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楼上吵吵闹闹干什么,跑来跑去为哪般,沉默了一个半钟头之后,我父亲对我的脱庇叔叔说道,——您必须知道,他正坐在炉火的对面,一面对他穿的一条新的黑色长毛绒裤沉思默想,一面一个劲儿地抽着他那支高级烟斗;——他们可能在做什么呢,兄弟?父亲说,——我们连自己的谈话都快听不见了。
我想,我的脱庇叔叔答道,开始说话时,他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将烟锅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上磕了两三下,——我想,他说:——但要准确无误地了解我的脱庇叔叔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您必须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所以我先把他的性格的大概情况做一番交待,然后他和我父亲的对话又会照常进行。
——请问首先提出这种看法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儿?——因为我写得过于匆忙,所以来不及把它回想或者查找一下,——他说,“我们的天气与气候反复无常。”不管此人是谁,他的看法是正确的。——但从他引出的推论,也就是:“正是这种天气给我们造成了各种各样古怪无常的性格;”——这可不是他的推论;——而是另一个人的发现,至少比他晚了一个半世纪:——接着,——我们的喜剧为什么比法兰西或者其他欧洲大陆国家已经写出或者能够写出的喜剧要好得多,这个丰富的原始材料库才是真正的天然的原因;——这一发现大约直到威廉94王统治的中期才被完全提出来,——也就是在伟大的德莱顿95写他那些长篇序言中的一篇时(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极侥幸地碰上了。其实到安女王96统治的晚期,伟大的艾迪生97才开始支持这一观点,并在他的一两期《旁观者》98上把它向全世界做了更加充分的说明;——但这一发现并不是他的。99——然后,第四点,也是最后一点,我们气候的这种奇怪的反复无常,既然造成了我们性格的如此奇怪的反复无常,——因此,当我们在天气不允许我们外出的时候,它便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拿来开心取乐,从而对我们有所补偿,——这一观察是我自己的;——而且正是在一七五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这个雨天,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由我突然想出来的。
所以,——所以我们的这片大丰收在望的学术田野里的工友与同仁们;所以,通过逐步的不经意的增长,我们物理学的,形而上学的,生理学的,辩论学的,航海学的,数学的,神秘学的,工艺学的,传记学的,浪漫学的,化学的,产科学的,以及别的五十门学科(它们中的大多数,同以上这些一样,以“学的”二字结尾)诸方面的知识在最近的两个多世纪里,逐渐爬上趋于各自完美的100,如果我们可以从最近七年的进步中推测,我们可能不会离那里多远了。
出现这种局面时,人们希望它会结束各种各样的写作;——缺少各种各样的写作就会结束各种各样的阅读;——到了最后,正如战争招致贫穷,贫穷也招致和平101,——这必将结束各种各样的学识,——然后——我们将会一切重新开始;或者,换句话说,又正好处在我们开始的地方。
——快乐!三倍快乐的时代!我只是希望我们不仅创作的方式与风格,而且我们创作的时代也有所改变,——或者可以把它拖延二十或二十五年之久,让我的父亲和母亲方便一点,因为那时候一个人在文学界也许会碰上某些机会的。——
可是我把我的脱庇叔叔忘了,这段时间我们把他扔在那里磕烟斗里的烟灰。
