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第三阶段 新生

一个麝香草馨香弥漫、鸟儿们孵化着幼雏的五月清晨,苔丝·杜伯菲尔德第二次离开了家。那是她从川特里奇回家默默地将息了两年多以后。

她先收拾好行李,准备以后叫人给她送去,然后便坐了一辆雇来的双轮马车往小镇斯陶堡走去。这一次她的方向和她第一次冒险时恰好相反,却仍须经过那个小镇。在最近的小山的拐弯处她回头怅惘地望了望马洛特村和她父亲的房子,虽则她早已急于离开它。

她住在那儿的亲人们也许会照旧生活下去,并不因为她远去之后再也见不到她的笑靥而感到遗憾。不到几天小弟妹们便会跟往常一样玩得欢天喜地,她的离去并不会给他们留下空白。她早已判定还是这样离开他们最好。她要是继续留下,他们从她的教诲中所得的好处恐怕比不上从她的影响中所受到的伤害。

她没有在斯陶堡停留,却一直穿了过去,来到大路交叉的地方。她可以在那儿等待往西南方向去的人货兼运的马车,因为包围这一片腹地的铁路还没有从它正中穿过。

不过,在她等车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农民,驾着一辆弹簧马车,跟她要去的方向大致相同。她不认识他,却接受了邀请坐到了他身边的座位上。她知道他是因为她的容貌才邀请她的,却也置之不顾。那农民是往威德贝利去的。她跟他到了那儿便可以步行走完剩下的路,不必坐马车绕道卡斯特桥了。

苔丝坐车走了漫长的路之后,却没有在威德贝利停留,只在那农民为她推荐的一家农舍吃了一顿不像样的饭便开始了步行。她提着篮子往一片石南丛生的辽阔而荒凉的高地走去。那片高地介于这地区和下面峡谷里的草场之间。奶场便在那草场上,那便是她那天旅程的终点和目的地。

苔丝从没有到过这个地区。但她却对这里的景物感到亲切。在她左边不太远的地方她可以依稀辨识出一道郁郁苍苍的暗影。经过询问,果然是她估计的那片标志着金斯贝里地区的森林。在那个教区的教堂底下埋葬着她的祖宗——不中用的祖宗——的遗骸。

现在她再也不崇拜他们了,她甚至因为他们给她吃的苦头而怨恨他们。他们什么东西也没留给她,除了那枚旧印章和旧匙子。“呸!在我身上妈妈的遗传跟爸爸的遗传同样多,”她说,“我的全部美丽都来自妈妈,可她却不过是个挤奶的姑娘。”

她来到了通向艾格登的一片片高坡和低地,走到那里后她才觉得:那路尽管实际上只有几英里,却比她预料的难走得多。由于拐错了几处弯,她走了两个小时才来到一个坡顶,从那儿俯瞰到了她向往已久的山谷。那便是大牛奶场峡谷,那片由伐尔河(或称佛鲁姆河)灌溉的青葱翠绿的平原。它盛产牛奶和黄油,虽不如她家乡的产品精致,却要多得多。

这个峡谷跟黑原谷,即小牛奶场峡谷相比,有根本的不同,而她迄今为止所知道的却只有后者——川特里奇那灾难性的逗留除外。这儿的局面宏大多了。这谷里每个奶场有五十英亩而不是十英亩土地。这儿的农舍更为分散。在这儿牲口成片,而在那儿却只成群。在她眼前从遥远的西边直到遥远的东边是一片迤逦无尽的牛群,比她任何时候一眼所见过的都多。翠绿的草场上满眼是牛,密密匝匝,仿佛是范·阿斯鲁特或萨拉尔特风俗画中的市民群[1]。红色的牛,褐色的牛,浓烈的色彩吸收了黄昏的夕阳,而白色的牛却反射着夕阳,即使在她所站立的远处高地上,那白色也耀眼刺目。

