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的机件咔嗒一声分秒不误地、不讲人情地响起来了。那是一阵喑哑、嘶鸣的噪音,不是丁零声,而是噼噼啪啪的声音,因为这座闹钟已经使用了不少年,机件磨损得很厉害。虽然如此,那铃声却响得很长,令人绝望地长,因为发条上得非常足。
汉诺·布登勃洛克从内心深处吃了一惊。每天早晨从床头小桌上一直钻进他耳鼓里的这阵恶意而又忠心的突然的铃响,都使他的五脏六腑由于愤怒、悲哀、绝望而抽缩起来。但是表面上他却故作平静,并不改变躺在床上的姿势,只是刚刚从早晨的迷梦中醒过来,急遽地把眼睛睁开。
在这间严冬寒冷的小屋里还一点亮光也没有,他分不清屋子里的东西,也看不见钟上的指针。但是他知道,这时已经六点了,因为昨天晚上他是把闹钟拨在这个时辰上的……昨天……当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为了下定决心开灯下床,神经非常紧张地自我斗争着的时候,昨天发生的事逐渐一一回到他的记忆中来。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连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几天折磨之后,作为奖励,母亲答应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一次《罗亨格林》[1]。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小小心房一直为这一晚上的快乐所支配着。可惜的是,在这种幸福之前总有无数的烦恼,而一个人的轻松愉快的企盼心情,直到最后一分钟以前,一直要受到这些事的重重折磨。虽然如此,最后星期六总算来了。一个星期的功课上完了,钻牙机带着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声最后一次在他的嘴里钻了个洞……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经受过来了,而家庭作业他则干脆决定过了星期日再做。什么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会来吗?如果一个人星期日晚上要看《罗亨格林》,他是不会相信还有星期一的……他决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来把这些讨厌的东西赶完——这样就够了。这样他就可以逍遥自在,尽情享受内心的快乐了。他坐在钢琴前幻想,忘记了一切不如意的事。
以后幸福变成了现实。幸福带着一切神圣和魅力,带着神秘的震动和惊悸,带着内心的突然的呜咽,带着洋溢的、餍足的陶醉劈头盖顶地压到他身上……当然啦,在演奏序曲时乐队的低劣的提琴声音有点不能胜任,一个浅黄色络腮胡子的肥胖而自负的人坐在小船里出现时动作急遽,颇不自然。此外在邻座包厢里又坐着他的保护人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先生,不断地嘟囔什么大人不能带孩子到这种娱乐场所,使他对功课分神等等。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怎么注意,因为灌进他耳朵里的甜美、清朗、富丽堂皇的音乐已经使他高高地……高高地飞翔起来……
最后歌剧终场了。歌唱的、辉煌的幸福暗淡了,失去了光彩。他头昏脑涨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里来,意识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开的只是在床上几小时的睡眠。这时他非常熟悉的那种沮丧消沉的感觉又重新攫住他。他又感觉到,美好的东西会使人多么痛苦,会怎样使人深深地陷入羞耻、思慕和绝望中去,会吞噬掉一个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那可怕的绝望的感觉像一座山似的重重压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说,他肩负着的不仅是他个人的痛苦,这个重担从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压在他灵魂上,而且迟早有一天要使他的灵魂窒息……
他把闹钟拨了一下就又睡下去。他睡得那么死,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一样。然而,现在星期一已经来了,已经是六点钟了,而他却一点功课也没有做!
于是他坐起来,把床头小桌上的蜡烛点燃。但是在那冰冷的屋子里,他的胳臂和肩膀冷得要命,他不由得马上又躺下去,盖上被子。
时针指到六点十分上……现在再起来做功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功课太多,差不多每节课都留下一些什么作业,现在再开始也来不及了,再说他定的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昨天本来觉得,今天上拉丁文课和化学课都要轮到他回答问题,难道事情真有那么凑巧吗?当然,根据常情去推测,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最近拉丁文课讲奥维德[2]的时候,全班的名字是按着字母顺序从最后一个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会从前面A和B开始。但是这种推测也并不绝对可靠,并不是丝毫没有疑问!有的时候常规会被打破!亲爱的上帝啊,什么样偶然的情形不会发生啊!……当他这样做着种种臆造的自欺欺人的推测时,他的思想渐渐融会在一起,他重又昏昏睡去。
这间小学生住的寝室寒冷、空旷,床上悬着西克斯塔斯教堂圣母的铜雕像,屋中摆着一张桌面可以拉开的桌子,此外还有一个凌乱的书架、一张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书桌、一架风琴和一个小脸盆架;这一切都死气沉沉地立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为了让日光早些进来,窗帘并没有拉下,窗玻璃上结着很多冰花。汉诺·布登勃洛克睡在那里,脸蛋紧紧贴在枕头上。他的嘴唇张着,睫毛深深地遮下来,睡眠中的表情显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绺浅黄色的软发遮住他的鬓角。渐渐地,桌头小几上的蜡烛的火焰失去了红里透黄的色彩,苍白、惨淡的黎明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悄悄地溜进屋子。
七点钟的时候,他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一段时间又过去了。起来接受这一天的担子——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离上课只有短短的一小时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作业根本谈不上了。尽管这样,他仍然躺着不动,一想到他要这样残酷无情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离开温暖的床,走到无情的、充满恶意的人群中去迎受灾难和危险,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简直痛不欲生。唉,我只想再躺两分钟,两分钟,他不胜温柔地请求枕头说。但是接着,为了表示抗议,他又给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钟,准备再合一会眼。这期间他时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绝望地凝视着闹钟上那麻木迟钝、冷漠无情、准确地向前移动着的指针……
七点过十分,他终于咬了咬牙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在房子里来回走动,蜡烛继续燃着,因为只有日光还不能把屋子照亮。当他把窗上的一个霜花呵气融化了以后,他看见外面罩着一层浓雾。
他冷得要命,常常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的手指尖冻得像发烧似的,全都肿起来,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当他把上半身洗好,几乎已经麻木了的手把海绵扔在地上以后,就僵直无助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一匹浑身出汗的马一样从身上冒着蒸气。
最后,他总算穿好衣服,呼吸急促、目光忧郁地站在那张折面桌子前边,拿起书包,奋力打起残余的一点精神来,收拾今天上课时需要的书籍。他站在那里,茫然望着空中,胆怯地嘟囔着:“宗教课……拉丁文……化学……”一面把残缺不全、沾满墨水的书本儿放在一起……
不错,小约翰这时个子已经长得相当高了。他已经过了十五岁,不再像从前那样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现在穿的是一件浅棕色短外套,围着一条带蓝白点的围巾,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金表链,这是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给他的。在他的手掌比较宽,但手指纤秀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他家祖传的那只镶绿宝石的印章戒指,这只戒指现在同样也归他所有了……他穿上那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书包,吹灭了蜡烛,就急匆匆地从楼梯下到一层楼去。他从那头熊标本旁边走过,向右一拐,走进餐厅。
他母亲新雇的一位女管家,克雷门廷小姐,一个尖鼻子、近视眼、前额上贴着鬈发的瘦削的姑娘,也已经在这里。她正忙着在早餐桌上弄什么。
“到底有几点了?”汉诺从牙缝里迸出这个问题,虽然对于时间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差一刻八点,”她回答说,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风湿病的又红又瘦的手指了指挂钟,“你应该快着点,汉诺……”说着她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可可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面包篮、黄油、盐和一只盛着鸡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一个小面包。他的头上戴着帽子,胳膊底下夹着书包,就开始喝起可可来。这杯热饮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给他治的一只臼齿剧痛起来……他只喝了一半,鸡蛋也没有吃,从他的歪扭着的嘴里迸出一声轻轻的、类似告别的声音,就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当他走过花园,离开这座红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转,沿着冬日的林荫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时候,已经是差十分八点了……还剩下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了。路也远得很。在大雾里简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远!随着呼吸他把冰冷的浓雾吸进去又吐出来,窄小的胸脯努力挣扎着。他的舌头舐在那只被可可烫疼了的牙齿上,拼命地运动着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却依然没有暖和过来。他的两肋开始发痛。早晨的这段运动使他的那点早餐在胃里折腾起来,他感到恶心,心脏轻飘飘地、一阵紧过一阵地跳动着,弄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城门,才刚刚走到城门,而这时离八点钟却只剩四分钟了!当他这样苦不堪言地和冷汗、恶心、疼痛搏斗着向前走的时候,他不断地向四边张望,看一看是不是还能遇上个同学……没有,他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已经开始敲八点了!钟声穿过浓雾从所有的钟楼传过来,而圣玛利教堂的钟声甚至在庆祝这一时刻,奏着《让我们都来感谢上帝》的调子……它把调子都奏错了。汉诺在没命地奔跑中断定说,它一点也不懂得节拍,而且音调也都不准确……可是现在这都是无用的事,没有工夫去为它费心思!重要的是,他迟到了,这已经成了定局。学校的钟稍微慢一点,但是他确实来得太晚了。他注意地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的一张张面孔。他们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办事,但是都一点也不着慌,没有什么在逼迫他们。有的人看到他那羡慕、诉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朝着他笑了笑。这些笑容使他气得要发狂。他们在想什么,这些从容不迫的人在怎样估计他的处境?他真想向他们喊:先生们,你们的笑容是出于你们的粗野!你们为什么不了解,我就是倒在紧闭的校门前累死也甘心啊……
