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第五阶段 惩罚

她讲完了;反复表了态,连次要的解释也全都做了。苔丝的语调从头至尾都和刚开始时一样,不曾升高。没有一句辩解,也没有一滴眼泪。

但是随着她的叙述的发展,即使是外界的事物也似乎起了变化。炉桥里的火像妖精一样调皮,像魔鬼一样狡猾,对她的苦楚似乎无动于衷。隔火板咧开嘴懒洋洋地笑着,似乎也充耳不闻。水瓶上的光一心只顾着变动它的色彩。周围一切物质的东西都在可怕地、反复申明自己对此全无责任。但是自从他吻她到现在,一切都还是原样,换句话说,本质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变,但那精神却全都变了。

她的叙述一结束,从耳朵里获得的印象便似乎跟往日的卿卿我我决裂,躲到了脑子的角落里去了,等到这些印象重新出现的时候,它们便成了瞎了眼睛的糊涂时期的一种回音。

克莱尔做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他拨起火来。那消息还没有落到他的心底。拨完火他站起身来,她那番袒露的分量此时才充分起了作用。他的脸皱到了一起,吃力地思考着。他大踏步地走走停停,但是,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思想仍然不能集中,因此他仍然意义不明地走着。他终于说话了,语气很不合时宜,他的语调一向富于变化,但此刻却是平板的。

“苔丝!”

“哎,最亲爱的。”

“我应该相信你的话吗?看你的态度我倒是应该相信的。唉!可惜你又不像是发了疯!你要是发了疯反倒好了,但你并没有。我的妻子,我的苔丝!你就不能证明你是发了疯吗?”

“我是正常的。”她说。

“可是——”他茫然地望着她,又恢复了刚才不知所措的感觉,“你为什么过去没有告诉我呢?啊,是的,说来倒也是,你原是可能早就告诉我的——是我没让你讲下去,我记得!”

他这些话,东一句,西一句,其实并无意义,全是些不着边际的信口开河,在他内心深处他已经瘫痪了。他转过身去伏到了一张椅子上。苔丝跟着他来到屋子正中,站了下来,用那双没有泪水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然后身子一软便匍匐在他的脚边,在那儿缩成了一团。

“看在我俩的爱情的分上,原谅我吧!”她口干舌燥地低声说,“我已经原谅了你同样的行为呀!”

他没有做声,她又说——

“你得到了我的原谅,希望你也能原谅我!我原谅了你,安琪儿。”

“你——是的,你原谅了我。”

“但是你就不肯原谅我吗?”

“啊,苔丝,这种情况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你过去是一个人,现在却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上帝,对这种荒唐可笑的——障眼法怎么谈得上原谅呢!”

他住了口,掂量着这词的含义,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可怕的狂笑——像地狱里的笑声那么反常,那么阴森。

“不要笑了——不要笑了,吓死我了,你那笑!”她尖叫了起来,“啊,别那么狠心,别那么狠心!”

他没有回答,她一脸煞白,站了起来。

“安琪儿,安琪儿,你为什么要那样笑?”她叫道,“这件事对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他摇摇头。

“我一直在盼望,在追求,在祈祷,一心只想让你快乐!我只觉得能让你快乐我就会非常高兴,要是做不到这一点,就是个很不称职的妻子!那就是我的感觉,安琪儿!”

“我知道。”

“安琪儿,我以为你是爱我的——爱的是我这个人!那么,既然你爱的是我,你怎么会有这种态度,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你把我吓坏了!我既然爱上了你,我就要永远爱你——无论发生了什么变化,无论受到了什么羞辱,因为你就是你这个人,我不要求别的。那么,你又怎么可能不爱我了呢,我的丈夫?”

“我再重复一遍,我爱的那个女人不是你。”

“那么是谁呢?”

“是具有你的形象的另一个女人。”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她过去所预感和害怕的东西出现了。他把她看做了一个骗子,一个伪装纯洁的荡妇。这念头使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恐惧,面颊松弛了下来,嘴巴差不多成了个小圆洞。他对她竟会有这样的看法,那念头叫她恐怖。她呆住了,几乎站不住了;他往前抢出了一步,以为她会昏倒。

“坐下吧,坐下吧。”他温和地说,“你不舒服了,你当然会不舒服的。”

她坐了下来,一时仿佛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满脸仍然紧张,那眼神几乎使他毛骨悚然。

“那么我不再是你的人了,是吗,安琪儿?”她孤苦无告地说,“你说你爱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像我的女人。”

这个在她心中涌现的形象使她把自己当做受到冤屈的妇女,哀怜起来。她回顾起自己的处境,眼里不禁噙满了泪珠;她转过身去,自怜的眼泪便如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克莱尔见到这种变化,反倒放下心来,因为刚才那个局面对苔丝的严重影响也开始使他着急了,其程度仅次于她那番自白。他耐心地、冷漠地等着,等她把一肚子强烈的哀伤发泄罄尽,直到她的哀哀恸哭逐渐减弱,变成一阵阵的抽泣。

“安琪儿,”她突然用自然的口气说,现在她的口气不再那么恐慌、疯狂、渴望了,“安琪儿,难道我就坏到让你无法和我一起生活了吗?”

“我还来不及想我们能怎么办。”

“我并不要求你同意我跟你一起生活,因为我没有那种权利。我也不打算照我原来说的给妈妈和妹妹们写信,说我们已经结了婚。我原来剪好了一个针线包,准备在这儿住的时候缝的,现在也不打算缝了。”

“你不缝了?”

“不,我什么都不做了,除非你命令我做;如果你离开我,我也不会跟着你;如果你再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会要你解释,除非你自己告诉我。”

“那么,如果我真要求你做什么事呢?”

“我会像你可怜的奴隶一样服从你,哪怕是叫我躺下去死。”

“你倒真不错,可是我忽然想起你现在这种自我牺牲的心情跟你过去那种自我保护的态度之间有几分不协调呢!”

这是矛盾斗争开始的几句话,但是巧妙的冷嘲热讽用到苔丝身上完全像是用到猫或狗身上一样,她一点也体会不到它的犀利之处,只觉得是一片敌意的声音,只知道他在生气。她仍然一言不发。她也不了解克莱尔正用那些话窒息自己对她的爱。一滴眼泪正在他面颊上缓缓流下,她几乎没有觉察到。那泪珠很大,跟显微镜里的接物镜头一样把它在他脸上所到之处的毛孔都放大了。与此同时她的自白在他的生活和他的天地里所带来的全局性的可怕变化也在他心里愈来愈明确了。他拼命挣扎着,想在他新的处境里前进。他必须采取相应的行动,但他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呢?

“苔丝,”他尽可能温和地说,“我现在没法待在这屋里了,我要出去走走。”

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屋子。他原来为晚饭倒好的两杯酒——一杯给苔丝,一杯给他自己——留在了桌上,尝也没尝。这就是两人的“合欢宴”[1],两三个小时之前他俩还爱得别出心裁地用同一个杯子喝饮料呢。

他出去时把门轻轻地带上,但那声音仍把苔丝从迷茫之中唤醒了过来。他已经走掉了,她也无法再待下去。她匆匆忙忙披上外衣,开了门,也跟了出去。出门时她还熄掉了蜡烛,仿佛再也不会回来了。雨已经停了,夜色倒还清朗。

克莱尔漫无目的地走着,步子很慢,她很快就赶上了他。他的影子黑糊糊的,走在她淡白色的身影旁边令人感到凶险可怕。她曾一时为之骄傲的钻石碰着她,使她感到带着些嘲讽。克莱尔听见脚步声,掉头认出了她,却仍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屋前大桥那五个大张着嘴的桥洞。

路上的牛马蹄印里蓄满了水。雨水只够把它们装满,却又没有力量把它们冲掉。映在这些小水洼里的星星在她走过时匆匆地闪着光。她要是没见到水里的星星是想不到头上还照耀着星星的——那些宇宙之间最为浩大无垠的东西现在却反映在这样渺小卑微的东西里面。

他们今天旅行所到的地方跟泰波特斯处在同一道峡谷里,只是在河流的下游几英里。这儿地势开阔,因此她一直可以看到克莱尔。那路离开了房屋,在草场上蜿蜒地穿行,她沿着路跟在克莱尔身后。她没有赶上他或引起他注意的意思,只是怀着对他的沉默的无意义的忠诚跟着。

她虽然走得没精打采,却终于赶上了他,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对诚实者的愚弄是残酷的,受骗者醒悟过来时那感觉特别强烈。此时克莱尔的受骗感尤其巨大。

户外的寒风显然已带走了他身上那种按冲动办事的意思。她知道他此时看到的只是个赤裸裸的她,再也没有什么光芒了。时光此时正为她唱着讽刺的歌——

看吧,你一露出真相,爱过你的人便会恨你;

时运一衰败你的面貌便也不再美丽;

因为你的生命将飘零如秋叶,飞落如雨珠;

你的面纱将是哀伤,你的冠冕将是痛苦。[2]

他仍在苦苦思索,她的伴随并不足以分散他的思路——她的存在此时对他是多么软弱无力呀!她却忍不住对克莱尔说起话来:

“我做了什么事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了!我告诉你的话里是没有任何能干扰或否定我对你的爱的东西的。你总不会认为我是有意安排的吧?你是在跟自己想象里的东西生气,不是在跟我生气。啊,不是的!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骗人的女人!”

“嗯——不错,不骗人,我的妻子。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不是了。不过,你还是不要来招惹我指责你吧!我已经发过誓不指责你,而且要竭尽全力避免那样做。”

但是她仍然发狂似的继续请求,说了些最好还是不说的话:

“安琪儿!安琪儿!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呢!出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对男人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是个并没有犯多大的罪,却受到了很大的冤屈的人,[3]这我承认。”

“你还是不肯宽恕我?”

“我的确宽恕了你,但是宽恕并不是一切。”

“你还爱我吗?”

他没有回答。

“啊,安琪儿!——我妈妈说,这样的事有时是会发生的!——她知道好几起这样的事,有的还更严重,可是做丈夫的并不很在乎——至少是后来风波还是过去了,而那女的爱她的丈夫还没有我爱你这么深!”

“不,不要辩解了。不同的社会是有不同的规矩的。你几乎要逼得我说你是个不懂事的农村妇女了。你根本不了解这种事在社会上的分量,不懂得自己说的是什么。”

“可我只是在地位上是农村人,天性并不是的。”

她说时有一种冲动,想发脾气,但那冲动随即跟来时一样匆匆消失了。

“那对你尤其糟糕!我倒认为发现了你们家的门第的那个乡村牧师当初若是闭上了嘴说不定倒会好些。我忍不住要把你家族的衰败跟你的软弱联系起来——破落的家庭意味着破落的意志、破落的行为。天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家世,给我瞧不起你的话柄呢!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新出现的大自然的女儿呢,可你却是个贵族家庭的没落的后代。”

“在这一方面许多家庭都跟我的家庭一样糟糕!莱蒂的家原是大地主,奶场主比莱特家也是。现在在赶车的黛比豪斯家当初是黛比优家族。像我这样的人你在哪儿都能发现,这是我们郡的特点之一,我有什么办法。”

“这对我们郡尤其糟糕。”

对这些指责她只笼统地接受,并不注意细节。她只知道他不像从前那样爱她了,对于别的并没有听进去。

两人又默默无言地信步走着。后来听说井桥有个村民那天晚上半夜出去请医生,在草地里遇见一对情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走着,一言不发,像是在出殡。他曾偶然望见两人的脸,似乎都很烦恼苦闷。他回来时又从两人身边经过。两人还是那样慢吞吞地走着,不顾夜色已深,也不顾风露的侵袭。只是因为那人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念着家里的病人,才没把这件奇怪的事放在心上,还是很久以后才回忆起来的。

在那个村民出门和回家之间的时间里她曾对她的丈夫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给你带来终身的祸害。下面就是河,我可以跳下去寻个自尽。我不怕。”

“我已经干了一些蠢事,不打算再加上一件蠢事,杀人了。”

“我可以留下点什么东西证明我是自杀的——是因为自己丢人才自杀的,那么人家就不会责怪你了。”

“别说得那么荒唐,我不愿听。为这样的事情产生这种想法真是胡闹。这种事只是讽刺嘲笑的题目,并不是悲剧的素材。这桩倒霉事的性质你一点也不明白。要是叫外人知道了,十个有九个只会觉得滑稽好笑。你还是帮帮我的忙,回屋睡觉去吧!”

“好吧。”她顺从地说。

两人信步而行的那条路通到水磨坊后面一座很有名气的西妥寺[4]的废墟。若干世纪以前,那磨坊原是寺院产业的一部分,可是现在,磨坊还在使用,而寺院却消失了,因为粮食一年四季都不可少,而信仰却是短暂的。我们总是不断地看到,为短暂的需要服务的东西长久,而为永恒的需要服务的东西却短暂。两人走的路绕来绕去,距离住地仍然不远。为了执行他的命令她只需来到跨越主河道的那座大石桥,再往前走不远就回到家了。她回到屋里时,那儿的一切依旧,炉火还烧着。她在楼下停留了不过一分钟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行李就放在那里。她在屋里的床沿上坐了下来,茫然地往四面张望了一会儿,便开始脱衣服。在她把烛光往床架上放的时候,烛光照到了白色斜纹布的床盖。床盖下面挂了个什么东西,她端起蜡烛一看,是一束槲寄生枝[5],是安琪儿挂的,她一看就明白了。原来那个不好包装也不好携带的神秘包裹却是这么一回事。那时他不肯告诉她里面包的是什么,只是说它的用处她马上就会明白的。克莱尔在热恋和欢乐的时候把它挂在了这里,可现在那束槲寄生看上去又是多么不合时宜,多么滑稽啊!

她再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也不再抱存希望,因为他看来完全没有宽恕的意思。她闷恹恹地躺了下来。现在她虽然伤心,却用不着提心吊胆了,于是睡意便乘虚而入。有许多时候,她心里虽快活,却难于入睡,现在事已至此,她反倒很希望睡着。于是孤苦伶仃的苔丝几分钟内便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包围着她的是屋里的古色古香的宁静,那房间说不定还是她祖先新婚用的洞房呢!

克莱尔也在更晚些时候回到了屋里。他悄悄走进起居室,点燃了一支蜡烛,便胸有成竹地把地毯铺到那儿的一张马毛旧沙发上,草草做成一张卧榻。在他躺下之前他又脱掉鞋悄悄地爬上楼在她的门口听了听,那均匀平稳的呼吸声说明她睡得正酣。

“谢谢上帝。”克莱尔喃喃地说,但是一种虽不算完全准确却也大致不差的想法使他感到了一种怨愤的痛苦——可倒好,现在她把自己的包袱卸到了他的肩上,自己反倒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他转身正要下楼,却又迟疑起来,又对她的门转过身去,此时他瞥见了两个杜伯维尔家的女像中的一个。那女人的肖像正在苔丝寝室房门的正上方。烛光中的那幅画像就不仅是“可憎”一词所能描述的了。那女人眉梢嘴角暗藏着一股阴险狡诈之气,集中表现了对男性复仇的倾向——在他当时的眼里,她似乎正是如此的。查尔斯王朝时期的胸衣领口开得很低,跟他折回苔丝的胸衣用以露出项链之后的样子完全相同;他再次感到了苔丝和那女人之间令人痛苦的相似。

这就足以让他望而却步了。他转身下了楼。

他的神态仍然平静冷淡,紧闭的小嘴说明了他坚强的自制能力。他脸上仍然是那一副自从她的自白后一直挂着的表情,冷淡得可怕,那是一张再也不肯做感情的奴隶却也没有从解放中得到好处的人的脸。他只不过是在观察着人类经验中的种种偶然的烦恼和世事的无常。他曾长期崇拜过苔丝,直到一个钟头以前还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像苔丝那样纯美、甜蜜、贞洁的东西,可是

只因毫厘之差,却造成了天壤之别![6]

他错误地为自己辩护,说她那张诚恳的、生气勃勃的脸并不反映她内心的实际。这种想法没有人去纠正,因为苔丝并无辩护人。他又想起,她的眼神跟她的话语也从来不曾有过出入,可偏偏在她那纯洁的外表下她那对眼睛盯着的却是另一个天地——一个跟她的外表极不一致,甚至截然相反的天地。他真想不到这怎么竟然会有可能!

他靠在起坐间里他那张卧榻上,吹熄了灯。夜色大模大样、满不在乎地闯了进来,占领了室内的地盘。那个已经吞没了他的幸福的夜现在正在没精打采地消化着它,而且打算同样不声不响地、面不改色地吞掉千千万万人的幸福。

黎明时分克莱尔醒了过来,那是一个仿佛跟犯罪有牵连的黎明,灰白而且鬼祟。壁炉用已经熄灭的灰烬面向着他;那张摆好了晚餐的桌子上还放着满满的两杯酒,碰也没有碰过,现在已经走了味,浑浊了;苔丝的座位空着,他自己的座位也空着;别的家具也都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难堪地问他:“怎么办?”楼上寂然无声,几分钟之后却有人在敲门。他想起那可能是邻居的那位老太婆。他们住在这里时是由她提供所需的一切的。

此时此刻屋里有第三个人是极为尴尬的。好在他此时已穿好了衣服,便打开了窗户告诉她,他们早上可以自己对付。他见她手上拿了一个牛奶罐便吩咐她放在门口。那妇女走掉之后他又到屋子后面去寻木柴,然后很快地升起了火。食品室里有很多鸡蛋、奶油、面包之类的东西。

克莱尔很快便在桌上摆好了早饭。他在奶场实习的经验使他干起活来十分麻利。木柴燃烧起来,烟雾从外面的烟囱冒出,把它变作了一根有荷花顶饰的柱子。当地人经过时看见了,想起了这对新婚夫妇,很艳羡他们的幸福。

安琪儿最后四面望了望,然后走到楼梯下面用传统的叫法叫道:“吃早饭了!”

他开了前门,在早上清新的空气里走了几步,等他片刻之后重新进屋时她已坐在起居室里,正机械地安排着盘碟。她此时已穿戴整齐。从呼叫到现在前后才一两分钟,这说明她在呼叫前早已做好准备,或是大体已收拾好了。

她已把头发挽成了一个大圆髻盘在脑后,穿了一件新袍子——一件领上有白色皱边的淡蓝色呢子长袍,面颊和手都好像很冷,大约早已收拾整齐、在没有火的屋子里坐了许久了。克莱尔呼叫时那明显的礼貌口气一时似乎鼓舞了她,让她看到了一线希望;但是她一见到他,那希望便烟消云散了。

这一对情人心里实际上只剩下了往日热情的灰烬。昨天晚上那灼热的哀痛过去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沉重。他们的热情仿佛再也没有东西能唤醒了。

他对她说话时客客气气,她的回答也同样平平淡淡。最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呆望着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孔,好像忘记了自己的面孔也是个看得见的东西。

“安琪儿。”她说,停了停,用手指摸了摸他,轻轻地,像是一阵微风。她仿佛难以相信那个曾经爱过她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睛很明亮,苍白的面颊跟过去一样圆圆的,虽然那上面还残留有半干的泪痕在闪着光。她那一向成熟丰腴的红唇几乎苍白得跟她的面颊一样。是的,她还活着,心还在怦怦地跳,但是,心灵上的忧伤已使她生命的脉搏很不规则,只需再加上一点压力就可能让她真的病倒,让她那双很有个性的眼睛呆滞,使她丰腴的双唇瘦薄下来。

她还是一副绝对纯洁的样子。造物主在异想天开地捉弄人的时候竟然还给予苔丝的脸上那样一种玉洁冰清的纯净的美!安琪儿望着她,不禁目瞪口呆。

“苔丝!告诉我,你的话不是真的,不,不是真的!”

