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突如其来,脱庇叔叔对斯娄泼医生说(脱庇叔叔开始说话时他们仨一起在炉火旁坐下),——立刻把伟大的斯蒂文努斯带进了我的脑海,你必须知道,他是我最喜爱的一名作家。——那么,我父亲利用Ad Crumenam78论证补充说,——我就以一克朗赔二十几尼跟你打赌(奥巴代亚回来后这些钱就赏给他),这个斯蒂文努斯是名工程师还是什么的——或者直接间接地就筑城学写过点东西。
他是写过,——脱庇叔叔答道。——我知道,我父亲说;——不过,就是要了我的魂儿,我也看不出斯娄泼医生的突如其来和筑城学的谈话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是我还是有点害怕。——咱们想谈什么就谈什么,兄弟,——或者让场面千万不要对这个话题显得格格不入,——你肯定是要引入这个话题了:我是不会的,脱庇兄弟,我父亲继续说,——我声明我是不想让我的脑袋装满帷墙和角堡的。——我敢说,你是不想的,斯娄泼医生打断他的话说,对他的双关语笑了个不亦乐乎。
批评家丹尼斯79也不会比我父亲更加痛恨双关语,或者用双关语含沙射影;——他随时都会对双关语变得不耐烦的;——但如果在严肃的谈话中突然被一个双关语打断,他会说,这种情况就像刮一下鼻子那样糟糕;——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先生,脱庇叔叔对斯娄泼医生说,——我的项狄哥哥在这里提到的帷墙和床架没有一点关系;——虽然,我知道,杜·康日80说,“床帷,十之八九由床架得名;”——他谈到的角堡和王八生角81也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帷墙,先生,是我们在筑城学中使用的术语,指的是位于两座城堡之间连接它们的那一段墙壁或壁垒。——正因为如此,围攻城堡的人很少直接向帷墙发起进攻,因为他们容易遭到侧面攻击(其他帷幕的情况也一样,斯娄泼医生大笑着说)。不过,脱庇叔叔继续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一般喜欢在帷墙面前设置V形棱堡,只是要注意把它们延伸到壕沟或护城河那边:——一般人对堡垒知之甚少,所以把V形棱堡和半月堡混为一谈,——尽管它们有天壤之别;——差别不在它们的形状和结构上,因为我们把两者建筑得一模一样;——因为二者总是由两个墙面构成,形成一个突角,有凹槽,并不直,是新月形的。——那么差别到底在哪儿呢(我父亲问,有点儿不耐烦了)?——在它们的位置上,脱庇叔叔答道:——因为当一座V形棱堡,哥哥,屹立在帷墙前面时,它就是座V形棱堡;当一座V形棱堡耸立在棱堡前面时,它就不是V形棱堡了;——它就是半月堡;——半月堡就是半月堡,如此而已,只要它竖立在它的棱堡前面就是了;——可一旦它改变位置,到了帷墙的前面,——它就不再是半月堡了;在那种情况下半月堡就不是半月堡;——它只不过是座V形棱堡罢了。——我想,我父亲说,高深的防御学也有它的弱项,——跟其他科学一样。
——至于我哥刚才谈到的角堡嘛(哈!嗬!我父亲叹了口气),脱庇叔叔继续说道,它们是外围工事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法国工程师管它们叫Ouvrage á corne,通常我们修建它们为的是掩护那些我们觉得比其余部分薄弱的地方;——由两堵肩墙82或半棱堡构成;——它们非常美观,如果你愿意散散步,我保证带你去看一座值得一去的角堡。——我承认,脱庇叔叔继续说,我们给它们加顶以后,——它们就牢固多了,但同时又花钱不少,而且占地也很多;因此,依我看,它们主要是用来掩护或保卫一座营垒的前头;否则双凹角矮堡83——凭生养我们的母亲起誓!——脱庇兄弟,我父亲说,他再也忍不住了,——你把圣人也会惹恼的;——现在你把我们搞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仅又泡进了这个老话题当中:——而且你满脑子都是这些该死的工事,尽管我老婆这会儿正处于临产的阵痛之中,——你听见她在喊叫,——你除了起用那个男接生员什么都帮不了你。——Accoucheur,84——对不起,斯娄泼医生说。——我是真心实意的,我父亲回答道,他们怎么称呼你,我无所谓,——但我希望这一整套筑城学,连同它的发明者在内,统统见鬼去;——它已经使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最后还会要掉我的命。——我不想,我不想,脱庇兄弟,让我的脑子装满坑道、雷坑、掩体、堡篮85、栅栏、V形棱堡、半月堡和诸如此类的劳什子,去当那慕尔的领主以及佛兰德斯所有市镇的主脑。
脱庇叔叔是个能忍受各种伤痛的人;——不是由于缺乏勇气,——在这第二卷的第五章86里我就给您讲过,“他是个有勇气的人”:——我打算在这里补充一点,凡是在有适当的机会把勇气展现出或召唤来的地方,——我知道再没有一个我更愿意在其臂膀下寻求庇护的人;这种情况也不是由于他智能的麻木或迟钝引起的;——因为他觉得我父亲对他的这种侮辱是一个男人所做的最伤感情的事情;——不过他是个性情和平、安静的人,——在这种性情中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因素,——一切的一切在他身上浑然一体;脱庇叔叔几乎连报复一只苍蝇的居心都没有。
