了布登勃洛克家的顾问医生。人们从朗哈尔斯那里得知,汉诺之所以体质虚弱,面色苍白,主要是他的身体不能制造足够数量的红血球。但是这个缺陷并不是没有治疗的药品。有一种很有效的药,朗哈尔斯大夫开的数量很大,这就是鳕鱼肝油,黄色的,浓浓的,油腻腻的上等鳕鱼肝油。每天吃两次,每次吃一调羹。按照议员的叮嘱,伊达·永格曼既严格又亲切地执行这件事,叫他每天按时服用。开始的时候汉诺每次吃都要呕吐,他的胃似乎不能容纳这种良药。但是慢慢地他习惯下来,如果在吞下一口鱼肝油以后,立刻屏住呼吸嚼一口黑面包,恶心就不那么厉害了。
其他一切病症都不过是缺少红血球的后果,都是并发症,正像朗哈尔斯大夫一边瞧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说的那样。只是这些并发症也需要毫不容情地加以歼灭。要治牙齿有布瑞希特先生,他和他的鹦鹉犹塞夫斯住在磨坊街。他会治牙,会补牙,必要的时候还能把牙拔掉。为了治消化不良有一种叫蓖麻油的东西,黏黏的、银光闪闪的上等蓖麻油,用茶匙往下一吞,好像一条滑溜的蝾螈一样从嗓子眼里滑下去,以后整整三天的工夫,不管你走路还是睡觉,嗓子里总挂着这样一股气味……哎,为什么所有这些药品都这么难以下咽呢?只有一次——汉诺这次病得很重,躺在床上,心跳得特别不规则——朗哈尔斯大夫惴惴不安地开了一种药。这种药小约翰非常喜欢,不啻对他行了件大好事:这次的药是砒丸。以后汉诺常常要这种甜甜的、使他甘美舒适的小丸子,他几乎对这种药丸产生了怀恋。但是他从来没有再得到过。
鱼肝油和蓖麻油都是好东西,但是朗哈尔斯大夫和议员都认为:如果小约翰自己不努力,只凭这几种药还是不能够使他成为一个健壮的、经得起风霜的汉子。在这一点上,他俩的意见完全一致。举例说,体育教员弗利采先生就举办了体育训练班,夏天,在城外布格广场上,每周举办一次,给本城年轻人一个培养勇气、力量、技艺和意志的机会。然而汉诺对于这些尚武的活动却表现出一种嫌恶,一种沉默的、有所保留的、几乎是傲慢的嫌恶,这件事惹得他的父亲非常生气……以后他要跟他的同学、同年纪的人一起生活、工作,为什么他对这些人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呢?为什么他总是和那个脸都没洗干净的小凯伊形影不离呢?凯伊固然是个好孩子,但是这个人多少有些古怪,将来也不是个合适的朋友。一个男孩子总应该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一起长大,这些人对他的看法,对他的终身都有很大关系,所以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学会怎样博得这些人的信任或尊敬。像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吧,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是一对标致的小伙子,粗壮、健康,神采奕奕。这两人在附近的树林里举行正规的拳击比赛,是学校的最优秀的运动员,能像海豹一样地游水;他们不止会吸烟,而且什么胡闹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既让人怕,也受人爱戴和尊敬。这两人的叔伯兄弟,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两个儿子虽然体质不好,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然而在读书上却很出色。他们是学校的模范生,勤勉好学,举止安详,上进心特别强,总是全神贯注在学问上。两人都一心渴望做优等生,拿到编号第一的文凭。他们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因此也获得那些比较迟钝和懒惰的同学的尊敬。但是汉诺的同学们——且不谈他的先生——对汉诺的看法究竟怎样呢?他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学生,而且是个窝囊废,一切和勇气、力量、技艺活动有关的事,他都怯生生地惟恐避之不及。有时布登勃洛克议员到更衣室去,走过三楼的阳台时,他听到从那里三间屋子的中间一间——自从汉诺长大了,不和伊达·永格曼一起睡以后,就住在这一间——传出来的不是风琴声,就是凯伊在低声、神秘地说故事……
讲到凯伊,他也躲避着体育课,因为他讨厌上这种课时需要遵守的纪律和制度。“不,汉诺,”他说,“我不去了。你去吧?真见鬼……什么有意思的也不许玩。”像“真见鬼”这些话是他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可是汉诺回答说:“要是弗利采先生有一天不再是一身汗臭和啤酒味,这件事倒可以商量商量……别谈这个了,凯伊,你接着说下去。你说的那个从水池子里捡到戒指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好吧,可是我一点头,你就得弹琴。”于是凯伊又接着说下去。
