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由于议员的疏忽呢,还是他有意如此呢——不管怎样吧,若不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提醒的话,一件大事差一点便被它悄悄溜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向是家庭大事簿的一位最忠实、最热心的读者,这次这件事也是她向大家宣布的:根据记录,1768年7月7日是公司成立的日子,公司成立一百周年纪念日就在眼前了。
当冬妮用激动的声音把这件大事告诉托马斯的时候,托马斯似乎有一种被人不愉快地触动的感觉。前一时期他的那种高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地就又变得沉默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沉默得厉害。往往工作正做到一半他就离开办公室,蓦地为一阵烦躁不安的情绪攫住,在花园里蹀躞徘徊。但是在踱步中,他又时而站住,仿佛被什么挡住或者被谁喊住,叹着气,用手捂住眼睛。他什么也不说,从不谈自己的心事……有谁可以说呢?马尔库斯先生一听到他的伙友告诉他珀彭腊德这笔生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一顿脾气——这倒是一幅奇景——而且声明,他决不参与这件事,对这件事也不负任何责任。但是对于他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托马斯却多少透露了一点消息。在一次星期四团聚以后,大家已经走到街上,临分手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隐约提到和珀彭腊德做的那笔买卖,托马斯把她的手一握,低声匆匆地说了一句:“唉,冬妮,我真愿意已经把它脱手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身子一转,很快走开了,剩下安冬妮一人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从那突然的握手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观绝望,从那迅疾的耳语中可以觉察到久已郁积在胸中的恐怖……可是当冬妮以后又找到个机会引他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他却讳莫如深。他对自己在那一刹那间暴露出来的脆弱感情羞愧难当,同时他对于自己独力担负这个事业而又力不胜任,也感到万分痛苦……
他只是厌烦地、迟迟地说:“哎,我的亲爱的,我看我们还是把它忽略过去就算了。”“忽略过去,汤姆?这不可能!简直不能想象!你认为你能把这件事遮掩住吗?你认为全城的人都记不住这一天的重大意义吗?”
“我不是说我们能这样做,我是说,我希望能静悄悄地度过这一天。如果一个人对现在和将来心满意足的话,庆祝一下过去倒是件有趣的事。……当一个人感觉得到自己和自己的祖先志同道合,自己是在秉承他们的意旨办事,这时纪念自己祖先才是一件愉快的事……假如这个纪念日赶上个好光景的话……总而言之,我没有什么兴趣庆祝这个节日。”
“你不应该这么说,汤姆。你也不是真这么想。你自己很清楚,如果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这将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你现在只不过有一点心烦气躁,而且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虽然说实话,你的烦躁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但是等那天一来,你就会又高兴又感动,像我们大家一样……”
她说得对,这一天不可能默默无闻地度过。不久以后,在报纸上就刊出了一条启事,详细记叙了这家声誉昭著的老商号的历史,同时也预告即将到来的百年纪念日。实际上,即使没有这篇启事,风气敦厚的商业界也是不会忘记这一天的。至于在亲友中,首先谈到这件事的是星期四来参加团聚的尤斯图斯·克罗格。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照管了另外一件事:尾食一撤走,那只装着家族记录文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大皮夹子就庄严地摊在桌上,让所有在座的人熟悉一下公司的创办人,汉诺的高祖父,第一个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生平历史,作为庆祝这个纪念日的准备工作。他什么时候出过紫癍,什么时候染上了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从三楼上摔到烘焙房上,什么时候害热病,神经几乎濒于错乱,这一切冬妮都以类乎举行宗教仪式的虔诚笃敬读给大家听。读完这些以后,她意犹未尽,又继续向前翻,找到16世纪最早的一位留有记载的布登勃洛克,那位在格拉堡当了市参议员的远祖,又找到那位在罗斯托克的裁缝师傅,这个人据记载家境“非常宽裕”——这几个字下面画了线——而且连活的带死的,生了一大堆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冬妮赞叹道,接着又开始读起那些已经撕碎、变黄的老书札和节日祝词来……
正如大家预期的一样,温采尔先生是7月7日早晨第一位贺客。
“议员先生,百年纪念啊!”他一边手中熟练地挥舞着刮须刀和磨刀的皮带,一边道贺说,“我敢说,这一百年里头,我几乎有五十年一直伺候贵府修面,您府上许许多多事情我都经历过,怎么能不是这样呢?每天早晨和老板第一个见面的都是我……您家故世的参议老爷也是早晨最健谈,他常常问我:‘温采尔,您认为稞麦怎么样?您看我是脱手呢,还是再等一等?还可以看涨吗?……’”
“不错,温采尔,我也是这样。我简直想象不出我这里这些事怎能没有您。我对您说过不止一次了,干您这个行业确实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您早晨一个圈子兜完了,就会比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都多,因为那时您的剃刀差不多在每个大宅第的老板脸上绕过,您已经知道了他们每个人的情绪。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谁都会羡慕您这个职业的。”
“您说的是真情实况,议员先生。讲到议员先生自己的情绪,请容我斗胆说一句……议员先生今天早晨脸色又有一点苍白?”