一堵红色的长墙,中间嵌着两扇铸铁大门,把前面的校园和大街隔开。当他离着这堵墙大约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报告晨祷开始的一阵连续不断的刺耳铃声已经传进他的耳朵里来。他这时既没有力气大步向前跨,更没有力气跑,只能向前探着身子,两条腿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地移动着,勉强支持住身体不跌倒。这样当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铃声已经响过了。
守门人施雷米尔先生,一个身体粗胖、胡须扎煞、生着工人面相的人,正在关大门。“哦……”他喊了一声,让布登勃洛克钻了过去……说不定,说不定他已经得救了。只要偷偷地溜进教室去,等着在体育馆举行的晨祷做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成了。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身冷汗、悄没声儿地溜过红砖镶地的院子,穿过一扇嵌着五彩玻璃的美丽折门就走进屋子里去……
学校里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洁净悦目。时代精神已经占了上风,现在这一代年轻人的家长在里面读过书的那种旧式寺院学校的颓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毁了,代之而起的是宽敞、壮丽的新建筑。虽然房屋的整体仍然保留着原来式样,过道和十字回廊上面仍然是哥特式的雄伟的拱顶,但是讲到照明和取暖设备呀,宽敞光亮的教室呀,舒适的教员休息室呀,化学、物理和绘画教室的实验设备呀,这一切却都是完全按照新时代的舒适原则修建起来的……
筋疲力尽的汉诺·布登勃洛克挨着墙向四周侦视了一番……没有人,感谢上帝,没有人看见他。从远处过道里传来人群的嗡嗡声,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拥向体育馆,准备在那里从宗教上得到一些鼓励来应付这一周沉重的工作。但是这里一切却都像死一样的安静,面前铺着油毡的楼梯这一段路也是自由的。汉诺蹑着脚、屏住呼吸,一边紧张地听着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他的教室,实科生六七年级的教室在二楼上,对着楼梯口。教室的门正开着。走到楼梯最上一级他探着身向上边的长过道看了一眼,过道两旁是两排挂着瓷牌子的教室门。接着他悄悄地抢前三步,一下子冲进自己的教室里去。
教室里是空的。三个大窗户仍然挡着窗帘,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瓦斯灯还亮着,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咝咝声。透过绿色灯罩,灯光照着三行浅色木头做的双人课桌,课桌对面是一座暗色的、像模像样的讲坛,讲坛后面墙上钉着一块黑板。四面墙壁下半截嵌着木板,上半截是光秃秃的石灰墙,悬着几幅地图。讲坛侧面另外又有一块黑板支在木架上。
汉诺的位子差不多在教室的中央;他走到自己位子上,把书包推进抽屉里,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书桌的斜面上,把头伏在手里。他的全身洋溢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安详舒适的感觉。这间空旷、冷酷的屋子本来是丑陋的、讨厌的,而且他的心上还压抑着令人心悸的一上午各色各样的危险。但是目前他总算平安了,肉体的紧张结束了,可以静心地等待着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再说,第一节课,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课是很安全的……从墙上边通气孔圆口上纸条的抖动,可以看到暖空气怎样流进来,此外煤气灯的火焰也帮助使这间屋子暖和起来。唉,现在可以伸直身体、让冻僵了的四肢慢慢地舒展开来,暖和过来了。一阵舒适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热升上他的脑袋,他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眼光蒙眬起来……
忽然他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由浑身一颤,急忙扭过身去……瞧啊,从最后一条板凳后面露出凯伊·摩仑小伯爵的上半身,这个年轻的小贵族爬了出来,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手,把手上的土拂掉,容光焕发地向着汉诺·布登勃洛克走过来。
“啊,是你啊,汉诺!”他说,“我在那后边藏着,你进来的时候,我还当是哪个先生进来了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正在变嗓子,这件事在他身上比汉诺来得早。他的身材跟汉诺长得一般高,但是除了这点以外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他穿的仍然是一套说不准颜色的衣服,扣子缺三短两,屁股上补了一块大补丁。他的手还是不很干净,但是很秀气,样子特别高贵,手指纤长,指甲尖尖的。他的随随便便从中间分开的黄里透红的头发仍然像过去那样垂在像石膏一般洁白无瑕的脑门上。脑门下边,既深沉又锐利地闪烁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他的鼻子略微有一些勾曲,上唇微微上翘,他这副骨骼纤秀的高贵相貌和他的不整饬的仪表之间的对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引人注目。
“咳,凯伊,”汉诺歪着嘴说,用一只手摩挲着心口,“看你把我吓了一跳!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藏起来?你也迟到了吗?”
“哪里,”凯伊回答道,“我早就来了……星期一早晨谁都是恨不得早一点到学校来,这你自己也知道得非常清楚,亲爱的……我没有迟到,我躲在这儿只是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渊深’的教师值日,他认为把人赶下去做祷告并不是什么蛮横的行为。于是我就一直紧贴在他的脊背后面……不管他怎么转,怎么东瞧西看,这个神秘家,我永远紧挨在他身后边,直到他走下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可是你呢,”他充满同情地说,温柔地挨着汉诺,和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你又跑来着,是吗?可怜的人!看你跑得这么气喘吁吁的样子,头发都贴到太阳穴上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尺子,认真而小心地把小约翰额角上的头发挑开。“你又睡过头了吗?我坐的这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位子,”他打断自己的话,向四周望了望,“班长的宝座!没什么,这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是睡觉睡过头了吗?”
汉诺又把他的脸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戏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开口说。
“噢,对了,我忘了!……好看吗?”
凯伊没有得到回答。
“你这就很不错了,”他劝汉诺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汉诺。你瞧,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戏院的门呢。将来多少年内,我也很少有希望能进去……”
“如果事后没有这些让人发愁的事就好了。”
“不错,这种情形我也懂得。”凯伊把他朋友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捡起来,轻轻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么你一定没记熟那段《变形记》的诗吧?”当他又走进来的时候,这样问。
“没有。”汉诺说。
“也许地理测验你已经准备好了?”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什么也不会。”汉诺说。
“化学和英文也都不会吗?All right!咱们俩真是难兄难弟!”凯伊的样子显得轻松起来。“我跟你完全一样,”他高兴地宣布,“星期六我没有念书,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没有念,因为这一天是主日……不,这叫瞎说……主要的是,我要做些更有意思的事。”他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是的,今天这一天可真不好过,汉诺。”
“我要是因为不及格再记一过,”小约翰说,“就要蹲班了。可是在拉丁文课上先生要是提问,我还一定不会及格。今天该轮到B字起头的学生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就等着吧!恺撒怎么说来着?‘恐吓我的东西只敢在我背后装腔作势;它们一看见恺撒的脸……’”可是这一段话凯伊并没有背诵完。他的心情也很不好。他走到讲台上,坐在老师的扶手椅上,阴沉着一张脸摇动着椅子。汉诺·布登勃洛克仍然把前额歇在交叠的双臂上。两人这样默不作声地对坐了一会儿。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响,很快这声音变成了高声喧嚣,不到半分钟便紧紧地涌过来了。
“这群人回来了,”凯伊狠狠地说,“老天爷,我的上帝,他们完成得好快啊!这节课他们连十分钟也没有占去……”
他从讲台上下来,向门边走去,为了混进人群里。但是汉诺却只把头抬了抬,嘴唇抽动了一下,一直坐在位子上没动。
