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内心里是不赞成小约翰的这种气质和这种发展的。
他过去曾经不顾一些惊慌失措的小市民摇头抗议而把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娶回家来,因为那时他觉得自己性格坚强,不为人所左右,可以容许自己的这种更风雅的、不同凡俗的趣味表露出来,而不伤害他作为一个市民的聪明才干。然而如今他这个盼望这么久才得到的子嗣,这个在外表和形体上仍然具有这一家族那么多特点的继承人,竟然会完完全全秉承了母亲方面的气质。他本来希望这个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更顺利更豪迈地发扬他自己的终生事业,然而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个孩子不但对他有责任在其中活动和生活的那种环境格格不入,甚至对他的父亲也很疏远冷淡。难道这一切竟要成为事实吗?
直到目前为止,盖尔达的提琴演奏和她那对为他所热爱着的奇异的眼型,她的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以及她的整个奇异的风姿情调是一致的。对于托马斯来说,这也是她的令人迷恋之处,更增加了托马斯对她本人的倾倒。可是现在托马斯却不得不看到,这种与他本性相背的对音乐的热爱,在这么童稚的年代就完完全全把他儿子抓到手中了。这种对音乐的热爱已经成为一种和他敌对的势力,阻挡在他和这个孩子中间了。而这个孩子,他本来是希望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一个性格坚强,思想实际,对外界的物质、权力有强烈进取心的人。在目前这种令人困扰的环境里,这种敌对力量对布登勃洛克是个极大的威胁,仿佛竟要把他变成家中的一个陌生人似的。
盖尔达和盖尔达的朋友费尔先生沉湎于其中的音乐,他无法接近;盖尔达在一切有关艺术的事物上的那种孤高、苛刻的态度更是非常残忍地增加了他接近音乐的困难。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对于他这一家人来说,音乐是这么一种完全陌生的东西,然而只有到现在他才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祖父在闲暇的时候喜欢吹吹笛子,他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一听到优美的旋律,就感觉很悦耳,不论这个旋律是优雅的,是沉思凄凉的,还是活泼愉快的。但是他只要把自己这种对乐曲的爱好一说出口,盖尔达就要耸耸肩膀,带着一副怜悯的笑容说:“你真是的,朋友!这样没有音乐价值的东西……”
他恨这个“音乐价值”,恨这个词,对他说来,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只是冷酷和傲慢。有时当着汉诺的面,他被迫进行某些抗辩。遇到这种情形,他曾经不止一次怒喊起来:“啊,亲爱的,你动不动就谈‘音乐价值’,我可觉得这只不过是件狂妄自大、淡而无味的东西!”
盖尔达反驳他说:“托马斯,你永远不会理解,音乐作为一种艺术你是任何时候也不会理解的。你虽然有智慧,却体会不到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在别的事物上你很容易就辨别出什么是庸俗的,独独在音乐上,你缺乏这种鉴别力……但是这种鉴别力偏偏又是了解艺术的准绳。你对音乐的趣味远不能与你对其他事物的需求和见解相比,只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对音乐是多么外行。音乐里使你高兴的是什么呢?是某种庸俗无味的乐观主义的东西。如果这东西是写在一本书里的话,你一定会恼怒地或者讥诮地把这本书抛在墙角里了。希望还没有勃起就急急地得到实现……意愿刚刚崭露就迅速地、毫不费事地予以满足……这就是华美的旋律,可是世界上有什么事是这样的呢?……这只是空洞肤浅的理想主义罢了……”