“是真的。”

“每句话?”

“每句话。”

他恳求似的望着她,仿佛情愿接受她嘴里说出的谎话——分明知道的谎话,用一点诡辩就能编造出来的,却还能有效力的谎话。但她仍然只是重复——

“是真的。”

“还活着吗?”于是他问。

“孩子死了。”

“那人呢?”

“还活着。”

失望终于浮现在克莱尔脸上。

“他在英国吗?”

“在。”

他意义不明地踱了几步。

“我的看法是,”他突然说,“我原来认为——任何男子汉也会这么想的——我既然放弃了娶一个有地位、有财富、有教养的妻子的全部打算,我所得到的自然应当是娇艳的面颊和朴素的纯洁。但是——不过,我不打算责备你,也不愿意。”

苔丝完全明白他的看法,后面的话便不需要再听。但那正是令人痛苦的地方,她明白:克莱尔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安琪儿——我要是事先不知道你毕竟还有一条最后的出路的话,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尽管我曾希望你不至于——”

她的嗓子沙哑了。

“什么最后的出路?”

“我是说,摆脱我。你是可以摆脱我的。”

“怎么摆脱?”

“跟我离婚。”

“天啦——你头脑怎么这么简单!我怎么可能跟你离婚呢?”

“我已经告诉了你一切,怎么不可能?我以为我向你承认的东西可以给你离婚的理由的。”

“啊,苔丝,你太,太——幼稚了——你不了解情况——太不开化,我认为是。我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你不懂法律——你不懂!”

“什么——你不可能?”

“真的不可能。”

听话的人脸上立即露出混合了耻辱与痛苦的表情。

“可我原来以为——以为,”她低声说,“啊,我现在懂得我在你眼里有多么可恶了!相信我,相信我,我拿我的灵魂发誓,我从来就没想到你不可能离婚!我曾希望你不至于把我扔掉,但是我相信你是可以那样做的,一点也不曾怀疑过,若是你有决心,若是你不爱我,完全——不——爱我的话。”

“你错了。”

“啊,那么,我早就应该处理了的,昨天晚上就该处理了的。但是我没有勇气,我就是这么样的人!”

“你没有勇气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抓住她的手。

“你想干什么?”他追问。

“想自尽。”

“在哪儿?”

“在你挂的槲寄生下面。”

“我的天啦,你打算怎么自杀?”他严厉地问。

“你不生我的气我就告诉你,”她退缩了一下说,“用我捆箱子的绳子。但是我不能采取那最后的行动!我怕那会破坏了你的名誉。”

这个被逼出来而不是自己说出来的自白所具有的出人意外的性质显然震撼了他。他仍然抓住她的手没放,只是目光从她的脸上垂到了地下,说:

“现在,听我的话,我绝不能让你想到这样可怕的事!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要把我当做你的丈夫,向我保证再也不做这样的打算。”

“我愿意保证,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坏。”

“坏!这种想法丢尽了你的脸!”

“但是,安琪儿!”她恳求说,她睁大了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不顾一切地说,“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我知道你要是离了婚,便会闹成丑闻,所以打算给你解脱。若是为了我自己,我是绝不会想到自杀的。但是用自己的手来办这件事毕竟太便宜了我。动手的应该是你,遭到我伤害的我的丈夫。我以为如果可能的话,我应该多多地爱你,如果你能让自己动手,那是最好不过的,因为你没有别的办法摆脱我。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值价,对你的妨碍太大了!”

他明白那话很真实。自从那个山穷水尽的夜晚过去之后,苔丝已经完全没有活动,再也不用怕她采取什么铤而走险的行动了。

苔丝竭力让自己去安排早餐,转移注意力,那也多少有点成效。然后两人便并排坐下,因为彼此都怕瞥见对方的眼睛。两人听着彼此吃喝的声音觉得有些别扭,却又无法逃避,不过他们吃的也不多。吃完早饭他站了起来,告诉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吃午饭,便到磨坊主家机械地执行他的学习业务的计划去了,那是他到这儿来的唯一实际目的。

他一出门苔丝便站到窗前,不久便见到他走过了通向磨坊的大石桥,下到石桥后面,穿过远处的铁路,消失了。然后,她气也没叹一声,便把注意力转向了室内,开始收拾杯盘,整理桌子。

做杂活的女人马上就来了。她的出现起初令苔丝感到紧张,后来反倒使她觉得轻松了。十二点半她把那助手一个人留在厨房,自己回到起居室等着安琪儿的身影从桥后出现。

下午一点左右他出现了,脸色红红的,虽然还在半英里以外也看得见。她急忙跑到厨房去吩咐在他进门时把午饭摆好。他先走进他俩前一天一起洗过手的屋子。然后,等他一进入起居室,桌上的盘子便都揭开了,简直像是他自己揭开的。

“多么准时!”他说。

“是的,我看见你走过桥来的。”她说。

他们谈着家常,吃完了午饭。他谈了谈那天上午在寺院磨坊干了些什么。他谈起上螺栓的几种方法和老式的机械,他说他担心那对他学习先进的现代技术不会有多少启发,因为那里的有些方法似乎还是磨坊为附近寺院的修士们磨面时就使用的,而那寺院现在已经成了废墟。一小时之后他又离开了屋子,黄昏才回来,然后便整个晚上弄他的资料。她怕自己妨碍了他,等那老太婆走掉之后,便回到厨房,找些杂活让自己忙了一个小时。

克莱尔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了。

“你用不着像这样干活,”他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仆人。”

她抬起头,眼睛多少闪了闪光。“我能认为自己是——吗,真的?”她用可怜巴巴的口气自嘲地喃喃地说,“你是说在名义上!是的,我也没抱更大的奢望。”

“你可以这么想。你是我的妻子。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急忙说,声调里含着凄楚,“我还以为我——因为我是个不光彩的人,我是说,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大光彩。因此我不愿意跟你结婚。只是,只是你总是要求我!”

她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背过身去。这个场面几乎是可以让任何男人回心转意的,但安琪儿·克莱尔例外。他温文尔雅,也富于热情,但是在他的素质的某个深奥莫测之处却存在着一种生硬的逻辑积淀物,仿佛是横在松软的土壤里的一道金属矿脉,无论什么东西要想穿破它都不免碰得口卷刃折。这道积淀过去阻碍了他接受宗教,现在又阻碍了他接受苔丝。而且,他的热情中火焰的成分少,光亮的成分多,对于异性,只要他信不过,他便不再追求,他的天性跟许多引人注目的人不相同,那些人对理智上瞧不起的女人在肉欲上却仍然迷恋。

他等着她哭个够。

“我倒希望英国妇女能有一半的人能像你这样光彩,”他说,迸发出了一种对全体妇女的辛辣情绪,“这不是个光彩不光彩的问题,而是个原则问题。”

他对她谈起这种问题,也谈了些类似的问题。反感的浪潮仍然冲击着他。在性格直率的人发现自己眼力不济,受到外表的欺骗上了当之后,这种浪潮便总不断冲击他,让他产生歪曲的看法。但是在他的心的底层确实还存在一道同情的暗流,一个老于世故的妇女原是可以利用这道暗流征服他的,但是苔丝并不知道。她几乎一言不发,把一切都当做自己应受的惩罚。她对他的忠诚,其坚定的程度令人怜悯。她虽然天性急躁,但他的话语从来不能使她失态;她不受激怒,不计较个人得失,无论他怎样对待她,她也绝不看作恶意。她现在的样子分明就是圣徒式的博爱回到了自私自利的现代社会里。

这天的黄昏、夜晚和早晨过得跟头一天一模一样。有一次,也只有一次,她——原来那个自由自在、独立自强的苔丝——大胆采取了主动行动。那是在他第三次吃过饭打算上磨坊去的时候。他离开桌子时说了声“再见”,她也用同样的话作为回答,同时把自己的嘴送到了他的嘴面前。他没有接受这邀请,只匆匆转过身去,说了声——

“我准时回来。”

苔丝像是当头挨了一棒,退缩了回去。过去克莱尔曾多次不顾她的闪避,硬要亲她的嘴唇——他曾多次快活地说,她的嘴唇和气息有她主要用以维持生命的奶油、鸡蛋、牛奶、蜂蜜的香气,又说他可以靠亲那两片嘴唇活下去,还说了许多类似的傻话。可是现在他对她的嘴唇却失去了兴趣。他看到了她的突然退缩,便温和地说——

“你知道,我得要想出个办法来,因此不得不一起过上几天,以免因我俩的匆匆分手给你带来流言蜚语。但是你必须懂得这只是做个样子。”

“是的。”苔丝心不在焉地说。

他走了出去,但在他去磨坊的路上却停了停,他真希望刚才的反应和善一点,至少可以亲她一下。

这样,两人在一起度过了这一两个绝望的日子。的确,他们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但是两人的关系反倒比做恋人时疏远得多了。她清楚地看出,他正如自己所说的:尽管一动不动却是充满行动,他正在千方百计定出个行动计划来。看到他那样灵活的外表下竟有这样的坚定,她不禁竦然惶然。他那说一不二的态度的确太冷酷了。现在她再也不希冀他会饶恕她。她曾多次打算趁他去磨坊之后自己走掉,但她却担心这种做法张扬出去不但对他没有好处,反倒会给他带来麻烦和羞辱。

此时克莱尔正在苦思苦想,的确是苦思苦想。他的思索一直没有间断过。苦苦的思索弄得他病恹恹的,弄得他精疲力竭,形神憔悴。他也曾跃跃欲试,想拐弯抹角把这个家维持下去,但那念头却全部给折磨掉了。“怎么办?怎么办呢?”他徘徊踌躇,自言自语。这话却被她偶然听见了。对他俩的未来保持沉默是她一直坚持的态度,此时她却说话了。

“我估计——你是不会跟我一起生活下去的——长久生活下去,是吗,安琪儿?”她问道。

她下垂的嘴角表明她如何强忍着心里的痛苦,保持着脸上的平静,承受着难言的委屈。

“我做不到,”他说,“否则我就会瞧不起我自己,更糟糕的也许是,还得要瞧不起你了。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按一般的意义跟你生活在一起。不管我现在的感觉怎么样,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请让我索性说个明白,否则你是不会懂得我全部的困难的。在那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生活在一起呢?从本质上讲他才是你的丈夫,而不是我。他要是死了,情况就可能不同了……而且,困难还不只此,我们还得考虑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关系到别的人,而不是我们。你想想看,若干年后若是我们有了孩子,而这件过去的事却叫人知道了——因为总是会有人知道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地方遥远到没有人可能去,也没有人可能来。那么,想一想,我们那些可怜的亲生骨肉,他们会在一种耻辱的阴影之下生活,而那种耻辱的分量会随着他们的年龄的增加而被他们充分地感觉到。那前景有多么可怕!想过这些问题之后,你还能真诚地对我说‘留下’吗?你难道不认为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而不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吗?”[7]

忧患的压力使她的眼睑继续像以前一样低垂着。

“我不能要你留下,”她回答,“我做不到;我从来没有想过。”

苔丝的女性的希望——我们可否承认——具有顽强的恢复能力。按她私下里的幻想,她希望两人在同一间屋子里耳鬓厮磨久了,就能推翻他的判断,软化他的冷淡。虽然按一般意义说来,她一点也不世故,但她也是个健全的女人。如果她不能从本能意识到朝夕相处能产生多么大的说服力的话,她就算不得是个女人。她知道如果这一手也失败了,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对自己说,把希望寄托于手腕、策略是错误的,但她也不能让这个希望熄灭。而现在他已经提出了他的最后的理论,如她所说,那是一种新的观点,她的确从没有想得那么远。而他那套有关他们可能的后裔会瞧不起她的清晰描绘却对她那以人道主义为核心的诚实的心作了残酷的判决。她全凭经验已经学会了一个道理:在某些情况之下只有一个办法比过善良的生活更好,那就是干脆省事,什么生活也不过。她跟所有从苦难中获得了先见之明的人一样,用绥里·普吕多姆先生的话说:“能够从人家的命令听出要判什么刑来。”特别是当那道命令“你们必须出生”是下给她未来的后裔的时候。

大自然母亲像狐狸一样狡猾,到目前为止苔丝一直被自己对克莱尔的爱弄得迷迷糊糊,竟忘记了这种爱还可能产生新的生命,从而让她自己所哀叹的不幸落到别的人头上。

因此对于他的理论她是无法抵挡的。然而克莱尔是个特别敏感的人,有敏感者的自我斗争倾向。他心里却出现了一个答案,使他几乎害怕。那是以苔丝那异乎常人的身体素质为基础的。这个条件她倒可以很有成效地加以利用。她可以问上一句:“若是在澳大利亚的高地或是得克萨斯州的平原,又有谁会知道或注意我的不幸呢?谁又会来指责我或你呢?”然而她却像大部分妇女一样相信了他那些经不起时间检验的描绘,认为这种局面不可避免。她的相信也可能不错,因为女性的心地出于本能不但能知道自己心中的苦楚[8],也能知道丈夫的苦楚:即使没有外人会对他或他的子女提出这种设想中的指责,这种指责也可能从他那苛求的头脑里自发产生,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去。

那是两人情感破裂后的第三天。有人也许可以大胆提出一种诡论:如果他的兽性更多一点,说不定他的人品反倒会更好一些。我们倒不这样看。但是克莱尔的爱倒的确是空灵得出了问题,幻美得不着边际。对于他这种天性,朝夕相处有时还不如两地暌违那样动人心弦,因为后者可以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人儿,把实际的人的瑕疵轻轻抹掉。于是她发现靠自己的人品为自己辩护的时候竟不如原来估计的那么起作用。有一个比喻说得不错:她跟那个能刺激起他欲念的女人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你的话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她对他说。她一只手的食指在桌上画着,另一只手撑住额头。那手戴着现在嘲笑着他们两人的戒指。“你说的都很对,的确只能那么办了。你必须离开我。”

“可是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回家去。”

这却是克莱尔所没有想到的。

“真的?”他追问。

“的确是真的。我们应当分手。我们还可以让这事过去,而且把它解决。你曾说过我有使男人神魂颠倒的力量,如果我老是跟你在一起,说不定会闹得你失去头脑,忘掉原来的打算,改变你的计划的,那以后你的悔恨和我的痛苦就太可怕了。”

“你愿意回家吗?”他问。

“我要离开你,回到家里去。”

“那就一定这么办吧!”

她虽然没有抬头看他,却不禁心里一怔。提建议和达成协议毕竟是两回事,她觉得这事办得太快了一点。

“我原来就担心会闹成这么个结果,”她喃喃地说,她很和顺,脸上表情没有变化,“我并不抱怨,安琪儿。我——我觉得还是这样最好。你的话说服了我。不错,虽然我们俩若是留在一起,也不会有别的人来责备我。不过有时,多少年以后,你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对我发脾气的。你既然知道我过去的事,说不定在生气时会抖了出来,叫人听见,说不定还会让我们自己的孩子听见。啊,现在叫我难堪的事将来也难保不会叫他们难堪,那会羞死他们的!我愿意走——明天就走!”

“我也不再在这儿逗留了。虽然我不愿意首先提出,但我也明白我们还是分手的好——至少也得分手一段时间,直到我把局势看得更清楚的时候。那时我再写信给你。”

苔丝偷偷地望了她的丈夫一眼。他面色苍白,甚至有些颤抖。但是她仍然跟过去一样为这个新婚的丈夫,这个文质彬彬的人从内心深处所表现出的决心所震撼了。那是一种能让粗糙的感情服从精微的感情、让物质服从观念、让肉欲服从精神的意志力。在他飞翔的想象力面前,爱好、倾向和习惯都能像败叶一样给刮走。

也许他已看到了她惊恐的神色,因为他解释道——

“我跟人分手之后对他的看法往往会更温和一些,”说完他又愤世嫉俗地加上一句,“天知道;说不定我们哪一天会因为活得太累又凑合到一块儿来的,这样的夫妇有成千上万呢。”

那天他开始打行李,她也上楼收拾。两人心里都明白,明晨一别就会难以再见了,尽管双方都对他们的行动做了一些带安慰性质的猜测,因为他们都是那种面临永久性的离别难免黯然神伤的人。两人也都知道,在分离的初期,双方都会更加强烈地感到对方的魅力——她的魅力并不靠学识素养——但这种后果只能靠时间来冲淡,因为那些反对跟她同居的讲求实际的理论到两人分居之后也许会慢慢地显得更有道理。还有,在两人分手之后——不住在同一间屋里,也不在同一个环境里——新的东西就会不知不觉地生长出来,填满分离后留下的每一片空白;难以预料的事件也可能出现,从而改变有意的安排。那时原有的计划也将被忘掉。

午夜默默地来到,又默默地过去,因为在佛鲁姆谷没有报时的设备。

午夜一点后不久,在往日的杜伯维尔府邸、现在的黑黢黢的农舍里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吱嘎声,这声音让睡在楼上屋里的苔丝听见了,她醒了过来。那声音来自楼梯角,那里通常是马马虎虎钉上的。她看见她寝室的门打开了,她丈夫的影子以小心得奇特的步子穿过了水一般的月光。他身上只穿了衬衫和衬裤。一开始她还不禁高兴,但在看到他那很不正常的眼神呆望着空中的时候,那高兴便立即消逝了。他走到屋子正中站住,用难以描述的惨痛口气说道——

“死了!死了!死了!”

在受到过分强烈的刺激时,克莱尔有时会出现梦游现象,甚至能完成些不寻常的动作,这样的事他们结婚前从市场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出现过。那时他在寝室里跟侮辱她的人打了一架。现在苔丝又看到,持续的精神折磨已经使他梦游了。

她对他的忠诚信念刻骨铭心,无论他是睡着或是醒着,他都不可能使她害怕。即使他手上拿了手枪进来,她也仍然会信任他,而且相信他会给她保护。

克莱尔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死了,死了,死了!”他喃喃地说。

他用同样无限凄凉的目光死死地望了她好一会儿,又弯下身子伸出双臂搂住她,用床单当做尸衣把她裹了起来,然后像抱死去的人一样极其崇敬地把她从床上抱起,穿过房间,同时低声地喃喃道——

“我可怜的、可怜的苔丝——我最亲爱的、最甜蜜的苔丝!这么甜蜜的人,这么善良的人,这么真诚的人呀!”