也许她眼前这幅鸟瞰图并不如她十分熟悉的那片峡谷那么青翠秀丽,但它却更令她快活。这儿虽没有那座峡谷那种蓝幽幽的大气,没有它那种肥沃的土壤和种种馨香,但这儿全新的空气却清爽可人,令她舒畅。这条营养着这片著名牧场上的绿草和牛群的河流本身就跟黑原谷的溪流大不相同。那儿的溪流默默地缓缓地流淌,常常很浑浊。它流过泥质的河床,涉渡的人不小心便可能遭到灭顶之灾;而这佛鲁姆河的水却清澈得如同福音传播者[2]所见到的生命之河,迅疾得如流云的影子,还有卵石历历的浅濑,整天向着天空潺潺碎语。那儿水边的花是睡莲,而这儿却是金凤花。

也许是因为空气的质地从浓稠变得轻灵,也许是因为觉得换了场景,再也没有讨厌的眼睛盯着她,她一时真感到通体舒畅。她的希望跟阳光会合,融作一个理想的光环,在她迎着轻柔的南风跳跃时环拥着她。在她面前,每一阵清风都是一片欢欣的笑语,每一声鸟鸣都似乎蕴藏了一片欢乐。

她的面庞随着近来的心情不同而变化着,时而美丽,时而平凡,反映着内心的快乐或抑郁。今天光艳照人,白玉无瑕;明天却又沮丧苍白,满面悲凉。鲜艳,往往是出于无忧;而苍白,却总是由于多愁。胸中没了思虑她便美丽无瑕,一旦烦愁涌起,便又容色憔悴。而现在她那张迎着南风的面庞却正好处于肉体美的极致。

那磅礴于一切生命的——从最低贱的到最高贵的生命——普遍的、自发的、无法抗拒的要求,寻找快乐的要求,终于又主宰了苔丝。即使到了此时,她也才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妇,精神、情绪都还没有完全成熟,也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能在她身上留下连时光也无法消除的变化。

这样,她的精神便焕发了起来,充满了感激和希望。她试唱了几首山歌,都觉得不够有力,忽然转念想起了她在尝到知识之果前的星期天上午常常读到的祈祷诗,于是唱道:“啊,您太阳和月亮……啊,您满天的星辰……您大地上绿色的事物……您空中的飞鸟……走兽和牲畜……人类的孩子……赞美您啊上帝,永远赞美您,弘扬您!”

她忽然住了嘴,喃喃地说:“我对主也许还不够理解。”

这种一半出自下意识的狂欢极乐之感大体是一种以一神教为背景的拜物教式的倾诉。那些终生与户外的大自然形象和力量为伍的妇女们心里所保存的主要是远古时代的祖宗留给她们的异教徒式的幻想;后来的世代传给她们的系统的宗教教理并不多。至少苔丝此刻感到,她从幼儿时期就牙牙背诵的古老的《谢食祷文》[3]已能大体表述她此时的心情,而那就已经足够了。她刚开始向独立生活迈出了这样简单的第一步便立即感到了巨大的满足,这正是杜伯菲尔德家性格的一部分。苔丝跟她的父亲不同,她认真希望挺起胸膛过日子,而她的父亲并不这么想。但她跟她父亲却又相同。像他们这样困苦不堪的家庭尽管当年曾是强大的杜伯维尔世家,现在要想提高一点点社会地位也只能依靠埋头苦干,可他们却都满足于直接的碎屑的成就,不肯下刻苦的功夫。

可以说,苔丝身上还有她母亲尚未失去活力的血统,也还有她自己正当盛年的能经受严重挫折而复苏的天然精力。说句实话,妇女们有个规律:蒙羞,恢复,然后又用兴致勃勃的眼睛四处张望。“上过当”的妇女们并不像某些好心的理论家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完全不明白“活着就有希望”的道理。