他了解她,他懂得她说的话。但是在感觉上他不能跟着她这种思想走;他不能了解,为什么那些使他振奋,使他感动的优美旋律是空虚、浅薄的,而那些他听来是枯涩、混乱的反而具有最高的音乐价值。他仿佛站在一座庙宇门前,盖尔达毫不容情地拒绝他踏进这里的门槛……他痛苦地望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消失在里面。
他满怀忧虑地觉察到他和小儿子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但是他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这种忧虑。他又怕人误会他在有意讨这孩子的欢心,觉得这对他是一种可怕的屈辱。一天里他能和孩子见面的余闲时间确实也非常少,只有吃饭前后的时间能跟这孩子谈上几句话,他的态度常是在殷勤关切中又带着几分不使孩子丧胆的严峻。“喂,小家伙,”他说,一面拍了两下孩子的后脑勺,随后坐在他的旁边,在自己的妻子的对面,“怎么样啦?干了些什么事?念书啦?……钢琴也弹了?很好!可是也不要弹得太多,不然咱们对别的东西就没有兴趣了,等到复活节的时候,又要整天坐冷板凳了!”汉诺怎样对待他这一番表示亲热的话呢,怎样回答他呢?他紧张而焦灼地等待着,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一丝也没有泄露内心中的这种忧虑。最后,当那个孩子只是用他那罩着一圈阴影的棕黄色大眼睛向他这边投射过来羞涩的一瞥,而且那目光甚至连他的脸也没射到,当汉诺只是一语不发地把头埋在盘子上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痛苦地抽搐到一起。虽然如此,他仍然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如果对于孩子的这种羞怯笨拙也要担心,那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他做父亲的职责是要趁这片刻团聚的机会,趁吃饭中间一点空隙,譬如说,利用换餐具的时候,跟孩子谈几句话,考一考他,测验一下他对现实事物的一些常识……咱们城有多少居民啊?有几条街从特拉夫河畔通到城市的上区啊?咱们家的几个粮栈都叫什么名字?答案要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是汉诺一声也不吭。并不是想跟父亲赌气,并不是有意让父亲伤心,只是这些事情,什么居民呀,街道呀,甚至粮栈,平常对他只是一点不关痛痒;一升格作为测验的题目,就引起他无限厌恶。在问这些问题以前,他也许本来非常活泼,也许还跟父亲随便在谈什么话,只要谈话稍微带有测验的性质,他的情绪就立刻降到冰点,一切抵抗能力整个化为乌有。他的眼睛潮润起来,小嘴挂上一副沮丧的神情,对父亲这种没有先见之明,心中又是苦恼又是怨恨。爸爸本来应该知道,这种试验没有什么好结果,只不过是使这一顿饭不欢而散而已。他眼泪汪汪地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伊达触了他一下,小声告诉他街道和粮栈的名字。可惜她只是白费心机,一点用也没有!她不了解他。其实这些名字他是知道的,至少一部分名字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满足一下爸爸的愿望也并不是难事。可是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悲哀在阻挡着他这么做……这时从父亲那边传来了一句严厉的话,传来一记用叉子敲击插刀架的声音,把他吓得一哆嗦。他向母亲和伊达看了一眼,试图开口说话,可是头两个字就被啜泣声闷回去了:他说不下去。“算了!”议员生气地喊道,“别说了!我根本不想听了!你用不着回答了!你就这样做一辈子哑巴,做一辈子呆子吧!”于是这一顿饭大家都在沉默不语、郁郁不欢中吃完。
当议员想到汉诺热衷学习音乐而忧心忡忡的时候,他引以为据的就是汉诺的这种怯懦梦幻的性格,这种喜欢啼哭,这种毫无生气、毫无精力。
