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二章

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汉堡H郾C郾F郾布尔梅斯特股份公司的主人,手里拿着他的时髦的灰帽子和一根顶上刻着半身修女像的黄色手杖,走进他哥哥的起居室。汤姆和盖尔达这时正坐在一起看书。这是举办洗礼宴那一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左右的事。

“晚安,”克利斯蒂安说,“啊,托马斯,我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跟你谈谈……对不起,盖尔达……很紧急,托马斯。”

他们走到黑暗的餐厅里,参议把墙上的一盏瓦斯灯点起来,打量着自己的兄弟。他猜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情。除了克利斯蒂安刚回到家里来,他跟自己兄弟打过招呼以外,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跟他谈过。但是在这一天晚上的宴会上他曾经留心观察过他,而且发现他异乎寻常地严肃、慌乱。另外在普灵斯亥姆牧师讲道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还离开了客厅几分钟……自从克利斯蒂安为了弥补亏空,有一天在汉堡从他手里接过来预支的一万马克遗产以后,托马斯就没有再给他写过一行字。“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参议当时对他说,“你的钱很快就会折腾完。讲到我个人,我希望将来你少挡我的路。这几年来你一直滥用我对你的手足之情……”他现在来做什么呢?一定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儿……

“什么事?”参议问道。

“我维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回答说,一边在一张围着餐桌摆着的高背椅子上斜着身子坐下来,把帽子和手杖放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

“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你究竟在什么事上维持不下去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打算?”参议说,他一直没坐下。

“我维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重复说,惶惑不安、神情严肃地来回晃着头,一对深陷的小眼睛东张西望。这一年他才三十三岁,然而他的相貌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他的黄里泛红的头发已经非常稀疏,整个头盖骨差不多都露在外面。颧骨突出在两边深陷的面颊上边,中间却昂然挺翘着一只没有肉的、瘦削的弯钩大鼻子……

“如果只是这个倒也罢了,”他接着说,一边把手在自己的左半身从上到下地移动着,却又没触着身体……“这不是疼,这是酸疼,你知道,一刻不停地酸疼,摸不着准确的地方。在汉堡的时候,德罗格米勒大夫对我说,这半边身子的神经太短了……你想象一下,我这半边身子所有的神经都不够尺寸!多么奇怪的事……有时候我觉得这边身子早晚要痉挛,或者麻木不仁,非害一辈子半身不遂不可……你是想象不出来的……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睡安稳觉。我猛地惊醒过来,因为我的心忽然停止跳动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在我睡着以前,这种情形不是发生一次,而是十次。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形……让我仔细给你讲讲……是这样的……”

“算了吧,”参议冷冷地说,“我想你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到我这儿来的吧?”

“不是,托马斯,如果只是这件事那倒好了。可惜不只是这一件!是生意上的事……我维持不下去了。”

“怎么,生意又不顺当了吗?”参议若无其事地说,甚至连语调也没有提高。他只是声色不动地这么问了一句,一边以冷漠、厌倦的神色从侧面望着他的兄弟。

“不是,托马斯。说老实话,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我的生意从来就没有顺当过,你不是不知道,就是上次你给我那一万马克也没有什么裨益……那笔钱只不过救了一下急,没有让我马上就歇业而已。事实是……拿到那笔钱以后,我马上又赔了钱,赔在咖啡上……由于安特卫普破产的事……这是实情。从那时候起我什么生意也没有做,只是袖手旁观。可是一个人总得生活呀……所以现在又有了票据和债务……五千泰勒……唉,你是不知道我陷得多么深!再加上这折磨人的病……”

“哦,你只是袖手旁观吗?”参议失声喊道。这时候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把小车子陷在泥塘里,自己却到一旁去享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整天在戏院、马戏团和俱乐部里和下流女人厮混……”

“啊,你说的是阿林娜……是的,你对这件事是不够了解的,而我之所以不幸,也许正因为我过于了解这些事。如果你说我在这件事上破费的钱太多,这倒被你说着了。而且以后我还得费不少钱,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是咱们兄弟俩说话……第三个孩子,半年前生的一个小女孩……那是我的。”

“你这蠢驴!”

“不要这么说,托马斯。你即便生气,也要公平对待她,对待……为什么孩子就不能是我的呢?至于说到阿林娜,她一点也不下贱,你不能用这类话骂她。她决不是那种随便哪个男人都跟的女人,为了我她就跟霍尔姆参议决裂了,其实霍尔姆的钱比我多得多。她对我就是这样有情义……不,托马斯,你一点也不了解她是怎样一个绝妙的人儿!她是健康的……那样健康……”克利斯蒂安又重复了一句,一边说一边拳着手指,手背向外地遮在脸前边,正像他过去一说到“That’s Maria”和伦敦的伤风败俗的事情时所做的手势一样。“你应该在她笑的时候看一看她的牙齿!我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也没看过这样的牙齿,在瓦尔帕瑞索找不出来,在伦敦也找不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她初次相逢的那个晚上……那是在乌利希饭店吃牡蛎的餐室……那时候她还跟霍尔姆参议在一起呢,可是我跟她说了点什么,对她略施温柔……以后,当我得到她的时候……嗬,托马斯!那种感觉可跟你做了一笔好生意的感觉完全不同……你不喜欢听这些事,我已经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反正这件事也到了尾声了。我就要跟她分手了,虽然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我还不得不跟她保持着某种联系……你知道,我要在汉堡把一切欠债还清,然后把生意结束。我现在维持不下去了。我已经跟母亲谈过,她愿意把另外五千泰勒也先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把事情料理清楚。我想你也会同意我这样做,因为听别人简单说一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清理了债务出国去了”,总比听人说别的话好得多……总比说我破产好得多,我想你的看法也是这样的。我打算再回到伦敦去,托马斯,在伦敦找个位置。我这人一点不适合独立工作,这一点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不适合负这么大的责任……当一名职员,晚上就可以逍遥自在地回家去……再说我也喜欢伦敦的生活……你赞成不赞成我这样做?”

在整个这场剖白中,参议一直背朝着他兄弟,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在地上画图形。

“好,你就去伦敦吧。”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把兄弟扔在背后,独自走回起居室。他甚至没有回过头来望一眼。

但是克利斯蒂安却跟在他身后。他向独自坐在那边看书的盖尔达走去,向她伸出手。

“晚安,盖尔达。啊,盖尔达,我不久就要到伦敦去了。人们这样随便被命运抛来抛去,真是奇怪。现在我又要走进那茫然不可知里,走进这样一个大城市,那里,走不了三步路就会遇到一桩冒险的事,那里人们遇到的新奇事可多着呢。真是奇怪……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这里,就在胃旁边……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