于是苔丝·杜伯菲尔德便满怀对生命的热情兴致勃勃地一步步下了艾格登的山坡,往她此次旅程的目的地奶场走去。

两个峡谷之间明显的差异在最后的特点上表现了出来。黑原谷的秘密从周围的山顶上最容易窥见;而眼前这个峡谷要想正确认识却需下到谷底。苔丝一来到谷底立即发现自己站到了一片绿毡样的平畴上,那片平畴往东西两面延伸,直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佛鲁姆河从高处的土地卷来了细沙,送到谷底,造成了这一片坦荡的平野。而此时它已经疲倦、衰迈、式微,只好在它昔日劫掠来的泥沙中蜿蜒穿行了。

苔丝不知道该怎么走,只好在这两山对峙中的绿色平川上停下了脚步。她很像一只落在一张广阔无垠的弹子台上的苍蝇——她此刻对周围之毫无作用也正跟那苍蝇一样。到目前为止,她的出现对这个寂静的山谷所起的唯一作用是引起了一只孤独的苍鹭的注意,它在离她的路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伸长了脖子对着她张望。

突然从谷里的土地的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反复的悠长的呼唤——

“呜噢!呜噢!呜噢!”

这喊声像有传染性,从西头到东头,不断地传播着,其间偶尔还夹上几声犬吠。这并非说明峡谷意识到了美丽的苔丝已经到达,它只是一声平常的呼喊:挤牛奶了!——四点半钟已到,是奶场工人开始赶牛的时候了。

苔丝身边那群迟钝地等候着呼唤的红色和白色的牛开始往远处的房舍走去,走时肚子下面膨胀的乳房晃动着。苔丝也跟在牛群的后面慢慢地走。牛群进了开着的栅栏门,走进庭院,她也跟了进去。院子周围是一排排茅屋,下斜的屋顶结满了鲜绿的青苔。支撑屋檐的木头柱子已让往昔的岁月中不知多少母牛和牛犊的肚子磨得光溜溜的,而那些牲畜早已被人送进了几乎是难以设想的遗忘的深渊里。

奶牛成排地站到了柱子中间。若用想入非非的眼睛从后面望去,每头牛都仿佛只是两根柱子撑起的一个圆球,下面正中吊着一些钟摆一样晃动的东西。太阳此时正在这个有耐心的行列后面西沉,把母牛的影子准确地投射到屋里的墙壁上。这些微贱粗笨的形象的影子,太阳每天黄昏都要投射一次,而且很为认真,仿佛在把宫廷佳丽的侧影投向宫墙上。很久以前太阳也曾在大理石的宫门上投射过奥林匹斯诸神的影子、亚历山大大帝的影子、恺撒大帝的影子和诸多的埃及法老的影子,也是那么一丝不苟。

赶到牛棚挤奶的都是些不太安分的母牛,自己肯站着不动的母牛是在院子里挤奶的。此时许多这样守规矩的牛已经站好等着——全都是头等的奶牛,在这个峡谷以外很少见到,就是在峡谷里也不很常见的。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在全年的最佳季节用脆嫩的草料喂养着它们。白点子的母牛以炫目的光泽反映着夕阳,它们角上的铜牌也带着几分部队的花哨闪耀着。它们的乳房筋络暴露,像只只沙袋一样沉重地下垂,奶头鼓起,像吉卜赛人瓦罐的脚。等着的牲口的奶汁渗了出来,点点滴滴落到地上。

母牛从草场回来的时候,奶场的男女工人也都从茅屋和奶房里三五成群地出来了。姑娘们穿着木质套鞋——她们怕的是庭院里的泥地烂草弄脏了她们的鞋,倒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每个姑娘都在三条腿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侧着脸让右边的面颊靠着牛肚子。苔丝走近时,她们都若有所思地从牛的侧面望着她。男挤奶工则把帽檐拉了下来,用前额靠在牛身上,眼睛望着地面,没有注意到她。