“是吗?不错,我有点头痛,而且我看短时还好不了。我想今天这一天我是安闲不下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议员先生。全城都关切这件事,非常关切这件事。议员先生一会儿可以往窗户外边看一看:一片旗海!下面渔夫巷口停泊的‘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条船把所有的旗子都挂出来了……”
“哦,您快着一点吧,温采尔,我没有时间耽搁了。”
议员今天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先穿上办公服,而是在淡色的裤子上立刻穿了一件敞胸的黑礼服,露着里面的白色凸纹背心。上午就短不了有贺客来。他又向镜子里望了一眼,用火钳烫了烫上须,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这间屋子。周旋应酬开始了……如果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多好啊!他能不能有短短的一小会儿不受人打扰,有短短的一会儿松弛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可是不成,整天他都要应酬客人,也就是说,他需要既圆滑又神气地答对一百个人的祝贺,应该根据不同对象四处寻找分寸不同的词句,恭敬的,严肃的,和蔼的,嘲讽的,诙谐的,宽厚的,亲切的……从下午到深夜在市政厅地下室酒店内设宴招待……
他说自己头痛并不是实话。他只不过是疲倦而已。一夜的休憩,只赢得晨间神经片刻的安宁,转瞬间,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压上那莫名的愁闷……为什么他要说谎呢?倒仿佛是,每次身体不舒适都要使他心怀歉疚似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然而他现在没有时间思索这个。
他走进餐室的时候,盖尔达兴致勃勃地迎着他走来。她为了招待客人也已经穿戴整齐。她穿着一件苏格兰料子的闪光裙子、一件白色衬衫、一件薄薄的绸子做的佐阿夫式[4]小外套,颜色就是她那茂密头发的那种深红色。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宽宽的匀整的牙齿,颜色比她美丽的脸庞还要白净。她的眼睛,她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谜样的棕色眼睛,这一天也流露出盈盈笑意。
“我已经起床几个钟头了,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到,我的祝贺是多热烈了。”
“真是的!一百周年对你也是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吗?”
“最了不起的事了!……但是也许,只是这种节日的情绪……多么美妙的一天!譬如说这个吧,”她指了指早餐桌,桌面上摆着用花园采来的鲜花编织的花环,“这是永格曼小姐的手艺……但是你如果认为现在就可以喝早茶,那就错了。全家人都正在客厅里等着你,准备给你献礼呢,而且我也有一小份儿……你听我说,托马斯,今天咱们家一定贺客盈门,这当然只是个开始。开始的时候我会勉力支持着,可是晌午我一定要躲一躲。气压计虽然落了一点,可是天空还是蓝得出奇——映着这些旗帜倒非常好看。你没看见全城都旗帜招展吗——可是一会儿准会热得要命……过去吧。你的早餐一定得等一等。你今天本来应该早起一点,现在只好空着肚子去迎受第一场激动了!”