汉诺的身体一向非常娇嫩。特别是他的牙齿,一直是许多灾病、痛苦的根源。生长乳牙带来的高烧、抽风几乎断送了性命,以后他的牙龈动不动就发炎、长脓包,总要永格曼小姐等到了火候的时候用大头针挑开。现在到了换牙的时候,他受的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那痛苦几乎不是汉诺所能忍受的。常常就是因为牙痛,害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昏沉中轻声呻吟、啜泣。从表面上看,他新长出来的牙跟他母亲的一样,美丽洁白,可是实际上它们非常脆弱、不结实,而且生得不整齐,前后交错。为了补救这一缺陷,小汉诺不得不让一个可怕的人打进他幼小的生活圈子里面来:布瑞希特先生,在磨坊街开业的牙医生布瑞希特……
这个人的名字听去就像那个使人不寒而栗的声响,像拔掉齿根时拉呀、锉呀、敲呀,从牙床上发出的那种吱吱拉拉的声音。当汉诺在布瑞希特的候诊室里,蜷缩在忠实的伊达·永格曼对面的一张靠椅里,一边闻着这间大屋子的刺鼻药味,一边看着画报,提心吊胆地等着牙医生站在手术室门前的一声既客气又可怕的“请”字的时候,这个声响足以使汉诺的那颗小小的心脏缩成一团……
但是这间候诊室也有一种吸引力,有一种奇怪的引起人兴趣的东西,那就是一只五彩羽毛的鹦鹉。这只鹦鹉生着一双恶毒的小眼睛,蹲在墙角的一只铜鸟笼里,不知道为什么起名叫犹塞夫斯。它总是用老太婆的怒吼的声音说:“请坐……马上就来……”虽然在当前的情形下,它这种话倒像是恶意的嘲讽,可是汉诺对于这只鸟却怀着一种又爱又怕的感情。一只鹦鹉,一只五彩羽毛的大鸟,名字叫犹塞夫斯,而且会说话!它不是一只从魔术林里,从伊达在家里常念的格林童话中的魔术林中逃出来的鸟吗?……此外还有布瑞希特先生开门时说的那一声“请”字,犹塞夫斯也不住嘴地模仿,而且声音那么情急迫切,弄得汉诺走进手术室,在窗前牙钻旁边的一张非常不舒适的大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然笑个不停。
讲到布瑞希特先生本人,他的一副尊容和犹塞夫斯也差不多:他那花白的上须上面同样钩着一只又硬又弯的鼻子,正如同鹦鹉喙一样。最糟糕的,甚至可以说最可怕的是:他非常神经质,由于自己的职业而不得不使别人忍受的折磨,他自己却忍受不了。“我们一定得拔除,小姐。”他对伊达·永格曼小姐说,脸色发白。汉诺这时圆睁着大眼,浑身冒冷汗,既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走,心情就同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模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布瑞希特先生袖子里揣着钳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这时就会发现在这位牙医生的秃脑门上也冒着一滴滴汗珠,而且他的嘴也同样因为恐怖而扭曲着……当这一可厌的医疗程序过去以后,汉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睛里含着两汪眼泪,脸痛苦得变了形,把嘴里的血吐到他旁边的一只蓝盆里;布瑞希特也不得不在旁边坐下,一边揩拭脑门上的汗水,一边喝几口水……
人们告诉小约翰说,这个人做的是对他有好处的事,这样做就可以使他不受更多、更大的痛苦。但是当汉诺把布瑞希特先生让他受的这种痛苦和这种痛苦带给他的显著好处比较起来,前者显然比后者分量重得多,因此想来想去他只能把这些次到磨坊街看医生算作那些白受罪而丝毫无益的最最倒霉的事。为了给智齿腾地方,必须把刚生出来的四颗美丽、洁白、仍然完好无缺的臼齿移去;为了不使这孩子体力消耗太过,决定要进行四周。多么长的时间!这种无休止的折磨,简直无法忍受!头一次的刑罚弄得人精疲力竭,元气还没有恢复,下一次酷刑早又把恐怖的阴影投过来。当最后一颗牙齿拔掉以后,汉诺病倒了八天,这正是由于体力损耗太过的缘故。
牙病不但影响了他的心绪,也影响了他身上某些器官的机能。由于咀嚼不便,就引起了消化不良,进一步又引起了胃炎。胃病又影响了心脏的正常搏动,汉诺有时心跳过快,有时相反地又跳动得不够。此外还有眩晕症,还有那有增无减的、格拉包夫医生称作Pavor nocturnus的奇怪的病症。没有一天夜里小汉诺不从梦中惊醒一两回,绞着手、惊骇莫名地喊叫救他、饶恕他这类的胡话。听起来就仿佛发生了一件极端恐怖的事,仿佛他被投在火堆里,或者别人要掐死他似的……第二天清早,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格拉包夫医生的治疗方法是每天晚上让他喝一杯覆盆子汁,可是这一点效用也没有。