男工中有一个健壮的中年人,他的“围腰”比别人的要漂亮些、干净些,“围腰”下面的夹克衫也可以见客,可以上市场。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位奶场主人。此人有双重的身份,一个礼拜有六天在这儿做挤奶工和奶油工,而到第七天他却穿着漂亮的细毛呢服装,坐在教堂里他家庭的座位上。他的这个特点十分突出,于是有人给他编了一个顺口溜:

一周六天整,

都是挤奶工,

到了礼拜天,

忽然变貌容,

理查·克理克,

人人叫先生。

他见苔丝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便走了过去。

奶场工人在挤奶的时候态度往往不好,但这天克理克先生却高兴来了个新手,因为这几天正好缺人。他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他问候她的母亲近来如何,家里人怎么样。不过这只是寒暄而已,因为他实际上并不知道有个杜伯菲尔德太太,只是那封介绍苔丝的简短公事信提起之后他才知道的。

“啊,是的是的,我在小孩儿的时候是很熟悉你们那里的,”他最后说,“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这附近原来住了个老太婆,当时九十岁,现在已经死了许多年。她告诉我在黑原谷有一家人姓你们这个姓,最初是从我们这附近迁去的。还说那是个很古老的家族,差不多已经绝灭了,虽然后代人并不知道。不过,主啊,那时我对那老太太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叨并没怎么在意,更没放在心上。”

“啊,不,那没有什么。”苔丝说。

于是谈话转入了正题。

“你能把奶挤干净吧,姑娘?在这样的季节我可是绝对不能让母牛回了奶的呀!”

她就这个问题表态说:他可以放心。于是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近来她待在家里的时间很长,因此容貌带几分娇嫩。

“你有把握能干得下来吗?我们这儿的活儿,有力气的人干倒能快活,但我们并不是住在长黄瓜的暖房里。”

她郑重说明自己受得了。她的热情和决心好像获得了他的信任。

“嗯,我看,你现在就喝杯茶,吃点东西吧,怎么样?不饿?那就随你了。不过说真话,要是换了我的话,走了这么远的路,恐怕都要干成韭菜干了。”

“我现在就开始挤奶,活动活动指头。”苔丝说。

她喝了几口牛奶,算作临时的点心,那叫奶场主克理克吃了一惊,实际上还有几分轻视。显然他并没有想到牛奶竟然还是上好的饮料。

“啊,你要是能够喝牛奶的话,那就喝吧。”他满不在乎地说。有个人伸出手去扶住了她喝着的奶桶。“我多少年都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了,碰都不碰。一喝就积在肚子里,像个铅块。你拿这头母牛试试手看,”他又回到本题,用下巴指了指靠得最近的一头牛,“倒不是因为它奶不好挤。有些牛不好对付,有些牛好对付,跟人一样。不过,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苔丝取下女帽,换上头套,坐到母牛身下的凳子上,牛奶从她的拳头下开始往桶里喷射。这时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为未来打下了新的基础。信念产生了平静,她的脉搏跳动缓了下来,她能够四面望望了。

挤奶工是一大群男人和姑娘。男人挤奶头硬的牛,姑娘挤温和一些的牛。奶场很大。克理克手下的奶牛总共差不多有一百头,其中他亲自动手挤的只有六至八头——若是他没有外出的话。由于出门挣钱的男挤奶工多少是随意雇用的,这半打左右的特殊母牛他便不肯交给他们去挤,因为怕他们马马虎虎没有把奶挤干净。他也不肯把它们交给女挤奶工去挤,怕的是她们指头没劲,也挤不干净,时间一久那些母牛的奶就会“回掉”——就是说,再也不出奶了。挤奶马虎的严重性还不在一时奶量的损失,而在于倘若要求不高,产奶量就会下降,而到最后会干脆断掉。

苔丝在母牛身边坐下开始工作之后,院子里便再也没有人说话。一时间只听见牛奶簌簌地迸射,洒进许多桶里。除了偶然对牲口一声吆喝,要它别动或是转身之外,再也没有声音。他们就像这样不停地干着。周围是一片向峡谷两头伸展的草地,广阔平坦,由几片早已被人忘却的古老的风景组成,这些景物当年的特点无疑跟它们现在的格局已有很大的不同。