老参议夫人、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伊达·永格曼、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都聚集在客厅里,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吃力地扶着准备好的礼物,一块大纪念牌……老参议夫人非常激动地抱住他的长子。
“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应该永远赞美主的仁慈……赞美主赐给我们的一切恩典……”她感动得落下眼泪来。
议员被母亲搂抱在怀中,心中不由得一阵发软。仿佛他内部某种东西已经溶解,离他而去。他的嘴唇抖动着,内心充满了一种怯懦的欲求:他要永远依在母亲的怀中,贴在她的胸上,笼罩在那从她柔软绸衣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里;他要闭着眼,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说……他吻了她一下,挺直了身躯,接着把手伸给他的兄弟。后者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思不属的面容和他握了握手,每逢喜庆节日他总是这样子的。克罗蒂尔德照例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说了一句什么道贺的话。至于永格曼小姐,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只手抚弄着自己平平的胸脯上挂着的一条银表链。
“到这边来,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扶不住了,汉诺和我。”由于汉诺的胳臂没有什么力气,实际上差不多只是她一个人扶着那块纪念牌。她使出十分力气,精神又非常兴奋,所以样子像是一个如痴如醉的女殉道徒。她的眼睛潮润,面颊绯红,一面用舌尖舔着上嘴唇,显出一副又仿佛是力弱不禁,又仿佛是故作顽皮的神情……
“来了,来了!”议员说,“这是什么呀?来,放手吧,让我们把它靠起来。”他把这块牌子倚着钢琴旁边的墙壁竖起来,站在它前边,这时全家人已经从四面把他簇拥在中心。
雕花的大核桃木镜框镶着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四位主人的画像,上面配着玻璃,下面用金字写着名字和年月。这里有一幅按照老油画描绘下来的公司创办人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画像,这是一位身材颀长、神情肃穆的老人,紧闭着双唇,摆在大绉花胸巾上的一张脸看去既严厉又坚毅;这里有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朋友约翰·布登勃洛克的满面笑容、生得丰颐阔腮的容颜;这里也有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下巴支在僵挺的硬领上,大嘴四周满布皱纹,鹰钩鼻子,正用一对充满宗教热诚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观看这幅肖像的人;最后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画的是他比较年轻的时代……四幅肖像各自用金色的麦穗图案环绕起来,画像下面同样用金色字母醒目地写着年代:1768——1868。但是在四幅肖像的最上面还有一句格言,这是模仿那位把这句遗训传给后代的祖先的笔迹,用高大粗黑的字体写出的。格言是:“我的孩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做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议员背着手,对着这几幅肖像端详了很久。
“不错,不错,”最后他带着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夜里能睡个安稳觉,的确是件好事情……”接着他转身对大家说,他这时又变得严肃起来,虽然他的话只是匆匆地一说即过:“我衷心地感谢大家!这是一件非常美丽、也非常有意义的礼物!……你们说,咱们把它挂在哪里?挂在我的办公室里好吗?”
“对了,汤姆,挂在你的办公室的书桌上面!”佩尔曼内德太太回答说,抱住她的哥哥。接着她把他拉到窗户前面,指着窗外让他看。
在夏日的蔚蓝色晴空下家家户户都招展着两色旗——整个一条渔夫巷,从布来特街一直到下面的码头。码头上,“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为了向东家祝贺,更是旌旗招展。
“全城都是这样!”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到街上去走了一圈,汤姆。连哈根施特罗姆家也悬出旗子来了!哼,他们不这样不成……不然我就把他们的窗户砸碎……”
他笑了笑,她又把他拖回到屋子中间,让他站在桌子旁边。
“这里是贺电,汤姆……自然啰,这只是外地亲友拍来的最初几封私人贺电。商业字号的都送到办公室去了……”
他们打开几封电报:从汉堡拍来的,从法兰克福拍来的,阿尔诺德逊先生跟他的家里人从阿姆斯特丹拍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从威斯玛尔拍来的……突然,佩尔曼内德太太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绯红。
“他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她说,把自己拆开的一封电报推到她哥哥跟前。这封电报上的签名是:佩尔曼内德。
“时间来不及了,”议员说,把自己怀表的弹簧盖按开。“我要喝点茶去。你们跟我一起去好吗?再过一会儿家里人来人往就安静不下来了……”
伊达·永格曼这时向议员的妻子做了个手势,于是盖尔达又叫住议员说:
“再等一会,托马斯……你知道,汉诺马上就去补习功课了……他想给你朗诵一首诗……过来,汉诺。你就当跟前没有人似的,不要慌!”
