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听任一种主导情绪的支配时,——或者,换句话说,当他的爱巴马儿变得桀骜不驯时,——那就永别了,冷静的理智和充分的谨慎!
脱庇叔叔的伤口快要痊愈了,而当医生刚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能够说点什么时——便告诉他,才刚开始长新肉;要是不出现新的脱落的话,因为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伤口不出五六个星期就会干透长好。如果十二个钟头前,就是有同样多的奥林匹亚竞技会届期42之说,给脱庇叔叔的脑海里传达的概念也不到五六个星期。——这会儿,他的念头却纷至沓来,——他心急如焚,要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所以,没有再和任何人商讨,——顺便说一下,当您下定决心不打算听别人的劝告时,我想这样做就无可厚非了,——当他得知我父亲要上交易所时,他便悄悄地吩咐他的仆人特灵,收拾上一捆软麻布等包扎用品,雇上一辆驷马高车在当天十二点准时在门口等待。——于是他在桌子上留下一张钞票,以酬谢医生对他的护理,还留下一封情意绵绵的感谢信表示对他的兄长关照的谢忱,——然后便收拾起他自己的地图,他的有关堡垒的书籍,他的工具等等,——一边拄着拐杖,一边由特灵扶着,——我的脱庇叔叔就登上了马车直奔项狄家宅。
这突如其来的为何出走,或者不如说出走的起因是这样的:
脱庇叔叔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在这次变故发生的前夜,他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周围还摆放着他的地图等等东西,——对于素日堆放在上面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大大小小的学识用具来说,这张桌子确实再小不过了;——他在够烟盒时,不小心蹭掉了圆规,而在躬下身去捡圆规时,袖子又蹭掉了他那装有工具和蜡花剪的匣子;——由于触了霉头,当他力图接住掉下来的剪刀时,——他又把布隆代尔先生从桌子上碰了下来,而帕干伯爵又刚好压在他的上面。
对像脱庇叔叔这样的一个瘸子来说,要想独自个儿将这一切拨乱反正,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便拉铃叫仆人特灵;——特灵!脱庇叔叔说,你看看我把这里搅得乱成什么样子了。——我得想点更好的办法才行,特灵。——你能不能把我的尺子拿来,量量这张桌子的长宽,再去给我定做一张同样大小的桌子?——好的,报告老爷,特灵鞠了一躬答道;——不过我希望老爷能早日养好身子回您的乡间住宅去,在那儿,——因为老爷您喜欢筑城学,我们就能想办法把这件事办好。
我必须在这里告诉您,我的脱庇叔叔的这名唤做特灵的仆人,原来是我叔叔自己连里的一名下士,——他的真名叫詹姆斯·巴特勒43,——可是他在团里赢得了特灵44于这个诨名,所以除非脱庇叔叔非常生他的气,他是从来不用其他名字来称呼他的。
这个可怜的家伙由于服役时落下了残疾,在兰登战役中被一颗子弹打伤了左膝,这是发生在那慕尔战事两年前的事;——由于这家伙在团里招人喜爱,再加上又是个麻利人,所以脱庇叔叔便收他做了仆人,他的用处可大啦,在军营和住处充当脱庇叔叔的贴身仆人、马夫、理发师、厨子、裁缝、护士伺候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满怀诚心和爱心服侍他。
反过来,脱庇叔叔也很喜欢这个人,使叔叔对他恋恋不舍的是,他们的见识学问非常相似:——因为特灵下士(今后我就要这样称呼他了)四年来偶尔留心听听主人关于堡垒的谈话,又有不断窥探主人的计划之类的东西的方便,还不算作为一名贴身男仆从爱巴马儿身上获益匪浅,尽管他自己不喜欢爱巴马儿;——因而他在这门学科方面已经成了行家里手;而且,在厨子和女仆看来,跟我的脱庇叔叔本人对城堡性质的了解不相上下。
我只要再来一笔就可以画完特灵下士的性格,——而这是其中惟一的一条黑线。——此人好提建议,——或者不如说是好听他自己说话;然而,他的举止却显得毕恭毕敬,没有半点儿差池,您要他安静时,叫他一声不吭倒很容易;可是一旦让他张开了嘴,——那您就再也控制不住他了;——他口若悬河;——总是老爷长老爷短的,带着特灵下士的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一个劲儿地为他的演说技巧说情,——所以尽管您觉得有些不快,——您还是不能对他发火。我的脱庇叔叔很少对他表现出这两种情绪来,——或者,至少特灵身上的这个毛病没有触犯过这两种情绪。我说过,我的脱庇叔叔很喜欢这个人;——而且,他不仅把他看做一个忠实的仆人,——而且还把他看做一名谦恭的朋友,——所以他不忍叫特灵闭上嘴巴。——这就是特灵下士。