这些在他清醒时绝不轻易使用的甜言蜜语落到她那凄凉饥渴的心里真是甜蜜得无法形容!她是绝对不肯动弹一下或稍作挣扎,从而改变现在的处境的,哪怕是为了拯救自己那厌倦了的生命。这样她便绝对安静地、差不多连气也不敢出地躺着,让他把自己抱了出来,走到了楼梯口。她不知道克莱尔会拿她怎么办。

他累了,停了停,抱着她靠在楼梯扶手上。他是要把她扔下去吗?此时她已经没有了多少自我保护意识,她知道他计划着明天离开,说不定从此永远不会再见,于是便觉得像现在这样岌岌可危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反倒是一种奢侈,并不使她害怕。要是他们能一起掉下楼去,一起摔个粉身碎骨,那就太好了,太美满了。

她还没有猜出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他还有最终目的的话。她发现自己像局外人一样进行着猜测。她毫不挣扎,只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了他,因见到他把自己当作他的绝对财产随意处置而高兴。离别的恐怖笼罩在她头上,而他却的确承认她是他的妻子苔丝,并没有扔掉她,这也使她安慰,即使他利用这承认而擅自专权,要想伤害她,那也一样。

啊!她现在明白他梦见了什么——那个星期天早晨他把她和另外三个挤奶姑娘抱过了积水区,那三个姑娘爱他之深几乎跟她一样——如果那是可能的话,而苔丝对此却很难承认。克莱尔并没有抱着她走过桥去,倒是在桥的这一面前进了几步,向旁边的水磨坊走去,最后来到河边,站住不动了。

河里的水在草地上流淌了若干英里,有时分出支流,无目的地蜿蜒着绕过一些无名小岛,再流回来,汇聚成宽阔的主流,向前流去。他抱她去的地方正对着这样一个总汇合处。那里的河水相对来说又宽又深。河里有一座便桥,窄窄的,秋季的洪水冲走了桥上的扶手,只留下桥板,桥板覆在湍急的流水上,离水面只有几英寸,形成了一道即使头脑清醒的人走着也难免感到晕眩的窄路。白天苔丝在屋里时曾从窗口望见年轻人像表演平衡杂技一样从那桥上走过。这种表演她的丈夫或许也看见过。总之,他此时已来到桥板前,伸出脚,走了上去。

他打算淹死她吗?很有可能。这地方很僻静,河水又宽又深,要淹死她易如反掌。如果他想淹死她,他完全可以,那总比明天分手之后各自生活好些。

迅疾的流水在他们脚下奔腾激荡,打着漩子,把月亮的影子抛掷着,扭曲着,撕得粉碎。片片的水花漂了过去。受到阻拦的野草在桥桩后起伏晃动。如果他俩此刻掉到急流里,那是无法抢救的,因为他们彼此用胳膊搂得很紧。这样,他们便可以几乎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从此不会有人谴责她的失足,也不会有人谴责他娶她了。那么他跟她在一起的最后半小时便是在挚爱之中度过的了。反之,若是他们活到他醒来,恢复了白天的厌恶之情,这段时间便会被看作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梦。

那种冲动在她心里翻腾,但她不敢贸然行事,用一个挣扎把两人都掉进水里去。她对自己的生命如何估价我们已经说过,但是她却没有权利拿他的生命胡来。他抱着她安全地到达了对岸。

他们此时已来到一片种植场,那里当初原是寺院的园地。他把抱她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寺院教堂唱诗班席位的废墟前。靠着它的北墙有一个修道院长的石棺,现在空着,喜欢开点阴森玩笑的游客都要到那石棺里躺一躺。克莱尔把苔丝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石棺,第二次吻了吻她,然后便深深吁了一口气,仿佛履行了一桩宏誓大愿,一歪身子和石棺并排躺在了地上,随即因为筋疲力尽而沉沉地酣睡过去,像块木头一样躺着不动了。他的精神亢奋已使他完成了这番业绩,此时已经得到充分宣泄。

苔丝在石棺里坐了起来。那天晚上在那个季节虽说算是干燥暖和的,却还冷得够呛,若是让他穿着那么点衣服躺在地上,时间久了就很危险。如果听凭他睡下去,他完全可能一直睡到天亮,免不了会被冻死。她曾听说过好几起这样的梦游之后的死亡事件。但是她又怎么敢叫醒他,让他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呢,那岂不是要他发觉自己对她干的蠢事,感到追悔莫及吗?不过,苔丝爬出石棺之后仍然轻轻地摇了摇他,看来除非死命用劲是摇他不醒的。她知道得要采取点什么行动,她已经开始发抖了,那床单的御寒能力实在可怜。她的激动情绪在那片刻的冒险活动中虽曾给她一定程度的温暖,但那至福至美的时刻早已过去了。

她突然想起不妨试试劝诱的办法。随即以她所能表现出的最大坚定与决心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道:“咱俩往前走吧,亲亲。”说时又提示性地抓起他的胳膊。克莱尔照办了,一点抗拒也没有,这才使她放了心。她的话显然又把他唤回了梦境。那梦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幻想着苔丝的灵魂飞升起来,牵着他往天堂走去。她便像这样拽住他的胳膊走到了他俩的住宅前的石桥桥头,过了桥,来到领主宅邸的大门口。苔丝完全赤着脚,石头扎得她的脚底生疼,透骨地冷,但是克莱尔却穿着羊毛袜,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以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她诱导他躺到了他那张沙发床上,给他盖得暖暖的,又临时给他生了个火,驱赶他身上的寒气。她以为她这样做时弄出的声音会把他吵醒,私心里也希望如此,但是他却已经心力交瘁,一直躺着没动。

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见面,苔丝便已猜出安琪儿对她在他夜间外出中的作用知道得不多,也许竟是全然不知,虽然他也许意识到他自己昨夜睡得很不安稳。实际上他那天早上是从一场“灵肉消亡”[9]式的昏睡中苏醒过来的。在他的头脑开始像力士参孙“活动身体”[10]那样开始思索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夜间活动还多少有些模糊的印象,但是周围的种种现实随即取代了他对这一问题的猜测。

他怀着期待的心情想找到一点心灵的启示。他知道如果他经过一夜才酝酿出的意见到天亮之后还没有消失的话,这种意见即使起初产生于感情的冲动,大体上也是以纯粹的理性为基础的,因此到目前为止值得相信。这样,他在灰白的晨光中所看到的就是跟她分离的决心;这种决心不再是强烈的憎恨的本能,它已没有了那使它发热和燃烧的激动之感,只剩下了一具光秃秃的骨架,却仍然存在着。克莱尔不再犹豫了。

吃早饭和收拾剩下的一点行李的时候,他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了他昨夜的辛苦所造成的疲劳。苔丝几乎想要把昨夜的情况告诉他,但是她又转念一想,那样一来他就会知道自己出于本能曾表现了对她的爱情,而那是违背了他的常识的;他还会知道在他的理智休眠的时候他的心理冲动又曾损害过他的尊严,这样他便难免会生气、难堪,感到是出了洋相。这太像是在一个人清醒之后人们还去嘲笑他在酒醉时干出的糊涂事了,于是她就住了口。

她心里也闪过一个念头:他对自己出于柔情而做出的奇异行为可能还有模糊的记忆,因此更不愿提起此事。她不愿意让他感到她是在利用此事在爱情上的有利地位再一次请求他不要离开。

他事先去了信,在最近的市镇要了一辆车。早饭后,车就来了。她从这事看到两人关系结束的开始——至少是暂时的结束,因为昨夜的事件所揭示的他的深情又在她的心里唤起了跟他一起生活的种种梦想。行李放上了车顶,车夫驱马载着他俩出发了。磨坊主和服侍他们的老太婆对他们的突然离去表示出几分意外,克莱尔解释说那是因为他发现这里的磨坊加工不是他想调查的那种现代化的类型。这种说法也确是事实。除此之外他们的离去并没有露出别的破绽:暗示他们婚姻的失败,或说明他们并非是去看望亲友。

他们的路线要经过他们几天前才怀着庄严欢乐的心情离开的那个奶场附近。克莱尔打算跟克理克先生最后结清手续,苔丝自然无法避免在那时去看看克理克太太,除非她有意要引起别人对他俩婚姻幸福的怀疑。

为了尽量不使他们的拜访显得突然,他俩在大路分岔处的便门便下了车,然后肩并肩沿着小道往奶场走去。柳树苗圃已经剪过了枝条,他们可以从树桩顶上望过去,看到当初克莱尔跟踪她、逼她答应做他妻子的那个地点;左边是她为他的琴声所倾倒的那片空地;远处的牛栏后面便是他俩第一次拥抱的那个草场,只是夏季的一片金黄此时已变作了灰色,显得平淡乏味了,而那肥沃的土壤也变作了泥泞,河水也凄凉冷清了。

奶场主从院子大门望见了他俩,急忙迎上前来,对他俩说些在泰波特斯一带认为在新婚夫妇第二次露面时应该说的俏皮话。然后克理克太太也从屋里出来了,几个老朋友也出来了,虽然玛丽安和莱蒂似乎已不在那儿。

苔丝勇敢地承受了他们巧妙的攻击和友好的玩笑,只是这些打趣的话对她所起的作用跟他们估计的完全相反。这对夫妇之间有个默契,对他俩破裂的消息保密,因此两人的行动都毫无异常。然后苔丝便只好静听有关玛丽安和莱蒂事件的详细情况,虽然她真恨不得一个字也没听到。莱蒂回到她爸爸那里去了,玛丽安到别处找工作去了,他们担心她不会有好结果。

为了排遣这番叙述给她带来的满怀凄怆,苔丝便去看那几头她所喜欢的母牛。她用手一个一个地抚摸了它们。她跟克莱尔快要离开了,两人仿佛从灵魂到肉体都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但是一个能洞察真相的人是可以从他们的外表观察到某些凄凉得奇特的迹象的。从外形上看,他俩是同一棵树上的两根枝条,他的手臂碰到她的手臂,她的衣裙碰到他的身子,他们共同望着奶场的人,奶场的人也望着他们,告别时也使用“我们”这个词,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如同地球的两极。也许在他俩的态度中表现出了某种不正常的僵硬和别扭之处,在装作亲密无间的动作中表现出了某种生硬笨拙之处,跟年轻夫妇出自天然的羞赧局促有所不同,因为两人刚走掉,克理克太太便对她的丈夫说——

“她那眼睛里闪出的光怎么那么不自然呀,他们俩站在一起简直像是蜡人呢,说话也像做梦一样,迷迷糊糊的!你觉得不?苔丝身上一向有些奇怪的东西,但是她现在可不太像一个富裕人家的骄傲的新娘!”

两人又上了车,往威德贝利和鹿脚巷的路上走去,来到了鹿脚巷客栈。克莱尔打发走了轻便马车和车夫,两人休息了一会儿,换了一个不了解他俩关系的车夫,由他驾车送苔丝回家。他们过了纳托贝利,走了一半路程,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克莱尔叫车停下,对苔丝说,如果她打算回母亲家的话,就得让她在这里下车了。由于有车夫在场,谈话不便,他便要她陪他在一条岔路上走几步;她同意了。他要求车夫等他们一会儿,两人便信步走开了。

“我们现在要彼此谅解,”他温和地说,“我们谁也没有生谁的气。尽管有的东西我目前还无法忍受,但我要努力让自己接受。我决定了动向之后会通知你的。如果我能接受了,我会去找你——如果可能而且可取的话。但是在我去找你之前,你最好不要来找我。”

这命令之严厉使苔丝几乎承受不了。她看清楚了他对她的观点:他总把她看做是对他搞了严重欺骗的人,再也不能有别的看法。但是难道一个妇女即使做了那样的事就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吗?可是她再也无法就这一问题跟他争辩了,她只重复了他的话。

“你不找我就不要去找你,是吗?”

“正是这样。”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啊,可以——如果你病了,或者急需什么东西,但愿不会有这样的事;因此看来,还是我先给你写信为好。”

“我同意这些条件,安琪儿,因为你最知道我该受什么处罚。不过——不过——不要严厉得叫我受不了。”

她对这件事一共只说了这几句话。如果苔丝会装腔作势,如果她哭闹一场,比如在那条僻静的巷子里昏倒过去,或是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一番,克莱尔也许就会招架不住,哪怕他那洁癖发挥得不可开交,但是她却长期地忍受着,使他轻轻松松就过了关,而她自己却做了他最好的辩护士。她的退让中夹杂了自尊的成分——那也许是整个杜伯维尔家族那种十分明显的不计利害、一味顺从、随波逐流的特点的表现——她若是肯提出要求,原本是存在着一些能打动他的有效办法的,但她却没有去采取。

他俩的谈话剩下的就只有一些实际问题了。现在他递给了她一个小包,其中有相当大一笔钱,那是他专门从他存款的银行那儿提取来的。苔丝对那些首饰的权利似乎是在活着时使用(如果他理解那遗嘱不错的话),因此他向她建议,为了安全起见,让他把它存到银行里去。她立即同意了。

一切安排完毕,他便跟苔丝回到了马车边,扶她上了车。他对车夫吩咐了把她送去的地方,付了车钱,便拿起自己的包裹和伞——他到这里来一共只带了这么一点东西——向她告了别。两人在那儿分了手。

轻便马车像蠕动一样上了山坡,克莱尔望着它走去。此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愿望,希望苔丝从窗口往外望一望,哪怕只一瞬间。但是苔丝却已想不到、也无法去冒这个险了,她此时已经心力交瘁、半死不活地倒在了车上。

他就像这样注视着她慢慢地走远了。他心里一阵痛楚,想起了一个诗人的诗句,只是对它做了自己的修改:

上帝早不在天庭:全世界一片混沌![11]

苔丝翻过了山顶,他才转过身来上了自己的路。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还爱着她。

苔丝的马车穿过了黑原谷,她少时熟悉的景物开始在她的周围出现。她从恍惚中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怎么样对爸爸妈妈讲?

她来到了一道通向村子的收税路大门。开门的不是那个认得她的、管门多年的老头,而是个陌生人。那老头说不定是元旦离开的,那正是做这种变动的日子。由于近来没有得到家里的消息,她便向那管税卡的人打听。

“没有什么,小姐,”那人回答,“马洛特村还是马洛特村,只不过死了一两个人。约翰·杜伯菲尔德这星期有个女儿嫁给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农场主。不是从约翰的家里送走的,你要知道,是在别的地方结的婚。新郎身份高,嫌约翰一家穷,没有让他们参加婚礼。新郎大概还不知道有人已经发现约翰有古代贵族家庭的血统,他们祖宗的遗骨到现在还保存在地下的墓道里,不过他们从罗马人的时候就穷了下来[12]。但是约翰爵士(我们现在这样叫他)那天还是大大方方、热热闹闹地操办了一下,请全教区的人喝了酒,他老婆还在清酿酒店唱了歌,直唱到晚上十一点半。”

听了这些话苔丝心里十分难受,再也下不了决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轻便马车、拉了行李杂物回家了。她问那管卡人可否让她把东西在他屋里寄存一下,对方同意之后她便打发走了马车,自己一个人沿着一条僻静的篱径走回家去。

在望见她父亲的烟囱时她不禁问自己:怎么走进那屋呢?她的亲人们此时正平平静静地住在那座房子里,以为她正跟一个富裕的男人一起在很远的地方作结婚旅行,以为那个男人会让她阔起来呢。可是她却回来了,悄悄地、孤苦伶仃地回到了这道旧门前面,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她原想背着人悄悄走进屋去的,却没有办到。她在园篱边遇到一个认得她的姑娘——是她在学校时的两三个好朋友之一。那朋友没有看出她那副凄凉的神态,寒暄了几句就突然问她——

“你的那位先生呢,苔丝?”

苔丝急忙解释说他被通知去办事了。说完便离开了她,翻过了园篱,向家里走去。

她沿着园里的小径走着,听见她妈妈在后门唱歌。她走到能看见后门的地方,便见到杜伯菲尔德太太在门口绞着床单。她绞完床单,却没有发现苔丝,径自进门去了,她的女儿也跟着走了进去。

洗衣盆还在老地方,还放在那个三十五加仑的老酒桶上。她妈妈放开了绞干的床单,正打算继续洗下去。

“怎么啦——是苔丝!——我的宝贝!——我还以为你结婚了呢!——这回总是光明正大地结了婚了嘛!——我们给你们送了苹果酒去的——”

“是的,妈妈,我结婚了。”

“要结婚了吗?”

“不——已经结了。”

“结了——那你的丈夫呢?”

“有事走了。”

“走了!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就在你说的那天吗?”

“是的,星期二,妈妈。”

“今天才星期六他就走了吗?”

“是的,走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才嫁个丈夫,可没有给别人抢走吧,我说!”

“妈妈!”苔丝扑到琼恩·杜伯菲尔德面前,把脸贴在老太婆胸口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妈妈!你叮嘱过我,也写过信,让我不要告诉他。但是我还是告诉他了——我不能不告诉他——于是他就走掉了!”

“啊,你这个死脑筋!你这个死脑筋!”杜伯菲尔德太太大叫起来,她一激动,把苔丝和她自己身上都溅满了水,“天哪!谁要是倒了霉才肯来骂你呀!可我还是要骂你,你这个死脑筋!”

苔丝哭得死去活来。郁积多日的痛苦终于爆发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抽抽噎噎地哭着说,“但是我,啊,妈妈,我忍不住要告诉他!他太善良了——那事儿我总觉得不该瞒住他。哪怕——哪怕再有第二回我还是要告诉他的!要我欺骗他,我做不到!”

“但是你先跟他结了婚再告诉他,还不是欺骗了他吗?”

“是的,是的!我正是为这一点伤心呢!但是当时我还以为,如果他不肯原谅我的话,按照法律他还可以不要我的。啊,要是你知道——哪怕知道一半也好,知道我有多么爱他——有多么舍不得他就好了。我喜欢他,不愿委屈他,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啊!”

苔丝太痛苦,再也说不下去,便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椅子上。

“好了好了,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我真纳闷,我生的孩子怎么就会比别人的孩子没脑筋!这样的事还要乱讲。你怎么不等他已经服服帖帖了再告诉他呢!”说到这里杜伯菲尔德太太也不禁流起泪来,自怨自艾,觉得自己这个妈妈也当得太窝囊,“我不知道你爹听了会怎么说!”她又说,“因为他自从听见消息之后每天都在罗丽佛酒店和清酿酒店大谈这门亲事,还说他要靠你重整家业呢!可怜的傻老头子!好了,你这样一来,又搞了个乱七八糟!主啊!主啊!”

