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天夜里说好,或者确切地说是决定,我母亲应在乡下生我,于是,她就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为了这一目的怀上孩子三天左右,她便开始注意那个您常听我提到的接生婆;而那个礼拜还没过完,由于不可能请到名医曼宁厄姆56大夫,她便心里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尽管离我们八英里的地方有个技术娴熟的手术大夫57,此人还就产科问题专门写过一本售价五先令的书,书中不仅揭露了接生婆所犯的种种错误,——而且还追加了许多奇异的改进分娩的方法,以加快横生胎儿和别的有碍我们进入世界的危险情况下的胎儿的出生;尽管这样,我得说,我母亲仍断然决定把她和我的生命只交到那老太婆手里,别人一概不行。——现在我倒是赞成这种做法;——当我们无法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时,——决不要不得已求其次;——决不;那可是可怜得难以形容了;——今天是一七五九年三月九日,——我正在写这部醒世之作,仅仅在一周以前,——我亲爱的,亲爱的珍妮58注意到我神情有点严肃,当时她正站着对二十五先令一码的丝绸杀价,——她给绸布商讲,给他造成这么多麻烦十分抱歉;——并且立即过去给自己买了十便士一码的宽幅为一码的料子。——这是同一伟大灵魂的翻版;只是在我母亲的问题上多少有损荣耀的是,她不能像其他处在她这种境地的人所希望的那样,悍然让这种事走向那么一种暴烈危险的极端,因为那个老接生婆的确有值得信赖的地方,——至少,有过成就带给她的那种口碑;在堂区近二十年的接生营生中,把每一位母亲的儿子带进了这个世界,而没有一点能记在她的账上的闪失。
这些事实,尽管自有它们的分量,但涉及到这一选择时并不足以完全消除悬在我父亲心头的顾虑和不安。——先别说人道和正义的天理,——也不说父子、夫妻之爱的热烈,因为这些都促使他在这种情况下期望尽可能不做冒险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特别关注的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应当万无一失;——如果在项狄家宅生产时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万一碰到什么不测,他也会摆脱他容易遭受的郁结的悲哀。——他知道,世人根据事件做出判断,并且会把全部的罪责都加到他头上,从而增加他在那桩不幸中的痛苦折磨。——“哎呀!老天爷;——要是项狄夫人,可怜贤惠的女人,要是她进城生了孩子再回家的愿望得手就好了;——有人说,她曾光着双膝跪在地上祈求过。——而这个,依我看,考虑到项狄先生给她带来的运气,——并不是那种要办的大事,也许这会儿她们母子双双平安。”
这一声惊呼,我父亲知道是无法回答的;——但,它并不是仅仅为了开脱自己,——它也不是纯粹为了关心他似乎这会儿极度担心的孩子和妻子;——我父亲看问题非常全面,——而且,正如他所想的,出于他对倒霉情况可能会造成不当的使用所怀的恐惧,为了公众利益对它表示深切的关注。
他看得明白:关于这个问题,从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开始一直到他所处的时代,所有的政治作家都一致同意并十分痛心地认为:这股人与钱都涌往都城干某种无聊的勾当的潮流,——来得势不可挡,——甚至对我们的公民权利都造成了危险;——尽管顺便说说,——潮流并不是他最欣赏的意象,——而紊乱在这里却是他最喜欢的比喻,他甚至想把它塞进一个绝妙的寓言,认为它在民族机体跟自然机体中完全相同,在自然机体里血液和精神涌上头比往下流来得快;——接下来就是停止循环,这在两种情况中都是死亡。
他会说,法国的政治或法国的入侵使我们失去自由的危险微乎其微;——他也并不因为我们机体中大量的腐败物质和糜烂体液而处于一种损耗的极度痛苦之中,——他希望这种现象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糟糕;——但他倒确实担心在某种猛烈的攻势下,我们会突然面临一个举国瘫痪的局面;——接着他会说,愿上帝保佑我们大家。
每当我父亲讲完这种紊乱的史实后,——总能拿出一套解救方案。