他的性情属于那种特别的类型,能给我们的气氛增光添彩;如果这种性情中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家族相似的明显轮廓,我就毫无顾虑地把他算做它的一件一流产品。这些家族相似的明显轮廓表明他特别的性情更多是来自血液,而不是来自风或雨,或者二者的任何变异或结合:因此我常常心里纳闷,虽然我相信我父亲自有他的道理,但他注意到我小时候举止中的一些怪癖的征兆时,——会不会决不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做解释;因为所有项狄家族的成员始终具有一种独特的性格;——我指的是男性成员,——女性成员就谈不上什么性格了,——除了我的姑奶奶黛娜102,她大约在六十年前,与马车夫结了婚并生了孩子,对于这件事,我父亲根据他的教名假说,经常说,她倒可以感谢她的教父和教母们。
这事会显得十分奇怪,——而我与其让读者去猜这种事情发生了这么多年以后,竟然被保留下来要打断本来在我父亲和我的脱庇叔叔间维持得如此融洽的和平与统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如在读者的道上设下一条谜,不过这样做并不合我的兴趣。人们会以为这种不幸的全部力量首先消耗在家人中间,——情况一般都是这样:——但我们家的事从来没有按常规办过。可能这种事每次发生时,就有别的事来折磨它;并且由于种种折磨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而来,而且因为这从来没有对项狄家族带来任何好处,它也许一直要等到适当的时刻与条件给它一个尽职的机会为止。——注意,我在这上面不做任何决定。——我的路永远指向奇异而不同的调查地带,来到我讲的事件的源头;——用的不是学究的教鞭;——也不是塔西佗103果断的笔法,因为他聪明过头,既误了自己又误了读者;——而是一颗专注于帮助寻根究底者的心所具有的殷勤谦卑;——我的写作是针对这些人的,——因而要他们来阅读,——如果这样的阅读坚持很久很久,直到世界的末日的话。
为什么这种悲伤的起因,这样为我的父亲和叔叔保留下来,我是搞不清楚的。然而它是怎么样,又向着哪一方向努力,以便成为他们之间不满的起因,在它开始运作之后,我却能够原原本本、毫厘不差地解释清楚,情况如下:
小姐,我叔叔脱庇·项狄,是位绅士,除了具有那些通常构成正人君子性格的美德,——他还突出地拥有一个很少或从未编目归类的品质;那就是天性谦和得无与伦比;——不过我要更正“天性”这种说法,以便我不会预先判断一个很快就会听到的问题;那就是,不管他的这种谦和是天生就有的还是后天养成的。——不管我的脱庇叔叔是以哪种方式获得的,它却是最真实不过的谦和;也就是说,小姐,不是根据说出来的话,因为他心情很不好,因此说起话来并不是字斟句酌的,——而是根据做出来的事;——而且这种谦和完全控制着他,他的这种谦和又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几乎可以跟女人的谦和相媲美,如果这种情况有可能存在的话:那种女性的细腻,小姐,以及内心思想的纯洁,使得我们对你们十分敬畏。
您会想像得到,小姐,我的脱庇叔叔正是从这一源头汲取了这一切的;——他花费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与你们女性交往;而且,由于对你们的透彻全面的了解,由于这样优秀的榜样激发出难以抗拒的仿效力量,——他便养成了这种和蔼可亲的习性。
我希望我能这样说,——因为除非是与他的嫂子,也就是我父亲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我的脱庇叔叔在这许多年中几乎没有跟女性交换过三言两语;——不,他的这种习性,小姐,是由一次打击造成的。——一次打击!——对,小姐,那是围攻那慕尔城104时一颗炮弹从角堡105的胸墙上炸下来一块石头,正好砸在脱庇叔叔的腹股沟上,结果就形成了他的这种习性。——这怎么会影响他的习性呢?这中间的故事,小姐,又长又有趣;——不过,如果在这里给您讲,它会把我的故事全都堆积到一起。——这是尔后的一个插曲;在适当的地方,与它相关的每一件事都会原原本本地摆到您的面前:——直到,我对这事儿无力做更进一步的披露,或者说出比我已经说的更多的话为止,——我的脱庇叔叔确实是一位谦和得无与伦比的绅士,但这谦和恰巧又被一点家族自豪感的恒温烧得精妙细微——这两样品质在他身上融为一体,所以他一听到有人提到我的姑奶奶黛娜的事情,他总会情绪激动,忍受不了。——就是对这件事最轻微的暗示也会让他血往脸上涌;——但是我父亲在男女混杂的场合却要细说这个故事,因为举例说明他的假说往往使他非这样做不可,——这时候,这一家族最纯正的一支上的不幸的枯萎病就会使我的脱庇叔叔的荣誉及谦和受伤流血;他往往把我的父亲拉到一边,以可以想像得到的最大的关切来规劝他,只要能让这个故事就此打住,他怎么都行。