此时传来了苔丝的父亲的脚步声,似乎是来凑热闹,但是他还没有立即进屋。杜伯菲尔德太太提出苔丝最好先不露面,等她把这消息告诉老头子再说。琼恩发泄了初时的失望情绪之后便像她当初处理苔丝的根本不幸时一样着手处理眼前的麻烦。她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跟对待假日遇到雨、马铃薯收成不好这类偶然的外来打击一样,并不考虑是否是咎由自取,也不从中汲取教训,而只是一味地逆来顺受。

苔丝退到了楼上,立即发现那儿已做了新的安排。她原来的床已给了两个小弟妹睡,现在这儿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楼下的房间没有装天花板,因此楼下的大部分活动她都可以听得见。她的爸爸马上进来了,显然是抱着一只活鸡。因为不得不卖掉了第二匹马,他现在已成了手臂上挎只篮子的叫卖小贩。他那只鸡已跟往常一样挎了一个早上,其目的是向别人表示他在工作,其实那鸡曾被扎住脚,在罗丽佛酒店桌子底下躺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刚才在唠嗑,唠的是——”杜伯菲尔德说开了。他向他的妻子详细介绍了他们在酒店的一番讨论,那是因为他女儿跟教士家攀亲所引起的有关教士职业的闲话。“原来他们家的人叫‘先生’,我们家的人叫‘爵爷’,先生和爵爷是同一个词‘sir’,可现在严格地讲,他们只能叫牧师,而牧师跟店员也都是同一个词‘clerk’!可见我们家比他们阔多了!”因为苔丝不肯张扬这桩婚事,所以他没有吹起婚事的细节,但是他希望苔丝那条禁令能很快取消。他建议这对夫妇以后就使用苔丝没有改变前的姓:杜伯维尔,那比他自己的姓神气多了。然后他问起女儿那天有没有信来。

杜伯菲尔德太太告诉他没有信来,但不幸的是苔丝自己倒回家来了。

等她终于把这番变故向他解释清楚,才下肚的酒所产生的欢乐情绪便被一种丢人现眼的沮丧之感所压倒。这在杜伯菲尔德倒是不寻常的,但是这件事的内在性质对他那暴躁敏感的脾气所产生的效果倒不如估计的那么严重。

“真想不到会闹出这么个结果!”约翰爵士说,“我是个贵族。我们家在金斯贝尔教堂地下的陵墓有约拉德老爷家的麦酒窖那么大。我的祖先一排排躺在那儿,是地道的郡一级遗骸,上了史书的。现在可好,罗丽佛和清酿两家酒店的人会怎么说我呀!他们怕会挤眉弄眼地说:‘原来这就是你攀的那门好亲事呀!’‘你不是要重振家业,要恢复诺曼王朝时的威风吗!’我怎么受得了,倒不如索性死了,连人带爵士称号一块儿埋掉的好——我再也受不了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既然娶了她,她能不能让他维持这门亲事呢?”

“能,但是苔丝不愿意。”

“你认为他真是跟她结了婚吗?该不会又跟上回一样——”

可怜的苔丝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发觉就是在爸爸妈妈家里,她的话也遭到了怀疑。这比一切都更引起她的不快。命运的打击多么出人意料!既然连爸爸也怀疑起她来,邻居、朋友的怀疑之多可想而知!啊!她是无法在家长住了!

因此她便下定了决心在家里只住几天。正好刚过了几天她便接到克莱尔的一封短信,告诉她他已到英格兰北部去看一个农场。她急于获得做他的真正妻子的那份荣耀,又不愿让爸爸妈妈知道她和克莱尔之间的鸿沟之深,便拿这信作为理由提出再度离家,给他们一个印象,仿佛她是去跟他会合的。为了不让家里人责备她的丈夫对她不好,她又从她丈夫给她的五十个金镑里抽出了二十五镑给了妈妈,仿佛作为安琪儿·克莱尔的妻子拿出这样一笔费用是毫不费力的。她解释说那是对几年前给家里带来的麻烦和羞辱的一点小小的补偿。她就这样维护了自己的尊严,然后便向家人道别走了。由于苔丝出手大方,她走了之后家里还热闹了好一阵子。她妈妈解释说(她也还真相信),少年夫妻闹了点别扭,现在已经言归于好,因为感情太好,分开之后双方都无法生活,所以又团圆了。

结婚三个星期之后,克莱尔从一座小山下来,往他父亲那熟悉的牧师住宅走去。他越往下走,暮色中的教堂钟楼便越往上升,似乎在问他为什么回来。在暝色四合的市镇里似乎没有一个活人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盼望他。他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回来了,连他的脚步声也几乎是个累赘,需要消灭。

他的生活图景变了。在此之前他对它只是猜测打算,现在他认为自己已经实际了起来,不过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仍然未必实际。总而言之,人类在他面前再也不是意大利绘画里那样带着冥想式的甜蜜,而是带着菲尔茨博物馆的那种阴森可怖、咄咄逼人的态度,带着万·比尔斯的人像素描那种冷眼旁观的恶意眼神[13]。

开始的几个礼拜,他的活动杂乱得无法描述。他曾经按古往今来的大智大贤的人们所主张的态度,装做什么不寻常的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我行我素地执行他办农业的计划,结果却发现那些古圣先贤没有几个曾经走出自己的圈子对他们所主张的办法身体力行过。那位异教徒道德家[14]说:“关键在于临乱不惊。”克莱尔也觉得有理,可他一临乱就不免着慌。“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那位拿撒勒人[15]说。克莱尔对那话衷心赞成,但他的心仍然免不了烦乱。他真想跟那两位伟大的思想家见见面,以朋友对朋友的态度认真向他们请教一下他们的办法!

他的这种心情转化成了一种顽强的冷漠情绪,使他最后仿佛觉得自己正以旁观者的消极态度观察着自己的存在。

他很烦恼,因为他深信这一切的不幸都来自一个偶然的因素:她是杜伯维尔家族的后代。在他发现苔丝来自那个衰败的古老世系而不是他所梦想的新兴家族时,他为什么没有按照自己的原则服从理智而放弃她呢?这就是他背弃自己的思想所得到的东西,是他应得的惩罚。

然后他便变得厌倦、焦灼,而且越来越焦灼。他怀疑自己对她的处理是否有些不公平。他饮食无味,生活无趣。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消逝,他渐渐看清了自己在已过去的那么多日子里的每个行为的动机,他才发觉原来获得苔丝并把她当做自己宝贵财富的想法是如何跟自己的设想、言论和做法等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了一起。

在他四处奔波的时候,他在一个小镇外面看到一张红蓝两色的广告,那广告细述了巴西帝国作为打算往外国移居的农业家的活动天地的种种优越性,而且以特别优惠的条件提供土地。巴西多多少少吸引了他;他把它看做一个新的想法。苔丝终于可以在那儿跟他结合了。那里到处是截然相反的场景、思想和习俗。在这儿,传统势力使得他跟她同居似乎变得不现实了,而在那儿,这种传统势力却不大。简而言之,他强烈地倾向于去巴西试一试,特别是目前正是到那儿去的季节。

有了这个念头,他便回到爱明斯脱来,他打算向父母透露自己的计划,同时也在不暴露两人分手的实际原因的条件下尽力解释苔丝没有一起回来的理由。他到家时新出的月亮正照在他脸上,跟那天半夜过后他抱着他的妻子走过河去、来到修士们的坟场时那个旧时的月亮一样,只是他的脸此刻已消瘦了许多。

克莱尔没有事先通知父母便回家了,他的到达对牧师住宅气氛的震动,就像翠鸟钻进平静的鱼池所引起的骚乱一样。父母都在客厅里,但两个哥哥一个也不在家。安琪儿跨进门,顺手轻轻把门带上了。

“啊——你的妻子呢,亲爱的安琪儿?”他的母亲叫道,“你给了我们多大的惊喜呀!”

“她暂时到她妈妈那儿住几天。我是匆匆忙忙回来的,因为我已经决定去巴西了。”

“巴西!但那个地方肯定全是罗马天主教徒呢!”

“是吗?这我倒没想到。”

虽然他要去的是个教皇势力统治的国家,这事很新奇,也叫父母着急,但那也无法长久取代克莱尔老两口子对儿子婚姻的兴趣。

“我们三周前得到了你宣布结婚的那封短信,”克莱尔太太说,“你爸爸便把你教母的礼物送去给了她,这你是知道的。当然,我们都不去参加是最好的办法,特别是你打算从奶场而不是从她家里去教堂举行仪式——不管她家在什么地方。即使我们去了你也会为难的,我们也并不快活。你两个哥哥对这一点的感觉是最强烈的。现在事情既已办完,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特别是如果她对你在放弃了福音事业之后所选择的职业很有帮助的话……不过我倒很想先见见她,安琪儿,或是对她了解得更多一点。因为不知道她最喜欢什么,所以我们还没有给她送礼去,但你一定要明白,我将来是会补送的。安琪儿,我和你爸爸对你这门亲事并不生气,但我们仍然认为最好是在见到你的妻子之后再表示对她的爱。遗憾的是你并没有把她带回来。这似乎有点不寻常,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回答说他俩觉得在他回这儿来时她还是先回她父母家去为好。“我不妨告诉你,亲爱的妈妈,”他说,“我一直不打算在我断定她可以为这个家庭增添光彩之前让她回家。如果我此次真要出国却又在第一次回家时就把她带回来,那是不可取的。在我回国之前她要一直住在娘家。”

“那么,在你出国之前我是见不到她的了?”

他怕他们真是见不到她的了。正如他所说,他原来就打算在一段时间之内不带她回家,以免伤害了家里人的感情,现在有了其他的原因,他自然更要坚持这个计划。不过,如果他立即出国的话,他势必要在一年之内回家看看;那时他们就可以见到她了。然后他就第二次出国,并带了她一起走。

妈妈匆匆做好晚饭,摆上桌子。克莱尔进一步向他们谈了自己的计划。妈妈仍然因为没有见到新娘感到遗憾。克莱尔这些日子对苔丝的那种热情感染了妈妈,打动了她母性的同情,使她几乎幻想着拿撒勒可以出好人[16],泰波特斯奶场也能出绝色佳人。她的儿子吃饭时她望着他。

“你能不能给我描绘一下她的样子?我相信她是很美丽的,安琪儿。”

“毫无疑问。”他说,他的热情掩盖了他心里的不快。

“而且无疑是又纯洁又有道德?”

“又纯洁又有道德,当然。”

“我可以很清楚地想象出她了。你那天说她的身材很美,长得丰满俏丽,红红的嘴唇像丘比特[17]的神弓;黑黑的睫毛,黑黑的眉毛,满头丰密的头发,盘得像船上的锚一样大。大大的眼睛泛着紫罗兰色、蓝色和黑色的光。”

“我是那样说过的,妈妈。”

“我能想象出她来了。她既然生活在那样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在见到你之前自然几乎没见过从外部世界进去的青年男子。”

“很少见到。”

“你是她初恋的对象?”

“当然。”

“有些妻子可比不上这种单纯朴素、健康结实的玫瑰色嘴唇的农村姑娘呢!当然,我倒希望你能够——不过,既然我的儿子打算做一个农业家,也许娶一个习惯于户外生活的妻子对他倒更合适。”

他的爸爸没有追问得那么多,但是他们每天晚祷之前都要选读一段《圣经》,现在已是考虑选读哪一段的时候了。牧师对克莱尔太太说——

“既然安琪儿来了,我觉得可以不必读我们平时读的那一段,而选读《箴言》第三十一章,怎么样?”

“好的,当然好,”克莱尔太太说,“利慕伊勒王的话。”(她跟她丈夫一样可以整章整段地引用《圣经》。)“我亲爱的儿子,爸爸决定给我们读《箴言》中赞美贤淑的妻子的那一段。不用提醒,我们也知道这些话是用于那个不在这儿的人的。愿上帝保佑她从事的一切活动!”

克莱尔忽然觉得喉头哽咽起来。仆人把轻便读经台从屋角推了出来,放到壁炉正中。两个老仆人进了屋;安琪儿的爸爸从上述那一章的第十段读起——

“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未到黎明她就起来,把食物分给家中的人。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她的灯终夜不灭。……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18]

祈祷结束,妈妈说道——

“我禁不住要想,你亲爱的爸爸选中的那一章,其中某些细节最适用于你所选中的妇女不过。你看,那完美的妇女并不是个吃闲饭的人,不是个娇气的太太,而是个劳动妇女,一个用她的双手、头脑和心血为别人谋福利的人。‘她的儿女们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唉,我真希望见到她,安琪儿,既然她是又纯洁又贤淑,我就觉得她受到的教养是够好的了。”

安琪儿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眼里噙满了泪珠,好像一滴滴熔融的铅液。他匆匆地跟他所挚爱的这两个真诚质朴的老人道了晚安,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这两个老人心里既无世故,又无人欲,又无魔鬼,这一切于他俩都只是些似有若无的身外的东西。

他的妈妈跟着来了,敲了敲门。克莱尔打开门,见她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安琪儿,”她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我觉得你不大自然。”

“没有什么,真的,妈妈。”他说。

“是因为她吗?听我讲,我的儿子,我知道是因为她——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三个星期里你们吵过架了吗?”

“确切说没有吵架。”他说,“只是有过分歧——”

“安琪儿——她过去有过什么需要追究的事吗?”

克莱尔太太凭她母亲的本能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似乎令她的儿子激动不安的问题的症结。

“她是纯洁的。”他回答道。他感到这个谎非撒不可,即使立即把他打到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他也在所不辞。

“那么,别的问题你就不必计较了。在大自然里能比一个白璧无瑕的农村姑娘更为纯洁的东西毕竟是不多的。你受过教育,更为敏感,她也许有粗鲁的地方冒犯了你,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再加上你的培养、教育,我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种昧于真相的宽大态度是一种可怕的嘲讽,它让克莱尔痛切地感到了一个当初似乎次要的问题:他的婚姻完全毁灭了他的事业。这一点在苔丝自白之初他还没有意识到。的确,从他个人说来,他对自己的事业并不热中,但为了他父母和哥哥的缘故,他总希望它是体面的。但是此时此刻,在他凝望着那烛光的时候,那火焰却似乎在向他无言地表示:它发出光来原是为了照亮有头脑的人,它不喜欢照在一个上当受骗的傻瓜、一个窝囊废身上。

那阵激动过去后,他又对他那不幸的妻子生起气来,因为弄得他不得不向父母撒谎的就是她。他一生气便几乎训斥起她来,仿佛她就在这屋里。于是那黑暗之中便响起了她的凄苦的辩解、她的喁喁私语。她的双唇的天鹅绒般的吻,吻遍了他的前额,他能在空气中分辨出她呼出的热气。

可是那天晚上,那个受到他蔑视和反对的女人却还在想着她丈夫的优秀和善良。不过,他俩的头上却都笼罩着一片阴影,那片阴影比安琪儿所意识到的还要黑暗,那便是他自己的种种局限。这个具有善良意图的先进青年,这个最近的二十五年的样板产品,尽管主观上追求着独立思考,实际上在遭到意外事故的打击因而退回到早年的种种教条中去时,仍然是个习俗和传统的奴隶。没有一个先知曾告诉过他,他自己也不够先知先觉,无法告诉自己:他这个年轻的妻子跟一切爱憎分明的妇女一样,值得利慕伊勒王的那番赞美。对她的道德的判断不应当根据她的成就而应当看她的倾向。还有,在这种情况下,近在身边的形象往往要吃亏,因为它的毛病易于被觉察;而远处的模糊形象却受到尊重,因为距离能让他把她们的瑕疵化作艺术上的优点。他在考虑苔丝的缺陷的时候忽视了她的长处,而且忽略了一个道理:有缺陷的东西可能胜过没有缺陷的东西。

早饭时的话题是巴西。大家都努力就克莱尔到那个国家的土地上去试一试的设想提出有希望的论证,尽管有着令人泄气的消息说好几个到那里去的农业劳动者还没有过完规定的一年就回来了。早饭后克莱尔到小镇上去了结一些相关琐事,又从当地银行提出了他的全部存款。回家时他在教堂附近遇见了墨茜·常蒂小姐。她似乎是个教堂四壁之内的生成物。此时她正抱了一捧《圣经》去上课。她的人生观使她能对可使别人摧心裂肺的东西发出恬然自安的微笑。这自然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成就。但是,在安琪儿看来,这却是为皈依神秘主义所做出的矫情得出奇的牺牲。

她已经听说他要离开英国了,她说他的打算出类拔萃,而且大有希望。

“是的,从商业意义上看来无疑是不错的,”他回答,“但是,我亲爱的墨茜,它却把我的生活拦腰切断了,倒还不如进修道院呢!”

“修道院!啊——”

“怎么。”

“哎呀,你这个邪恶的人,修道院意味着当修士,当修士意味着罗马天主教。”

“而罗马天主教意味着罪恶,罪恶意味着下地狱。你的情形很危险呢,安琪儿·克莱尔[19]!”

因为满腔愁闷,克莱尔心里忽然冒出了一种恶作剧情绪(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可以破坏他一向恪守的原则)。他把她叫到面前,像妖精一样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他临时胡诌得出的离经叛道的话。她那漂亮的面孔立即现出了大为惊骇的表情,他一见便笑了起来,但一见她那表情随即混合了一种担心他的利害得失的焦急痛苦之情时,他的笑声便又停住了。

“亲爱的墨茜,”他说,“请你原谅。我想我是发疯了。”

墨茜认为他真是发疯了。两人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克莱尔又进入牧师住宅。他决心把珠宝交给当地银行家保管,准备环境好转后使用。他又给了银行三十英镑,让它在几个月后寄给苔丝,那时她可能会需要。然后他便向住在黑原谷娘家的苔丝写信,告诉她自己已办完的事。他希望这笔钱和上次交给她的那笔钱——约莫五十镑——能比较宽裕地满足她现阶段的需要,特别是因为他已经告诉过她,如果急需还可以请求他的父亲帮助。

他认为他的父母用不着跟苔丝联系,所以没有把她的地址告诉他们。而他的父母由于不了解两人破裂的真正原因,也不曾要求他给他们地址。当天白天,他便离开了牧师住宅,因为他对既已决心完成的事总愿意立即去办。

他还必须重访井桥农舍,那是他在离开英格兰的这个地区之前必须做的事。那农舍是他跟苔丝度过了新婚的头三天的地方,有一小笔房租必须结清,他俩住的房门钥匙还得归还,还有他们留在那儿的两三件小东西也得取走。他生活中最严重的阴影是在这个屋顶下落到他头上而且伸展开来的。然而,在他打开那起居室的门往里面看去的时候,第一个回到他头脑里的印象却是他俩在跟今天类似的那个下午欢天喜地地到达时的情景,是两人第一次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新鲜之感,是两人第一次在一起吃的那顿饭,还有手携手的炉边细语。

他到达时那对农民夫妇都下地去了,他独自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他心里满怀着重新唤起的没有理清的情绪上楼走进了她的寝室。那屋子从来没有成为他的寝室。床铺得整整齐齐,还是离开的那天早上她亲手铺的。槲寄生还跟他挂上去时一样吊在床盖下,经过三四个礼拜已经变了颜色,叶子和果子都干皱了。安琪儿把它取了下来,塞到了壁炉的炉桥下面。他站在那儿第一次怀疑起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猜疑是否有理,更不要说是否宽厚了。但是,他自己又是不是受到了残酷的蒙蔽呢?他怀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冲动在桌旁跪了下来,两眼渐渐湿润了。“啊,苔丝!你要是早就告诉了我,我是能原谅你的!”他喃喃地低语道。

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他起身来到楼梯口,看见楼下站着一个妇女。一见那抬起的头他便认出了那是黑眼睛的苍白的伊兹·休爱特。

“克莱尔先生,”她说,“我是来看你和克莱尔太太的,我向你们问好。我估计你们可能又回来了。”

这是个他猜到了她的秘密,可是她却没有猜到他的秘密的姑娘,一个诚实的、爱过他的姑娘。她原可以做一个跟苔丝一样实际或差不多一样实际的好妻子的。

“我是一个人在这儿,”他说,“我们现在不在这儿住了。”他解释了自己回这儿的理由之后问道:“你走哪条路回家,伊兹?”