这群人越来越近,嚓啦嚓啦、噗通噗通的脚步声,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变嗓时期的破裂沙哑声混杂一片,人群拥上楼梯,走进走廊,最后冲进这间屋子。屋子里马上沸腾起来。他们走了进来,这些年轻人,汉诺和凯伊的同学,实科六七年级的学生们。他们人数大约有二十五六个,胳臂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摇晃着,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开了《圣经》。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讨人喜欢,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望而生厌。有的是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他们不久就要去做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们对什么功课都不在乎;另外也有一些年纪虽小,但雄心勃勃死啃书本的小学生,凡是需要死记硬背的功课他们门门都很出色。但是班长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却什么都知道:他一生中还没有答不上问题的时候。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他默不作声发愤念书,另外也因为先生们总是避免问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果他们看到一个哑口无言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他们就会感到受了伤害,他们会羞愧难当,他们对一个人的完美无缺的信念就要动摇……阿道尔夫的后脑勺生得特别大,淡黄的头发紧紧贴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镜子,灰色的眼睛罩着一圈黑影,他的短外套刷得干干净净,一双黧黑的长胳臂就从外套的短袖口里挺伸出来。他在汉诺·布登勃洛克身旁坐下,温和地却又带着些狡猾地笑了笑,对他的同桌说了一声早安。他说的是学生中间流行的行话,把这个字念成一个有声无字的单音。当四周的人都在低声谈话、做上课准备、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言不发地在练习本里写起东西来了,他那摇动着笔杆的瘦长手指伸得笔直,握笔姿势的正确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的。
过了大约两分钟光景屋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不慌不忙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坐在后面的这里那里也有人学前边的样子,但是另外的人则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对于进来的人丝毫也不理会。进来的是教师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挂在门后边就走上了讲台。
巴雷史太特先生年纪有四十多岁,身体胖乎乎的不讨人厌,脑袋上有一块大秃顶,黄里透红的连鬓胡子剪得很短,肤色绯红,湿润的嘴唇流露出一副油滑和肉欲交织的神情。他把笔记本拿在手里,默默地翻了一会儿;因为屋子里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他抬起头,从讲台桌上伸出一支胳臂,把白胖的拳头软软地上下挥摆了两下。他的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相形之下胡子仿佛变成了淡黄色。他的嘴唇毫无结果地抽动了半分钟之久,最后只不过迸出一个压抑着的、宛如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来。他又挣扎了一会儿,想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回到他的记分册上,叹了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这个样子。
以前他本想当传教士,但是由于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他对于世俗的舒适生活不能忘情,最后只好投身教育界。他还是个单身汉,小有资产,指头上戴着个不大的钻石戒指,最喜爱的是吃好喝好。他和别的教员们只有在工作上才打交道,平常和他来往的主要是城里的单身商人,此外还有卫戍部队的军官们。他每天在头等饭馆里吃两餐饭,是某一个俱乐部的会员。有时夜里两三点钟他在城里什么地方遇见了年纪大的学生,面孔就涨得通红,道一声“早安”,双方心照不宣地让这件事过去……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怕他,他从来也没有问过汉诺问题。这位教员跟汉诺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点的交游上碰头的次数非常多,因此他不愿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儿在正业上发生冲突……
“好了……”他又说了一遍,向教室四周望了望,又晃了晃他的戴着钻石戒指的松软的胖拳头,就看起记分册来。“佩尔莱曼,概要。”
佩尔莱曼从教室某处站起来。他站起来人们几乎不理会,因为他是身材最小的学生之一,也是一个功课好的学生。“概要,”他轻轻地、规规矩矩地说,伸着脖子,羞怯地笑着,“《约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写约伯未受主的训诫前的情况,第一章,一至六节;第二部写训诫以及与训诫有关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尔莱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断了他的回答,这个学生的温顺服从深深打动了他,于是他在记分册上写了个好分数。“海茵利齐,您接着说。”
海茵利齐是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之一,这些人对任何功课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着的一柄折刀放在裤袋里,站起来的时候碰得桌椅乱响。他的下嘴唇垂着,用成人的粗嗓子清了清喉咙。巴雷史太特不让温顺的佩尔莱曼说下去,而把这个家伙叫起来,学生们都很不满意。在这间暖洋洋的屋子里,在瓦斯灯下轻微的咝咝声里,每个学生都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幻想、沉思。每个人都因为过了个星期日而劳累不堪,每个人在这一天雾气弥蒙的寒冷早晨都是叹着气、牙齿打着战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的。谁都希望让小佩尔莱曼把这一点钟懒洋洋地打发过去,如今把海茵利齐叫起来,一定要惹出乱子来……
“讲这课书的时候,我没有来。”海茵利齐粗暴地说。
巴雷史太特先生又一次涨红了脸,他挥动了一下他的松软无力的拳头,嘴唇嚅动着,挑着眉毛盯住海茵利齐的脸。他的绯红的脸蛋因为努力挣扎而抖动着,最后迸出“好了……”两个字来。这句话一出口,他的紧张算被打破了。“您从来没有回答出来过什么,”他从容流利地说了下去,“而且您总找得着个借口,海茵利齐。如果您上一节课病了,那么在这么多天里一定也应该把拉下的功课补上。再说,如果第一部分讲的是受难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讲的是受难本身,那么您闭着眼睛也说得出来,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难以后的事。可是您对学习一点也不用心。您不但功课差,而且永远原谅自己的过错,替自己辩护。您要知道,海茵利齐,这种情形继续一天,您就一天别想赶上别人,一天别想进步。坐下吧。瓦色尔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齐带着一副傲慢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坐下来,故意弄得桌椅乱响。他在他邻居的耳朵底下说了句什么无礼的话以后,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来。瓦色尔渥格站了起来,这是个眼睛红肿、翘鼻子、扇风耳朵、指甲被牙啃得缺三短四的孩子。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说完,就开始讲起那个乌斯人约伯来,讲约伯遇到的事。他干脆把《旧约》打开放在前面一个学生的背后,天真烂漫、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念,然后再结结巴巴地翻成文句不通的现代德语,同时不时喀喀地咳嗽……这个孩子的样子非常讨厌,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对他这一番努力还是大加称赞。瓦色尔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宠儿,因为大部分先生都喜欢过分地称赞他,为了让他,让自己,也让别人看到,他们决不因为某人容貌丑陋就对他不公正……
宗教课就这样上下去。以后还有一些学生被叫起来,都是考问他们关于乌斯人约伯的知识。高特里伯·卡斯包姆,破产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儿子,尽管家境零落,却得了个好分数,因为他非常准确地回答出来,约伯的牲口有七千头羊、三千匹骆驼、五百头牛、五百匹驴,还有无数奴仆。
以后学生们得到允许,把大部分早已打开的书打开,开始阅读新课。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某处有必要解释的地方,他就涨红了脸,说一声“好”。紧接着这套准备工作,他开始对这个地方进行一番讲解,夹杂着一些老生常谈的道德说教。没有谁听他讲课。屋子里笼罩着一片平和与倦意。由于暖气不停地加热,由于煤气灯始终在燃烧,屋子里的热度越来越高,此外空气也被二十五个呼吸着、冒着热气的身体弄得污浊不堪。暖气、灯焰温柔的嗡鸣和讲课人单调的絮语不断影响学生们的疲倦头脑,使每个人都昏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状态。凯伊·摩仑小伯爵面前除了《圣经》外还掀开了一本埃德加·爱伦·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颗脑袋支在他那纤秀但并不很干净的手掌上。汉诺·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后靠着,蜷缩成一团,张着嘴,目光蒙眬,困倦地望着《约伯》,书上的字句早已变成漆黑模糊的一团。有的时候,他想起了《圣杯的动机》或者《婚礼进行曲》,他的眼皮就慢慢地合上,内心感到一阵辛酸。他内心在默祷,但愿这种平安、宁静的晨课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吧。
一切都不出事物的常规,管理人的尖锐刺耳的铃声终于传来了。那铃声穿过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脑子从舒适的瞌睡中惊醒。
“就讲到这里!”巴雷史太特先生说,让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在上面签了个名,表示这一堂他已经尽了职责。
汉诺·布登勃洛克把《圣经》合上,哆嗦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当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开以后,他不得不迅速地深吸一口气,为了使自己的一颗跳动迟缓、无力应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一点来。现在该上拉丁文课了……他向凯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凯伊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已经下课,仍然全神贯注在自己那本书上。随后汉诺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纹纸包着的《奥维德诗集》来,翻到今天要背诵的这一部分……不成,这些用铅笔注释的黑字,笔直地五行分成一段,这样陌生地、不可解地注视着他,要想现在再记熟两行,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他连它们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说从脑子里往外背了。至于下面的几段,今天该准备好的,他更是一句也捉摸不透。