如果他的话能够相信,他在前些天一个闷热的夜里,在一处陌生的地方,从一个湿滑陡峭的斜坡上滑下来。坡下面,磷火发出闪烁不定的阴森森的光亮。他在那光亮中发现一个黑乎乎的水潭,潭里不断咕咕地冒起银白的小水泡。其中一个水泡离岸很近,不断地出现,而且每次破了,总变成一个戒指的形状。他冒着危险,经过很久的努力才用手把它捞住。一到手里,它就变成一只平滑牢固的指环,不再破碎。他把它戴在手指上。自然了,这只戒指具有神奇的魔力。靠了戒指的帮助他重新又上了那陡峭湿滑的斜坡。在离斜坡不远的地方一片粉红色的雾里面,他发现一座死静的、鬼怪驻守着的黑色城堡。他闯入城堡,靠着指环的妙用,破除了城堡的魔法,解救了许多人……讲到最奇妙的时刻,汉诺就在风琴上弹出甜美的伴奏……有时候,如果在舞台布景上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这些故事也搬到木偶舞台上演,由音乐伴奏……但是“体育训练”汉诺却只有在父亲严厉的命令下才去参加,那时凯伊便也跟了他去。
冬季去滑冰也好,夏季在阿斯木森先生用木料在河下游建的游泳池里游泳也好,都是那么一回事……“去洗澡!去游泳!”朗哈尔斯大夫说,“这个孩子一定得去游泳!”议员完全同意他的话。但是汉诺不论对游泳、对滑冰或是参加“体育训练”都总是尽量回避。他这样做也有他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这些运动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都玩得非常出色,他们早就在等着小约翰呢!虽然这两人都住在祖母家,他们却从不放过任何欺弄、折磨小约翰的机会。在“体育训练”的时候,他们把他撞倒在冰场的脏雪堆上,在游泳池里他们怪声叫着从水里向他冲来……汉诺不想逃,逃跑根本就不抵什么事。他齐腰站在浑水里,裸露着两只女孩似的细胳臂,水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漂着一些叫作鹅草的水草。他皱着眉头微微咧着嘴,脸色阴郁地等着这两人来。哈根施特罗姆的两个儿子准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捕获物,他们噼里啪啦地溅着水,大步地走来。两人的胳臂肌肉发达,他们就用这四支胳臂抱住他,把他浸到水里去,而且浸得时间很长,直到他吞下不少口脏水,很久以后还来回地转着脖子喘气才放手……只有一次他报了一点仇。一天下午,正当这两个哈根施特罗姆要把他按到水底下去的时候,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忽然痛得大叫一声,把一条肉腿抬起来,那上面血珠儿已经殷殷地淌出来。这时摩仑伯爵凯伊出现在他身边。原来凯伊这次不知从哪里弄到买入场券的钱,偷偷摸摸地从水底下游过来咬了小哈根施特罗姆一口——整口牙都咬进肉里,好像一只犯了野性的小狗。他的黄中透红的头发水淋淋地搭在脸上,从头发缝里亮晶晶地闪着一对蓝眼睛……可怜这位小伯爵为了这件事也尝够了苦头,他爬出池子的时候浑身简直不成样子。但是哈根施特罗姆的身体更加强壮的儿子这次毕竟是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的——
补药和各种运动——这就是布登勃洛克议员护理他儿子的两项主要的东西。但是另外他也一点没有忽略在精神方面对小约翰的感染,使他从现实世界得到各种活的印象,这个世界汉诺将来也要走进去的。
他逐步引导汉诺走进这孩子将来要在其中活动的圈子。他有什么业务上的活动都带着汉诺去。当他在港口码头上用丹麦话夹杂着北德方言和脚夫谈话的时候,当他在粮栈的阴暗的小柜房里和工头们讨论事情的时候,或者当他在院子里向那些拖长了声音吆喝着向垛上扛粮袋的工人下达什么指示的时候,他都让汉诺在一旁站着……对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讲起来,海港、海船、货棚、粮栈这一带散发着奶油、鱼、海水、焦脂、涂油的铁板等气味的地方,从小就是他最感兴趣、最爱逗留的地方;如今他儿子却并没有主动对这些东西表示兴趣和喜爱,所以他必须培养他的爱好……行驶在哥本哈根航线上的轮船都叫什么名字啊?纳亚丁……哈姆史塔德……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你至少已经知道这么几条了,孩子,这就很不错了。其余的你慢慢也都得知道……那边在那里往上绞谷袋的人中,很多人和你同名,孩子,因为他们都是随你祖父起的名字。在他们的孩子里边也有很多人叫我的名字的……也有叫妈妈的名字的……这些人我们每年送他们一点东西……前边那个谷仓咱们走过去,别跟那里的人谈话;咱们没有什么要跟他们说的,这是跟咱们闹竞争的一家买卖……”
“你愿意跟我去吗,汉诺?”又一次他说,“今天下午咱们公司有一条新船下水。我去给它行命名礼……你想不想去呢?”