“我现在在泰波特斯没有家了,先生。”她说。

“为什么?”

“那儿叫人难受,我离开了!我现在住在这边。”她指着一个相反的方向,他要去的方向。

“嗯——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要去那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顺便搭一段车。”

她那橄榄色的皮肤上升起了一团红晕。

“谢谢你,克莱尔先生。”她说。

他立即找到了那个农民,算清了房租和由于突然放弃了住房必须考虑到的几项别的费用。克莱尔一回到他的车和马旁,伊兹就跳了上去,坐到他的身旁。

“我要离开英国了,伊兹,”两人赶着马车前进,他说,“我要到巴西去。”

“克莱尔太太喜欢去吗?”她问。

“她现在还不去——比如一年左右。我先出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那儿的生活怎么样。”

两人迅速前进,往东走了相当的距离,伊兹一言不发。

“那几个姑娘怎么样?”他问道,“莱蒂怎么样?”

“我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有点神经不、太、正常,很瘦,腮帮子凹了进去,身体好像垮掉了。没有人会爱上她了。”伊兹心不在焉地说。

“玛丽安呢?”

伊兹压低了嗓门。

“玛丽安爱上酒了。”

“真的!”

“真的,奶场老板不要她了。”

“你呢!”

“我不喝酒,我身体也没有垮。但是——我现在早饭之前没有兴趣唱歌了。”

“为什么?早上一挤奶你就唱歌,你还记得吗?唱得多么好听呀!《在丘比特的花园里》呀,《裁缝师傅的裤子》呀什么的!”

“啊,不错,那是你刚来的时候,先生,过后不久我就不唱了。”

“为什么不唱了?”

她那对黑眼睛一闪,望了望他的脸,算是回答。

“伊兹——你多么软弱——为了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他说,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那时——如果我是向你求婚你会怎么样?”

“你要是向我求婚的话,我就会答应你,那你就会娶了一个爱你的女人!”

“真的!”

“千真万确!”她使劲地悄悄说,“啊,我的上帝呀,你难道一直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马车渐渐来到了一条通向一个村子的岔路口。

“我要下去了。我就住在那一面。”伊兹突然说。自从承认了她的爱情之后,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克莱尔让马慢了下来。他对命运充满怒气,对社会习俗也愤愤不平,因为它们把他挤进了死胡同,简直不给他合法的出路。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按现在这种作茧自缚的方式去亲吻传统习俗那根教训人的棍子,而不对家庭组成的问题放得宽松随便一点呢!

“我是一个人去巴西的,伊兹,”他说,“我已经跟我的妻子分了手,不是由于旅行不便,而是由于私人原因。我可能不会再跟她同居了。我也许不会爱你;但是——你愿意代替她的位置跟我一起走吗?”

“你真的要我去?”

“真的。我的罪受够了,想痛快一下。你对我的爱至少是无私的。”

“那么——我愿意去。”伊兹想了想说。

“你愿意吗?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伊兹?”

“就是说你在那边的时候我要跟你同居——我觉得那就很不错了。”

“记住,你现在不能太相信我这个人的道德,而且,我应当提醒你,那样做在文明人眼里是不应该的——在西方的文明人眼里,我是说。”

“那我不在乎;女人在受到爱的折磨没有别的路可走的时候都是不在乎这些的。”

“那你就不要下车吧,坐着别动!”

他催马走过了十字路口,一英里,两英里,但没有丝毫温情的表示。

“你非常非常爱我吗,伊兹?”他突然问。

“是的——我说过的!我们俩还在奶场的时候我就非常爱你。”

“比苔丝更爱我吗?”

她摇摇头。

“不,”她喃喃地说,“我比不过苔丝。”

“为什么?”

“因为谁也比不过她……她是可以为你去死的,我怎么能比得过她呢?”

伊兹·休爱特这时很像是毗珥山顶的那位先知[20],虽然想说些违心的话,却因她那朴素的本性受到苔丝性格魅力的影响,说出的却是善意的话。

克莱尔不做声了。从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绝对可信的来源听到的这个真诚坦率的消息,使他的心又振作起来。他喉咙里忽然有了什么东西,似乎有一阵哽噎堵在了那儿。他的耳里重复着这句话:“她是可以为你去死的,我怎么能比得过她呢!”

“忘掉我刚才跟你瞎说的话,伊兹,”他说,突然掉转了马头,“我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我现在送你回岔路口去吧。”

“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就该得到这样的回报吗?啊,我怎么能受得了!——怎么能受得了!——怎么能受得了!”

伊兹·休爱特不禁号啕痛哭!在她明白了自己干出的事的意思之后,更气愤得直敲自己的脑袋。

“你是因为替那个不在这儿的人说了句公道话而感到懊悔吗?啊,伊兹,不要让懊悔玷污了你正义的行为。”

她让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

“好吧,先生。也许在我同意跟你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所希望的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很爱我的妻子。”

“是的,是的,的确是的。”

他们回到了半小时前走过的岔路口,她跳了下去。

“伊兹——请你,请你忘记我一时的轻浮!”他叫道,“我刚才的话说得太随便,太欠考虑!”

“忘记?我忘不了,忘不了!我才不觉得它轻浮呢!”

他感到自己完全应当接受那遭到心灵伤害的叫喊对他的谴责,于是带着难以表达的内疚跳下车去握住了她的手。

“好了,伊兹,让我们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告别吧,好不好?我不得不忍受了多少痛苦,你是不知道的!”

这姑娘的确是算得上心胸宽广,她没有让更多的怨愤破坏他们分手的气氛。

“我原谅你,先生!”她说。

“好了,伊兹,”他勉强扮演起一个他很不乐意扮演的导师的角色,对身边的伊兹说,“见到玛丽安的时候请你告诉她,她应该做个好姑娘,不要自暴自弃去做些蠢事,请答应我。请告诉莱蒂,世界上比我值得爱的人多的是,请她为了我的缘故,要做好事,要有理智——记住我这句话——要做好事,要有理智,为了我的缘故。我是像一个快死的人对快死的人说话一样对她们说这话的,因为我不会再见到她们了。还有你,伊兹。关于我的妻子你说的话很真诚,挽救了我,使我没有凭一种难以相信的冲动干出背信弃义的蠢事来。妇女也可能很坏,但在这类问题上坏不过男人。为了这件事我将对你铭感不忘。你一向是个善良真诚的姑娘,望你勉励自己,把我看做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吧,同时,也把我看作一个忠实的朋友。答应我。”

她答应了。

“上天保佑你健康长寿,先生,再见!”

他赶着马车走掉了。伊兹刚刚转入小路,再也见不到克莱尔,便柔肠寸断地扑倒在草坡上。那天晚上她是在很晚的时候才强作镇定地回到妈妈的屋子去的。至于从她跟安琪儿·克莱尔分手到她回家的那一段阴暗的时光里伊兹做了些什么,谁也没听说过。

克莱尔跟那姑娘分手之后仍然满怀痛楚,嘴唇发着抖,但那并非是因为伊兹。那天黄昏他几乎放弃了去附近火车站的打算,转而驱车驶过南威塞克斯的山脊到苔丝家里去。但他并没有那样做,那倒不是因为瞧不起她的天性,也不是顾虑她的心情。

不,阻拦了他的是一种感觉:尽管伊兹的自白证明了苔丝的确爱他,但那个事实仍然没有改变;他当初既然是对的,现在也仍然是对的。他已选定的做法还有一股惯性,还要带着他继续走下去,坚持下去,除非有比今天下午起过作用的更为巨大、更为持久的力量才能把它扭转过来,让他早点回到她身边。那天晚上他搭上了去伦敦的火车,五天以后就在海港跟两个哥哥握手告了别。

让我们从上述的那些冬天的情节转到十月的一个日子吧!那已是克莱尔跟苔丝分手之后八个多月了。我们发现苔丝的情况已经变了,她不再是一个把箱子、匣子交由别人搬运的新娘子,而是一个自己挎着包、提着篮的孤独的女人,跟她做新娘前的某个时期很相似。她丈夫为了让她在这个过渡时期过得舒服一点而给她准备的宽裕的费用只剩下了一个干瘪的钱包。

她第二次离开马洛特家里之后,已度过了春天和夏天。过得并不费力,主要是在黑原谷以西的布莱地港附近的奶场上做些工作。那地方跟泰波特斯差不多,距离她的老家也很远。她宁愿做工而不愿靠他给的钱过日子。她的心灵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她那机械的工作不但不曾改变这种停滞,反倒是助长了它。她的心还在另一个季节的另一个牧场上,还跟在那儿追求过她的温柔的情人在一起——她刚刚抓住他、想获得他,他却像幻想中的人物一样消失了。

奶场的工作从奶量开始减少就没有了,因为她第二次外出并没有像在泰波特斯一样找到固定的工作,只是作为编外人员做点临时工。好在收割季节已经开始,她只需离开牧场转到收割场便有大量工作可做。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收割季节结束。

她把克莱尔给她的五十镑给了爸爸、妈妈二十五镑,作为她给家里带来的麻烦的补偿,剩下的二十五镑她花得很少,但是在紧接着到来的多雨季节里,她却只好靠那些金币度日了。

用掉这些钱使她心里很难受。安琪儿把那些金币从银行提出来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它们一个个都崭新锃亮,经过他的触摸已变成了圣物,成了对他的纪念品——除了他和她在这些钱上的经历之外它们似乎还从来没有过别的历史——把这些钱用掉简直像是让圣物流失。但是她却又无可奈何,于是那钱便一个一个从她手上花了出去。

她不得不一次再次给妈妈写信,告诉她自己的地址,但对她隐瞒了自己的情况。在她的钱快要花光的时候却又接到了妈妈一封信。琼恩说家里非常困难:秋季的雨把草房房顶淋穿了,需要完全翻盖。但上次盖房顶的钱还没有付,这一次人家不肯盖了。还有,楼上的横梁需要换新,楼板也需要铺设。加上上次欠下的账,现在一共差不多需要二十镑。苔丝的丈夫既然有钱,现在也肯定已经回家,能不能把这笔钱给他们送去。

苔丝在收到此信后几乎立即收到了安琪儿存钱的那个银行给她寄去的三十镑。鉴于家里的可悲处境,她立即如数汇去了二十镑。剩下的钱她拿一部分购置了一点过冬的衣物,再剩下的便只是一笔微不足道的数目了,却还要靠它应付迫在眉睫的无情的寒冬。在她花尽了最后一个英镑之后,她只好考虑安琪儿的意见了:若是再需要资助就去找他的父亲。

但是对这一步,苔丝却越是考虑越不愿走。她因为克莱尔而产生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可以叫敏感,可以叫自尊,也可以叫不应有的羞耻感。不管叫什么,总之是这种情绪使她向自己的父母掩饰了夫妻之间的长期不和,现在也正是这同样的情绪使她羞于向安琪儿的父母承认她已用光了他留下的那一笔可观的费用,现在又需要钱了。他们说不定本来就瞧不起她,现在她若是再以一个叫化子的身份出现岂不是更要被他们瞧不起吗!结果是这位牧师家的媳妇无论如何也不肯让牧师知道她目前的处境。

她原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不愿意跟她丈夫的父母通信的情绪会逐渐减弱,没想到不愿跟自己的父母通信的情绪反倒加强了。家里人对她婚后回家小住随即离开一事的印象是:她终于又去跟她的丈夫见面了,以后便舒舒服服地等着丈夫回家。对这种想法她从来没有以任何行动予以干扰。她自己也只在无望之中勉强怀着希望,但愿她丈夫的巴西之行不会很久,他马上就会回来接她,或是写信让她去看他;总而言之,她和克莱尔又能联合起来对付外人和对付两家的父母兄弟了。她至今仍然怀抱着这种希望。在家里人对她的婚姻大吹大擂用以掩盖上次的失败之后,若是又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弃妇,接济完了家庭自己只好靠双手过日子,那的确是太难堪了。

她想到了那一套珠宝。她不知道克莱尔把它存到什么地方去了,但那并不重要,因为她对它只能使用不能变卖,而且即使她对它拥有绝对的权利,要使用一种在本质上不属于她的法律权利来取得财富,那种做法也太卑劣了。

而与此同时,她丈夫的日子也绝非没有痛苦煎熬。此时他因几次在风暴中淋得透湿和几桩别的苦难已染上了热病,正躺在巴西的苦利提巴附近的黏土质的农村里。跟他在一起受难的还有从英国来的所有其他农场主和农业劳动者,他们也是因为受到巴西政府的种种承诺和全无根据的设想的欺骗才到了那儿的。那设想是:他们那些从小习惯英国高地的风雨并能在其中耕耘播种的身子自然也能经得起巴西平原种种天气的折磨。此刻他们正受着那儿的气候的袭击。

我们还是回到苔丝这边来吧!在她花掉了最后一个金币之后,便再没有金币补充了。而由于季节的关系她却越来越不好找工作。她并不明白在生活的一切领域里有智力、有体力,又健康、又肯干的人始终是不多的,因此不肯找室内的工作。她害怕城市,害怕大户人家、有钱人家,害怕世故,害怕农村以外的习俗礼数,因为黑色的忧患[21]就是从上流社会来的。那社会可能比她通过自己的少量经验所体会到的要好一些,但她却没见到过证明。在目前情况下,她的本能要求便是不跟它沾边。

春天和夏天她曾在布莱地港以西的几个小奶场做过临时挤奶工,但那儿已不再需要人手。泰波特斯完全出于同情也许可能给她个位子,但她却不愿意去,尽管她以前在那儿过得不错。她那一落千丈的处境令她难堪。而且她的返回难免会使她那备受崇拜的丈夫遭到谴责。还有,别人的怜悯她也受不了,别人在她背后对她的奇怪处境的窃窃私语更叫她难堪。若是他们能够彼此不通声息,她并不怕让每个人了解她的情况,但是他们背后的议论却令她那敏感的心畏怯退缩。其间的差异苔丝无法解释,她只知道自己的实际感受。

现在她正往本郡中部一个高地的农庄走去。她收到了一封几经辗转才送到的信,是玛丽安写的,建议她到那儿去。玛丽安不知怎么知道了她跟她丈夫破裂的消息——很有可能是伊兹·休爱特告诉她的——这位天性纯良、爱上了酒的姑娘深信苔丝的处境很困难,便急忙通知这位老朋友。她自己离开奶场之后已经来到这个高地,如果那个消息属实,她还在跟过去一样干活的话,她倒希望在那儿见到她。那儿还需要更多的人手。

随着白昼一天天缩短,她终于完全失去了获得丈夫宽恕的希望。她此刻正凭着一种不经思索的本能漫步前行。那本能里有一种野生动物的习性,要一点点一步步地把现在的她和充满不幸的过去切断,把自己隐藏起来,但她却没有注意到某些偶然的事件可能让别人很快就发现了她的踪迹,而那发现对她自己的幸福(即使不算别人的幸福)却是很重要的。

在她孤独的处境中所遇到的麻烦里,她的外形惹起的烦恼不能算是最小的。她原有天然的魅力,克莱尔的潜移默化又给了她一种出色的风韵。在她还穿着结婚时置办的服装时,偶尔有人多看她几眼也还没有多大妨害,可是在她不得不穿上农村妇女的罩袍之后便不止一次有人向她说些粗话了。不过,真正引起对人身侵犯的恐惧的却还是十一月份那个黄昏的事。

她本来并不愿意去那个高地农庄,而希望在布瑞特河以西的农村工作,因为别的不说,后者距离她丈夫的父亲家更近,她在那地区工作,没有人认识,心里却想着,只要有一天她下定了决心,还可以到牧师住宅去做客,便能感到高兴。但是现在,她既然已经决定了到那较为高峻干燥的地区去,便只好转身向东,步行去恰克牛顿村,打算在那儿过夜。

那条篱路漫长而少变化。由于白昼迅速缩短,她还没怎么注意到,天便开始黑了。此时她已来到一座小山顶上。那路弯弯曲曲,时隐时现,从山顶一直通到山底。此时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传来,随即,有一个男人赶上了她,走到她身边,说——

“晚上好,漂亮的姑娘。”她有礼貌地做了回答。

虽然四周的景物已近于黑暗,天空的余光却还照在她的脸上;那人转过脸来盯了她好一会儿。

“哎呀!原来是在川特里奇干过活儿的那个年轻丫头!是杜伯维尔少爷的女朋友呢!我那时在那儿住过,现在搬家了!”

她认出了他。他就是在客栈门口对她说过粗话、挨过安琪儿拳头的那个有钱的乡巴佬。她不禁痛苦得全身一阵痉挛,没有回答。

“你还是老实承认我在市镇上说的都是真话的好,虽然你那个相好的听了发了脾气——嗨,你这个滑头娘们儿,你想想看,他揍我的那一拳,还该你赔礼道歉呢!”