“据我看,”奶场主人说道,他突然一只手抓起三脚凳,一只手拎起桶,从他刚才挤完奶的一头母牛身边站了起来,往附近的一头不好对付的奶牛走去,“我看呀,今儿这几头牛出奶可不如平常,凭我的生命发誓,要是‘温克尔’照这样出奶下去,夏天不到一半儿它的奶准会断掉。”

“那是因为咱们这儿今儿来了新手,”约拿丹·凯尔说,“这种情况我早注意到了。”

“对,对,八成是的,我刚才倒是没有想起。”

“我听说在这种时候奶是倒流进牛角尖里去了。”一个挤奶女工说。

“嗯,要说流进牛角尖去嘛,我倒不清楚,”奶场主人克理克很迟疑,他似乎也相信连巫术也可以受到生理条件的限制,“我的确不清楚。不过不长犄角的牛倒也跟长犄角的牛一样不出奶的,所以对你的说法我不太赞成。你记得关于没犄角牛的那个谜语吗,约拿丹?为什么不长犄角的牛全年产奶量总不如长犄角的牛呢?”

“不知道。”挤奶女工插嘴说,“那是为什么?”

“因为不长犄角的牛总数少呀,”奶场主人回答,“不过,今儿个这些倔脾气畜牲可真有点不肯出奶呢。乡亲们,咱们怕是要唱几个歌儿喽,得靠这一手来补救喽!”

在这一带的牧场里,凡是母牛出现了不肯像平时那样出奶的迹象,人们便往往对它唱歌,进行劝诱。这群挤奶工一听那要求,便立即放开嗓门唱了起来——的确,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调子,唱得也不太潇洒,可按他们的信念看来,效果总是有的,只要唱着,奶肯定会出得更好。唱的是一个杀人犯的故事,调子很快活,说是他害怕在黑暗中上床睡觉,因为他会看见硫磺烈火在他的周围燃烧。唱了才十四五句,一个男挤奶工说道:

“要是弯着腰唱歌不那么费气力就好了!你该对它们弹弹你那竖琴的;不过,最好是拉一拉小提琴。”

一心听着歌声和说话声的苔丝以为这话是对那奶场老板说的,但是她弄错了。那一声回答“为什么”却是从牛棚里出来的,仿佛是出自一头黄褐色的母牛肚子里。说这话的是那畜牲背后的一个她一直没看见的挤奶工。

“啊,是的,”奶场老板说,“不过我的确认为公牛要比母牛更容易受到音乐感染,这至少是我的经验。从前在梅尔斯托克有一个老头儿,名叫威廉·杜威[4]。他们家的人那时总在那一带干零活儿——约拿丹,你不会见怪吧!我跟那老头儿常见面,挺眼熟,眼熟得跟我亲哥儿们一样。嗯,这老头儿那天晚上吃了喜酒回来——他在那儿帮着拉提琴。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为了抄近路他从附近一个叫‘四十亩’的地方横穿了过去。可倒霉了,正跟一头在外头吃草的公牛碰上了。那畜牲一见威廉,两只角一晃就冲了过来。天哪!吓得威廉不要命地跑。亏得他肚子里马尿不多——虽是有钱人家办喜事,他喝得倒不厉害。不过,他仍然觉得危险:要跑到栅栏边翻过去是来不及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灵机一动,一边跑一边取出提琴拉起了吉格舞曲,然后转身面对着那畜牲一步步往旮旯里退。瞧,那牛一听音乐忽然就软了劲儿,不跑了,两眼盯着威廉·杜威。杜威不停地拉呀拉呀,拉到后来那牛居然一咧嘴笑了。但是威廉刚一停下拉琴,转身想翻过树篱溜掉,那畜牲又绷起了脸,双角一低对准威廉的屁股拱了过来。老头儿只好又转过脸来拉,拉呀拉呀,不想拉也得拉呀!那时候不过夜里三点半,他知道要有行人出现还得好几个钟头。他真是又累又饿,全没了辙。拉来拉去,对付到了四点左右,觉得不认输怕是不行了,便对自己说:‘这支曲子拉完,我怕就要永垂不朽了!上天保佑,可别让我丢了老命!’可好,这时他忽然想起,在圣诞节前夕的半夜里曾见过牛儿下跪。那天晚上虽非圣诞前夕,可他一琢磨,也不妨给那畜牲来个花花点子,便急忙拉起《圣婴诞生颂》,俨然有人在唱圣诞欢歌一样。啊哈,你看,那公牛双膝一弯可不就跪到了地上!那畜牲头脑简单,还以为耶稣诞生的时刻真的到了呢!威廉一见那长了犄角的朋友跪了下来急忙转身就跑。等到那公牛做完祈祷再向他追来,他早已像猎狗窜过树篱摆脱了危险。威廉常说,人出的洋相他见得多了,可那天那头公牛的洋相他还从来没见过。那畜牲发现那天晚上不是圣诞前夕,它那份崇高的感情遭到了戏弄时那样子可真尴尬……是的,那老头就叫威廉·杜威。我可以立即给你指出他埋在梅尔斯托克什么地方,一尺也不差。就在第二棵紫杉和教堂的北边走廊之间。”