汉诺所受的这些疾病的缠扰以及种种痛苦自然而然地使他在非常幼小的年龄就懂得了许多事理,使他变成一个人们通常称作为早熟的人。固然,或许是由于他生就的高雅的风格吧,这种早熟并不常常显露出来,而且即使显露出来,也并不醒目,但是有时它仍然以一种忧郁的高傲形式表现出来……譬如当家里什么人或者是布来特街的布登勃洛克小姐问他:“你怎么样啊,汉诺?”他只是无所谓地略微一撅嘴,那在蓝海军服的翻领遮盖下的肩膀一耸,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你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汉诺满不在乎地坦白回答。这种坦白说明汉诺心中有更严肃的事情,对这种事他根本不屑于说谎。
“不喜欢?哎呀!可是一个人一定要学习啊——一定要念书、写字、做算术……”
“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小汉诺把人家的话补充上。
不,他可不喜欢上这种老学校,不喜欢上这种有十字回廊和哥特式屋顶教室的曾经附属于修道院的学校。他常常因病缺课,即使在课堂上也完全心不在焉,因为他不是在冥想某一和声联音,就是在思索他从母亲和费尔先生那里听来,但是还未弄清楚的某一乐曲的奇妙音律。这些事自然不能使他在学习上有什么进步。而对那些在低年级教课的助理教员和师范学校学生,由于他们出身低微、知识浅陋、衣着也不整饬,汉诺除了提心吊胆害怕惩罚以外,暗地里还怀着一种轻蔑的感觉。数学教师蒂特格先生,一位穿着满身油渍的黑外衣的小老头,早在已经故世的马齐路斯·施藤格时代就在校任教。这个人的眼睛斜得特别厉害,为了想矫正这一缺点他戴着一副仿佛船舱玻璃似的又圆又厚的大眼镜。这位蒂特格先生每次上课都警诫小约翰说他父亲当年学算术多用功、多聪明……蒂特格先生咳嗽得非常厉害,总是把讲台上吐满了痰。
汉诺和他的小同学一般说来是非常疏远的,只有一层泛泛的关系,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却从一开学起就和汉诺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这个孩子虽然出身于贵族家庭,外表却很邋遢,是一个姓摩仑名叫凯伊的伯爵。
这个孩子身材和汉诺差不多,穿的不是汉诺穿的那种丹麦水手服,而是一件褪了色的褴褛的衣裳,这里那里缺个纽扣,屁股上补着个大补丁。衣服的袖口非常短,两只手露在外面,手上好像沾满了泥土,永远是灰溜溜的颜色。但是这双手生得很小,特别纤秀,手指细长,指甲尖尖的。他的头和手很相配,头发虽然不梳理,也欠整洁,但是五官却生来无一不带着一个出身于高贵、纯净血统的人所具有的种种特征。他的棕黄色头发随随便便地从中间一分,向后面掠去,露出石膏一样洁白的脑门,脑门下面是一双明亮的淡蓝色眼睛,眼光又深远又锐利。颧骨略微嫌高,鼻梁很窄,稍微弯着一些,鼻翼很娇嫩,整个这只鼻子和他的上唇稍稍上翘着的嘴一样,从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显示出他的性格来了。
开学以前汉诺·布登勃洛克就有两三次瞥见过这个小伯爵。那是他和伊达从城门出去上北边散步的时候。在城外很远,几乎快到第一个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小农庄,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庄,连名字也没有。举目望去,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粪堆、几只鸡、一个狗窝和一座寒酸的、和普通农舍相仿的建筑物,红色的屋顶一直斜搭到地面上。这就是农庄主人的住宅,凯伊的父亲艾伯哈尔德·摩仑伯爵就住在那里。
