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四章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是不对的,盖尔达!”这句话卫希布洛特老小姐说了不止有一百遍了,她的语气带着忧伤和责备的意味。这一天晚上在她的老学生的起居室里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人,这里面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本人,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女儿伊瑞卡,有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布来特街布登勃洛克家的三位小姐。卫希布洛特老小姐坐在这圈人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她的软帽上的绿飘带垂在瘦小的肩膀上,一边肩膀耸得很高,为了使一支胳臂能在桌面上自由地做手势——这位七十五岁的老小姐身体已经萎缩得不成模样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让我告诉你,你真不该这样做,盖尔达!”她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经有一条腿埋进土里去,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而你却要……你却要离开我们,要永远跟我们分手……离开这个地方。要是这只是一次旅行,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几天,倒也罢了……可是你却永远不回来了!”她的一颗苍老的鸟儿般的头颅摇动着,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变得忧郁起来。“自然啰,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岂止很多,她什么都失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我们不应该太自私,苔瑞斯。盖尔达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马斯来到这里,我们大家都喜欢她,虽然她一直讨厌我们这些人……是的,她一直讨厌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吧,盖尔达!可是托马斯已经不在了,别的人……谁都不在了。我们对她算什么呢?虽然这使我们很痛苦,可是你还是走吧,盖尔达,愿上帝保佑你。当年托马斯去世的时候,你没有立刻离开这里,我们已经很感谢你了……”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以后,距离小约翰(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受普灵斯亥姆牧师祈福埋在城外矮树丛边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纹章下面那一天也已经有六个月左右了。房子前边,雨点淅淅沥沥地浇在林荫路两旁树叶一半已经掉落的树上。不时吹来一阵疾风,把雨水冲到玻璃窗上。八位妇人都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聚会,一次告别会,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辞别。盖尔达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回到阿姆斯特丹去,像从前一样跟她的老父亲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她已经没有什么义务留在这里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这个决定并没有再表示反对。她已经完全让步了,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件事是感到非常痛心的。如果议员的这位未亡人仍旧留在本城,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着她的荣誉地位,不把她的财产移走,那么这一家人的姓氏就还能保留着一点威望……但是不管怎么样,安冬妮决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别的人看得到她,她始终要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经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过全国……

尽管她过去大半辈子充满坎坷,尽管胃病不停地折磨着她,她看去却还不像五十岁的人。她的肤色变得有些松软苍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美丽动人的上嘴唇——也长出一些细汗毛,可是掩在她的丧帽下面的光滑的头发里却仍然一根白发也找不到。

她的叔伯姐妹,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对于盖尔达的这次远行,正像她对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表现出一副漠然、柔顺的态度。刚才吃饭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饱吃了一顿,现在坐在那里,偶然拉长了声音和和气气地搭一两句话,像往昔一样瘦削,满脸灰色。

伊瑞卡·威恩申克现在已经三十一岁了,对于和她的舅母分别这件事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她经历过更痛苦的事,很早就学会了对世事逆来顺受。在她的一对疲惫的水汪汪的蓝眼睛里——这是格仑利希先生式的眼睛——流露出一副饱经忧患的、依顺屈从的神情,从她那平静的、有时带些哀怨的声音中同样也听得出她这种心情。

讲到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高特霍尔德伯父的三位千金,她们仍旧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愤慨、挑剔的表情。两位姐姐——弗利德利克和亨利叶特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越来越瘦骨嶙峋,而小的一个,五十三岁的菲菲,则显得又矮又胖。

尤斯图斯舅母,老克罗格参议夫人,本来也被邀请了,但是她并没有来。她身体不舒服,也许还因为穿不出一套像样的衣服来,原因谁也说不定。

大家谈论的话题是盖尔达的这次出门远行,她该乘哪趟车走,以及经纪人高什已经承担下来的这座别墅连同家具一起出卖的事情,因为盖尔达这次走什么东西都不预备带,正像当初她到这里来一样。

