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们向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科本先生的洪亮的喉音压住了大家嘈杂的语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条围裙、后脑勺扣着一顶小白帽、裸露着粗红的臂膀的女仆在永格曼小姐和楼上参议夫人的一个侍女的帮助下正把热气腾腾的菜汤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来。客人们开始用谨慎的动作舀起汤来。
“崇高的敬意!这么宽敞,这么华丽……真得说,住在这所房子里太享福了,真得说……”科本先生和这所房子的旧房主没有交往;他发家致富的历史并不久,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因此说话时还常常带着些很俗气的口头语,像不断地重复“真得说”等等。此外,“敬意”这个词的发音他读得也不完全对。
“这并没有破费什么。”格瑞替安先生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一定知道这座房子的底细,一面从拳着的手掌里仔细地欣赏着一幅海湾风景画。
席位是尽量按照男女掺杂的原则安排的,而且故意把本家的人夹在来客中间。然而这种安排也不能严格实行,譬如说吧,鄂威尔狄克一对老夫妻就像往常一样几乎是膝头挨着膝头地偎依在一起,不时地彼此情意缠绵地点着头。老克罗格先生挺腰直背地安然坐在议员朗哈尔斯太太和安冬内特太太两人中间,不停地在两位女士面前摇手挥臂说些预先准备好的小笑话。
“这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霍甫斯台德先生从桌子的斜对面向老布登勃洛克发问,布登勃洛克老人这时正用一种快活的、略带一些谐谑的语调和科本太太谈着话。
“公元……让我想想……1680年左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儿子对这些年代日期记得比我清楚。”
“1682年,”参议证实地说,向前俯了俯身子,他坐在桌子的下端,挨着议员朗哈尔斯,身旁没有女伴,“是在1682年的冬天完工的。当时拉登刊普公司正开始生意兴隆,在走上坡路……真叫人痛心,这么一家公司竟在最近二十年内破产了……”
谈话不觉停顿下来,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每人都望着自己眼前的盘子,脑子里想着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这一家建起这所房子,在里面住了很多年,以后却家道中落,贫困了,不得不迁到别处去……
“唉,真痛心,”经纪人格瑞替安无限惋惜地说,“要是你们想一想,是什么样的精神错乱把他们引向崩溃的……如果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当时不把盖尔马克这个家伙招进来当股东,该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吧。这个人一来拿权,我就暗暗地在头上绞手。这件事是我从非常可靠的地方知道的,诸位先生,这个人背着拉登刊普拼命干投机生意,用公司的名义东开一张支票,西开一张承兑的汇票……最后事情揭穿了……银行不信任了,公司的保证金不够了……你们简直想象不出来……是谁在管理货栈呀?大概也是盖尔马克吧?他们这一党就像耗子似的在那里搭了窝,一年又一年的!可是拉登刊普却大大咧咧,一点儿也不在意……”
“他就像害了半身不遂一样。”参议说,脸上现出阴沉抑郁的神色。他的身子稍微向前俯着,用勺子搅动着汤,一对深陷的小圆眼睛时不时地向餐桌上端扫一眼。
“他身上好像压着一副重担。我想,这种背负着重担的感觉是不难体会的。是什么使他跟盖尔马克,跟这位只有寥寥无几的资金却又声名扫地的人搭起伙来的呢?他一定迫切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分担一部分自己沉重的责任,因为他感到他身不由己地朝着没落的路上奔走……这家公司算破产了,这一古老的家族也没落了。威廉·盖尔马克只不过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后推了一下罢了……”
“您的意见,亲爱的参议先生,”万德利希牧师赔了个笑脸说,一面给他身旁的女伴和自己的杯子里斟上红酒,“是不是认为即使没有盖尔马克和他那些胡作非为,事情仍然是要按照目前的下场结束呢?”
“也许不一定是这样,”参议沉思着说,并没有明确向某一个人表示他的意见,“可是我认为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和盖尔马克结伙是一件必然的事,一件无法避免的事,他的命运就是依靠这个体现的……他一定是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的重压下才这样做的……我肯定认为,他多多少少知道这位同伙在干什么勾当,他对于货栈的情形也决不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他已经僵化了……”
“喏,Assez,[16]让,”老布登勃洛克把匙子放下说,“这是你的一个成见……”
参议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把杯子举向他的父亲。可是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这时插嘴说:“我们还是谈谈快乐的现实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个轻盈而优美的动作提起一瓶白酒的瓶颈,这只酒瓶的瓶塞上有一只银色小鹿;他把酒瓶稍微倾斜着,看了看上面的封条。“C郾F郾科本,”他读道,转过来向葡萄酒商人点了点头说,“哎呀,没有你我们可真不成啊!”