“什么是,deciderant,patula Jovis arbore glandes?”[3]他用绝望的语调问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后者正在填写教室日志。“这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专门为难人的……”
“什么?”托腾豪甫说,继续写自己的,“朱庇特的树的橡子……这是橡树……啊,我也不太懂……”
“要是叫到我的时候,告诉我两句,托腾豪甫!”汉诺求他说,把书推在一边。这个全班第一的学生心不在焉地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汉诺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横着从板凳上挤出来,站起身来。
场面完全变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经离开屋子,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瘦小枯干、弱不禁风的小个子,身躯挺得笔直。这人蓄着稀疏的白胡须,从紧瘦的翻领里挺伸出一个红色的细脖子,一只长满白色汗毛的小手擎着一顶礼帽,帽口向上。这人在学生中间有个外号叫“蜘蛛”,真名字是许考甫教授。因为他在休息时间负责维持走廊秩序,所以他也溜进教室来查看一番……“灯熄掉!窗帘拉起!窗户打开!”他尽量使自己微弱的声音带上一种发号施令的语气,一支胳臂笨拙地用力在空中摇动着,仿佛在摇机器的曲柄……
灯熄了,窗帘卷了起来,惨淡的日光射进屋子,湿冷的雾气也从敞开的窗户流进来,学生们从许考甫先生身旁走过,向门外拥去。只有那个班长被许可留在屋子里。
汉诺和凯伊在门旁边遇到一起,两个人并排从宽大的楼梯走下去,穿过式样考究的前堂。两个人都沉默着。汉诺的样子凄惨而愁闷,凯伊在沉思着什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在潮湿的红砖地上吵闹奔跑,他们两个人也混在这群人里面,开始来回踱步。
在院子里值日的是一个留着金黄色尖下须的年轻教师。这是一位讲究穿戴的教师,名字叫高尔登奈尔博士。高尔登奈尔办了一所男生寄宿宿舍,专门招待霍尔斯台因和梅克伦堡两地有钱的地主贵族子弟。受了这些托他照管的阔少爷影响,他对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饰起来,在一般教员里显得与众不同。他戴着一条花缎子领带,穿着时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裤子下端用带子系在鞋跟下面,带绣花边的手帕洒着香水。他本来出身于低微人家,因此这种华丽的打扮和他并不相配。比如说,他的一双大脚穿在那双尖头纽襻的靴子里样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自己的一双通红的胖手非常骄傲,他不断地搓着、绞着这双手,一往情深地打量着。他喜欢把头斜着向后一仰,眨着眼、皱着鼻子、半张着嘴,做个丑样,好像要说:“又出了什么事了?”……但是由于他把自己看得非常高尚文雅,所以对于院子里发生的一些违反纪律的小事一向是视而不见的。他看不见有的学生把书带下来,为了在最后一分钟再准备一下。他看不见他的寄宿生把钱递给看门人施雷米尔先生,托他给买点心。他看不见这里有两个四五年级学生由于角力而打起架来,而且马上四周就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也看不见那里有个人正因为做了一件卑鄙、不光彩,或者不讲义气的事,被几个同班生从后面拥到水龙头前边,要用水浇他以惩罚他的丑行。
把凯伊和汉诺夹在中间踱步的这一喧闹人群是一群精力旺盛但有些顽皮不驯的小伙子。他们在恢复了青春的祖国的好勇斗狠、所向无敌的气氛中长大,热心倾慕犷悍不羁的大丈夫风度。他们彼此间讲一种既懒散又干脆、充满独创术语的行话。他们崇拜的是吸烟、饮酒、体力强壮和武士道德,最看不起的是懦弱的花花公子的派头。谁要是被人遇见大衣领子翻上来,就要受一顿冷水浇头,谁要是让人看到在街上拿着根手杖,就要在体育馆里当众受到一次严厉的、大失体面的惩戒。
在那弥漫于寒冷潮湿的空气中的一片嘈杂话语中,只有汉诺和凯伊两人的谈话和别人的不一样,显得很独特。他俩的友情很久以来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师们虽然并没有过问,心里却并不满意,因为他们猜疑在这种友情后面藏有什么不规矩、敌对的东西;同学们也因为不能了解这两个人,已经习惯用一种疑惧和憎恶的眼光看待他们,把他们看作是Outlaws[4],看作是与众不同的怪人,听任他们干自己的……凯伊·摩仑伯爵还由于他表现出来的野性不驯而受到别人一些敬重。至于汉诺·布登勃洛克,就是那个无人不揍的大海茵利齐也没有因为他的胆小怯懦而碰过他;汉诺的柔软的头发,羸弱的四肢和忧郁、害羞、冷淡的眼光使海茵利齐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
“我害怕,”汉诺在院子侧面一堵墙下站住,倚着墙对凯伊说,他打着呵欠,瑟瑟地发抖,把外衣拉得更紧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怕得浑身都疼。难道曼台尔萨克先生真叫人这么怕吗?你说说!如果这堂讨厌的奥维德课已经过去该多么好啊!如果我已经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又蹲了一班,可是一切都已就绪该多么好啊!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同这一切连在一起的那种纷扰骚乱……”
凯伊正在沉思。“这个罗德瑞希·乌舍尔[5]真是作家笔下的一个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说,“我刚才看了一整堂……要是我什么时候也能写出这么有意思的故事,该多么好啊!”
原来凯伊这时正在写作。这一天早晨他说他有一些比学校功课更有意思的事要做,指的就是这个。汉诺很明白他的意思。凯伊从小时候起对讲故事就表现了极大兴趣,以后这种喜好发展成自己尝试写作了。不久以前他写了一篇东西,一篇童话,一篇充满幻想的冒险故事,里面一切都泛着一层幽暗的光辉。故事在充满炽热的金属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处和人类灵魂最隐秘的地方同时发生,这里面大自然的和灵魂的原始威力奇异地混合着、掺杂着、变化着、提炼着。故事是用一种亲切、富于感染力,但略有一些堆砌的文体写成,充满了眷恋、温柔的感情。
这个故事汉诺知道得很清楚,而且非常喜欢,但是现在他却无心谈凯伊的写作或者埃德加·爱伦·坡的事。他又打了个呵欠,叹了一口气,接着就哼起他最近弹钢琴时编的一个曲调来。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他常常为了使自己疲惫无力的心脏跳动得更活跃一些而不得不叹一口气,深深呼吸一次;他也惯于随着呼气哼一个自己作的或者别人作的旋律,一段音乐的主题……
“看啊,亲爱的上帝来了!”凯伊说,“他到他的花园里兜风来了。”
“真是个美丽的花园。”汉诺说,不由得笑起来。他很神经质地笑着,无法再停下来,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望着凯伊称作“亲爱的上帝”的那个人。
出现在院子里的是乌利克博士,这个学校的校长。他的身材高得出奇,戴着一顶黑色的阔边软帽,蓄着短络腮胡子,肚子凸出个尖来,裤子则特别短,漏斗形的袖口总是脏兮兮的。他急匆匆地走过石板路,满面怒容,看去几乎像是在受罪的样子。他伸着一只手指着水龙头……水在流呢!一群学生抢着跑过去,争着把水龙头关上。以后他们又站了半天,带着一副茫然的样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长。校长乌利克这时已经转过身去,声音低沉而激动地跟涨红着脸跑过来的高尔登奈尔博士说话。他的话里夹杂着很多含混不清的布鲁布鲁的唇音。
这个乌利克校长是个严厉可畏的人。当初汉诺的父亲、叔叔念书的时候,学校的校长本来是个和气善良的老头儿。这位老校长在1871年后不久死了,乌利克博士就继承了他的位置。乌利克从前本是一所普鲁士中学的教员,自从被调到这里以后,这所老学校就出现了另一种新精神。过去旧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个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安详、从容,带着快乐的理想主义,如今威信、责任、权力、职务、事业这些观念都成了至高无上的东西,而“我们的哲学家康德的绝对命令”更是乌利克校长每次节日演说一定要拿出来挥舞一番的大纛。这所学校成了国中一个小国,普鲁士的纪律严明的精神在这里占了绝对统治地位。这里不但教员,而且连学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府官员,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升迁,因此一心想取悦于大权在握的人……新校长就职后不久,校舍开始根据卫生和最新的审美观点进行改建和扩建,最后工程都已顺利地完成了。只是有一个问题,从前这里虽然缺乏近代设备,但却笼罩着更多的友爱、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适,是不是那时的学校反而是一所更令人喜欢、更幸福的地方呢……
讲到乌利克校长本人,简直就像《旧约》中的上帝那样神秘、暧昧、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时候像生气的时候一样令人望而生畏。他利用掌握在手中的无限权柄擅自作威作福。他能够说一句开玩笑的话,而又对被他的话语逗笑的人大发雷霆。他的那些浑身发抖的“小动物”没有一个知道在他面前该怎么做。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能防止不致沦为他的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不被他的正义无私压为齑粉,那就是在他面前谦卑得无地自容,把他捧到九天之上。
凯伊给他起的绰号,只有他和汉诺·布登勃洛克两人之间使用。他们提防着不让别的同学知道,他们怕这些人由于不了解而射出僵滞、冷淡的眼光,这件事他们是非常熟悉的……不,简直没有一件事,他们能和他们的伙伴互通声气。甚至别人引以为乐的反抗和报复对他俩也是生疏的。别人喜欢叫的诨名他俩不感兴趣,因为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管许考甫教授叫“蜘蛛”,管巴雷史太特教师叫“白鹦鹉”,这都是平凡、无味、很不高明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过是那些义务教育制的出气包而已。不,凯伊·摩仑伯爵可比他们俏皮多了!为了他自己和汉诺两个人,他平常只叫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个“赫尔”[6]:“赫尔·巴雷史太特”、“赫尔·曼台尔萨克”、“赫尔·许考甫”……这就使这些称呼听去带上一种嘲讽、淡漠、敬而远之的味道……他们习惯说“教育人员”,在休息的时间,喜欢把某一个真人幻想成一个奇形怪状的可怕的怪物,引以为乐。他们谈到“学校”时的那种语调就仿佛是汉诺的叔叔待在里面的“精神病院”似的……
“亲爱的上帝”在院子里又待了一会儿,指着四面石板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包面包纸可怕地咆哮了一阵,把所有的人吓得脸色苍白,这番景象使凯伊的情绪大大提高了。他拉着汉诺向一个门走去,上第二节课的先生们正从这个门走出校园来。凯伊对着一个正向后院第一二年级走去的红眼睛、苍白皮肤、衣衫褴褛的师范学校毕业生深深鞠了个躬,他把腰弯得低低的,垂着胳臂,毕恭毕敬地仰起头看着这位可怜的先生。当另一位白头发的算术先生,一个佝偻着腰、黄脸、眼睛斜得不像话、不断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一只手颤巍巍地在背后握着一摞书走过来的时候,凯伊又迎着他响亮地喊了一句:“您好,老死人。”他的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向空中某处望着……
正在这时铃声刺耳地响起来,学生从四面八方纷纷向教室门拥去,可是汉诺一直笑个不停,甚至走到楼梯上还笑得那么厉害,引得他和凯伊周围的学生不断射过来冷漠、奇怪的目光。他的这种怪行甚至弄得别人有点厌恶……