这位老伯爵是个怪人,他与世隔绝地住在自己的农庄里,以养鸡、养狗、种植蔬菜为业,很少抛头露面。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一双翻口长筒靴,一件绿色粗羊毛短上衣,光着头,生着像童话人物似的一大把灰白色长胡子。虽然一匹马也没有,手里却老是拿着一根马鞭,浓密的眉毛底下一只单眼镜深嵌在眼窝里。除了他和他的儿子以外,在这个国家里再也找不到第三位摩仑伯爵了。这个过去曾经富贵、兴旺、煊赫一时的家族丁口越来越衰微,已经快要绝宗断嗣了,活在世间的家族成员另外只有小凯伊的一位姑母。这个人和凯伊的父亲早已断绝了往来,她用一个标新立异的笔名写小说,发表在专供家庭阅读的刊物上。提起艾伯哈尔德伯爵,人们常常想起他的一件轶事来。当他迁居到城外这所小农庄去以后,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避免小偷、乞丐之流的骚扰,他在自己低矮的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寓只住有摩仑伯爵一家。本宅无任何需要,不购买任何物品,也无任何钱物施赠。”直到这块牌子发生了作用,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以后,他才把牌子摘掉。
小凯伊自幼丧母——伯爵夫人早在生他的产褥中死去,家务现在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操持——像一只没人管的小动物似的在鸡犬群里长大。汉诺·布登勃洛克最初看见他也是在这里——从远处,怯生生地看着他。他像一只小兔子似的在白菜地里跳来跳去,跟一群小狗滚成一团,在地上翻跟头,把母鸡吓得咯咯乱叫。
以后汉诺在教室里又看到了他,最初这位小伯爵的粗野外表一定还使汉诺感到羞怯畏缩。但是不久以后,出于他观察人的准确本能,他就胸有成竹地不再计较这人的邋遢外表,而是全神贯注在这人白净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和那带着一种愤怒神情冷冷地望着一切的细长的淡蓝色眼睛上——在所有的同学中,汉诺单单对这个伙伴产生了极深切的爱慕之情。虽然如此,由于他天性怯懦,并没有勇气首先提出交朋友的要求,如果不是小凯伊的冒失脾气,说不定两个人一直不会要好。一点不错,凯伊接近汉诺的那种热情和速度,最初甚至使小汉诺有一点惧怕。这个放任的小家伙以这样的火热、这样猛烈进攻的男子气概来讨另外那个沉静的、衣着华美的汉诺的欢心,弄得后者简直完全失去了抗拒能力。固然在功课上他对汉诺也帮不了什么忙,因为九九表对于他的野性难驯、海阔天空的思想正如同对小布登勃洛克的梦幻的、心不在焉的思想似的,同样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却把自己的全部家私一件件地都送给了汉诺,什么玻璃球呀,木陀螺呀,甚至还送给他一把弯曲的铅皮小手枪,虽然这是他的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休息的时候,他拉着汉诺的手给他讲自己的家,讲家里的小狗和母鸡。中午,虽然伊达·永格曼老是拿着一包奶油面包在校门外等着,准备带着她照管的人去散一会步,凯伊却永远要陪着他走很长的一段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家里人管小布登勃洛克叫汉诺。从他知道这个亲昵的名字那一天起,他便再也不用别的名字招呼他的朋友了。
有一天他要求汉诺不到磨坊街去散步,而到他父亲的农庄上去看一看刚生下来的小豚鼠。这两个孩子提出这个要求,永格曼小姐最后也答应了。他们向伯爵的领地游荡去,参观了粪堆、菜园、鸡、狗和豚鼠,最后走进房子里。在一间低矮的、地板和房基一般平的长屋子里,艾伯哈尔德伯爵孤独而傲慢地坐在一张粗笨的桌前看书。看见了来客,他非常不客气地问他们来做什么……
从这以后,孩子们再也说不动伊达·永格曼做第二次访问了。她固执地主张,如果两个孩子想在一起的话,最好是凯伊到汉诺家里去。结果这位小伯爵有机会第一次走进他朋友家的豪华住宅里。他虽然带着无限惊异,却并不害羞。从这以后,他到汉诺家走动得越来越勤,只有在冬天大雪阻路的时候,为了下午不再走一段很长的回头路,他才不像平常那样到汉诺·布登勃洛克家消磨两三个钟头。