我是不是敢冒昧,特灵继续说道,向老爷进一言,谈谈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欢迎,特灵,脱庇叔叔说道,——讲吧,——讲讲你对这件事的想法,伙计,不用害怕。那么,特灵答道,(并不像乡巴佬那样抓耳搔头,而是)把脑门上的头发朝后一捋,就好像在队伍前面一样立正站着。——我认为,特灵说着就朝前迈了一下左腿,就是那条瘸腿,——同时展开右手,指着一幅钉在帐子上的敦刻尔克地图,——对于老爷的高见我心悦诚服,所以我认为,特灵下士说,——要是我们是在乡下,有上那么一路得45或者是一路得半的地方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那么,这些V形棱堡、五角棱堡46、帷墙47和角堡,和老爷您跟我能够完成的业绩相比,只是在这里的纸上完成了一种可怜而又可鄙的琐碎小事:因为夏天快到了,特灵继续说,老爷您可以坐在户外,把城镇或城堡的那张啥图给我——(那叫平面图,我叔叔说)——老爷您以前就喜欢这么坐来着,——如果我无法按老爷的意思把堡垒筑好,我宁肯让您把我一枪毙在堡垒的斜坡上。——我敢说你能行,特灵,我叔叔说道。——如果老爷您,下士继续说,能把多边体48的精确的线条和角度标清楚。——这我完全可以做好,我叔叔说。——我会从护城河开始,只要老爷您能告诉我准确的深度和宽度,——我可以毫发不爽,特灵,我叔叔答道,——我可以把土抛向城镇的这一面筑内削壁,——抛向另一面的开阔地筑成外崖。——很好,特灵;脱庇叔叔说。——当我使这些按您的意思有一定坡度时,——报告老爷,我会给斜坡盖上草皮,就像佛兰德斯最好的堡垒所做的那样,——老爷您知道应当这么做,——我还会在堡墙和胸墙上也盖上草皮;——最优秀的工程师管草皮叫护墙,特灵,脱庇叔叔说;——不管护墙还是草皮,那都无关紧要,特灵答道,老爷您知道它们要比石头或者砖头砌的墙面强十倍;——从某些方面讲,我知道的确如此,特灵,——脱庇叔叔点了点头说;——因为炮弹打进草皮护墙时不会炸下来任何废物,如果炸下来废物,就会把护城河填上(圣尼古拉堡门的情况正是这样),就有利于敌人过河。
老爷您懂这一类事情,特灵下士答道,懂得比皇家军队里任何一位现役军官都要多;——不过请老爷您先别管定制桌子的事情,让我们回乡下去吧,我会像牛马一样听从老爷的调遣,为您筑些完美无缺的堡垒,配有全套的炮台、坑道49、壕沟、栅栏50等等,全世界的人就是骑马走二十英里路前去参观也值。
特灵继续往下讲时,脱庇叔叔的脸红得像猪肝;——不过这脸红不是由于愧疚,——也不是出于谦逊,——也不是出于恼怒;——而是因为高兴;——特灵下士的计划和描述给他点了一把火。——特灵!脱庇叔叔说,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就在国王陛下及盟国51开战的那天,特灵继续说,我们便可以开始战斗,并尽快将他们的城池逐个摧毁——特灵,脱庇叔叔说,再别说了。——老爷,特灵继续说道,遇到这样的好天气,您可以坐在扶手椅里(用手指着扶手椅)向我发号施令,我就会——再别说了,特灵,脱庇叔叔说。——再说,老爷您不仅可以取乐消遣,——而且还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得到良好的锻炼,保持健康的身体,——而老爷的伤不出一个月就可以痊愈。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特灵,——脱庇叔叔说(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我非常喜欢你的计划;——报告老爷,我这会儿就去买一把工兵锹带上,我还要去定制一把铁锨,一把丁字镐,还有一对——别说了,特灵,脱庇叔叔说,由于喜不自胜,一条腿跳了起来,——往特灵手里塞了一个几尼——特灵,脱庇叔叔说道,再别说了;——你这就下去,特灵,我的伙计,马上把我的晚餐端上来。
特灵跑下楼去,把主人的晚餐端了上来,——却毫无用处:——特灵的行动计划就这样钻进了脱庇叔叔的脑袋,他连一口饭都不想吃。——特灵,脱庇叔叔说道,扶我上床;——反正是一回事。——特灵下士的描述像火一样燃起了他的想像,——我的脱庇叔叔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越想,那情景就越让他着迷;——因此,在离天亮还有整整两个钟头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协调好了他和特灵下士的全部撤营计划。
脱庇叔叔自己有座小巧玲珑的乡间别墅,和我父亲的项狄庄园同在一个村子里,这别墅是由他的一位年迈的叔叔留给他的,一年还有一笔一百来英镑的小小进项。在这座宅子后面,与它紧挨着的,是一大片约半公顷的家庭菜园;——在菜园尽头,由一株高大的紫杉树篱隔开的,是一块滚木球场,面积正好和特灵下士向往的相当;——所以特灵说了这样的话,“一路得半的地方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这块符合条件的滚木球场立马展现在眼前,突然给脱庇叔叔幻想的视网膜上绘出了奇异的色彩;——这是他脸色变化的生理原因,或者至少,是让他的脸色加深到我说到那种过火的程度的生理原因。
即使情人赶着去见一位心上人,也没有脱庇叔叔赶着去私下里享受这种事情那么心急火燎,急不可待;——我说私下里;——因为我给您说过,这里有一道高大的紫杉树篱与宅子隔开,另外三面均由粗壮的冬青树和浓密的开花灌木挡着,人是看不见的;——所以那种不为人所见的念头对于脱庇叔叔头脑中先入为主的取乐念头起的作用真不算小。——虚玄的想法!无论那里树木多么浓密,——或者表面上显得多么僻静,——亲爱的脱庇叔叔啊,竟然想着要享受一件占地整整一路得半的东西,——还要不为人知!
脱庇叔叔和特灵下士到底如何运作这件事情,——还有他们的那些战役的来龙去脉,这当中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在这出戏的情节发展中并不算个毫不引人入胜的次要情节。——现在这一场景必须撤下,——换到客厅的炉火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