当教员曼台尔萨克博士走进来的时候,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学生都站起来。他是主任教员,而主任教员是理应受到尊敬的。他随手把门关上,弯了弯腰,伸着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经站起来。然后他把帽子挂在衣钩上,一边很快地把头一抬一点地匆匆走上讲台。他在讲台上站了一会儿,向窗外看了看,伸出一只戴着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领之间来回移动了两下。他生得中等身材,灰白的头发稀稀疏疏,蓄着一把拳曲的朱庇特式的大胡子,两只蓝宝石色的近视眼往外凸着,在一双镜片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软料子的敞口大礼服。一只手手指很短,满是皱纹的手总喜欢轻轻地抚摸腰部。他的裤子和所有的先生一样(甚至好打扮的高尔登奈尔先生也不例外),非常短,露出一双特别肥大的擦得雪亮的靴子来。
忽然他把头从窗子那边转过来,和和气气地轻轻叹了口气,向鸦雀无声的全班学生扫了一眼,口里“哎”了两声,又向好几个学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绪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什么都取决于他的情绪高低。每个人都知道,曼台尔萨克先生毫不自觉地一任情绪支配着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现出一种非常古怪、无限天真的偏爱,而他的偏爱又正如同运气一样总是变幻无常。他总有两三个宠爱的学生,对这几个人他用“你”,用名字称呼。这几个人上他的课仿佛上了天堂,他们甚至可以信口开河,先生也总说他们说得对,下课以后曼台尔萨克博士跟他们亲切交谈。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许是假期过后,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为了什么,这些人失宠了,从宝座上跌下来,身价陡落,而另外一些人又被曼台尔萨克先生用名字称呼,又仿佛登上天堂了。他给这些幸运儿考卷里的错误上的记号总是那么工整、纤细,所以这些人的考卷即使错误百出看上去也非常整洁。而别的学生的卷子他却带着一肚子气恼任意涂抹,满纸是红墨水,给人一种可怕的、无可救药的印象。因为他给分数向来不是按照错误的数目,而是根据他在试卷上花费的红墨水多少,所以他那些得宠的学生就大大沾了光。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方法是否合适,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事,因此也就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不公正。如果有人大胆对这件事提出抗议,那他就永远失去被这位老师用“你”或用“名字”称呼的希望。而想来还不会有人愿意自动放弃这种机会的……
曼台尔萨克博士站在那里,把腿一叉,开始翻起记分册来。汉诺·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前探着,暗暗在桌下绞着两手。B,现在轮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站起来,瞠目不知所对,而这就要引起一个大乱子,一场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灾祸,虽然主任教员的情绪今天本来是那么好……这几秒钟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布登勃洛克”……他马上就要叫“布登勃洛克”了……
“埃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喊道,把记分册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夹在里边,转身坐在讲台上,仿佛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似的。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埃德加……这是吕德斯啊,这是坐在窗户旁边的胖子吕德斯,字母L,说什么也轮不到字母L啊!不会的,这怎么可能?曼台尔萨克博士的情绪这么好!他只是随便叫起他的一个宠儿来,他根本没有注意,按照次序今天该轮到什么人……
胖子吕德斯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副小狮子狗似的脸,两只无神的棕色眼睛。虽然他占据了一个地势非常有利的座位,可以很容易地打开书看,可是他竟连这个也懒得做,他感到自己在天堂上的宝座是非常安全的。他只是干脆回答说:“我因为昨天头疼,所以没有念。”
“噢,你让我下不来台嘛,埃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难过地说,“你不愿意给我背这几行描写黄金时代的诗吗?多么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头疼了吗?可是我认为,你应该一上课就告诉我,别等我把你叫起来再说……你最近不是头疼过一次了吗?你应该想个办法,埃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您替他好吗?”
吕德斯坐下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大家看得很清楚,主任教员的情绪显著低落下来,很可能吕德斯下一节课就要被先生用姓称呼了……蒂姆站了起来,他坐在最后边一条板凳上。他是一个淡黄色头发、外表像乡下人的孩子,穿着一件浅棕色的夹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张着嘴,样子像个漏斗,脸上带着一副又痴呆又用心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开的书推到个合适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头低下来,开始拖长了声音,结结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长的声音念起来,好像孩子在念识字本似的:“Aurea prima sata est aetas……”[7]
很清楚,曼台尔萨克博士今天提问完全没有按照固定次序,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哪个学生没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长。汉诺被叫起来的危险已经不是那么逼人了;如果他被叫起来,那只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凯伊交换了一个高兴的眼色,开始把四肢松懈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
忽然蒂姆的背诵被打断了,也许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听不太清蒂姆背的东西,也许是他想活动一下。不管怎么说,他离开了讲台,在教室里悠闲地踱起步来,最后,手里拿着一本《奥维德》,紧靠着蒂姆的身边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书推在一边,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他张着一张漏斗形的嘴喘着气,一双诚实的、茫然失措的蓝眼睛凝视着主任先生,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了。
“怎么了,蒂姆,”曼台尔萨克博士说,“怎么一下子就卡住了?”
蒂姆搔了搔头,转转眼珠,沉重地叹了口气,最后赔个笑脸说:“您一站在我身边,我就发慌了,博士先生。”
曼台尔萨克博士也笑了。这句话好像使他高兴了,他笑着说:“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说着他又踱回到讲台上去。
蒂姆定了定神,又把书拉到前面,重新打开,装作振起精神的样子向四边看了看,然后就低下头来,接着往下背。
“我很满意,”蒂姆背完后,主任教员说道,“您复习得很好,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只是您太缺少韵律感了,蒂姆。您对于联音倒还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没有把六步韵读出来。您给我的印象是,仿佛您整个是在背一篇散文……虽然如此,正像我刚才说的,您这次很用功,尽了自己的力量,谁要是肯发愤努力……您可以坐下了。”
蒂姆骄傲地容光焕发地坐下,曼台尔萨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后边写了一个很满意的分数。奇怪的是,这时候不但教员,就连蒂姆自己以及全班同学都一致认为,蒂姆确确实实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他得的好分数实在是理所应当。就连汉诺·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摆脱这个印象,虽然他心里对这个看法是非常抵触的……他又紧张地听着下一个名字……
“穆莫!”曼台尔萨克博士说,“再背一次!Aurea prima……”
叫的是穆莫吗?感谢上帝,现在汉诺大概是平安了!曼台尔萨克先生很少让人背第三次,而提问新课B字起首的学生刚刚轮过去不久。
穆莫站起来。他生得高大,苍白,两手哆哆嗦嗦的,戴着一副特别大的圆眼镜。他是个近视眼,视力非常差,站起来的时候就是打开桌子上的书他也看不见。他必须准备,而他也确实准备了。但一来由于他智力有限,二来又没想到今天会叫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几个词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锐的声音提醒他第二回,第三回的口气已经火气十足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里,再多一个词也背不下去,这位主任教员终于大发雷霆。
“您太不像话了,穆莫!坐下吧,真是没出息透了,我跟您说,简直是个呆子!又笨又傻……”
穆莫坐了下来。他显出一副倒霉相。这一刻全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不鄙视他的。汉诺·布登勃洛克心里又涌起一阵厌恶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堵到他嗓子眼里。但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曼台尔萨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后面狠狠地画了个印象恶劣的记号,接着就皱着眉毛重又在记分册上看来看去。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当天的轮次,看一看该轮到什么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汉诺完全被这个悲哀的事实笼罩住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起来,像在一个噩梦中似的听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曼台尔萨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洛克”,那声音还荡漾在空中,可是汉诺却不相信。他的耳朵嗡鸣起来。他坐着不动。
“布登勃洛克先生!”曼台尔萨克博士又叫了一声,一双碧蓝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炯炯发光,使劲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继续背下去?”