汉诺回答说他想去。于是他跟了去,听了他父亲在命名礼上的演说,看着他怎样把一个香槟酒瓶在船头上摔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这艘船从涂满了绿色肥皂的船架上滑进泡沫高溅的水里去……
一年中某一些日子,例如在举行坚信礼的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日,或者在元旦,布登勃洛克议员总要坐着马车在城里兜一个圈子,到他需要应酬的那些人家去拜访一次。因为议员的妻子碰见这些事总喜欢借口头痛或者神经烦躁留在家里,于是议员就叫汉诺陪着自己去。而汉诺对这件事倒也有兴趣。他跟着父亲坐上马车,父亲进了人家的会客室,他也一语不发地坐在父亲身边,静静地望着父亲应付人时那种从容不迫、圆通周到,然而又变化多端、因人而异的言谈举止。他注意到,当区司令官林灵根中校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强调说,他对于议员的光临实在铭感五内时,父亲怎样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姿势把胳臂在主人肩膀上放了一会儿;在另一个地方他对于这样的客气话却只是沉默严肃地听着;而又在一处他也回敬了一句带有讥讽意味的夸大其词的客气话……然而不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言谈、姿势都总是那么老练、合乎礼仪,而且显然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欣赏这一点,希望他能给这个小儿子起一些示范作用。
但是小约翰实际看到的比他应该看到的还要多,他的那双羞怯的、罩着青眼圈的金棕色的眼睛很会观察事物。他不只看到父亲交际应酬时显示出来的那种稳重和亲切,他也看到——用他的奇特的甚至使自己痛苦的锐利目光——这种做作对他父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他的父亲拜会完一家后怎样变得脸色苍白,一语不发,眼皮红肿,紧闭着眼睛斜靠在马车角上。他满怀惊惧地看到,一跨进另外一家的门槛,这一副面具怎样从父亲的面孔上落下来,他那疲惫的身体怎样又突然变得行动富有弹力起来……议员在和别人周旋时的言谈举止,在小约翰看来,并不是那种为了保障某些实际利益——这些利益是与别人共同的,需要防止别人竞争——而表露的真情,自然、真实,那是未经认真思考而发出来的;相反地,他这时的动作谈吐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费力的造作,因此,毫无从容不迫的真实感,它们只是一种特别沉滞、殚精竭虑的故意卖弄。有时汉诺想到将来有一天别人也期待自己在公众集会上,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谈吐,他就不由得又厌恶又害怕地打了个冷战,急忙闭起眼睛来……
哎呀,这哪里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所希望的以身作则对小约翰的潜移默化啊!怎样培养小约翰的大方、坚韧以及对现实生活的认识,这才是他日夜苦思、念念不忘的事呢。
“你好像愿意生活得舒服一些,孩子,”有时候汉诺吃过饭以后又多要一份点心或者多要半杯咖啡时,议员往往这样说,“那么你就非得做一个能干的商人,非得多赚钱不可!你愿意这样吗?”小约翰这时总是回答一声“愿意”。
有时候,一家人都在议员家里吃饭,安冬妮姑姑和克利斯蒂安叔叔照例要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姑姑开开玩笑,模仿她的卑屈温顺、拖得很长的声调跟她说话。受了比较厉害的葡萄酒的作用,汉诺有时候也会模仿起这个声调来,想办法逗弄一下克罗蒂尔德姑姑。这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会大笑起来——从心眼里发出来的欢快的几乎可以说是感激的笑声,就好像一个人遇到一件令他心花怒放的大喜事一样。一点不错,他甚至出头来帮助他的儿子,自己也参加这场戏弄人的把戏,虽然很久以来他不跟这位亲戚开玩笑了。对头脑迟钝、谦恭和蔼、永远饥肠辘辘的瘦削的克罗蒂尔德显示威风是一件非常简单,而且毫无危险可言的事,因此虽然事情本身倒也无伤大雅,他却不屑一做。正如同在实际生活中许多事违反了他那喜欢反复掂量的本性,常常引起他无限的憎恶一样,这件事也使他非常嫌恶。在生活中他不能了解,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看透了一种形势,完全掌握了它,却又能毫无羞愧地利用它?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说,能够毫不感到羞愧地利用环境,这正是适应生活的能力啊!
有时候小约翰表现出这种适应生活的能力,哪怕非常微小的一点迹象,他也感到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么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