小约翰在假期里——7月正好放暑假——要补习算术,为的是使他这门功课跟得上班。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间气味不很好的炎热的小屋子里,正有一位红胡子、脏指甲的先生等着他,跟他一起练习那要命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做的是给爸爸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他和伊达在三楼露台上费尽心思才学会的……
他靠着钢琴站着,身上穿着哥本哈根水手服,亚麻布宽领,白色领圈,下面露着水手式的大领结。他的细瘦的腿儿交叉着,头和上半身稍微向一边侧着点,那姿势显得又羞怯又秀美,虽然他自己对于后一点毫无察觉。他的长头发在两三个星期前刚刚剪短,因为在学校里,不但他的同学,连他的老师也拿这件事取笑他。虽然如此,他的头上仍然覆满茂密的柔软的鬈发,而且那头发一直掩住他的额角和细嫩的脑门。他的眼皮垂着,棕色的纤长的睫毛遮在蓝眼圈上,紧闭着的嘴唇稍微有一些扭曲。
他知道得很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哭出来,而这首诗也会因为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会紧缩着,正如同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里听费尔先生在管风琴上奏出动人肺腑的庄严调子时一样……他一定会哭出来的,正像过去每次一样,当别人要求他表演什么,考他什么,或者测验他的本领和聪明时一样——爸爸就特别喜欢这样做。假如妈妈不说兴奋呀什么的多么好啊!妈妈本意在鼓励他,但是他觉得这样一说反而更糟了。他们都站在旁边瞧着他,他们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随时会哭出来……他抬起眼睫毛来寻找伊达的眼睛,伊达一边揪弄着胸前的银表链,一边用满脸愁苦的忠厚样子向他点着头。他心中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欲望,要趴到她身上,让她把自己领走;他唯一希望听到的是她那使人心安的低沉的声音,听她说: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诵了……
“好吧,孩子,开始吧。”议员简单地说。他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来等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比往日这种场合绷得更紧。他挑起一条眉毛,用考察的,甚至可说是冷冷的目光严峻地打量着小汉诺的身姿。
汉诺挺直了身子,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的光泽闪闪的木盖,目光怯怯地扫了一圈四周的人,从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里射出的温存的目光里得到了一点勇气,于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声音背诵:“《牧童的主日颂歌》。作者,乌兰德。”
“唉,不是这个样子,孩子!”议员喊道,“不要靠在钢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话要说得响!这是第一件事。到这边来,站在帐幔中间!头抬起来……胳臂自然地垂下来……”
汉诺站到起居室的门槛前边,胳臂耷拉下来。他听话地抬起头来,可是眼睫毛却低低地垂着,使人一点也望不见他的眼睛。说不定那里面早已是两汪眼泪了。
这一天是主日,
他开始朗诵,声音非常低。因此父亲插进来的话,声音也就显得特别响:“一个人开始朗诵,首先要向听众鞠躬,孩子!声音也要响得多。再从头来一遍:《牧童的主日颂歌》……”
这太残酷了,而且议员自己也知道,这样一来他就把孩子所余无几的一点镇定剥夺尽了。然而孩子是不应该被人一吓就失掉常态的!孩子应该学会坚毅,学会有男子气概……“《牧童的主日颂歌》……”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意在鼓励,却依然板着面孔。
但是汉诺却已经弄得丧魂失魄。他的头低垂到胸脯上;他那从深蓝色水手服的窄袖口里(袖口上还绣着一只锚)伸出来的一只纤小的右手痉挛地扯着绣花锦缎的帐幔。这只手白森森地没有血色,隐约看到青色血管。
我孤寂地站在空旷的田野,