“这故事很奇妙,带我们回到了中世纪,那时的宗教信仰还是活生生的事实。”

这句在奶场院子里显得奇特的评论是从黄褐色母牛背后那个嗓子里喃喃地说出来的,但是这话的含意谁也没懂,因此并没有引起谁注意,只是那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话中有对他的故事表示怀疑的意思。

“啊,先生,这事可是千真万确的事,信不信由你。这个人我很熟的。”

“啊,是的,我一点也不怀疑。”黄褐色母牛背后的声音说。

这样,苔丝的注意力便落到了跟奶场老板说话的那个人身上。她只能看到他一点点,因为他一直把头埋在奶牛的腰上。她有些奇怪为什么连奶场主人也要叫他“先生”,可是却看不出一点道理来。那人埋头在母牛身下挤着奶,接连干了足可以挤三头牛的时间,只是偶然独自发出一两声喘息,似乎累得挤不下去了。

“不要太用力,先生,不要太用力。”牧场主说,“这个活儿靠的是巧劲儿,不是蛮力。”

“我也是这么感觉,”对方说,他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过,我觉得还是把它挤完了,虽然挤得我手指头生疼。”

这时苔丝才完全看见了那个人。那人围着奶场工人挤奶时用的普通围裙,打着皮绑腿,靴子上结满了场子里的烂泥。但这只是他入乡随俗的穿着,在这一切之下,他却表现得挺有教养、孤独、敏感、忧伤、与众不同。

但是他外表上的这些细节却被暂时放到了一边,因为此时苔丝已发现她过去见过这人。只是从见面以后苔丝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一时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了。但是她随即猛然想起,他就是那个在马洛特村参加过乡社舞蹈的匆匆过客,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跟别的姑娘跳舞,却不跟她跳,轻视她,离开了她,跟他的朋友们走掉了。

在她遭到苦难之前的这桩小事唤回了她洪水一般的记忆,她一时感到慌乱,怕他也会认出她来,而且用某种手段发现她的经历。但这种担心却在她发现他全无回忆起什么的迹象之后消失了。她逐渐发现自从他们俩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见面之后,他那张生动的面孔已带上了沉思的神色。现在他蓄了一抹年轻人蓄的漂亮的唇髭和胡须。那胡须从靠近面颊处的浅麦秸色逐渐变深,到末端变成了温暖的褐色。他在挤奶时围的麻布围腰下穿了一件深色棉制天鹅绒夹克衫,一条灯芯绒裤子,扎着绑腿,还有一件浆硬过的白衬衫。若是不穿上这一套挤奶的服装,谁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可能是个有怪癖的地主,也可能是个带绅士派头的农民,两者机遇相等。但苔丝立即从他挤一头母牛所花的时间看出,他干奶场工作还是个生手。