他们坐在三楼的宽敞的儿童室里一起做学校作业。他们需要解很长的算术题,要把石板的两面写满多种加减乘除的式子,最后的答案是一个很简单的零——如果不是零,那么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就需要找了又找,直到把那个可恶的小野兽找出来,加以消灭为止;只希望这只野兽不要藏在最上面,不然的话,就差不多需要把整个一道题从头到尾再写一遍。做完了算术还要练习德语语法,要把比较级学习纯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把练习题写下来,譬如什么“角质透明,玻璃更透明,空气最透明”等等。以后再把听写本子拿到手里,研究一些充满了陷阱和圈套、故意把人引入歧途的句子。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们就把东西收拾起来,坐在窗台上,等着伊达给他们念故事书。
这个好人儿给他们念《白雪公主》、《学习发抖》、《古怪的姓》、《莴苣》和《青蛙王子》等故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有耐性,眼睛半闭着,因为这些故事她一生不知念过多少次,几乎都能背出来。虽然如此她还是用手指蘸着唾沫机械地一页又一页地翻着书。
但是这种消遣后来却产生了一件引人注意的事:在小凯伊的心里渐渐浮现、成长起一种欲望,他要把书合起来,自己说点什么。由于书中的故事他们渐渐地都听熟了,而且伊达有时候也要休息一会儿,所以凯伊这样做倒是非常受欢迎的。凯伊编的故事最初很短,也很简单,但是后来越来越离奇,越来越复杂,而且因为这些故事并不是纯粹出于幻想,而是和现实糅合起来的(他把现实蒙上一层荒诞怪异的光辉),所以听起来也就越能引人入胜……汉诺特别喜欢听的是一个魔术师的故事。这个魔术师很邪恶,但是本领高强。他把一个名字叫犹塞夫斯的英俊王子变成一只五色羽毛的鸟养在笼子里,又用他的邪恶的法术折磨所有的人。但是在远处一个地方,一位身负重任的英雄已经成长起来了,不久他就要率领一支鸡、犬和豚鼠组成的大军,勇敢地前来讨伐,宝剑一挥,破除了魔术师的法术,把王子和所有的人,特别是汉诺·布登勃洛克拯救出来。当犹塞夫斯解脱了魔法以后,他还要回到他的国家里去做国王,那时汉诺和凯伊也都要做起大官来……
布登勃洛克议员走过儿童室,有时候也看到这两个朋友坐在一起。他并不反对这种来往,因为很容易看到,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彼此都有好处。汉诺会使凯伊变得温柔、驯顺、举止文雅,因为凯伊从心里喜欢汉诺,对他温存体贴,羡慕他生着一双雪白的手。因为汉诺的缘故,他也肯俯首帖耳听任永格曼小姐用刷子和肥皂修理自己的手。另一方面,当汉诺从小伯爵那里沾上一点活泼和野气,那正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布登勃洛克议员很清楚地看到,汉诺一直受女人的护理,这对激励、发展他的大丈夫气概是不适宜的。
伊达·永格曼伺候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已经三十多年了,她的忠实和舍己为人的精神实在是用金子也买不到的。汉诺的上一代人就受过她废寝忘食的照管、抚育,而汉诺更是一直被她捧在两只手掌里。她对汉诺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把他爱得和偶像一样。她天真地、固执地相信汉诺在世界上处于一种绝对优越的、享有特权的地位,这种信仰甚至常常到了可笑的地步。只要什么事一牵涉到汉诺的利益,她就一切脸皮都不顾了。那程度实在令人吃惊,有时甚至使人感到不愉快。譬如说,她带着他在糖果店买甜食,她总是一点不客气地把手伸到柜台里东挑西挑,最后给他找出一块最可心的糕点。可是钱她却不给——难道给汉诺吃东西,店主还不感到增光吗?遇到橱窗前边围满了人的话,她总是用她的西普鲁士方言客气而坚决地让人家给她家小少爷腾出个地方来。是的,他在她的眼睛里是这样与众不同,她简直找不到另外一个孩子配得上接近他。至于说到小凯伊,那只是因为两个孩子的相互要好比她的不信任感更强,另外也许那孩子的伯爵头衔把她打动了。但是如果是在磨坊水坝散步,当他们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的时候,一遇到别的孩子随着伴护人走到他们跟前,永格曼小姐却总是几乎马上就站起来——不是说时间晚了,就是说风太大,总之,找一个借口,急急忙忙离开那里。这种种借口很可能引起小约翰的想象,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是害瘰疬就是“流臭水”——只有他是个例外。他本来就缺乏接触陌生人的勇气,本来就扭捏局促,这件事对他这种脾气的改正显然没有什么好处。