苔丝仍然没有回答。她那被追逼的灵魂此刻似乎只有一条出路。她忽然拔腿就跑,头也不回,跑得飞快,沿着小路跑到了一道栅栏门口,那门直通一片种植园。她往那园地扑了过去,一步不停,钻进了园林深处再也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脚下的树叶已经干了。落叶林中有些冬青树倒还枝繁叶茂,能抵御风寒。她把枯叶拢作了一个大堆,在正中扒拉出一个窝来,爬了进去。

这样睡觉自然不免是断断续续的。她总觉得听见了陌生的声音,却总向自己解释,说那只不过是风吹。她想到她的丈夫,他此刻正在地球另一边某个气候温暖的处所,而她此时却瑟缩在寒气里。世界上还有谁的处境能像她那样悲惨呢?苔丝问自己。她想起自己浪费了的生命,不禁说道:“凡事都是虚空。”[22]她机械地重复着,但后来却想起那话对她现在的生活很不适合,两千多年前的所罗门的思想早已达到了那种深度。现在,她虽然不是思想家,体会却要深刻得多。如果一切都不过是空虚而已,还能有谁会在乎它呢?令人伤心的是,一切却比虚空更为难堪——冤屈、惩罚、苛求、死亡。安琪儿·克莱尔的妻子把手放到额头上,抚摸着它的曲线,抚摸着柔嫩的肌肤下可以感到的眼眶,不禁想道:“总有一天这里会只剩下白骨的。”“我真希望那一天就是现在。”她说。

她正在想入非非,却在叶丛中听见了一种新的陌生的声音。大约是风吧!但是却没有风。那声音有时像心跳,有时像拍打,有时又像在喘气或是在冒泡。她立即肯定那是某种野生动物的声音。等到她听见那声音从头上的树枝间响起,随即有沉重的东西落到了地上时,她的想法便更加肯定了。如果她此时是在较为舒适的条件下被安置在这个地方,她也许会惊慌失措,可是她此时除了对人类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天终于破晓。曙色在高处泛出后不久,林子里也就大亮了。

令世上万物活跃的时刻刚刚放出那平淡无奇却使人如释重负的光明,她便从枯叶堆里爬了出来,往四面张望。于是她看见了那些彻夜惊扰着她的东西。她所躲藏的这个树林从山上一直绵延下来,到这里终止,形成一个高峰,树篱之外便已是耕地。树下躺着许多锦鸡,华丽的羽毛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有的已经死去,有的翅膀还在微微抽搐,有的瞪眼望着天空,有的还在疾速地扑打,有的还在扭动,有的却拉长了身子。它们全都在痛苦里挣扎折腾,只有那几只体质较弱的幸运的鸟儿由于承担不了更多的痛苦,早在夜里便结束了它们的灾难。

苔丝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前一天这些鸟儿被某个打鸟的集团逼到了这里。那些被射中后立即落到地上或是在天黑之前终于落下的,都被搜索到,捡走了;而那些受了重伤却侥幸逃掉,飞开,或是重新飞起,回到密密的树枝间去的,还能挣扎着在树上栖息。可是到了晚上,由于失血过多,身子太弱,又一个一个落到了地上。她所听见的就是那些声音。

她做姑娘时就曾多次见过这样的人,他们从树篱顶上、矮树丛中向外面窥视,用枪瞄准。他们的服装很奇特,眼里露出嗜好流血的凶光。她曾听人说,这些人尽管那时看去似乎又粗野又凶残,其实并非一年到头都是如此的。他们都是些彬彬有礼的人,只在秋冬的某几个星期才像马来半岛的居民一样忽然发起狂来,把毁灭生命当作他们的目的,突然对他们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某些较为弱小的伙伴们表现得特别不成体统,特别没有绅士风度。他们杀害的这些毫无危害的长着羽毛的生物是专门经人工饲养来满足他们这种癖好的。

苔丝产生了一种冲动。她能够体会到命运跟自己相同的受苦者的痛苦,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结束那些还活着的鸟儿的痛苦。因此,她用自己的手扭断了她能找到的所有的鸟儿的脖子,再放回原地,等那些猎物饲养员来拾走,因为他们很可能第二次来寻找。

“可怜的小家伙!——看到你们的灾难我还能说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生灵吗!”她叫了出来。她在怀着深情杀死一只只的鸟儿时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可是一点肉体的痛苦都还没有受到过呢!我没有缺胳膊断腿;我没有流血;我还有两只手,还能靠它吃饭穿衣。”她为自己昨夜的阴郁颓丧情绪感到羞愧。她的颓丧是毫无根据的,除了一种由于某些武断的社会规范而产生的罪孽感之外,没有更具体的东西,而那社会规范在大自然里又完全没有基础。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她又出发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林子,来到大路上。但是她其实用不着那么小心,因为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她果断地往前走去。她回想起那些鸟儿通宵达旦默默忍受着的痛苦,便深深地感到:各种痛苦之间还有着差异,而她的痛苦还可以忍受,只要她能高昂起头来蔑视别人的意见就行了。不过,那意见若是出自克莱尔,她却是无法蔑视的。

她走到了恰克牛顿村,在一个小铺子里吃了早饭。那儿又有几个小青年啰里啰唆地称赞起她的漂亮来。这让她重新感到了几分希望,她的丈夫是不是也会对她说出同样的话呢?这种可能性既然存在,她就必须躲开这些逢场作戏的追求者。苔丝下定了决心,她绝不能让自己因为漂亮而招来任何危险。因此,她刚一走出村子便急忙钻进一个矮树丛,从她的篮子里取出了一件下地干活时穿的最旧的衣服。那是件她自从在马洛特的割麦场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的衣服——即使在奶场时她也没有穿过。她一时兴起,还从包袱里取出一条大手巾裹在脸上,盖在女帽下面,遮去了全部下巴、半个面颊和两边太阳穴,装出一副牙疼的样子。然后她又对着一面小镜子用剪子毫不手软地剪掉了自己的眉毛。像这样保证不再受到垂涎美色的人的骚扰之后,她又走上了她那坎坷不平的路。

“这丫头怎么这么一副稻草人模样!”遇见她的一个男人对他的伙伴说。

一听见那话,她眼里不禁涌出了自怜的泪水。

“不过我不在乎!”她说,“啊,不,我才不在乎呢!我要永远往丑里打扮!因为安琪儿不在这儿,再也没有人关心我了。那个曾经做过我丈夫的人已经离开了我,不会再爱我了;但是我还照样爱着他。我恨所有的别的男人,我正要他们瞧不起我!”

苔丝就这样踽踽地走着,她的身形与周围的景物成了一体,干干脆脆就是一个在地里干活的农村妇女。她一副过冬打扮:上身披一条灰色哔叽披肩,围一条呢质红围巾,下身穿一条毛织品裙子,外罩一条磨白了的褐色粗罩裙。那一身破旧的衣服的每一根纱线都在雨水的冲刷、阳光的烤炙和风的吹打之下褪了色、磨损了。此刻,她身上已没有丝毫青春激情的迹象——

那姑娘的嘴冰凉

……

一道道简单的皱褶

缠绕在她的头上。[23]

这副外形可以使别人的眼睛一扫而过,视而不见,仿佛看到的是个无机的东西,但在它里面却还记录着一条跃动着的生命。那生命还年轻,却已看到了太多的肮脏与黑暗、人欲的残忍和爱情的脆弱。

第二天天气不好,但她仍艰难地前进着。她并不在乎。大自然与她为敌,它诚恳、坦率、公道。她的目的是找一份冬天的工作和一间过冬的屋子。她再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因为有过不愉快的经验,她不愿再打短工。

她便这样经过了一个个农庄往玛丽安来信的地点走去。因为听说那儿的工作严格繁重,令人畏惧,所以她只打算在山穷水尽、无可奈何的时候再去。她先问了问有没有轻松的活儿,发现没有希望,才表示愿意接受较为沉重的活儿。这样她便从自己最喜欢的奶场、禽场的活儿开始问起,一直问到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沉重粗笨的活儿——耕地上的活儿。的确,地上的活太重太累,除非不得已她是不会自愿去干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她来到了一个地形起伏多变的白垩质的台地地带。那里有许多半圆形的古墓,仿佛是长了许多奶头的女神希贝丽[24]平躺在那里。这片台地延伸在她所出生的土地和她爱人故乡的山谷之间。

这儿的空气又干又冷,雨后不到几个小时,长长的大路就会被吹得焦干,变成白色。这儿没有树,即使有也不多。那些夹杂在篱树中生长的别的树都被佃农们当做篱树,毫不怜惜地扎结到了一起,因为佃农们天生就是高树、矮树甚至蕨类植物的敌人。苔丝能在离她不算太远,也不算很近的地方看到巴尔巴洛山和荨麻顶的高峰。那些大山从高坡上望去似乎还有些平易近人,并不高峻,也并不陡峭,虽然从另外一面,即从她孩提时代居住的黑原谷望去,它们巍然耸立在半空,像一座座要塞的棱堡。再往南去若干英里,她可以看到一片像打磨得锃亮的纯钢一样的湛蓝,高出于海岸一带的山峦和岭脊之上。那就是英吉利海峡,它从那里一直往遥远的法国延伸过去。

在她面前的一片浅洼地上,有一个残破不堪的荒村。她实际上已经来到了玛丽安暂住的燧石顶。没有办法,她似乎是命中注定要到这里来的。她身边的薄瘠的土壤清楚地表明这儿要求的劳动是最为粗重的,但是她已到了非找到工作不可的时候了。偏偏这时又下起雨来,她只好下定决心留下。村口有一家农舍的人字墙伸到了路面上,在她找到住处之前她只好先站到那下面去躲躲雨,同时眼看着暮色合围过来。

“谁会想到我就是安琪儿·克莱尔太太呀!”她说。

她的背和肩靠在墙上感到暖烘烘的,这才发现原来人字墙里面正是壁炉,壁炉的热气从砖头上透了过来。她把手放到墙上去取暖,又把被细雨淋得红通通、湿漉漉的面颊贴近那使她舒服的墙面。那墙壁现在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她极不愿意离开它,几乎可以在那儿偎上一个通宵。

苔丝能听见屋里的人在一天劳动结束之后聚集到一起的话语声,还能听到他们晚餐时杯盘的叮当声,但是她至今还没有在村子的街面上看见一个人影。终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了,打破了她的孤独。夜间虽然很冷,来人却还是一身夏装:夏天的印花长袍,夏天的遮阳女帽。苔丝凭直觉以为那人可能是玛丽安,等到那人走近,可以在昏暗中辨认出来的时候,她便发觉的确是她。玛丽安的脸比过去还要胖,颜色也更红了,穿戴却显然褴褛了许多。若是在苔丝生命中的任何其他时刻,她是不太愿意在自己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跟她重叙友情的,但是她此刻已经过分地孤寂,玛丽安一招呼,她就立即回答了。

玛丽安嘘寒问暖,口气很尊重,但她也似乎很激动,因为苔丝的处境仍然不比当初强,尽管她模糊地听说过他们两人分手的事。

“苔丝——克莱尔太太——那个亲爱的人的亲爱的妻子!难道你真会倒霉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小妹妹?你那漂亮的脸蛋儿为什么又包扎起来了呢?该不会是他搞的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把脸包扎了起来是怕别人见了动手动脚,玛丽安。”

她厌恶地扯掉了那条手巾,因为它引起了这种太离谱的联想。

“你连领子也没有用了呀!”(苔丝在奶场时习惯于用一个小白领子。)

“我知道,玛丽安。”

“是走路的时候弄掉了吗?”

“没有掉。说真话,我现在对我的外表满不在乎了,所以不再用领子。”

“你的结婚戒指也没有戴?”

“带着的,但没戴在外面。我用根带子穿了起来挂在脖子上了。我不愿意别人想起我嫁了个什么人家,也不愿别人想起我已经结了婚。我过着现在这种生活还戴什么戒指呢,那太叫人难堪了。”

玛丽安不做声了。

“但是你的确是个上等人家的太太,叫你过这种日子实在好像不公平!”

“啊,公平,很公平;尽管我很痛苦。”

“哎呀呀,跟他结了婚,你还有啥痛苦的!”

“做妻子有时是会痛苦的,那并不是她们的丈夫的错,要怪的还是她们自己。”

“你不会错的,这我信得过;他也不会错;要怪的一定是你们俩以外的什么东西。”

“玛丽安,玛丽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不要再刨根究底了?我的丈夫出国了。我不知怎么又把他留给我的钱花光了,只好又来做过去做过的工作。不要叫我克莱尔太太了,跟以前一样,还叫我苔丝吧!他们这儿现在需要人手吗?”

“需要。他们一直都需要人,因为没有多少人肯来。这是片饥饿的土地,除了麦子和瑞典萝卜什么都不生产。我虽是在这里干活儿,见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来干活儿,心里还是很替你委屈的。”

“但是你原来跟我一样是很会挤奶的呀!”

“是呀,不过现在不行了,我迷上了酒。哎呀,现在酒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要是你来干活儿,那就是去挖萝卜。我干的也是这种活儿;但是你是不会喜欢的。”

“啊,什么活我都愿干!你能跟我去说一说吗?”

“你自己去说更好。”

“那好。不过,玛丽安,记住——如果我在这儿找到了工作,对他的事你可要只字不提,我不愿意连累了他,把他的名声糟蹋了。”

玛丽安尽管天性比苔丝粗率,倒的确是个可靠的姑娘。她对苔丝的一切要求都答应了。

“今天晚上发工资,”她说,“你要是跟我一起去,马上就会知道个结果的。我的确为你的痛苦难受,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他只要在,哪怕他不给你钱,还把你当个苦力使用,你也不会痛苦的。”

“是的,他要是在,我是不会痛苦的!”

两人一起继续往前走,随即来到了那家农舍。那儿的凄凉冷落几乎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四面一望连一棵树也没有,在这个季节也没有绿色的草场;除了休耕地便只有萝卜;土地被结扎得十分单调的树篱分成了一大片、一大片。

苔丝在农舍外等着,一直等到一群工人领完工资,玛丽安才介绍了她。老板不在家,工作由老板娘代理,在苔丝表示同意一直工作到圣母节[25]之后,她便雇用了她。目前肯干地里活的女工很少,而且女工的工资较低,雇用女工做男女都能干的活是有利可图的。

签完协议后,苔丝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去找住处。她在刚才曾在它的人字墙下取过暖的屋子里落了脚。那儿的条件很差,但毕竟提供了一个过冬的地方。

那天晚上她写了封信,把新地址告诉了她的父母,为的是在她丈夫有信寄到玛洛特村后可以转过来。但是她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凄惨处境,怕的是家里人会因此责怪她的丈夫。

玛丽安把燧石顶村称做饥饿的土地并没有夸张。这一片土地上唯一说得上胖的就只有玛丽安了,而玛丽安是外来户。在这一带有三类土地:一类是地主经营的;一类是农场主经营的;一类是两者都不经营的。换句话说,一类是在乡地主的土地,租给人种;一类是自由持有土地的人或依据官册持有土地的人自己的土地,自己种;一类是在外地主的土地,委托给别人种。燧石顶村的土地属于第三类。

于是苔丝干起了活来。忍耐,那道德上的勇气和体力上的怯懦的混合物,现在已不再是安琪儿·克莱尔太太的次要特点了,她是靠了它才活下去的。

人家安排她和她的伙伴去收获瑞典萝卜的地方是一个面积达一百多英亩的整块土地,在那村子里是最高的一片地。地面在燧石层之上,是由白垩质岩层中的矽酸类矿脉风化而成,混杂有千千万万松散的白色燧石,有的像球茎,有的像牙齿,有的像男性生殖器。瑞典萝卜的上半截儿全叫牲畜啃掉了。两个女人的工作就是用一种叫做钉耙的弯齿铁叉把萝卜的下半截,即带泥的半截挖出,作为食用。这菜的叶子已给牲畜啃了个精光,因此整片农场变作了一片荒凉的黄色,一片没有形状的颜色,有如一个从下巴到前额只有一层皮而没有五官的面孔。天空也同样是模糊一片,只是颜色不同;灰蒙蒙的白色里什么都没有。这样,天上地下的两张空空如也的脸便整日里彼此呆望着。白脸俯瞰着黄脸;黄脸仰望着白脸。两张脸之间一无所有,只有两个妇女像苍蝇一样在黄脸上爬来爬去。

没有人靠近她们,她们的行动很有规律,像机械一样。两人身上裹着麻布罩袍站着,像裹着尸衣——有袖子的褐色围裙在身后扣住,一直扣到下摆,以免长袍被风吹翻。几层短裙下露出长到腿肚的靴子,黄色的绵羊皮手套,长长的护手袖笼。带檐的帽子给两人低下的头带来了一种沉思默想的神情,令人想起早期意大利绘画里关于两个玛利[26]的构思。

对她们自己在这片景物上的凄凉形象她们并不知道,她们只知道一小时一小时地干下去,也并没有想到命运是否公平。即使在她俩目前这种处境之下,生活在幻梦里仍然是可能的。下午雨又下了。玛丽安提出停工,但是停了工就没有收入,她们又只好干下去。这里的地势高峻,空中的雨还来不及落到地下便被呼啸的狂风刮着横扫过来,像玻璃碴子一样扎进她们的身子,把她们淋了个透湿。苔丝还是第一次懂得透湿是什么滋味。叫雨淋湿有种种不同的程度。我们日常说话的所谓透湿其实只不过淋湿了一点点而已。在田野里站着慢慢工作,感觉到雨水在身上爬,先是在两腿和两肩上爬,然后在腰上和头上爬,然后才爬满前胸后背和两侧,却还要坚持不断地干活,直干到铅灰色的光线逐渐弱去,日色全部消失,那才叫浑身透湿,那可真是要有点苦熬精神甚至狠劲才能受得了的。

但是她俩对那透湿的感觉也并不如人们所估计的那么痛苦。两人毕竟都正年轻,又谈着在泰波特斯奶场共同生活、同时恋爱的日子。她们谈起那片绿色的幸福的土地。夏季给了那片土地丰厚的礼物:给每个人的是物质的礼物;给她俩的是感情的礼物。苔丝本来不愿意跟玛丽安谈起那个法律上虽是、实际上却不是她的丈夫的人,但是这个有着无可抗拒的魅力的话题却让她上了当,使她顺着玛丽安的话题谈了下去。这样,正如上面所说,在她俩的女帽的帽檐拍打得面颊生疼的那天下午,在她俩的湿袍子缠裹得她们生厌的那天下午,她们俩却生活在对于浪漫的、绿色的、风和日丽的泰波特斯的回忆之中。

“天气好的时候你还可以从这儿望见一座小山在闪光呢,那山距离佛鲁姆峡谷只有几英里。”玛丽安说。

“啊,能看见吗?”苔丝说。她意识到了这个地点的新价值。

于是,就跟在任何场合一样,两种力量开始了斗争。一方面是与生俱来的寻求欢乐的愿望,另一方面是应付环境所要求的反对享乐的意志。玛丽安有一种加强意志力的办法,下午稍晚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品脱装的用白布塞住的酒瓶,请苔丝喝。但是苔丝毋需别的力量,单凭她的梦想已经足够使自己的灵魂升华,只啜了很小的一口就婉谢了。然后玛丽安便大喝了一口。

“我已经养成了习惯,”她说,“现在改不掉了,这是我唯一的安慰——你看,我失去了安琪儿,你却得到了他。你大概是用不着喝酒的。”

苔丝心想,自己的损失其实跟玛丽安一样大,但却凭着她至少在名义上是安琪儿的妻子的尊严承认了玛丽安所说的区别。

苔丝便在这样的环境中冒着清晨的寒霜和午后的冻雨像奴隶一样工作着。不挖萝卜的时候她俩就理萝卜。在把萝卜贮存起来准备以后再用之前,她俩要先用一把弯弯的刀刮去萝卜上的泥土和根须。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如果遇上下雨她们还可以用一个苫着草的架子遮一遮,但若遇上了霜冻可就苦了,就连她们那厚厚的手套也无法阻挡手中冻结的硬块咬得她们的指头生疼。但是苔丝仍然怀着希望。她一直认为宽宏大量是克莱尔性格的主要成分,因此深信他早晚是会回到她身边来的。

玛丽安酒兴一来便有些好开玩笑,常常找出一些前面说过的那种怪头怪脑的石块,并且尖声地笑起来。苔丝却总板着脸,闷声不响。两人常常往远处伐尔河(或称佛鲁姆河)流过的地方眺望,虽然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总爱望着那云遮雾障的白茫茫的远方想象着她们在那儿度过的往昔的时日。

“啊,”玛丽安说,“我真希望那时的姐妹们能再来一两个!那我们就可以天天边干活边回忆泰波特斯了。我们可以谈他,谈那时候的快活日子,谈那时候的事,让那些日子在想象里重新出现!”玛丽安的眼神温柔起来,往事一幕幕回到她心里,“我要给伊兹·休爱特去信,”她说,“我知道她现在住在家里,没有工作,我要告诉她我们在这里,邀请她来;莱蒂的病现在说不定也已经好了。”