这时好些挤奶姑娘已经彼此交换过对新来者的观感了。“她可真漂亮呀!”说时带着几分真正的大量和佩服,虽然也怀着一半儿希望,想听话者对此加以限制。严格地说,姑娘们是可以对这话加以限制的,因为苔丝引人注目的特点用“漂亮”一词界定本来不太准确。那天黄昏的奶挤完,大家便随意走进屋里,屋里由克理克太太经管着账目和一应杂事。克理克太太很注意身份,不肯到外面去挤奶;因为挤奶女工都穿印花布衣服,她便在温暖的天气里也穿着厚质地的长袍。

苔丝后来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两三个姑娘住在奶场屋子里,大部分帮工都回家住。晚饭时她没有看到对那个故事发表意见的高人一等的挤奶工,也没有问起他。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她用来在寝室收拾住处。那是奶场楼上的一间宽敞的屋子,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长,另外三个住场女挤奶工跟她住在一起,全都是娇艳年龄的青年妇女,除了一个之外都要比她大许多。到睡觉的时候苔丝早已精疲力竭,倒上床就昏昏欲睡了。

但是睡在她邻床的一个姑娘却不像她那么瞌睡。她也是新来不久,老是讲些这里的琐事给她听。那姑娘的悄声细语跟沉沉暮色混在一起,苔丝朦胧地觉得那话语似乎是从暮色里涌出而又飘浮在暮色里的。

“安琪儿·克莱尔,那个学挤奶的会弹竖琴的人从来不跟我们多聊。他是个牧师的儿子,老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姑娘们不太注意。他是奶场主的徒弟——他在学习办农场的各方面的本领。他在别的地方学过牧羊,现在在学奶牛场的工作……他的确是个天生的上等人。他的爸爸是爱敏斯脱的牧师克莱尔先生,距离这儿很远。”

“啊,我听说过他,”她的伙伴这时清醒了些,“是个很认真的教士,是吗?”

“是呀,的确是,是威塞克斯最认真的人,人家说,是低教会派[5]的最后传人呢,他们告诉我,因为这一带都是高教会派的天下。他的儿子都当了牧师,只有克莱尔先生除外。”

苔丝此刻并没有打听克莱尔先生为什么不像他的哥哥一样当牧师的好奇心,她又慢慢地睡着了。为她提供新闻的人的话语跟紧邻的奶酪房的奶酪气味一起向她飘来,还有规律地点缀着楼下绞榨房里奶清的滴答声。

安琪儿·克莱尔从往昔中浮现时并无明确的形象,他只是一种赞许的声音,长久出神的凝视,一种嘴唇的动作。那嘴似乎太小、太精致,不像男人,但有时在他闭上下唇时却意外地给人以坚毅刚强的印象,足以推翻一切优柔寡断的推论。然而在他的神态和顾盼之间却总有某种暧昧、模糊、心不在焉的东西,似乎对他未来的物质生活并无明确的目的,也不关心。同时人们却又说他从少年时期起就是个只要想干什么就一定能办到的人。

他是他父亲最小的儿子。他父亲是个穷牧师,住在本郡的另一个尽头。他已经在其他的几个农场待过,现在是到泰波特斯奶场来当学徒的。学徒期六个月,目的是学会各种农业生产技巧,以后便视情况到各殖民地或国内的农场上工作。

他之加入农业和畜牧业者的行列在这个年轻人一生的事业中是他自己和别人都不曾预料到的。

老克莱尔先生的第一个妻子死去之后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到了晚年他才第二次结婚。新夫人多少有些意外地给他陆续生了三个儿子。因此在最小的儿子安琪儿和他的父亲牧师之间差不多像是缺了一辈人。几个孩子之中只有这位老来子安琪儿没有得到过大学学位,虽然从早年的情况看,他是完全有资格得到学术上的培养的。