这些细节小事布登勃洛克议员是不知道的,但是他却看到,他的儿子由于天性和外界的影响,目前决不是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他能把这个孩子的教育接过手来,时时刻刻影响这孩子的气质,那该多么好啊!然而他没有做这件事的时间。他非常痛心地看到他偶然做过几次尝试,不但结果惨败,而且使父子的关系变得更为疏远,更加冷淡起来。他的脑子里浮现起一幅图画,他希望按照这幅图画来塑造他的孩子:这就是汉诺的曾祖父,他自己从儿时起脑子里就深深印着这个人——脑筋清楚、乐观、单纯、风趣,也有毅力……难道汉诺不能成为这样一个人吗?难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吗?为什么不可能?……如果他能把对音乐的热情压抑下去,放弃掉就好了!音乐使这个孩子对现实生活陌生,对于他的身体健康没有好处,把他的全部精神活动都吸引过去了。他那种梦幻的气质有时候不是简直成了懦弱无能吗?
一天下午,离吃晚饭大约还有三刻钟的光景(每天照例是四点钟吃午饭),汉诺一个人走下二楼来。他刚刚练习了一段时间的钢琴,现在在起居室里闲散着找不到事做。他半躺半坐地倒在卧椅上,手里玩弄着海军服的领结,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行,这时他看见一个敞开的皮夹放在他母亲精巧的核桃木书桌上——这是那个装着家中文件的皮夹。他把胳膊肘倚着卧椅的靠垫,用手支着下巴,从远处打量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用不着说,爸爸今天吃完第二顿早餐以后,一定用过这些东西,因为没有用完就把它们放在那里。有些纸张夹在夹子里,另外几张零散地放在外面,用一支铜镇尺压着。那本用不同的纸订成的镶金边的大记事簿也敞开着。
汉诺懒洋洋地从卧椅上滑下来,走到写字台跟前。记事簿打开的地方正是他的许多祖先(最后还有他的父亲)用不同笔迹记录下布登勃洛克一族人家谱的一页,除了名字外,上面还写满了括弧、标题和记载得清清楚楚的年月。汉诺一条腿跪在卧椅上,用手掌平托着一头蓬松的浅棕色的头发,侧着头打量着这个本子。在他那副完全无动于衷的神色里流露出一分无所谓的挑剔和一分轻蔑的认真。他的另一只手玩弄着妈妈的一枝乌木镶金的钢笔杆。他的眼睛扫过了纸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的并排,有的上下排列着,有几个是用古老的笔体写的,笔画带着许多小钩和大弯。墨水有的已经褪色变黄,有的则浓得发黑,上面还零零星星地沾着一些吸水的沙末……在这一页纸的最下面,汉诺发现父亲的秀丽的草体字,在他父母的名字下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1861年4月15日生。这个发现使他觉得相当有趣,他把身躯挺直了一些,仍然用懒洋洋的动作把镇尺和钢笔拿到手里,把镇尺在自己名字上放了一会,又用眼睛把所有这些乱糟糟的名字瞟了一下,接着就机械地、像做梦似的用钢笔在整张纸上斜着画了两条平行线。他画得既干净又美丽,上面的一条比下边的略重,正像人家让他用来装饰他的算术练习本那样。他做这个动作时面色平静,很细心,但是并没有想自己所做的是什么……画完了以后他又把头歪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然后才离开这里。
吃过饭以后,议员把他叫到跟前,皱着眉毛厉声问他说: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来的?是你干的吗?”
是不是他干的呢?这他倒要想一会儿才回答得出。过了一会儿他才怯怯懦懦地回答了一声“是”。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回事?说!你怎么这么胡闹?”议员大吼道,一面用手里松卷着的本子在汉诺的脸上打了一下。
小汉诺向后退了一步,一边用手摸着脸,一边嗫嚅道:“我以为……我以为……以后再用不着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