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谈到了生活,谈到生活中一些最严肃的事情,对于过去和未来都发表了一番议论,虽然对于未来却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当我死了以后,伊瑞卡如果愿意,也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她说,“可是我自己什么地方也待不了,我活一天,我们就要在这里一块住一天,我们留下来的这几个人……你们每星期到我家里来吃一顿饭……以后我们念一念家庭大事簿——”她拍了拍摆在她面前的一个皮包。“是的,盖尔达,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存,我很感谢——就这么决定了……你听见了吗,蒂尔达?……虽然由你做东道主来请我们,也一样很好,因为你的情况并不比我们差。事情就是这样的。人家这样忙碌奔走,拼命挣扎……而你却只是坐在这里,耐着性子等现成的。反正你是头骆驼,蒂尔达,你不要生气我说这句话……”

“瞧你说的,冬妮!”克罗蒂尔德笑着说。

“真可惜,我没有能跟克利斯蒂安告别。”盖尔达说。这样话题又转到克利斯蒂安身上。他很少有希望能从那个病院出来了,虽然他的病情并不是严重得连自由行动都不可能。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对他的老婆更合适,正像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的,他老婆已经和医生勾结起来,看样子克利斯蒂安要在精神病院里度其余年了。

说到这里,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大家低声地犹犹豫豫地转到新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上,当小约翰的名字从一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人们只听到屋子外面刷刷的雨声越来越大。

汉诺最后害的这场病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大家怕谈到它就像怕泄漏了一件极大的秘密似的。如果有人压低了声音半吞半吐地谈到这件事,大家就都不敢再对看一眼。以后她们又想到了最后发生的一个小故事……那个衣衫不整的小伯爵来探病,他几乎是强行进入病室里来的……汉诺那时虽然什么人也认不出来了,可是当他听见凯伊的声音,脸上却现出了笑容。凯伊一个劲地吻他的双手。

“他吻他的手了吗?”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问道。

“吻了,吻了好几次。”

这件事引得大家沉思了好一会儿。

忽然佩尔曼内德太太淌下眼泪来。

“我这样喜欢他,”她呜呜咽咽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他……你们谁也不像我这样喜欢他……嗳,对不起,盖尔达,你是他的母亲……啊,他简直是个天使……”

“现在他才真是天使了呢。”塞色密纠正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汉诺,小汉诺,”佩尔曼内德太太接着说下去,泪水从她的松软、苍白的面颊上流下来,“汤姆、父亲、祖父和所有别的人!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唉,这是多么残酷无情啊!”

“还会见得着的。”弗利德利克·布登勃洛克说,一面把手紧紧在膝头上握着,目光低垂,耸了耸鼻子。

“不错,人们都这样说……可是,弗利德利克,有的时候,什么也不能给人安慰,有的时候——上帝饶恕我这么说——一个人对正义,对善良……对一切都怀疑起来。生活使我们心中许多东西都破灭了,使我们对很多东西失去了信心……再相逢……如果真能这样……”

可是这时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在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尽量站得高高的。她踮起脚尖,仰着脖子,敲着桌面,弄得软帽在头上微微抖动着。

“一定见得到的!”她使出全部力量喊道,一面挑战似的望着所有在座的人。

这个女教师,她一生中需要不断地同理智产生的种种怀疑作战,如今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那里;她驼着背,枯干瘦小的身躯因为信念坚定而瑟瑟地颤抖着,模样活像一个操有惩罚权的神情激动的先知。

【注释】

[1] 《罗亨格林》:德国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写的一部歌剧。

[2] 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公元17):古罗马诗人,《变形记》为其代表作。

[3] 拉丁文:“朱庇特的大树上落下的橡子。”见奥维德的《变形记》第一卷,第一百零六行。

[4] 英文:这里有“化外之民”的意思。

[5] 美国作家爱伦·坡短篇小说《乌舍尔古厦的倒塌》中的主人公。

[6] 赫尔(Herr):德文“先生”的意思。

[7] 拉丁文:“首先创立的是黄金时代……”见《变形记》第一卷,第八十九行。

[8] 拉丁文:你还是沉默的好!

[9] 英文:《猴子》。

[10] 英文:“猴子,你这快乐的小家伙,你是自然界的滑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