——去——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对一只长得异常肥大的苍蝇说,因为这只苍蝇在他的鼻子周围嗡嗡地飞着,在吃饭时一直残忍地折磨着他,——经过无数次的努力,他终于在苍蝇从他身边飞过时把它抓住了;——我不会伤害你,脱庇叔叔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抓着那只苍蝇走到房间对面,——我不会伤害你头上的一根毫毛:——去,他说着便掀起窗扇伸开手,让它逃命去了;——去吧,可怜鬼,去你的吧,我干吗要伤害你呢?——这个世界大得很,你我都能容得下。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才十岁;然而是这种行为本身与那个充满怜悯之心的年纪里的我的神经更为契合,因为它立即使我的整个身心产生了一种极其愉快的感情共鸣;——是这种行为的方式和表现多么地适合我的心情;——还是在多大程度上,通过什么秘密的魔法,——被怜悯调和的声音的语调与动作的和谐会找到一条通往我心灵的路,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当时脱庇叔叔铭刻在心上的关于大慈大悲的那一课从此以后就没有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而尽管我不想贬低大学里Literae humaniores87的学习在这方面对我的熏陶,也不怀疑从此以后国内国外的一种昂贵的教育给了我其他的帮助;——然而我往往认为我一半的仁慈心肠都归功于那一次偶然的印象。
这件事对父母和家庭教师的用处抵得上关于这个问题的整整一部巨著。
我不能在脱庇叔叔的肖像上,用我画其他部位的画具给读者画下这一笔,——因为这样画上去的只不过是爱巴马儿的肖像;——可这是他道德性格的一部分。我父亲在我提到的这种含垢忍辱的事情中的表现则大相径庭,这一点读者肯定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天性中有一种敏锐得多的善感性,再加上脾气有点暴躁;尽管这一点从来没有让他做出一件哪怕貌似恶毒的事情来;——但是,在生活的种种小磨难以及小烦恼当中,这种性情却容易在一种滑稽风趣的牢骚中把自己表现出来:——然而,他生性坦白,豁达;——总是愿意服理;在对别人,特别是对他真心喜爱的我的脱庇叔叔发泄一点这种带刺的幽默时;——他感受到的痛苦是他给别人造成的痛苦的十倍(除了在我的黛娜姑奶奶的恋情或在涉及某个假说时)。
哥儿俩的性格,在看待这些问题上,观点互有影响,而且在斯蒂文努斯引起的这件事情上突出地表现了出来。
如果读者也养着一匹爱巴马儿,我就用不着给他讲,——一个男人的爱巴马儿是他身上的最敏感的一个部位;也不必告诉他,这些对于脱庇叔叔的爱巴马儿的无缘无故的打击他不会感觉不到。——不会的;——我前面说过,脱庇叔叔确实感觉到了,而且非常痛切地感受到了。
请问,先生,他说了些什么?——他有怎样的反应?——哦,先生!——反应是强烈的:因为我父亲一侮辱完他的爱巴马儿,——尽管他正在跟斯娄泼医生讲话,却立即扭过头,没有一点儿情绪,抬起头瞅着我父亲的脸,满脸都是和善的表情;——对他表现得那么平静;——那么友好;——带着难以言表的温柔;——这种和善直射进我父亲的心坎儿里去了:他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话时紧紧抓住脱庇叔叔的一双手:——脱庇兄弟,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母亲传给我的这种暴躁的脾气88。——我亲爱的,亲爱的哥哥,脱庇叔叔在我父亲的搀扶下站起来答道,再别说这件事了;——就是你把它说上十次,还是热烈欢迎,哥。不过伤害任何人都不厚道,我父亲答道;但伤害了一个兄弟,如此有绅士风度,——从不惹人,——又从不生气;——就是卑鄙的表现:——天哪,这是欺软怕硬。——热烈欢迎,哥,脱庇叔叔说,——就是说它五十次也一样欢迎。——再说,我亲爱的脱庇,我父亲嚷道,要么对你逗趣儿,要么跟你取乐儿,除非我有能力(其实没有)增加这些乐趣的分量,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项狄哥哥,我的脱庇叔叔热切地盯着他的脸面,——在这一点上你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你的的确确增加了我的快乐,你到这个年纪还在给项狄家添丁。——但是,先生,斯娄泼医生说,通过这一举动,项狄先生也增添了自己的快乐。——一点儿也没有,我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