我相信,我父亲对我的脱庇叔叔有着兄弟之间最真诚的关爱,他愿意做一个兄弟有理由要求对方做的任何事情,使我的脱庇叔叔在这件事上或是在其他任何事上心情愉快。可是这么做是他力所不及的。
——我给您讲过,我父亲是个真正的哲学家,——善思辨,——有体系;——因而我的姑奶奶黛娜的事情对他来说后果严重,就如同行星的逆行对于哥白尼一样,——金星在自己轨道上的后滑反而坚定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哥白尼体系的确立;而我的姑奶奶黛娜在她的轨道上的后滑,在建立我父亲的体系时也起了同样的作用。这个体系,我确信,从今往后会按他的名字而被称为项狄体系。
在其他辱没家门的事情上,我相信我父亲有着最强的羞耻感;——我敢说,他和哥白尼要不是像他们所认为的那样对真理负有义务,他们都不会在各自的问题上大肆宣扬,也不会对它给予一点注意的。——Amicus Plato,我父亲把这两个词向我的脱庇叔叔解释时常说,Amicus Plato;那就是:黛娜是我的姑姑;——sed magis amica veritas106——但是真理是我的妹妹。
我父亲与我叔叔性情之间的这种冲突,正是许多兄弟之间口角的根源。一个听到家丑外扬就受不了,——另一个不把它暗示一下简直一天都熬不到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脱庇叔叔会喊道,——也看在我的分上,看在我们大家的分上,我亲爱的项狄哥哥,——让我们姑姑的这个故事连同她的骨灰一同安息吧;——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对我们家族的名声这样缺乏感情和同情:——对于一个假说来说,一个家族的名声算得了什么?我的父亲会这样回答。——不,如果你谈到这个——一个家族的生命是什么:——一个家族的生命!——我的脱庇叔叔会一边说,一边猛然坐回他的扶手椅里,举起双手,抬起两眼和一条腿,——是啊,生命,——我父亲会说,仍然坚持他的观点。每年被毁掉的家庭成千上万(至少在所有的文明国家),——但跟一个假说相比,都轻如鸿毛。就我对事物的简单感受而言,我的脱庇叔叔会回答说——这样的事例每一件都是真正的谋杀,谁想干就随他去吧。——你错就错在这里,我父亲会回答;——因为在Foro Scienti107中,并没有谋杀之类的事情,——这只不过是死亡108,兄弟。
我的脱庇叔叔决不会进行任何争辩来回答这种说法,而是用口哨吹出六小节《利拉布勒罗》109。——您要知道,当什么事使他感到震惊时,这是他通常发泄情绪的渠道;——尤其在提出什么他认为是荒谬的事情的时候。
我记得我们的逻辑学作家中没有一个,关于它们的评论家中也没有一个认为应当给这一类争论一个名称,——因此我这里不揣冒昧来做这件事情,原因有两个。第一,为防止在辩论中出现的种种混乱,让它永远显得跟其他各种论证迥然有别,——就如同Argumentum ad Verecundiam,ex Absurdo,ex Fortiori,110或者其他任何一种的论证那样:——第二,当我的头脑休眠以后,可以由我的孙子们说,——他们博学的祖父曾经跟别人一样埋头思考,卓有成效:——他还发明了一个名称——而且慷慨地把它投入到Ars Logica111的宝库,成为整个学科中最不可辩驳的论证之一。如果辩论的目的是叫对手沉默而不是叫对手信服,——那也可以说它们增强了最好的论证中的一个。
我因此根据本文严格命令:它只能以Argumentum Fistulatorium的名号为人所知;而不能用其他名称;——此后它应跻身于Argumentum Baculinum以及Argumentum ad Crumenam112之列,而今后永远会在同一章中讨论。
至于Argumentum Tripodium,它除了女人用来反对男人,从来没有被人使用过;——还有Argumentum ad Rem113,它恰好相反,只由男人用来反对女人:——因为这两种对于一次讲演完全足够;——又因为一个是对另一个的最好的回答,——因此把它们分离开为好,让它们各自在一个地方由自己来探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