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狄传 第十二章

抵押债务人和抵押债权人的区别不过是钱包的饱瘪不一,就像逗乐的和取乐的区别不过是记忆的长短不同一样。但在这里面,他们之间的比拟正如评注学者们所说,非常吻合;顺便说一下,这比荷马史诗中一些最好的比拟还要严丝合缝一点;——也就是说,前者是得到一笔钱,后者是赢得一阵笑,但你都得开销,然后再就不去管它了。然而,在两种情况下,红利都是滚滚而来;——定期或偶尔的支付,只是保持对此事的记忆显豁而已;到了最后,在某个倒霉的时刻,——扑腾一下,债权人冒出来了,当场要求支付本金及到当日为止的全部利息,使双方都意识到自己的全部义务。

由于读者(我讨厌你的“如果”)对人性已有一种透彻的认识,要满足他,我倒不必多啰嗦,只消说说,我的主人公不可能这样继续下去而对这些拉拉杂杂的联想毫无体会。说实在的,他已经随心所欲地陷入了一大堆这类小额账面负债中了,尽管尤金纽斯42屡屡提出劝告,他却只当秋风过耳;因为他认为它们没有一笔是做坏事欠的;——相反,都是由于心地诚实和性情欢快造成的,这些债务,到时候全会一笔勾销的。

尤金纽斯可决不认同;所以常常告诫他,总有一天肯定会有人找他算账;尤金纽斯还苦口婆心开导补充,——到了纤悉无遗的程度。对此,约里克通常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哼一声作为回答!——如果话题是在田野里开始的,——讲到最后总是跳蹦子;但要是被围在众人在场的壁炉边,这名囚犯就被一张桌子和两把扶手椅子堵住了,不可能突然逃之夭夭,——于是尤金纽斯就会继续讲谨慎从事的大道理,字字剀切中理,尽管有点儿东拼西凑。

相信我,亲爱的约里克,你这样信口开河,调笑逗趣儿,早晚会叫你陷入窘境的,事后聪明也救不了你。——在你那些俏皮话中,我常常见到这样的情形,遭到讥笑的人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有权利这样想;而且你也这样看待他,而他又把他的朋友、家人、亲属和同党也算了进去,——他们一起还集合了由于感到有共同的危险愿意投奔到他的麾下的新兵;——说你每讲十个笑话,你就树起了一百个仇敌,——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算术问题,决不是耸人听闻;你继续讲下去,在你耳边招来一大群黄蜂,直到被他们叮得半死时,你才相信事情原来是这样。

对于这个我十分敬重的人,我不可能怀疑在这些俏皮话中有丝毫的怨恨和恶意。——我相信,也知道,这些话确实是真诚的,闹着玩儿的:——但是,我的好兄弟,请想一想,傻瓜对这一点是区分不开的,——而恶棍则不肯去区分;而你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是惹恼了前者,就是取笑了后者,——一旦他们联合起来共同防卫,没错,他们会跟你打一仗的,我亲爱的朋友,作战的方式会使你对战争由衷地厌倦,还会对你的生活感到厌倦。

从某个兴妖作怪的角落出来的报复行为必然会编造一个诬蔑你的故事,就是善良的心地、端正的行为,也无法拨乱反正。——你家的好运将摇摇欲坠,——你那为好运铺平道路的人格,将处处中伤流血,——你的忠诚将受到怀疑,——你的行为会被人误解,——你的风趣将被人遗忘,——你的学识会遭到践踏。为结束你的悲剧的最后一幕,残忍和怯懦这两个孪生恶棍,受到恶意暗中的雇用和挑唆,将联手对你的弱点和错误攻击:——我们当中的精英,我的好兄弟,将躺在那儿任人宰割,——相信我,——相信我,约里克,如果要满足一个人的私欲,一旦决定要牺牲一个无辜而又无助的动物,从它闯入的那一个灌木林中捡些柴火生火献祭是件很容易的事情。43