他又勉强说了一句,但是下面的一句便再也背不出来了。这首诗的凄凉情调已经攫住他,他感到自己万分悲苦可怜,因此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任泪水从眼角里涌出来。突然间他又想起过去某些夜晚的情形来,他渴望着自己再一次回到那样一个夜晚:他有一点不舒服,因为脖颈痛,要不就是发一点烧在床上躺着,伊达走过来给他水喝,充满温情地把另一块湿手巾放在他额上……他身子一歪,把头伏在拉着帐幔的胳臂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哎,哭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议员厉声厉色地说,生气地站起来,“你为什么哭?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拿不起劲头来做一件使我高兴的事,这件事本身倒是值得一哭。你是个小姑娘吗?你要是老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将来你也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时候,你也打算老这样哭天抹泪吗?”
不,我永远不在大庭广众前说话,汉诺苦恼绝望地暗自想道。
“今天你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议员结束了他的训诫。当伊达·永格曼还跪在她一手带大的小孩前边给他擦眼泪,一半谴责一半温柔地抚慰他的时候,议员已经走到餐厅里去了。
当他匆匆吃早餐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冬妮、克罗蒂尔德和克利斯蒂安都一一跟他告了别。他们今天要跟克罗格、威恩申克两家人以及布登勃洛克三姐妹一起在盖尔达这里吃午饭,而议员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出席市政厅地下室酒馆里举办的宴会,以尽主人之谊。虽然如此,他也不想在那里耽搁过久,他希望晚间仍然能和家人在一起。
他在那张摆着花环的桌子上从托杯里喝了杯热茶,匆忙吃了一个鸡蛋,又在楼梯口吸了两口纸烟。虽然是盛暑时分,格罗勃雷本脖子上却仍然围着一条毛围巾。他的左胳膊伸在一只靴筒里,右手拿着一只擦鞋刷子,鼻尖上坠着一滴长鼻涕,从花园小路上走到前厅来。他从楼梯下面摆着那只前爪擎着名片盘子的棕熊那里迎到主人跟前……
“恭喜恭喜,议员先生……有的人有钱有势,有的人穷得一个子儿没有……”
“好了,好了,格罗勃雷本,你说得对!”议员塞在他那拿着刷子的手里一枚硬币,然后穿过前厅,走进紧挨着前厅的一间专为接待客人用的办公室去。办公室里,会计员,一个高身材、眼神忠实的人迎着他走来,用文绉绉的词藻代表全体职工向他祝贺。议员简单地答谢了两句,就走到窗户前边自己的座位上。但是他刚刚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报纸,拆开几封来信,已经有人敲起门来。第一批贺客已经登门祝贺来了。
这是堆栈工人派来的一个代表团,六个大汉子,像六头大熊似的砰砰咚咚地闯进来,嘴角向下垂着,显出无比的忠诚朴实,手里各自摇着一顶帽子。为首的一个把嘴里咀嚼烟草的黄汁子吐到地板上,提了提裤子,又兴奋又紧张地说起“一百周年”和“几百年、几千年”这些贺词来……在议员答应本周给他们一大笔犒劳之后,就把这一批人打发走了。
以后来的是几个税吏,代表本区税局向主人致贺。他们辞别以后,刚刚走到门口就遇到另一批贺客:“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艘货船上派来的水手,由两名舵手率领着。这两艘轮船同是属于航运公司的,目前正好停泊在本地码头上。之后又来了搬运粮食的工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褂子,短裤,戴着圆礼帽。这期间也不断有市民来祝贺,譬如说,铸钟街的史笃特裁缝师傅,就在羊毛衫上套着一件黑礼服来了。也偶尔有邻居来祝贺,例如花店的老板伊威尔逊。一个白胡须的老信差,戴着耳环,眼睛老是泪水汪汪的。这是一个怪老头,议员平日在街上遇到他,碰上情绪好的时候,总称呼他“邮政局长”。这个人一进门就喊:“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议员先生,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虽然我听人谈,今天谁来道贺也没有空着手回去……我可不是为这个……”虽然如此,他还是连连道着谢拿走了他的赏钱……贺客仿佛永远也接待不完。十点三十分左右,侍女来通知说,议员夫人也开始在客厅里款待第一批客人了。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走出办公室,匆匆走上楼梯。走到客厅门口,他略微停了一会儿,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闻了闻手帕上的香水味。他的脸色苍白,虽然这时全身都浸在汗水里,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只是办公室里的一番应酬差不多已经弄得他精疲力竭了……他叹了一口气后走了进去,准备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里欢迎胡诺斯参议,一位大木材商人,家财五百万的富翁,胡诺斯夫人,小姐,以及胡诺斯小姐的丈夫,议员吉塞克博士。这些贵宾刚从特拉夫门德回来,他们和许多第一流家庭一样都是到海滨去避暑的,这次只是为了要向布登勃洛克家祝贺才赶回来。