好吧,事情是逃不脱了。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反正现在什么都完了。他这时反而沉住了气。他只是想,会不会咆哮如雷啊?他站起来,正预备赔个笑脸,含含糊糊地搪塞一句什么“我忘了准备了”的话,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开的书举在他眼前。
坐在他前边的人,汉斯·亥尔曼·吉里安,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油腻腻的头发,宽肩膀。他的志愿是当军官,因而非常讲义气。他虽然很不喜欢约翰·布登勃洛克,但还是没有让他受罪。他甚至用指头指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于是汉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开始念起来。他的声音颤抖着,皱着眉毛,扭着嘴唇读起那黄金时代来,那时候真理和正义受到人民自觉的尊重,毋庸惩处,也不需要法律规章。“刑罚和恐惧并不存在,”他用拉丁文背道,“并没有在铜版上刻着恫吓的条款,乞求宽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严的面孔……”他念的时候带着一副受折磨的、万分厌恶的面容,故意念得断断续续、丢三落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书上用铅笔画着的一些联音。他把诗句的音韵读错,结结巴巴,装出一副费力思索的样子,准备着主任教员随时会发现他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冲过来……这种偷偷地看书的犯法行为给他一种满足之感,使他皮肤感到刺痒痒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厌恶,故意弄得漏洞百出,为了减低一些自己的欺骗行为的卑鄙性。最后他停住了,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在这一片沉默里他连头也不敢抬。这种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尔萨克博士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后这位主任教员叹了口气说道:
“噢,布登勃洛克,Si tacuisses[8]!请您原谅我这里用了个古文的你字!……您知道,您做的是什么?您在把美好的东西践踏在泥土里,您的行为像个汪戴尔人,像个野蛮人。您一直没有审美感,布登勃洛克,从您的面型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我问自己,刚才那段时间您是在咳嗽还是在朗诵铿锵的诗文,我的回答是倾向于前者的。蒂姆没有什么韵律感,可是比起您来,他还是个天才,是个行吟诗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当然您在家里念了,确实是念了。我不能给您坏分数。您一定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了……您听我说,有人说您有音乐才能,说您会弹钢琴,这怎么可能呢?……好吧,您请坐吧,您这次很用功,这就很好。”
他在记分册里写了一个满意的分数,汉诺坐下来。正像刚才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情形一样,现在这出戏又重演了一次。他不能不认为曼台尔萨克博士话中所含的赞扬词说得非常对。这一刻钟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不高,但是勤奋用功的学生,这次背书相对地说竟还体面。他还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全班同学,连汉斯·亥尔曼·吉里安也不例外,一致是这种意见。他的心中又涌起一种类似厌恶的感觉,但他这时是如此虚弱,已经没有力量去想这些事了。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课却仍然继续下去。他转到该为今天的课准备好的诗句上,他把彼得逊叫了起来。彼得逊站起来。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小伙子,自信,勇敢,专门喜欢惹是生非。但是今天他却注定要一败涂地!不错,如果不出一件什么乱子,这一节课是不会白白过去的,一定要发生一件远比那个可怜的近视眼穆莫遭遇到的更为可怕的祸事……
彼得逊开始翻译,时不时地往书的另一边瞥一眼,往他完全没有必要去看的那一边瞥一眼。这件事他做得异常灵巧。他装得仿佛那里有什么妨碍了他的样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好像要把一块碍事的灰尘弄掉似的。但是可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曼台尔萨克博士忽然做了个急遽的动作,彼得逊随着也做了个同样的举动。就在这个时候这位主任教员离开了讲台,他倾着身子跳下讲台,迈着匆匆大步向彼得逊走来。
“您书里边有一本题解,有译文。”当他站到彼得逊旁边时这样说。
“题解……我……没有……”彼得逊结结巴巴地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黄的头发在额上梳起一个小蓬,一双蓝眼睛特别漂亮,但是这双眼睛现在却恐怖地眨动着。
“您的书里没夹着题解吗?”
“没有……先生……博士先生……题解?……我真没有题解……您弄错了……您不该这样猜疑我……”彼得逊的这句话一般人是不该说的。由于害怕,他有意用这样文绉绉的话,为了把主任教员震骇回去。“我没有欺骗,”他困窘不堪地说,“我永远是诚实的……终身如此!”
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对于这件悲惨的事却把握十足。
“请您把书给我。”他冷冷地说。
彼得逊紧紧握住他的书。他哀求地用双手把书举起来,继续嘟囔着,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请您相信我……教员先生……博士先生……书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题解……我没有作弊……我从来就是诚实的学生……”
“请您把书给我。”主任教员重复说,跺着脚。
彼得逊完全瘫软了,脸色变得灰白。
“好吧,”他说,把书交了出去,“给您吧,不错,书里是有份题解,您看吧,就夹在这儿!……但是我并没有用它!”忽然他拼命喊起来。
只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并不听他由于绝望而编造的一套荒谬绝伦的谎言。他把“题解”拿出来,打量了一会儿,那神情仿佛是手里拿着块臭气熏人的垃圾似的。最后他把这份题解塞在衣袋里,鄙夷不屑地把《奥维德》扔到彼得逊的位子上。“教室日志。”他用沉闷的声音喊道。
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很尽职地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彼得逊由于作弊记了一过。这次记过就是在很长的时间以后对他仍具有毁灭性的威力,他在复活节的时候绝没有指望升班了。“您是这一班的污点。”曼台尔萨克博士又添补了一句,才转身回到讲台去。
彼得逊坐在座位上,他已经被判决了。看得很清楚,坐在他邻座的人向旁边躲了躲他。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厌恶、同情和恐惧交织的心情打量着他。他跌倒了,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一旁,原因就是他当场被抓住了。对于彼得逊现在只有一种意见,这就是,他真是“这一班的污点”。人们对他的这个判决同样也毫无主见地完全接受下来,正像刚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洛克的成功以及可怜的穆莫的不幸一样……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样。
在这二十五名年轻人当中,只要是身体健康、强壮、能干、能够面对真实的生活,在这一刻就会接受当前这些事态,就没有感到被这些事所侮辱,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们的眼睛却阴沉地、沉思地凝视着一点……小约翰就在凝视着汉斯·亥尔曼·吉里安的宽阔的脊背,他的罩着一层青影的金棕色的眼睛就充满了憎恶、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讲课却并未因此中断。他又叫起来一个学生,那就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因为他今天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考察那些他认为不用功的学生了。以后又叫了一个人,这个人准备得不怎么好,甚至连“patula jovis arbore 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布登勃洛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布登勃洛克轻轻地说出这个词组的意思,头也没有抬,因为问他的是曼台尔萨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点头赞许。
等到提问学生这一项目告一段落以后,这一节课的一切兴味就都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个功课特别好的学生独自翻译下去,而他自己却跟另外二十四名学生一样,一点也不注意去听。这时所有的学生都在开始准备下一节课的作业了。反正现在做什么都一样了。现在不再给分了,就是否勤奋用功也无从判断了……再说这节课马上就要结束。现在已经完了,铃已经响起来。这一节课就是这样为汉诺安排的。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点头赞许呢!
“好了,”当他们混在一群学生中穿过哥特式走廊向化学教室走去的时候,凯伊对他说,“你现在对恺撒的脸有什么看法,汉诺?……你今天真是走邪运!”
“我厌恶透了,凯伊,”小约翰说,“我才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运气呢,他让我恶心……”
凯伊知道,如果他处于汉诺的地位,他也会有同样感觉的。
化学教室是一座穹隆屋顶、安放着剧场式阶梯座位的大屋子,屋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化验台和两个装满长颈玻璃瓶的玻璃柜。在教室里临下课前空气变得闷热、污浊,而这里由于刚才做的一个试验,空气饱和着硫化氢,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凯伊把窗户打开,然后就把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练习本偷过来,急急忙忙地誊写今天要交的作业。汉诺和许多别的学生也在做同样的事。整个休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上课铃响了,马洛茨克博士出现为止。
这就是凯伊和汉诺称之为“渊深”的那个教师。他是一个黝黑的、中等身材的男子,肤色特别黄,额上生着两个肉疣,肮脏的胡须像钢筋,头发也一样。从外表上看,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没有睡醒,脸也没洗干净,然而这只是虚假的表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学,但是他的专长却是数学,而且在这门学科上他被认为是一个卓越的颇有名声的思想家。讲课的时候他喜欢从《圣经》上的哲理讲起。有的时候,当他的兴致好,处于一种梦幻心情的时候,他还给八九年级的学生讲解《圣经》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释常常是非常独特的……此外他又是预备役军官,而且他对这一职务非常热心。他既身兼文武二职,所以得到乌利克校长的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师中,他比谁都注意纪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检阅排列整齐的学生队伍,要求学生的回答干脆而有力。他这种神秘和严厉相糅合的性格是不太令人起好感的……
首先要把作业本拿给先生看,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在每个练习本上用手指头按了一下。有几个学生没有做练习,就干脆把别的本子或者旧作业摆出来,但是也并未被他看穿。
接着他开始讲课。正像刚才上拉丁文课要对《奥维德》表示勤奋用功一样,现在这二十五名年轻人又要对硼、对氯或者对氧化锶表示勤奋用功和满怀兴趣。汉斯·亥尔曼·吉里安受到夸奖,因为他知道BaSO4或者叫硫化钡的是常用来制造赝币的一种材料。他本来就是这门课中最好的学生,因为他将来想当军官。汉诺和凯伊什么也不知道,在马洛茨克的记分册里他们俩的分数很惨。
当考查、提问、给分都过去以后,师生双方对化学课的兴趣也失之净尽了。以后马洛茨克博士开始做一点实验,弄出噼噼啪啪的几声响儿,又制造出几股带色的烟儿,然而这仿佛只不过是在把这节课剩余的时间填满罢了。最后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业。接着下课铃响了,第三节课也就过去了。
除了那个今天不走运的彼得逊以外,所有的人兴致都很高,因为现在要上的是一节开心的课,这节课给人的只是胡闹和逗笑,谁也用不着害怕。这节课是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教英语。摩德尔松是个语言学家,已经在这所学校试教了几个星期,或者,如凯伊·摩仑伯爵说的那样,正在怀着受聘的希望串演了几个星期的戏。然而他接受聘请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在他的课上气氛太活跃了一些……
有的人留在化学教室里,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里去,但是谁也用不着到院子里去受冻了,因为这次休息时间做值日的教员是摩德尔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里,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发到院子里去。再说,为了迎接他上课,学生也需要稍稍做些布置……
当第四节课上课的铃声响过以后,屋子里一点也没有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谈话,在笑,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场热闹。摩仑伯爵两手托着头继续念他的罗德瑞希·乌舍尔,汉诺静静地坐着观赏这出好戏。另外,有的人在学各种动物叫。一声鸡鸣划破了教室的空气,瓦色尔渥格坐在最后面学猪叫,声音毕肖,同时他还能不使任何人看出这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幅画,一个斜眼睛的人头,这是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杰作。当摩德尔松先生走进来的时候,他虽然拼命用力还是关不上门,原来门缝里卡着一个木塞。后来还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把它取走的……
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是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愁眉苦脸,走路的时候一个肩膀向前斜着,黑色的胡须稀稀拉拉。他永远是一副窘态毕露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眨动着,张着嘴一个劲吸气,仿佛想要说什么,却总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词。他从门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个摔炮上,一个特制的摔炮,那响声不亚于炸药爆炸。他吓得往后一跳,接着就惶惑地笑了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教室正中一行位子前面。他按照老习惯,上半身向前探着,一只手掌按在最前面一张桌子的桌面上。可是学生们已经熟悉了他这个老位置,早把桌上涂了墨水,因此,摩德尔松先生的这只不太灵巧的小手马上被弄得墨迹斑斑。他还是装出毫不理会的样子,把这只湿淋淋的乌黑小手背在背后,眨了眨眼睛,柔声细气地说:“教室的秩序欠佳。”
汉诺·布登勃洛克最喜欢这时候的摩德尔松先生,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一筹莫展的可怜相。然而瓦色尔渥格的猪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的一声打在窗玻璃上,又噼里啪啦地弹回来。
“下雹子了。”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而摩德尔松仿佛也真的相信了,因为他竟然没有深究就走回讲台去,要过来教室日志。他这样做并不是要记什么,而只是为了根据这个日志随便叫几个名字。他虽然已经给这个班上了五六节课,可是除了少数几个人外,他根本谁也不认识。