“我若是个专制君主,”他说着就双手提提裤子,离开扶手椅站起身来,“我会在我的首都的每条街道上委派一些能干的法官,让他们注意到这儿来的每一个傻瓜干的事情;——而且,如果在公正、坦诚地倾听申诉时,看样子没有足够的力量离开自己的家,而进城来时屁股后面跟着老婆孩子,务农的儿子,背着包袱行李等等,等等,那就把他们当流浪汉对待,由一个个警察把他们统统送回原籍。通过这种办法,我会让我的都城不致因不堪重负而动荡不安;——再不会造成头大身材小的失调现象;——现在萎缩了的极端部分,应当重新得到各自应有的一份滋养,从而恢复它们天生的力量与美丽:——我要行之有效地规定,我的国家里所有的草地和农田都得充满欢歌笑语;——欢乐好客要再度蔚然成风;——而且我将把这种权势都交到王国的地主阶级手里,以补偿我发现我的贵族现在正从他们手中拿走的东西。
“为什么法国有那么多怡人的省份,那里的宫殿和绅士的宅邸却少得可怜?”他往往会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感慨系之地发问,“为何各省残存的为数不多的城堡都是那样残破不堪,——陈设简陋,处于一种坍塌荒凉的境地呢?——先生,那是因为”(他会说)“在那个国家里谁也没有什么乡村兴趣好维持;——在那个国家,无论在哪儿,人们如果还有一点点兴趣的话,那就集中在宫廷里,每一个法国人的生死,主要看‘伟大的君主’59的脸色,全要看他满面生辉还是阴云笼罩了。”
还有一个政治原因促使我父亲严加防范我母亲在乡下生孩子会出现的丝毫闪失,那就是,——任何类似的情况会一无例外地把一种已经过大的均势投入他那种地位或地位更高一些的绅士们的较为脆弱的容器60里;——这,连同那部分机体正在时时刻刻建立的其他许多侵夺来的权利,最终将会证明对建立在上帝的第一个造物中的君主式家长体制是致命的打击。
在下面这一点上,他跟罗伯特·菲尔默爵士61的观点完全一致,那就是,东方世界最大的君主体制的方案结构,原来都是沿袭这种令人折服的家庭和父权模式和原型;——他说,一个多世纪以来,这种模式和原型已逐步退化为一种混合政体;——其形式,无论在种族大联合方面有多么可取,——在小联合方面却麻烦不少,——而他所看到的,除了制造悲哀和混乱,很少再有什么结果。
尽管有种种个人的和公众的理由加在一起,——我父亲却极力主张请个男助产士,——我母亲则极力反对。我父亲苦苦恳求她撤消一次在这种事情上独有的权利,允许他来替她选择;——可我母亲她则坚持自己在这种事情上的特权,要自己选择,——除了那老太婆,决不要他人帮忙。——我父亲能咋办?他简直是无计可施了;——跟她好说歹说;——进行全面论证;——跟她辩论,时而像个基督徒,——时而像个异教徒,——时而像个丈夫,——时而像个父亲,——时而像个爱国者,——时而像个男子汉:——我母亲却只像女人那样回答每一件事情;这可真有点难为她了;——因为她无法应付那么多五花八门的人物杀出重围,——这可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七对一的局面。——我母亲能咋办?——她还是有一定优势的(不然她肯定已经一败涂地了),那就是内心深处个人苦恼所给的些许增援,激励着她,并使她和我父亲在争论这件事时能处在势均力敌的有利地位,——双方都唱着Te Deum62。总而言之,我母亲要请那老太婆,——而手术医生则将获准跟我父亲和我的脱庇·项狄叔叔在后客厅里喝瓶酒,——为此还要给他五个几尼。
在结束这一章前,我必须请求允许我向我公正的读者做一番解释;——事情是这样的:——不要把我在本章内信笔写下的一两句轻率的话绝对地看做理所当然,——“我是一个有妇之夫。”——我承认把我亲爱的,亲爱的珍妮的芳名,——不时地和另外一些关于婚姻知识的笔触混杂在一起,可能自然而然地误导世界上最公正的法官做出不利于我的裁定。——小姐,在这个问题上,我惟一的请求是,绝对的公正,而您对我就像对您自己一样不乏公正的对待,——不至于预先判断或接受对我的这样一种印象:除非你有比我目前确信能拿出来指控我的更好的证据:——小姐,我也不可能如此爱慕虚荣,不讲道理,以至于希望您会因此而认为我亲爱的,亲爱的珍妮是我所供养的情妇;——不,——那会从另一极端美化我的性格,并给它一种自由潇洒的神态,这或许是它无权得到的。我要争辩的是,对于某几卷来说,您,或者世界上明察秋毫的精灵,绝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况。——我亲爱的,亲爱的珍妮!和芳名一样温柔的珍妮,或许是我的孩子,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想想看,——我出生于一十八年。——我亲爱的珍妮,或许是我的朋友,如果这样推测并没有不合情理或者放肆的成分。——朋友!——我的朋友。——当然,小姐,异性的友情可以存在,而且可以予以支持,如果没有——呸!项狄先生:——没有别的,小姐,只有一贯夹杂在异性友情中的那种脉脉温情的话。我恳请您去研读最优秀的法国传奇中纯正多情的描写;——小姐,看到各种各样纯洁地表达我有幸谈到的这种美妙的情感以千变万化的贞洁的表现形式装扮出来,真会叫您大吃一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