大家在波浪形的明亮的靠背椅上坐了还没有三分钟,已故的市长的儿子,鄂威尔狄克参议带着夫人(她是吉斯登麦克家的姑娘)就进来了;胡诺斯参议刚刚告别,他的兄弟又走进来。这个人虽然比哥哥少一百万的财富,却多一个议员的头衔。
从这时候起,一场繁忙的送往迎来就开始了。门楣上装饰着演奏音乐的小爱神浮雕像的白色大门几乎没有一分钟关得住。人们坐在客厅里面始终望得到外面阳光从天窗直泻下来的楼梯间和楼梯本身,客人们一分钟也不停地在这条楼梯上走上走下。但是一则由于客厅非常宽敞,二则客人又东一簇西一簇地聚在一起谈话,所以来的人远比走的人为多。不久以后侍女们就索性把客厅的门敞开,不像刚才那样开开关关,而客人们一部分也就延伸到嵌木地板的走廊上来。到处是嗡嗡嘤嘤、唧唧喳喳的谈笑声,到处是握手、鞠躬、玩笑的话语和哄堂大笑。这种笑声在楼梯间的四柱之间直升上去,又从天花板上,从天窗玻璃上发出回音来。布登勃洛克议员一会儿在楼梯口上,一会儿在屋里凸出的窗户前面答谢客人的贺词。他有时只是严肃、客气地说两句含糊之词,有时又真挚诚恳地高喊几声。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是一位蛮有威仪的矮胖身材的人,他的剃得光光的下巴缩在白领带里,蓄着灰白的短鬓须,目光像是外交家一样略带疲惫之色。他受到所有在场的人欢迎。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偕同他的母姓摩仑多尔夫的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兼伙友施台凡、弟妇——一位身体异常健壮、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女儿——也来了。施台凡·吉斯登麦克是布登勃洛克议员一位好友,他对议员非常倾倒。做了寡妇的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高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她的儿子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参议和妻子——哈根施特罗姆家的玉尔新小姐——刚刚向主人祝贺完毕,正混在人群里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把他那痴胖的身躯斜倚在楼梯栏杆上,扁平的鼻子在淡红的胡须中费力地吸着气,正和议员兼警察局长克瑞梅博士谈天。后者一张微笑的、略显狡猾的面孔四周环生着一圈棕灰相间的络腮胡子。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带着他的漂亮妻子——汉堡一家姓普特法尔肯的姑娘——也来了,这位博士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露出带缺缝的尖牙齿。有一分钟大家看到格拉包夫老医生怎样用双手握住布登勃洛克议员的右手,但是转瞬间他又被建筑师乌格特挤到一边去。普灵斯亥姆牧师张着两支胳膊,容光焕发地跑上楼梯来。他今天穿的是便服,只有从他袍子的长度才可以约略看出他的庄严身份。此外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自然也来了。那些议会、市民委员会、商务总会等团体派来的代表则一律穿着黑礼服。——已经十一点半了,天气暑热蒸人,女主人在一刻钟前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忽然间楼下大门里边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听去像许多人一下子走进前厅里似的,同时又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嚷,响彻全屋……所有的人都拥到栏杆旁边;走廊里、客厅门前边、餐厅和吸烟室里都挤满了人,个个争先恐后地向下看。楼下,一队拿着乐器的乐师——人数在十五至二十之间——已经排好队,担任指挥的是一个戴着棕色假发、蓄着水手式的灰胡须、每次大声说话就露出一嘴黄色假牙的人……发生什么事了?原来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率领着市剧院乐队走进房子来了!转瞬间他已经凯旋般地登上楼梯,手里摇晃着一沓节目单!