“费德尔曼,”他说,“请您把诗背一背。”
“没来!”七八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而费德尔曼这时却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惊人的熟练动作往教室各处撒豆子。
摩德尔松先生眨了眨眼,又喊出另外一个名字来。
“瓦色尔渥格。”他说。
“死了!”彼得逊不顾自己刚刚遭遇的不幸,开玩笑地喊了一句。在一片顿足、喧笑、怪声怪气的叫声中全班一致重复说,瓦色尔渥格的确死了。
摩德尔松先生又眨了一阵眼睛,向四周望了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看起教室日志来。这次他还用他那只笨拙的小手指着他要念的名字。
“佩尔莱曼。”他不太有信心地喊道。
“这个人不幸疯了。”凯伊·摩仑伯爵以坚定的语气说。这个回答也在全班人一片有增无减的叫嚣声中证实了。
这时候摩德尔松站起来向那一团喧嚣嘈杂的声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罚您多做一份作业。您要是再笑,我就要给您记下来了。”
然后他又坐下了。事实上,布登勃洛克也确实在笑,他听了凯伊的笑话,就低声嘻嘻笑起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了。他觉得凯伊的话说得很俏皮,特别是“不幸”两个字使他从心里感到滑稽。但是在摩德尔松先生申斥了他这两句话以后,他就安静下来,只是阴郁地、一声不响地望着这位预备教员。这一刻钟他把教员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他的一根一根稀疏的胡须,那胡须完全掩不住下面的肉皮,他看到他的棕色、明亮而又毫无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的笨拙的小胳臂上仿佛是戴着两副袖头,因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头一样粗大,他看到他的整个绝望可怜的形象。他也看到他的内心。汉诺·布登勃洛克几乎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摩德尔松先生叫得出名字来的人,而他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不断地申斥他,不断留给他惩罚性作业,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他之所以认识布登勃洛克是因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静守规矩与别的学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汉诺的老实可欺一再让汉诺感受他在别的学生的顽皮吵闹面前无从建立的威信。“由于人性的卑鄙,在这个世界上连对人表示同情也成为不可能的了,”汉诺一个人思忖着,“别人耍弄你、折磨你,我并没有参加进去,摩德尔松先生,因为我认为这是野蛮、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么回答我呢?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到处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他想着,心里又涌起一阵恐惧和厌恶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个都看透了!……”
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既没有死、又没有疯,而且愿意把背诗的事承担下来的人。这首让这些大部分立志到海洋,到商业,到严肃的事业中去的年轻人背诵的诗,题名叫“The Monkey”[9],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儿歌。
Monkey,little,merry fellow,
Thou art nature’s punchinello...[10]
这首诗包括好几段,卡斯包姆毫不隐蔽地看着书一段一段地往下念。在摩德尔松先生面前是一点也用不着拘束的。这时屋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厉害了。每只脚都在运动着,都在摩擦着灰尘四起的地板。鸡喔喔地啼,猪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满天飞。二十五个学生完全沉醉在肆无忌惮的笑闹中,年轻人的粗野天性从沉睡中被唤醒。猥亵的铅笔画举起来,来回传递,不断引起哄笑……
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背书的人念到一半就停住了。摩德尔松先生甚至欠起身来倾听着。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从教室后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甜蜜、温柔、引人思恋地填满那突然到来的寂静。这是不知道哪个学生带来的一只玩具钟,在英文课上了一半的时候奏起《你在我心边》这支曲子来。但是正当这乐声沉寂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门连敲也没敲就豁然洞开,一个高大、狰狞的人影一下子闪了进来,嘴里咕噜了一声,一个斜跨步就站到课桌正前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亲爱的上帝”——校长先生。
摩德尔松先生脸色变得惨白,慌忙把扶手椅从讲台上拉下来,掏出手帕来拂尘。学生们像一个人似的跳了起来,胳臂直直地垂在身体两旁,欠着脚,低着头,毕恭毕敬的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教室变得鸦雀无声。偶尔有个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呻吟了一下,但转瞬间一切就又被寂静笼罩住。
乌利克校长审视了一会儿这支向他致敬的队伍,然后抬起他一支裹在肮脏的、漏斗形的袖头里的胳臂来,又叉着指头放下,好像在按键盘似的。“你们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说。乌利克校长对谁也不说您。
学生们坐到位子上。摩德尔松两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去那么可怕,意思不亚于说:“咱们看看吧,反正该有人倒霉啦!……”
非常清楚,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摩德尔松先生应该让他考察一下教授法,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那里学到些什么。这对摩德尔松先生来说意味着他的整个前途,意味着他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台上又叫起另外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凄惨难言。如果说在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则连先生也被考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除了两三个人以外,全班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节课一直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由于校长的出现,背诵“The Monkey”的时候,谁也不能再看书了,因此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是由于他私下对这部小说有兴趣的缘故。其余的人无一不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嗽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里。汉诺·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来,结果他一行也没翻译下去。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出个声音,听去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一根琴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沾满墨水的笨拙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本来进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一脸绝望的神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亲爱的上帝”这时却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茫然向前凝视,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登记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的名字,所有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当然不能写进去,但是他比谁都糟。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个人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记过的学生之一——“我要毁掉你们的前途。”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然后他走出了教室。
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点不错,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仿佛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不料却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如今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地走出屋子,舌头舐着那只坏了的臼齿。
凯伊走过来,用一支胳臂搂住他。两人夹在激动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不平凡事件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伤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刚才我翻译了。我本来应该不做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patula jovis arbore glandes’是什么意思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正就这样了,凯伊,让它去吧。不要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嗯,当然是应该这样。‘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只有无条件服从这一条路,汉诺!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了,不幸的家伙!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就是没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说某人是正式教员呢,我真不懂。自然啰,一个人可以去找‘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可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尽管你心里非常尊重他们这一职业,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这样,他们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确实听得津津有味。
“你看,这里是一扇门,是学校的大门。门是开着的,外面就是大街。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个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时间,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以在上课前准时赶回来。但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这里是门,门是敞开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里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这种思想也不能有……好吧,咱们就别做这种非分之想吧!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听起来就那么荒谬。如果我们说,现在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谁也禁不住问一句:难道这就叫生活吗?一切都是颠倒着的……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的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放出去也一样。放出去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在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职责承担下来了,天天逼问我,我长大了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
“不,你说话怎么这么沮丧!你还有音乐呢……”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做,其次我永远也学不到那个地步。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再说在我想象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在你是另外一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里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儿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生的课,很多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做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感到多么厌倦。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唉,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连成名也不愿意。我害怕出名,倒仿佛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做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谁对我也别存指望了,我是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家庭……”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非常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他指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人们不应该对我抱有什么希望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真是感激不尽!……我有无数烦恼的事,每一件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口子,擦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一个星期就会好,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它会发起炎来,越来越厉害,给我带来莫大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不要说那些已经拔掉了的。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嚼东西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脚步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现在打算写个了不起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也许过一会儿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练习曲和奏鸣曲,以后就停止了。但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弄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做声。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以后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两个人都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地面,不过头并没有低下来。汉诺则脸色煞白。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离恍惚地向一边望去。