苔丝对于这个建议无话可说。两三天以后她第二次听到了要引进泰波特斯快活日子的计划。玛丽安告诉她,伊兹已经回了信,答应只要她能够来便打算来。

那年冬天是多少年未曾有过的,它像个高手下棋一样不知不觉地一着一着地掩杀了过来。一天早晨,那几棵孤零零的高树和篱树的荆棘忽然好像褪掉了植物的皮,长出了动物的毛,每一根枝条都盖上了一层白色的雾凇,仿佛是一夜之间从树皮上长出来的,使枝条长粗了四倍,整棵整棵的树镶上了白边,映衬着天空和地平线那忧伤的灰白,显得特别触目,能使一切结晶的大气使墙头棚下等处过去从来觉察不到的蜘蛛网显露了出来,也让它像绒线一样一圈一圈地挂在披屋、柱头、大门等醒目的地方。

这一段使湿气结为雾凇的时期过去,又来了一段干燥的霜冻期。这时一些奇怪的鸟儿从北极背后一声不响地飞到了燧石顶高地。那是些精瘦、细长、幽灵一样的生物,眼神很忧伤。那是曾经看到过天崩地裂的恐怖场面的眼神,那场面出现在人类无法到达的地区,在人类无法忍受的严寒里,其规模之巨大超乎人类的想象。那眼睛曾在黎明时刺目的寒光里看到过冰山崩裂、雪岭滑坡,差不多叫铺天盖地的风暴旋流和排山倒海的地理剧变弄瞎了。那眼睛至今保留着那些场面所产生的表情特点。这些不知名的鸟儿来到苔丝和玛丽安的身边,却没有把只有它们才见过而人类从未看见的场面告诉她们。它们没有游客们讲述见闻的兴致,只默默地、冷淡地抛开那些不值得重视的经历,去注意这片丑陋的高坡上的直接琐事——两个姑娘的琐碎活动。她们用钉耙翻开泥块,露出一些东西让来客们欢快地吃着。

随后有一天,户外的空气忽然带上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不是雨的潮气和不是霜冻的寒冷出现了,冻得两人的眼珠子发酸,眉头生疼,直冻到骨头架子里。这寒气对人的骨子里的影响甚于对身体表面的影响。她们明白那是在孕育着一场雪。果然,到了晚上雪便下了下来。苔丝仍然住在那幢有暖烘烘的人字墙、能使在那儿歇脚的寂寞的行人感到愉快的村舍里。那天半夜她醒了过来,听见茅屋顶上呼啸成了一片,仿佛那屋顶已成了四面的飓风翻腾滚打的场所。她早上点上灯打算起床,却发现雪已透过窗框上一道缝隙刮了进来,靠着窗户形成了一个由最细的粉末堆成的白色圆锥体。那雪也从烟囱上飘落下来,在地上铺了鞋底厚的一层,她在上面一走就留下鞋印。外面,风吹得很猛,厨房里形成了一片朦胧的雪雾,但门外还很暗,什么也看不见。

苔丝知道不可能再挖萝卜了。她刚刚傍着小小的孤灯吃完早饭,玛丽安就来了。她告诉她在天气转晴之前她俩的活儿是在仓库里跟别的女工一起拖麦捆。因此两人一见外面的一团漆黑开始转成乱纷纷的灰白便吹熄了灯,用最厚的头巾把自己裹了起来,再用几条羊毛围巾缠住脖子和胸部,往仓库走去。那雪是跟着那批鸟儿从北极的盆地刮来的,是一根白茫茫的雾柱,根本分不清什么雪片。那风夹着冰山的气息、极地海洋的气息、鲸鱼和白熊的气息,驱赶着大雪飞跑,让它舔着地面,却不让它堆积起来。两人在团团的雪雾中斜着身子挣扎着前进,尽可能地利用树篱遮住自己;但树篱是挡不住风雪的,还是让它漏了进来。空气受到弥漫其中的白色雪团的影响变成了灰白,又吹得那些雪团在空中奇怪地翻滚扭动,令人想到一个没有颜色的混沌世界。但是两个年轻女人却都还心情愉快。干燥的高坡上出现这样的天气毕竟并不叫人沮丧。

“哈哈!那些狡猾的北方鸟儿早就知道了暴风雪要来呢,”玛丽安说,“相信我的话,它们从北极星所在的地方开始就一直赶在风雪前面。可是你丈夫那儿的天气,我敢说,亲爱的,这一阵准是热得要命。啧啧!你现在这样子要是给他晓得了,他才要心痛死了呢!倒不是怕这种气候会影响了你的漂亮——实际上你倒是更漂亮了。”

“千万别跟我谈他,玛丽安。”苔丝严肃地说。

“好吧,不过——你肯定是爱他的,对不对?”

苔丝没有回答。她眼里噙着泪水,感情冲动地望了望她自以为是南美的方向,撅起嘴,对着风雪送去了一个深情的吻。

“好了,我知道你爱他。不过我敢发誓,结了婚的夫妇还过这种生活也有点太蹊跷!哪有——好了,不说了。天气倒不用怕,进了仓库就好了。不过,拖麦草倒是累死人的活儿——比挖萝卜还费力。我身体好,受得了,但是你比我单薄,不知道老板怎么会让你来干这种活儿!”

两人来到仓库,走了进去。仓库很长,一头堆满了麦子,正中就是拖麦草的地方。前一天晚上压榨机里已经放进了许多麦捆,够几个女工拖一天了。

“怎么,伊兹已经到了。”玛丽安说。

那确实是伊兹。伊兹走上前来。她是头天下午从她妈妈家一路步行来的,没想到有这么远。她到时已经很晚,但幸亏赶在了下雪之前。她在一家麦酒店睡了一夜。老板早就跟她妈妈在市场上说好了,如果她今天能赶到就雇用她,因此她害怕迟到了会叫他失望。

除了苔丝、玛丽安和伊兹之外那里还有两个从附近村子里来的女工,一对巨无霸姐妹。苔丝一见不禁吓一跳,原来她们就是那天半夜在川特里奇和她吵架、还要打她的那个黑桃皇后,黝黑的卡尔和她的妹妹红方皇后。她们俩都似乎没有认出她,也很可能真没有认出来,因为那天半夜两人都喝醉了,而且她们在川特里奇也只是外出做短工,跟在这儿一样。这两个女巨无霸情愿做各种男人的活:打井、扎篱、挖沟、掘洞,一点都不觉得累。两人拖小麦也是能手,望着另外这三个人,很有点不放在眼里。

大家都戴上手套在压榨机前排成一排,干起活来。压榨机是由两根柱子加一条横杠制成的,要拖的麦捆麦穗朝外放到机器底下。横杠受到柱子上的销子调节往下压,能自动随着麦捆的减少而降低。

天色越来越暗,仓库里的光不是从天上往下投射进来,而是从雪地往上反照进来的。姑娘们一把一把地拖着麦子。有了两个陌生人在身边飞短流长地说着闲话,玛丽安和伊兹便没有机会按原来的想法谈起往事。不久她们便听见有马蹄声闷声闷气传来,原来是农场主骑着马来到了仓库门前。那人一下马就走到苔丝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脸的侧面。起初她并没有怎么注意他,但他那站着不动的姿态却使得她掉过头去。呀,这时她才看出雇用他的原来就是那个川特里奇人,那个提起她的历史、吓得她往大路上逃跑的人。

他等她把拖过的麦捆送到门外的草堆里回来才开了口:“啊,原来你就是那个把我的客气当做可欺的小娘们儿呀?我一听说用了那么个人就猜到了肯定是你,没错儿。哼哼,头一回,在旅馆门口,你仗恃有个相好的,以为占了我的上风;第二回,在路上,你又跑掉了;现在你怎么讲?还是我占了上风吧!”说完他冷冷一笑。

苔丝像只掉进了罗网的小鸟,夹在老板和两个女巨无霸之间。她没有答话,只一味拖着麦秆。她很善于判断性格,此时已经看出用不着怕老板向她献殷勤纠缠不清,他只不过因为克莱尔曾经对他不客气而心怀怨恨,成心要折磨她罢了。大体说来她倒宁可男人对她抱这种情绪,她觉得自己有勇气对付,能吃得消。

“那天晚上你以为我是看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婆娘就有那么笨,别人看她一眼,她就觉得是爱上她了。不过,要治年轻婆娘那种怪病有一种灵丹妙药:让她冬天干活儿;而你又同意了干到圣母节,而且签了合同。好了,现在你该求我原谅了吧?”

“我倒觉得是你应当求我原谅。”

“好极了——那就听便。不过,我们就会看到,在这个地方是谁说了算。这就是你今天拖的麦秆吗?”

“是的,先生。”

“你做的活儿实在见不得人呢,你看看人家那边干的是什么样子。”说时他指着那两个壮实的女人,“就是另外这两个也都干得比你好。”

“她们原来都干过这种活,我却没有。我觉得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做的是计件,做多少拿多少。”

“但是我就说不一样。我要腾仓库。”

“那我就干一整下午,别人两点钟下班我不走。”

他板着脸望了她一会儿,才走掉了。苔丝觉得自己的处境真是再糟糕没有,但是无论如何总比有人来涎着脸求爱好。两点钟一到,那两个拖麦秆的行家喝完瓶里最后半品脱酒,放下钩子,捆好最后几个麦捆就走掉了。玛丽安和伊兹原也打算下班的,但一听说苔丝还要干下去,用加班加点来弥补技术的不足,她们便也留下了。玛丽安望望还在飞舞的雪花叫道:“好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个了。”她们的谈话又终于回到了往日的奶场旧事,当然还有她们对安琪儿·克莱尔一往情深的种种细节。

“伊兹、玛丽安,”安琪儿·克莱尔太太以极其尊严的口气说道——她觉得自己太不像个做妻子的人,“我不能像过去一样跟你们谈论克莱尔先生,因为他虽然现在离开了我,毕竟还是我丈夫。”

伊兹是四个爱上了克莱尔的姑娘中最粗鲁、最尖刻的。“他做情人最好不过,这没说的,但是我总觉得他一结婚就离开了你,作为丈夫也实在有点太不像话。”

“那是因为他非走不可——非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不可!”苔丝辩解说。

“那他也应该给你安排好过冬呀!”

“啊——那是因为出了点意外,是一场误会,这一点我们就不谈了吧,”苔丝回答,话句里含着眼泪,“也许关于他的事值得谈的还很多!他并没有跟我不告而别,跟有些丈夫一样。他到哪儿我都一直知道。”

然后她们就像做白日梦一样继续干了很长一段时间。抓住穗头把麦秆拖出来挟在腋下,用弯刀砍掉麦穗。仓库里除了麦秆的沙沙声和砍刀的嚓嚓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响动。然后,苔丝突然两腿一软便歪倒在脚边的麦穗堆上。

“我早知道你会受不了的,”玛丽安叫道,“做这种活儿,身子骨要比你结实才行。”

农场主此时正好走了进来。“啊,我一转身你们就是这么干活儿的呀。”他对她说。

“那也只是我吃亏,”她解释道,“而不是你吃亏。”

“但我要这个活儿早点做完。”他固执地说,穿过仓库从另外一道门走了出去。

“不要管他,好苔丝,”玛丽安说,“我以前在这里做过活儿。你现在先到那边去躺一躺吧!没做够的活儿交给我和伊兹来做。”

“我不愿意让你们做。说来我个子比你还高呢。”

但是她确实支持不住了,只好同意去躺一躺,便去歪在了一堆麦秆碎屑上斜靠着——麦秆碎屑是笔直的麦秆拖走之后剩下的乱草叶,扔在仓库的另一边。她之所以支持不住,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工作太重,但也是因为重新提起她和丈夫分手的事使她激动的缘故。她躺在那儿,朦朦眬眬,无意识地感到外来的刺激,麦草的沙沙声和砍麦穗的嚓嚓声刺激着她的听觉,跟物体接触到她身子的感觉没有两样。

她躺在那角落里,除了草声之外还能听见两人低低的谈话声。她可以肯定她们谈的是刚才已经开了头的话题,但那声音实在太低,她无法听清字句。最后,苔丝越来越想知道她俩在谈些什么,便勉强对自己说已经感到好过一些,站起身来继续干活儿。

这时伊兹·休爱特也累垮了。前一天晚上她已经走了十多英里路,半夜才睡觉,今天又在五点钟就起了床。只有玛丽安靠了她那瓶酒的力量和她那壮实的身子才承受住了那活对两臂和腰背的压力,没有感到多大痛苦。苔丝请求伊兹不要再干了。她表示,自己身子既然好了一点,就可以完成那天的工作,然后把拖完的麦草捆数由三个人平均分摊。

伊兹很感激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走出大门,沿着积雪的小道回住处去了。玛丽安开始有一点感情冲动——她每天下午那瓶酒下肚都是这样。

“我本来不该这样看待他的——实在不应该!”她迷迷糊糊地说,“我还那么爱过他!他娶了你我倒不在乎,可是他对伊兹的做法实在太不像话!”

苔丝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几乎失手叫弯刀砍掉了一个指头。

“是说我的丈夫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是的,伊兹要我不要告诉你,但是我忍不住要说!那是他对伊兹提出的要求,他要伊兹跟他一起到巴西去。”

苔丝的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白得好像门外的雪景了;脸上的曲线也绷直了。“伊兹拒绝了吗?”她问。

“我不知道。总之他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呸!他只不过是有口无心,男人家胡闹罢了!”

“不,他是有心的;因为他让伊兹坐他的车往火车站走了很远。”

“不,他没有带她走!”

两人拖着麦秆,没有做声。忽然,苔丝一点先兆都没有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看!”玛丽安说,“我真后悔不该告诉你了!”

“不,你应该告诉我,你做得很对!我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苦,活得真难受,还不知道会闹个什么结局呢!我应该多给他写信的。他叫我不要去找他,但没说过我不能愿给他写多少信就写多少信呀!我不能再这样蹉跎下去了!我太不应该了,太马虎了,不该把什么事都交给他一人做主!”

仓库里原本暗淡的光线更加暗淡了,两人再也看不见干活。那天晚上苔丝回到家里,一个人待在那间粉刷过的小房间里的时候,便开始感情冲动地给克莱尔写起信来。但是她却越写越犹豫,终于无法写完。然后她取下了用一根带子挂在贴心处的戒指,戴在手指上过了一夜。她仿佛是在坚定自己的感觉:她的确是这个捉摸不定的丈夫的妻子——他竟能在她刚离开不久就向伊兹提出要求,要她跟他一起出国去。可是,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怎么还能写信向他乞求,或是向他表示仍然爱他呢?

仓库里暴露出的那件事儿又把她的思想往近来多次考虑过的方向引去——她想起了远处那爱明斯脱的牧师住宅。她的丈夫曾经叮嘱过,她若是要给他写信就通过他的父母转寄,若是有了困难就给他的父母写信。但是她一直感到从道德上讲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权利,因此总控制住自己打算写信的冲动。因此对于住在牧师住宅里的那一家人来说,她是不存在的,正如对她自己家里的人来说她婚后也已经不再存在一样。这种从两个方面都把自己抹掉的做法跟苔丝的独立的性格是很合拍的,她不愿意接受别人出于恩赐或同情而给予的任何东西,除非经过她慎重考虑认为有资格接受。她已经决心让自己的品质来决定自己的沉浮升降,放弃自己对于一个陌生的家庭在技术上具有的权利。她跟那个家庭之所以建立了那么一点微薄的关系,只不过因为其中一个成员由于一时感情冲动在一本教堂登记册上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她的名字旁边而已。

但是伊兹讲起的事此时却刺激了她,使她狂热起来,她才感到自己的隐忍退让也应当有个限度。她的丈夫为什么一直没有来信?他曾经明显地暗示过至少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她的,但是他却至今没有给她片言只字,告诉她地址。他对她真是那么漠不关心吗?他会不会是病了呢?她是否应该主动一点呢?她无疑应该鼓起勇气去登门求助,应当到牧师住宅去听听消息,对他不来信表示难过。如果安琪儿的父亲的确是像他所描述的那么一个好人,他是能理解她心灵的饥渴的。至于她在世事上的种种艰辛她倒可以避而不谈。

她无法在平常日子离开农庄,唯一的机会是星期天。燧石顶地处白垩质台地的中部,那时铁路还没有修上去,因此她只好步行。由于来回都有十五英里,她要办事只得起个大早,走一天很长的路。

半个月之后风雪过去,出现了一段严霜期。她便决定利用路面冻结好走的时机去试一试。星期天早上她四点钟就起了床,走下楼来,踏进星斗满天的门外。天气仍然对她有利,她的脚踏在地面上铮铮地响,有如敲在铁砧之上。

玛丽安和伊兹对她此行很感兴趣,因为她们知道那跟她的丈夫有关。她俩住在小巷那头一个农舍里,却都过来帮助苔丝准备出发。她们跟她争论,说她应该打扮得极其漂亮,好赢得公公婆婆的欢心,不过苔丝因为明白克莱尔老先生的清心寡欲的加尔文教信条而对此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怀疑。现在,从她那可悲的婚礼算起,一年已经过去了,但是她还是从当时置备的不少服装里保留下了一些衣服,可以把自己打扮得美丽动人,像个并不追求时髦的朴实无华的农村姑娘。她穿了一件色调柔和的灰色毛呢长袍,白色的羽状镶边映衬着她那粉红色的脸蛋和脖子。长袍外套了一件黑色天鹅绒褂子,还配着一顶做客戴的帽子。

“你的丈夫现在没有看见你,真是一千个可惜呢!你的确是个大美人呀!”伊兹·休爱特打量着苔丝说——此时苔丝正站在屋门口,屋外是钢蓝色的星夜,屋里是昏黄的烛光。伊兹这话是出于一种自我否定的坦荡胸怀。她无法跟苔丝当面作对——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心眼儿比榛子大一点儿就都不可能。苔丝能在女性伙伴之间产生异乎寻常的温暖与力量,说来奇怪,这种效果能压倒女性之间常有的瞧不起和不服气的琐碎情绪。

她俩在她身上这里抻了一抻,那里拍了一拍,还在别处轻轻抹了一抹,做完最后的检查之后才放她走了;她终于消失在破晓前珍珠色的晨光中。她俩听见她大踏步前进时脚步踏在冻硬了的路面上铮铮作响。就连伊兹也希望她得胜而回,虽然她对自己的道德并不特别尊重,但也私自庆幸没有在受到克莱尔暂时诱惑时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

克莱尔是在整整一年前跟苔丝结婚的,日子只差了一天;他也是在整整一年前离开她的,日子只差了几天。但是在这样一个干燥的冬季清晨,在这样白垩质的山岭上稀薄的空气里匆匆赶路,去完成这样一项任务,却并不叫她感到灰心丧气。毫无疑问,她出发时梦想的确是赢得婆婆的欢心,把自己的故事向她和盘托出,争取她站到自己一边,把走掉的人弄回来。