于是为庆祝布登勃洛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的祝贺乐曲演奏开始了。可惜的是从音响效果上讲这是一个完全不适于演奏音乐的地方,音符搅成一团,和音彼此淹没,变得毫无意义;吹低音大喇叭的是一个胖子,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拼命,只是这个低音大喇叭的吱吱轧轧的声音就把一切乐器都盖住了。祝贺乐曲开始是一首颂歌《大家都感谢主》,接着是奥芬巴哈的《美丽的海仑娜》变奏曲,再下去是许多首民歌的混合连奏……节目可以说相当丰富。
多尔曼这次想出的主意真妙!大家都向他道贺,现在在音乐会没有结束以前,谁都不想离开了。客人们在客厅里和走廊上或坐或站,一边听音乐一边闲谈……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和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议员吉塞克博士,建筑师乌格特一起站在楼梯的另一边,通向吸烟室的门外,这里离三楼楼梯不远。他靠着墙站着,只在别人谈话中偶尔插入一两句话,其余的时候他一直默默不语地茫然向栏杆外边凝视着。天气的燠热有增无减,但是现在也蛮有下雨的可能,因为根据从天窗上一阵阵掠过的暗影来判断,天空一定满布阴云了。一点也不错,暗影越来越多,一块接着一块掠过去,楼梯间这种明灭不定、变幻不已的光亮最后竟弄得人们的眼睛也酸痛起来。楼下镀金的器皿、枝形灯架和黄铜的器皿,一时光泽尽失,转瞬间又复辉煌夺目……只有一次阴影停滞的时间分外长。同时人们听到有什么硬东西敲击着天窗的玻璃,发出五六响稀稀疏疏的细脆的噼啪声,一定是落雹子了。过了一会儿整所房子又是从上到下阳光灿烂。
人们的情绪有时处在这样一种抑郁的状态中:在正常情况下只能使我们发一阵脾气或者刺激我们产生一种健康的愤怒的情绪,这时竟会变成一种郁闷无言的哀愁,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托马斯现在正是处在这种愁闷中。小约翰的行为以及家中这种节日气氛在他心中唤起的感觉都使他郁郁寡欢,但是最使他愁闷的还是他几经努力却依然不能产生某些欢快的感觉。很多次他试图振作起来,一扫愁容。他告诉自己说,这是伟大的一天,他应该有饱满欢畅的心情。但是虽然乐器的轰响、客人的笑语喧哗以及这么多人的面孔正在震撼着他的神经,再加上他又回忆起过去,回忆起他的父亲,因而时时有一种酸楚的感触,然而在他精神中占上风的却是一种可笑的痛苦的感觉。他觉得四周一切事物无一不是又令人发笑,又使人痛苦,那被低劣的音响歪曲了的音乐,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行情和酒筵的庸俗的客人……这种感慨和厌恶掺和在一起,就使得他的情绪变得极为沮丧抑郁。
十二点十五分左右,在市剧院乐队演奏的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妨碍或者破坏笼罩一切的节日欢乐气氛,只是迫使主人不得不暂时离开人们一会儿,因为商业上有一件急事需要处理。事情是这样的:正好在音乐暂时停下的时候,办公室的一个最小的学徒走上楼梯来。当着这样多客人,他显得困窘不堪。他本来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驼背,这时他把一张羞得通红的脸比平时更低地缩在肩膀里面,为了故作镇静,一支出奇瘦长的胳臂拼命前后甩动着,另外一支胳臂向前伸着,手里托着一张折叠的纸——一份电报。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偷偷地东张西望,找寻自己的老板。当他找到了托马斯以后,就开始从人丛中挤过去,一面向那些挡住路的客人喃喃地道歉。