餐桌上开始更换带金边的迈仙[17]盘子,安冬内特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瞧着侍女们的每一个动作,永格曼小姐在连结厨房和饭厅的一个传声筒的喇叭口里发号施令。这时上了一道鱼,万德利希牧师一面谨慎地往自己的盘子里拨菜,一面说:
“当前的快乐也不是容易得来的。现在跟我们这些老年人一块儿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也许很难想象,事情可能并不是向今天这种情况发展的……我大胆说一句,很有几次我个人的命运也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每次我看到这些东西,”——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安冬内特太太,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沉重的银调羹来——“每次我看到这些调羹就禁不住问自己,这是不是1806年我们那位朋友、哲学家雷诺尔抓在手里的那套银器中的一件啊?是不是拿破仑皇帝陛下手下那位军曹抓在手里的一件啊?于是我就想起咱们在阿尔夫街上相遇的那个场面来,太太……”
布登勃洛克老太太低下头来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难为情,却又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坐在餐桌下端的汤姆和冬妮本来就不愿意吃鱼,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大人们谈话,这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噢,您给我们说说吧,奶奶!”牧师知道她不愿意自己讲这次多少使她有些难为情的遭遇,就开始再一次替她讲起这个老故事来。这个故事小孩子就是听一百遍也不腻,再说桌上说不定还有一两个人没听过呢……
“是这样的,你们想象一个11月的下午,天气寒冷,阴雨连绵——上帝怜悯吧!我刚办完一件教区里的任务从阿尔夫街往回走,心里想着当时的困难日子。布吕希尔公爵已经走了,法国兵正驻在城里,到处人心惶惶,尽管在表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骚乱的迹象。大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人人都坐在家里,小心戒备着。屠夫普拉尔师傅只是因为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太混账了,简直太没王法了!’马上‘啪’的一声,一颗子弹就射进他脑袋里去了……我那时心里就想:你倒抽空到布登勃洛克家里去看望看望,安慰安慰他们呀;布登勃洛克先生头部正生丹毒,下不了地,太太因为家里驻上队伍,一定也少不了遇到些麻烦事。
“就在这一分钟,你们猜我看见谁迎着我走来了?正是我们这位高贵的布登勃洛克太太!可是她的样子多么狼狈啊!她在大雨里脚步匆匆地走着,连帽子也没有戴,只在肩膀上斜披着一条披肩。她简直不是在走路,而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头发乱成一团……一点不错,太太,头发披散着,根本没有梳理。
“‘真是巧极了,正想去看您!’我说。因为她并没有看到我,所以我只好冒昧地拉住她的胳臂,我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您这么忙,是上哪儿去啊,亲爱的?’她发觉是我,瞅了我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是您……再会吧!什么都完了!我去特拉夫河,跳下去算了。’
“‘上帝不允许的!’我说,我感到我的脸色煞白。‘这不是您去的地方,亲爱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说,一边在礼貌许可范围内,紧紧地扯住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喊道,全身颤抖着,‘他们在打劫银器呢,万德利希!就是这件事!让正在生丹毒,起不了床,不能帮我!再说,就是他起得来,又能做什么呢?他们抢我的调羹,我的银调羹,万德利希,我去跳河去!’
“我拉住她不松手,一面用一些在这种场合下非说不可的话安慰她。
“我说:‘勇敢点儿,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转的!’又说,‘我们去跟这些人讲讲理,您别太激动!我求求您。咱们一块儿去!’于是我就从街上把她领回家来。和布登勃洛克太太离开家时的情景一样,楼上餐厅里正有一队驻军,大概二十来个人,在捣弄盛银器的大箱子。
“‘先生们,’我毕恭毕敬地问,‘我可以跟你们哪一位谈两句话?’这些人哈哈大笑,向我喊:‘跟我们大伙儿,老爹。’可是就在这时候其中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个人身材细长,像一棵树,蓄着捻蜡的上须,一双又红又大的手从戴着绿边袖章的袖头里挺伸出来。‘我叫雷诺尔,’他自我介绍说,一面用左手敬了个礼,因为他的右手正拿着五六把银调羹。‘雷诺尔军曹。您有什么事?’
“‘军官大人,’我想用军官的荣誉感拘住他,‘您不觉得您现在做的这件事同您的高贵的身份不适合吗?……我们这座城市对皇帝陛下是诚心顺服的……’——‘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战争就是战争!弟兄们用得着这些餐具……’
“‘你们行事可要慎重些,’我打断他的话,这时我情急生智想出个主意,‘这位太太,’我说,在这种情况下逼得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不是德国人。她可以算作是您的一个同乡,她是法国人……’——‘什么,法国人?’他反问了一句。你们猜猜,这个老兵油子往下说了句什么——‘是逃亡出来的,对不对?’他说,‘这么一说,她是哲学的敌人啊!’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是我使劲忍住笑。‘我看得出来,’我对他说,‘您是个聪明人。让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这种行径有失体面。’——他沉默了一会,脸倏地一下红起来,把手里的五六把匙子往箱子里一摔,喊道:‘我不过是看看这些东西,谁告诉您我想打什么别的主意?这些东西真不错!要是我们弟兄哪个人拿一件作为纪念品的话……’
“他们还是拿了很多去做纪念品。不管呼吁他们拿出良心也罢,呼吁上帝主持公道也罢,都不顶什么事……他们大概除了那个可怕的矮个子[18]以外,不相信别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