以后施雷米尔先生摇起铃来,他们又走上楼去。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测验,一次关于赫斯——拿骚地区的非常重要的测验。一位蓄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一个个生得很大,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善于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说话总是用一种讽刺的调子,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里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与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有关的文稿和遗物。他进了教室就把赫斯——拿骚地区图挂在黑板上,然后带着忧郁和讥讽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仿佛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怕得要命。
关于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洛克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完全不知道差不了多少。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讽神情,却精神十足地注意着学生的一举一动。他马上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合上,但是我又怕这样做对您不是一件善举。继续做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包含着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汉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词。可是汉诺·布登勃洛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尽脑汁,最后还是差不多交了一张白卷。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来、良心上没有背着记过包袱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
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沿墙放着的案子上摆着很多仿古的石膏像,另外一只柜子里还放着各种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长得矮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平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勺那里离开了头,显露出真相。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新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不论在哪儿走,在哪儿站着,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油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就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一边为加重语气做着奇怪的手势,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画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畏惧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就站在门外边了!”他有时会做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味,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嘴里喊出一串不连贯的词儿:“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突然离开这里……
凯伊在这节课上写了一篇新的文学作品,而汉诺则想象着指挥一个大乐队演奏序曲。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可以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汉诺和凯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红色的小别墅两人都夹着书包一起走。过了这个地方摩仑小伯爵还要独自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回到父亲家里。他身上连大衣也没穿。
早晨弥漫在空中的大雾这时已经变成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纷纷下着,但一落下来便融化了,地上一片泥泞。他俩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园门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汉诺穿过一半花园的时候,凯伊还跑回来一次,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不要那么沮丧……最好不要弹那个!”他轻轻地说,随后他那瘦长的、单薄的背影消逝在风雪中了。
汉诺把他的书放在走廊里那头棕熊标本前爪捧着的托盘里,就走进起居室去向他母亲问候。她这时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黄皮书。当汉诺从地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她抬起一双棕色的、生得比较近的眼睛迎着他看去,她的眼眶照例罩着一圈青影。汉诺在她跟前站住,她用两手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他走到楼上自己的屋子里,克雷门廷小姐在那里为他预备了一点早饭,他洗了洗脸就开始吃早餐,吃完以后,便从书桌里拿出一包那种厉害的俄国小纸烟,开始抽起来。这种烟如今对他也不是生疏的东西了。然后他坐在风琴前面,弹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严肃的赋格曲。接着他把手背在脑后,望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那里除了一片迷茫的雪花外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面已不是那个带一个琤琮枞流泉的雅致的小花园了。邻居别墅的一堵灰色山墙把视线挡住。
四点钟吃午饭。只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小约翰和克雷门廷小姐三个人。然后汉诺在客厅里做演奏的准备,坐在钢琴前面等着他的母亲。他们这天弹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鸣曲。提琴演奏柔板时发出的声音像天使歌唱一般悠扬。但是盖尔达不满意地把提琴从自己的下颔拿开,恼怒地望了望说道,音不协调。她没有拉下去就离开屋子休息去了。
汉诺一个人留在客厅里。他走到通向一座窄小露台的玻璃门前边,向外面积雪消融了的花园望了两分钟。忽然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门上的奶油色帐幔拉上,让屋子笼罩在昏黄矇眬的光线里。之后他走回到钢琴前边,又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僵直地、视而不见地盯着一点,逐渐变得模糊迷离起来……他坐下来开始做一次即兴演奏。
他弹的主题非常简单,简直算不得什么主题,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旋律的片断,总共不过一个半小节。当他最初用低沉的声音,以别人无从相信的力量一个音一个音地把它弹奏出来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几支长号在威武地齐声宣布一个基调,一个即将诞生未来一切的源泉。这时谁也听不出来他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当他用童高音,用一种乌银似的音色和谐地反复弹奏了几遍以后,人们渐渐听出来,这个主题基本上只包括一个解决,只包括一个不同调性的眷恋的、痛苦的转换……这本是一个简单、朴拙的创作,但是由于他弹奏时那样庄严坚定,那样一丝不苟,这个调子便平添了一种奇异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长的力量。接着开始了一段生动活泼的部分,切分音不停地出现又复消失,仿佛在彷徨徘徊,又仿佛在寻找什么,这中间不时被一声惊叫声所撕碎,好像一个灵魂被一个不甘沉寂的、只是询问地悲叹地消亡下去却又怀着希望地不断以不同的和弦出现的声音弄得惊惧不安似的。切分音变得越来越强,又不断被急促的三连音紧紧促迫着;同时那插进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渐渐开始成形,渐渐聚集起来,变成一个旋律,最后像一个热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样既强大又恭顺地占据了主导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拥着的,那些奔腾起伏的,游移彷徨的,滑来滑去的种种音响都被战胜了,都沉寂下来,只剩下这一个呜咽低沉、宛如幼儿祈祷般的合唱的声音以极度精确的简单旋律嘹亮地鸣响着……最后这声音也在一阵教堂音乐声中结束了。跟着是一个休止符,一段寂静。忽然间,听啊,那第一个主调又以乌银的音色轻轻地出现了,那短拙的曲调,那喑哑的、神秘的短句,那从一个调性甜蜜而又痛苦地向另一个调性的过渡!这时忽然爆发了一片混乱喧嚣、一阵狂野激动,但顷刻又被表示粗犷坚决的号角般的音符控制住。发生了什么事情?酝酿着的究竟是什么?督促人起程的号角长鸣起来,接着仿佛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顿和蓄集,坚定的节奏连声响着,出现了一个新调子,一段活泼的即兴演奏,一段热情奔放的狩猎之歌。然而这调子并不是快乐的,蕴藏在它深处的是傲慢的绝望,它发出来的信号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这一切音响中间,那第一个神秘的主题始终反复地以扭曲的、奇异的和弦出现,听去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这以后出现的是一连串互相递嬗的事件,谁也猜不透它们的意义和性质,是一串音响、节奏与和音的奇思巧构。汉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这些音响自动地从他的手指下奔流出来,他在前一分钟还不知道下一分钟要弹出来的是什么……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地俯在键盘上,嘴唇张着,目光遥远、深沉,他的棕色的柔软的鬈发掩在太阳穴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经历到了什么?是不是可怕的困难被克服了?毒龙被杀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过了急流,穿过了烈火?而那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第一个主题,那个从一个调性到另一个调性的转变,一直像响亮的笑声,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启示一样在整个音乐中穿来穿去……是的,仿佛它不断地唤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随而来的是一段宛如呐喊般的狂热奔放的八度音,以后开始了一个高涨、一次缓慢的但是不可抑制的扩张,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恋情的激荡腾跃。突然间,一声惊吓的、挑逗的轻音把这一切都打断了,仿佛脚下的地面忽然陷下去,仿佛一个人忽然坠入欲望的深渊里……有一个时候,那又像祈求,又像忏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轻轻地促醒着出现在遥远的地方,但是转瞬间一片奔腾而起的噪音就掩盖住它,这片噪音时而膨胀起来,涌上前去,时而撕掳着退下去,向下一沉,转瞬间挣扎着向一个神秘的目标迎上去。这个目标一定要显现出来,在这一刹那就要出现,在音乐已达到可怕的顶峰的这一刻,因为这时那如饥似渴的恋慕之情已经一刻不能再挨了……而它果然来了,它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了,渴望的痉挛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它来了,仿佛一块幕布倏地被撕碎,仿佛门一下子被撞开,仿佛荆棘的篱笆被砍倒,一堵火墙塌陷下去……最后的解决终于来了,一切都消融了,希望得到了酣畅的满足,所有的声音在一片欢呼声中化成一个和谐的调子,音乐在一片甜美、眷恋声中逐渐缓弱下去,但这时立刻又转到另外一个调子……转到那最初的主题上去!现在开始了一个用这一主题编排的节日盛会,一次凯旋,一次放荡无羁的狂欢;这个调子以各种各样的音色炫耀着自己,通过不同的八度音的出现,它号叫,它颤抖,它歌唱,它欢呼,它呜咽,它装饰着管弦乐队的一切绚烂的音色胜利地前进:有时像咆哮的风暴,有时像清脆的铃声,有时像滚滚的珍珠,有时像飞溅的泡沫……演奏者对这个简短的主题,这个破碎的旋律,这个短短的不过一个半小节的幼稚而和谐的创造表现出疯狂的崇拜,这种崇拜包含着一种粗野、鲁钝的感情,一种苦行的宗教感,一种类似信仰和自我牺牲的东西……另外,演奏者又是这样毫无节制地、不知餍足地贪享着、发挥着这个主题,几乎给人一种淫邪罪恶的感觉。他是那样贪婪地从中吸尽最后一滴蜜液,直到他感到厌恶,感到反胃,感到体力枯竭,这也给人一种绝望、无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如何贪恋着幸福和毁灭。最后,在经过一切放荡之后的疲劳倦怠中,出现了一段缓弱的小调琶音,升高了一个音程,转成为大调,在跌宕不绝的悲凉的声音中逐渐消失。
汉诺继续静静地坐了一刻,下巴贴在胸脯上、双手摆在膝上。以后他站起来,关上钢琴的盖子。他的脸变得苍白,双膝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他的眼睛仿佛在燃烧着。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着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很久很久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然后是吃晚饭。吃过晚饭他和他母亲下了一局棋,结果没分胜负。但是这天直到午夜以后他仍然点着一枝蜡烛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风琴前边。因为这时必须保持安静,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弹奏,虽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打算第二天五点半就起来把最重要的功课准备好。
这就是小约翰生活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