实际上他的羞涩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客人们在继续谈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略微移动一下身子给他腾出道儿来。而当他鞠了一个躬把电报递到布登勃洛克议员手中,后者拿到电报离开了吉斯登麦克、吉塞克和乌格特,跟他走到一边预备去读的时候,仍然几乎没有人留心这件事。虽然今天接到的电报大多数都是贺电,但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在办公时间内收到的急电还是必须立刻送来。
在通向三楼楼梯口的地方,游廊拐了一个弯,沿着客厅的侧面延伸下去,直通到仆人使用的后楼梯,这里还有客厅的一扇旁门。对着三楼楼梯口是一扇从厨房往上送菜的升降机的门,旁边靠墙摆着一张比较大的桌子,侍女平常总是在这里擦拭银器。议员就站在这里,背对着那个驼背学徒,把电报打开。
忽然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不论是谁都要大吃一惊。看,他痉挛地、急促地倒咽了一口气,咽得那么急,弄得喉咙发干、连声咳嗽起来。
他想说:“这样倒好。”但是他身后的嘈杂声音却把他的语声掩盖住。“这样倒好。”他又说了一句。只有前面几个字听得出声音来,最后一个字只成了一声耳语。
因为议员既不动也不转身,甚至连一个手势也不给,那个驼背学徒只好踌躇地调换着两条腿站了一会儿,然后怪模怪样地鞠了个躬,从后楼梯走下去。
布登勃洛克议员仍然在桌子旁边站着,握着电报稿的两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一面仍然像刚才那样半张着嘴,迅急而费力地一口又一口地吸气,一面前后摇摆着上半身,同时又像中了风似的,失去理智地不断摇着头。“这一点雹子……这一点雹子……”他颠颠倒倒地说。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逐渐均匀了,安静了,身体的摇摆缓和了;他的半闭的眼睛罩上一层疲倦的,几乎可以说是失神的表情。他沉重地点着头,转过身去。
他打开大厅的门,走进去。他垂着头,步伐迟缓地走过这间大厅光滑如镜的地板,在屋子最里面的一扇窗前一张深紫色沙发上坐下来。这里既安静又凉爽。可以听得到花园里喷泉的淙淙声。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撞着窗玻璃,前厅里的嘈杂只能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他无力地把头靠在坐垫上,闭上眼睛。“这样倒好,这样倒好。”他低声自语道。过了一会他又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平定、宽心了似的,又重复了一句:“这样非常好!”
他放松了身躯,面容宁静地躺了五分钟,然后坐起来,折起电报,插到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预备回到客人中间。
但是就在这一分钟他又不胜厌恶地呻吟了一声,重新倒在沙发上。那音乐……那音乐又开始了,一阵怪诞的喧嚣,模仿的是快马奔驰的声响,由鼓和铙钹打出拍子,但是其余的乐器或由于过缓,或由于太急,总是合不上节拍。这是愚蠢无知、刺激神经、令人无法忍受的一团混乱,咯咯吱吱、轰轰隆隆、咿咿呀呀,中间还夹着短横笛的几声刺耳的尖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