不久她已来到那巨大的峭壁边上,峭壁下伸展着土壤肥沃的黑原谷,此时它正雾气朦胧、静悄悄地躺在黎明时的曙色里。山下的空气跟山上不同。山上的空气没有颜色,山下的大气却是一片深蓝。山上是她现在已习惯于在上面劳动的大块土地,每块在一百英亩以上;山下的土地却分得很小,每块不过五六英亩,从山顶望去仿佛网眼一样。山上的景物是泛白的褚色,山下却跟佛鲁姆河谷一样,永远是一片绿色。然而她的忧伤却正是在那峡谷里形成的,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它了。所谓美对于她来说,正如对许多深有体会的人一样,并不在事物本身,而在它所代表的东西。

她不断往西走去,让峡谷总在她的右边,翻过了兴托克山,跨过了连接舍顿阿巴斯和卡斯特桥的大路,沿着道格伯利山和海斯托依山走去,那两座山之间还有一个小谷叫作“鬼厨”。她仍然在高处的路上走着,来到了“手中十字”。那是一根孤独沉默的石头柱子,站在那儿标志着一次奇迹、谋杀或是奇迹式的谋杀曾在那儿发生。她往前再走了三英里便来到了那条名叫长腀巷的笔直的路,那路还是罗马人统治时修的,现在已经荒废。她刚踏上那路便又离开了它,取道一条跟它交叉的小路往坡下走去,走进了一个叫作爱佛什德的小市镇或村庄。此时她已经走了全程的大约一半。她在这儿停了停,第二次吃了早饭,吃得还算开心——是在教堂边一家农舍吃的,没有到“母猪与橡实”客栈去吃,因为她回避那种地方。

她的下一半旅程要取道本维尔巷,经过地势比较平坦的农村。但是随着她和此次“朝拜”的目标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她的信心却越来越减退,此行的任务也变得越来越可怕了。现在她眼里看到的只有她的目标,对周围的景物只觉得一片模糊,因此有时几乎有了迷路的危险。不过,到正午时分,她已在盆地边上的一道栅栏前歇下脚来。爱明斯脱和它的牧师住宅便在盆地里面。

那座方形的塔楼在她的眼里显得很严厉。她知道牧师此时正在那塔楼下面跟他的会众一起做礼拜。她真希望能够想个法子不在礼拜天来。像他那样的好人由于不理解她的苦衷是很可能对选择了礼拜天办事的女人产生偏见的。但是现在她只好硬着头皮前进了。她脱下了走了这么多路的厚靴子,换上了漂亮的漆皮薄鞋,再把厚靴子塞进了距离门柱不远的树篱丛里,以便回来时取用;然后便往山下走去。在她渐渐接近牧师住宅的时候,她那被冷空气冻得红通通的脸儿开始不由自主地变得苍白起来。

苔丝希望能出现点偶然事件对她有利,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牧师住宅前草地上的灌木丛叫霜冻的风吹得沙沙地响,仿佛很难受。她已经像这样竭尽所能打扮到最漂亮的程度了,可她无论怎么想象也难以相信那就是她的亲人们的房子;可是反过来,无论在天性或是感情上却又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能把她和他们分开。她跟他们是相同的:都痛苦,都快活,都思维,都出生,都死亡,死了之后也都一样。

她振作起来鼓起勇气走进了摇转栅栏门,按了按门铃。她以为这一按就再也退不回来了。可是不,她还可以退,因为没有人应门。她还得鼓起勇气再作努力。第二次她又按了铃。这个动作产生的激动加上她步行了十五英里的疲劳使她在等着开门时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腰,把手肘靠在门廊的墙壁上。风太厉害,常春藤的叶子已被吹枯了,吹白了,叶片不时彼此拍打着,刺激着她的神经,使她不安。一张带着血迹的纸片不知从哪家买肉之后的垃圾堆里被风刮了出来,在大门外的路上时起时落。它太轻,无法不飘起来;它又太重,无法飞走;几茎枯草也陪着它飘动。

第二次的铃按得响些,可是仍然没有人来。她于是走出门廊,打开大门走了出来。她虽然还迟疑地望了望那住宅正面,似乎还想回去,在她关上大门时却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她心里老是有一种感觉:人家已经认出了她,下了命令不让她进去,不过是怎么认出来的她却说不清。

苔丝一直走到了街角。能做的她全都做了,但为了不让将来痛苦,她仍然下定决心不回避目前的困难,于是她又折回身去从那房子面前走过,走了很远,把所有的窗户都观察了一下。

啊——答案原来是:全家每个人都上教堂去了。她想起原来她的丈夫说过,他的父亲一向要求全家人都去参加早祷,包括仆人在内,因此回家时大家只好吃冷餐,所以她只需等到礼拜做完就行了。她在这里等一等也不会惹眼。于是她便从教堂门口走了过去,想进入篱巷里。可是等她来到教堂门口时,人们却已开始从教堂里往外面拥,顷刻之间她就陷入了人群之中。

她在爱明斯脱教堂会众的眼里就跟在任何做完礼拜信步回家的乡村小镇的会众眼里一样,是一个普通妇女,一个生客。她加快了步伐沿来时的路往坡上走去,想在它的树篱之间找一个地点歇歇脚,等牧师一家吃完午饭方便的时候再去见他们。她很快便把人群甩到了后面,却有两个还算年轻的男人例外。这两个人正手挽着手快步跟在她的后面。

两人走近时她能听出他们是在认真讨论着问题。她以在这种处境下的妇女的天生敏感听出两人说话的音质跟她的丈夫很相像,原来这就是她的两个大伯子。苔丝忘掉了她的一切打算,一心只怕在这种心绪不宁、没有做好跟他们见面的准备时叫他俩赶上,因为她虽然觉得他们并不认得她,却也本能地害怕他们的注意。他俩的步子越快她便也走得越快。他俩显然是打算在进屋吃饭之前作一次短途快速的散步,让已经冻僵的脚暖和暖和,因为他们才做了一个很长的礼拜下来。

上坡时只有一个人走在苔丝前面,很像是个上等人家的姑娘,她也许有点惹眼,因为她带了几分故作高傲、一本正经的样子。在苔丝几乎赶上她的时候,她的两个大伯子也赶了上来,走到了她的背后。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不过他们的话并不特别叫她感兴趣。后来其中一个认出了前面的小姐,便说:“墨茜·常蒂就在前面,我们赶上她去。”

苔丝知道这名字。她就是那个两家父母都有意让她成为安琪儿的终身伴侣的人,若不是苔丝插了进去,他此时说不定已经娶了她。而且,即使她事先没听说过此事她也马上就会明白的,因为她一个大伯子正说道:“啊,可怜的安琪儿,我每一次见到这个可爱的姑娘都不禁要为他惋惜——他竟然莽里莽撞地娶了个挤奶的姑娘,把自己给断送了。这事显然有点奇怪。我不知道她跟他会合了没有;但是几个月以前我得到他的信时,她还没有去。”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讲。我跟他之间的隔膜是从他那些奇怪的想法开始的;而这桩有欠思考的婚姻似乎让他跟我完全断绝了。”

苔丝更加放快了速度,往那漫长的山坡上走去,她若硬要抢在他们前面是难免不引起注意的。他们终于赶上了她,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仍然在前面的那位小姐听见了脚步声,转过身来,三人彼此打了招呼,握了手,便一起往前走去。

他们立即走到了山坡顶上。很明显,他们本来就打算把那里作为散步的终点,于是三人便放慢了脚步往栅栏门走去——一个小时以前苔丝就是在那儿歇了脚,观察过这座小镇,然后才下山的。

三人谈着话,一个当牧师的哥哥忽然用他的雨伞在树篱里仔细地拨拉了一会儿,把个什么东西钩了出来。

“这儿有一双旧靴子,”他说,“我猜是哪个过路的人扔掉的。”

“大概是个骗子吧,想赤着脚走到镇上去引起我们的怜悯呢!”常蒂小姐说,“是的,肯定是的,因为这是双质地很好的靴子——一点也没有磨损。干这样的事真缺德。我把它拿回去送给穷人穿吧!”

发现那靴子的卡斯贝特用手杖的钩子为她钩了起来;这样,苔丝的靴子就给他们没收了。

把这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苔丝戴着毛线面纱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随即转过身来看见刚做完礼拜的那三个人拿着她的靴子离开了栅栏门,下了山。

我们的女主角只好继续往前走去。眼泪,使她双眼模糊的眼泪,嗒嗒地顺着脸颊落下。她自己也明白:硬要把这个场面看做是自己的毁灭完全是一种冲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多愁善感。但她仍禁不住要那么想。她缺少自卫能力,无法否定这种不吉利的兆头。现在要回到牧师住宅去已成了无法设想的事。安琪儿的妻子几乎觉得自己是个揶揄嘲弄的对象,被几个超级高雅的教士赶到那山坡上来的。尽管对她的伤害是无意中造成的,她也确实有些不走运,因为她遇见的是两个儿子,而不是父亲。父亲虽然狭隘却有十分淳厚慈祥的天性,不像两个儿子那么呆板而刻薄。她重新想起她那双满是尘土的靴子时,几乎要为它们所遭到的恶作剧式的戏耍而感到难受,同时也为靴子的主人的走投无路而伤心。

“啊!”她说,仍然叹着气,怜惜着自己,“他们哪里会知道我之所以穿了那双靴子走这段坎坷不平的路不过是为了保护这双鞋罢了,这是他给我买的鞋——不——他们是不会懂得的!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这件漂亮的袍子的颜色也是他替我挑选的——不——他们哪里会知道!不过,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是不会关心的,因为他们连对他也漠不关心呢,可怜的安琪儿!”

然后她就为她所挚爱的人感到悲哀——其实给她带来后来的种种不幸的正是那人判断事物的传统标准。她继续往前走,却没有意识到她平生的最大不幸正是这种女性的怯懦。她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根据儿子的表现误会了父亲。如果说不在绝境中的人们那种微妙的心灵创伤无法引起克莱尔老先生和老太太的兴趣或同情的话,她目前的状态却正是最能唤起他们的同情的,因为他们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对山穷水尽的人们捧出自己的心。在他们忙于挽救税吏和罪人的时候,往往忘记其实也可以为文士和法利赛人的痛苦说几句话[27]。而他们的这种缺点和局限性此时倒正可以为他们的媳妇做个引见,让她获得老人们的爱,因为她也是一个典型的失足者。

这样,她又开始了回程的跋涉。她来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却深信她一生中的转变点即将出现。但是她这一趟旅行显然并没有带来什么变化。现在她已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回到那饥饿的土地上去干活,直干到能再次鼓起勇气去叩牧师住宅的门为止。这时她倒对自己产生出兴趣来,在回去的路上她竟掀开了脸上的面纱,仿佛要向世界表示:她毕竟还可以露出脸来,而墨茜·常蒂却做不到。但是她在掀开面纱时却又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说,“没有谁会爱它的,没有谁会看它的。像我这样一个叫人抛弃的妇女,好看不好看,谁还会注意呀!”

回程的路上她不像是在走路,而像是在信步漂泊。活力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了,只有个方向。那漫长烦人的本维尔巷使她感到筋疲力尽,每见了一道栅栏门或里程碑她都要靠一靠,歇一歇。

她一直没有进过屋子,走了七八英里,下了陡坡,来到了爱佛什德村(或小镇)。早上她曾在这里吃过早饭,那时她还满怀希望,跟现在多么不同啊!她又来到教堂边那个农舍坐了下来。那屋子几乎就在村子尽头。农妇从食品橱为她取牛奶时她望了望街道,却发现那里几乎是空无一人。

“大家都做晚祷去了,我猜想是吧?”

“不,亲爱的,”老太婆说,“时间还早呢,还没有打钟。他们都到那边仓库里听讲道去了。在早祷和晚祷之间有一个美以美教徒在传道。据说是个很不错的、火热的基督徒。不过,上帝啊,我是不会去听他的!布道台上的正规布道已经够我听的了。”

苔丝随即进了村子。她的脚步声在村舍之间回响,仿佛是在死人的国度里。在靠近镇子正中的地方她的脚步的回声受到了其他声音的干扰。她见那仓库就在路边不远,便估计那就是布道人的声音。

他的声音在平静清澈的空气里十分清楚,虽然她还在仓库没有门的一面,却已能听清他的字句了。那布道词是属于极端的唯信仰论[28]的类型,讲的是圣徒保罗神学所阐述的信仰便是正义的理论。布道人以生动的热情论述了狂信主义者的那些一成不变的理论。布道的方法完全是口若悬河的背诵,因为他分明没有雄辩家的技巧。苔丝虽然没有听到布道的开头,却从其中一再重复的部分听出了他的内容:

无知的加拉太人哪,耶稣基督钉十字架,已经活画在你们眼前,谁又迷惑了你们呢?[29]

苔丝站在后面听着。她越来越感兴趣了,因为她发现布道人的理论跟安琪儿的父亲的观点相同,只是形式更为强烈一些。在布道人开始详细讲述起自己的精神历程时,她不禁更感兴趣了。他讲起他的那些观点是怎么来的。他说他当初原本罪孽深重,对什么都嗤之以鼻,曾经跟无法无天的人、荒淫无耻的人一起过过放荡的生活,但是有一天他却醒悟了过来。从人力的方面讲,让他醒悟的是一个曾受到他粗暴侮辱的教士。那教士临离去之前的一番话落到了他的心里,在那儿生了根,最后由于上天的恩惠使他转变了,成了大家现在看到的样子。

但是比他那学说更使苔丝吃惊的却是他的声音。那分明是阿历克·杜伯维尔的声音,尽管似乎不可能。她带着痛苦的悬念绷着脸绕到了仓库前部,走了过去。冬季的低斜的太阳直射在这一面的入口处。那里有两道门,一道门开着。阳光照射进来,落在打麦场上的布道人和听众身上。那地方北风吹不到,他们都很舒服。听讲的全是村民,其中也有她在那难忘的时刻曾经见过的提红色油漆桶的人。但是她的注意力却在那中心人物身上。那人正站在几个粮食口袋上,面对着听众和大门,下午三点钟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从苔丝听清楚他的话句起就在她心里逐渐产生的一种使她沮丧的奇怪想法竟然是事实: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当初诱奸了她的那个人。

注释

[1] “合欢宴”:原文为Agape,还有“自发而利他的爱”的意思,这里大约双关。——译注

[2] 这几句诗引自A.C.史文朋的诗剧《在卡里顿的阿塔兰塔》中的合唱:《并不像天崩地裂之时》。——原注

[3] “你是个并没有犯多大的罪……”:见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第五十八行。——原注

[4] 西妥寺:西妥教团的寺庙。西妥教团是本尼狄克派的一支,1098年建于法国勃艮第省的西妥,故名。——译注

[5] 槲寄生:一种寄生植物,以寄生在橡树上的为最好。叶黄绿色,开浅黄花,结带蜡光的白色小果。西俗常用作圣诞节装饰,且任何姑娘一站在槲寄生下别人都可以吻她。克莱尔把槲寄生挂在苔丝床上显然有这个意思。——译注

[6] 见R.布朗宁诗《炉边》第二十九节第二行。——原注

[7] “宁愿忍受……”:见莎士比亚悲剧《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场。——原注

[8] 这话见《圣经·箴言》第十四章第十节:“心中的苦楚自己知道。愚昧人的愚妄乃是诡诈。”——原注

[9] 灵肉消亡:原文为annihilation,指一种灵魂与肉体都消灭的状态,原为神学术语。——译注

[10] 参孙活动身体:见《圣经·士师记》。参孙受妓女大利拉欺骗被剃去头发,失去了神力,被捆了起来,醒来后还不知道,说:“我要像前几次出去活动身体。”——原注,译注

[11] 原诗是R.布朗宁的Pippa Passes第一部(i)晨,二二七—二二八行:上帝高踞在天庭——/全世界一片和谐!——原注

[12] 这乡下人不了解历史,把时间弄混了。罗马人入侵英格兰是一世纪中期的事,传说中的杜伯维尔跟随征服者威廉入侵英格兰则在十一世纪,在罗马人之后一千余年。——译注

[13] 菲尔茨博物馆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其中有菲尔茨(1806—1865)的绘画。冉·万·比尔斯(1852—1927),比利时风俗画家。——原注

[14] 异教徒道德家指罗马皇帝马尔卡斯·奥瑞尼乌斯·安东尼乌斯(121—180),在位期为161年—180年。他是个斯多噶派哲学家,主张服从理智,追求道德,不受感情支配。——译注

[15] 拿撒勒人:指耶稣。这句话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七节。——原注

[16] 这话来自《圣经·马可福音》第一章第四十六节。拿撒勒是耶稣住的地方。腓力告诉拿但业说,他们已找到了先知们写到的人,拿但业不信,说:“拿撒勒还能出什么好的吗?”但是他随即见到了耶稣。克莱尔太太这种想法有相信奇迹会出现的意思。——译注

[17] 西方传说中的有翅膀的小爱神,他的箭射中谁,谁就堕入情网。——译注

[18] 本文引自《圣经》中文本,其中“她”字都用的“他”,为适应现在的读者习惯改为“她”。——译注

[19] 克莱尔接嘴的几句话是摹仿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中试金石的公式:“喏,要是你从来没有到过宫廷里,你就不曾见过好礼貌;要是你从来没有见过好礼貌,你的举止一定很坏;坏人就是有罪的人,有罪的人就该死。你的情形很危险呢,牧人。”(第三幕第二场)——原注

[20] 毗珥山顶的先知:指先知巴兰。摩押人的王巴拉克四次要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因为以色列人侵入了他的国土。但巴兰接受了上帝的旨意,四次宣布以色列人是受到祝福的,摩押人要遭到失败。见《圣经·民数记》第二十二—二十四章。——原注,译注

[21] 黑色的忧患:来自罗马诗人荷拉斯的《颂歌》第三章第一节第四十行。原文是“post equitemsedetatraCura”(黑色的忧患正骑在骑士的身后)。——原注

[22] 此语见《圣经·传道书》第一章,是大卫的儿子所罗门的话。“虚空的虚空,”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原注,译注

[23] 引自A.C.史文朋的《诗歌与民谣》中的Fragolleta第四十一—四十五行。——原注

[24] 希贝丽(Cybele)原是小亚细亚古代弗利吉亚传说中的母性女神,希腊人认为她就是里亚(Rhea)。里亚是众神之王宙斯、海王普赛顿、冥王海地斯等神的母亲。希贝丽有许多乳房,是养育力的象征。——译注,原注

[25] 圣母节:在每年的三月二十五日。按基督教传统是天使迦百列向圣母马利亚报喜她即将生耶稣的日子,又称天使报喜节。——译者。

[26] 两个玛利都是《圣经》人物。一个是詹姆士和约西的母亲玛利,一个是玛利·抹大拿。耶稣曾从后者身上驱出了七个魔鬼(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二节)。耶稣上十字架时两个玛利都在场,三天后耶稣复活她俩也在场(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六十一节及二十八章)。——译注

[27] 见《圣经·马可福音》第二章第十六节:“文士和法利赛人见他跟税吏和罪人一起吃喝,便对他们的门徒说:‘他同税吏并罪人一同吃喝吗?’”文士和法利赛人的罪过是太拘泥于法律的字句。——原注

[28] 唯信仰论:又译“道德废弃论”。一种基督教的神学理论,相信只有依靠信仰,灵魂方能得救,不必服从道德规范。——译注

[29] 《圣经·加拉太书》第三章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