每当约里克听见给他宣读这种关于他的命运的悲伤的预言时,他很少不悄然掉泪,露出一副允诺的样子倾听着,并且暗暗下决心从今往后骑在他那匹驽马上时要更加庄重严肃。——然而,哎呀!为时晚矣!——以※※※※※和※※※※※为首的大同盟早在第一次预言之前就已经形成了。——整个攻击计划,正如尤金纽斯所预见的那样,马上就实施了,——盟军方面毫不留情,——约里克则根本没有想到有与他作对的计划实施,——以至于他,好一个随和的人!满有把握地以为他的提拔机会正在成熟时,——他们已经摧毁了他的根基,他便倒下了,就像在他之前已经倒下了许多志士仁人一样。44

然而,约里克还是以可以想见的英勇,战斗了一段时间;直至最后,由于寡不敌众,而且最终又被战祸搞得精疲力竭,——但被进行这场战争的那种阴险毒辣的手段搞得更为疲惫,——他扔下剑,尽管直到最后都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气概,——然而,他死了,而且大家普遍认为,他的心碎了。

尤金纽斯也有同样的看法,原因如下:

在约里克断气前的几个钟头,尤金纽斯走了进来,打算见他最后一面,向他诀别:他把约里克的窗帘拉开,问他感觉如何。约里克抬头盯着他的脸,抓住他的手——他感谢尤金纽斯的深情厚谊,约里克说,如果来世有缘相见,——他还会再三为此感谢尤金纽斯的,——然后,他告诉尤金纽斯,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永远把敌人甩掉了。——希望不至于,尤金纽斯已是泪流满面,用男人说话时能用的最温柔的语气说道,——希望不至于,约里克,他说。约里克回答时眼睛向上看着,轻轻地捏着尤金纽斯的手,如此而已,——然而这使尤金纽斯的心如刀绞。——喂,——喂,约里克,尤金纽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鼓起勇气说,——好兄弟,把心放宽,——在这紧急关头千万别泄气,而应当信心十足;——谁知道还有什么办法,神力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约里克把手按在心口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就我而言,尤金纽斯继续说道,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约里克,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和你分手,——我满怀希望,尤金纽斯清了清嗓子,补充说,来日方长,你还能当主教,——我也会活着看到这一结果的。——我求你了,尤金纽斯,约里克说,一边尽力用左手摘下睡帽,——因为右手还紧握在尤金纽斯的手里,——我求你看看我的头。——我看头没有毛病,尤金纽斯答道。——哎呀!我的朋友,约里克说,我告诉你吧,这就是※※※※※和※※※※※,以及一些别的人暗中行害打伤的,现在肿得不像样子,所以我或许可以借用桑丘·潘沙的话说:我若痊愈,“主教冠就是多得像雹子一样落下地来,也没有一顶合我的脑袋。”45约里克说这句话时,最后气若游丝挂在他颤抖的嘴唇上,随时准备弃世而去;——但这句话还是以某种塞万提斯式46的语气说了出来;——他说这句话时,尤金纽斯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股闪烁的火光亮了片刻;——这是他精神的火花闪现的隐隐的画面,这(就像莎士比亚说他的祖先一样)常会引起举座轰动的!

尤金纽斯根据这一点相信,他那位朋友的心确实碎了;他捏了捏约里克的手,——然后轻轻地走出房间,一边走一边流着眼泪。约里克目送着他走到门口,——然后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他被安葬在某堂区他的教堂墓地的一角,墓前竖一块朴素的大理石墓碑,这是他的朋友尤金纽斯在他的遗嘱执行人的同意下为他立的。上面仅刻有这么几个字,既是他的墓志铭,又是他的挽歌。

哀哉,可怜的约里克!47

约里克的鬼魂听到他的碑文以各种悲怆的语调每天都要念上十次,表示出对他的怜惜和尊敬,便感到莫大的安慰;——一条小径穿过教堂墓地经过他的墓旁,——路过的人无不驻足扫上一眼,——然后叹息着走开,

哀哉,可怜的约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