安琪儿在马洛特村的舞会上露面之前两三年的一天,他已从学校回来,正在家里用功,当地的书商给牧师家送来了一个包裹,署明詹姆士·克莱尔牧师收。牧师打开包裹,发现是一本书,读了几页便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腋下夹着书直奔书店。

“这书为什么送到我家里?”他拿着书不容分说地问道。

“是订购的,先生。”

“不是我订购的,也不是我家的人订购的,幸好我可以说。”

书商翻开订书登记簿。

“啊,是送错了,先生,”他说,“是安琪儿·克莱尔先生订购的,应该送给他。”

克莱尔先生一皱眉头退缩了一下,仿佛挨了一棒。他回到家里,铁青了脸,心情沮丧,把安琪儿叫进了他的书房。

“你翻翻这本书,孩子,”他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是我订购的。”安琪儿回答得很干脆。

“订购来干什么?”

“读呀。”

“你怎么会想到读这本书?”

“我怎么会想到?为什么?这书讲述了一个哲学体系,坊间出版的著作中没有比这本书更道德,甚至更符合宗教教义的了。”

“是呀,够道德的,我不否认。但是说到符合教义!你是个打算做牧师宣扬福音的人,你能说它符合教义吗?”

“既然你提起了这件事,爸爸,”儿子带着满脸着急的神色说,“我愿意索性说个明白,我是不打算进教会的。我怕我难以认真地干下去。我爱教会,跟爱父母一样。我将永远对它怀着最热烈的爱,在世界一切机构中它的历史是最叫我佩服的,但是只要它不肯从敬神赎罪这种难以令人信服的理论下解放它的心灵,我就不能跟两个哥哥一样心安理得地做它的牧师。”

这位直率单纯的乡村牧师从没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感到茫然、震惊、不知所措。既然安琪儿不肯进入教会,还让他进剑桥干什么?对于这位思想刻板的老人来说,进大学而不进教会简直就像是一本有序言而没有正文的书。他这个人不但信教,而且虔诚,是个坚定的信徒。对于他,信徒一词并非现在教会内外某些拿神学玩把戏的人闪烁其词时的意义,而是福音教派的老意思,很强烈的。他能够:

认真相信

十八个世纪以前

那永恒的神圣的人物

的确曾……[6]

安琪儿的父亲跟他争论,试图说服他,甚至向他乞求。

“不,爸爸,别的不说,光是第四条我就无法承认,我无法按《宣言》[7]所要求的‘从文字到语法’都接受它,因此,按照目前情况我不能当牧师,”安琪儿说,“在宗教问题上我的本能倾向完全是重新改造它。可以引用你所喜欢的《希伯来书》的话,‘被震动的就是受造之物,都要挪去,使那不被震动的常存。’[8]”

他的父亲非常伤心,安琪儿见了心里也难受。

“那你妈妈和我省吃俭用,受苦受穷让你接受大学教育,还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能用它为上帝的荣誉和光辉服务的话。”他的父亲一再说。

“那有什么,还可以用它为人的荣誉和光辉服务呀,爸爸。”

如果安琪儿继续坚持,他说不定也可以跟哥哥一样去上剑桥大学,但是牧师却有一种把那座学府当做通向教会工作的踏脚石的观点,那是固定不移的家庭传统;那个念头在他心里简直是根深蒂固,因此这位敏感的儿子感到,若是他还坚持下去就无异于有意盗用一笔委托他管理的财富,对不起两位虔诚的家长。正如他父亲刚才暗示过的那样,两位老人为了完成让三个青年都受到教育的计划自己只好节衣缩食呢!

“我可以不上剑桥,”安琪儿最后说,“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那儿上学。”

这一次决定性的争论的后果不久就显露了出来。他年复一年地沉浸于各种学问,从事各种工作并进行沉思默想。他开始表现出对社会习俗和礼仪的明显的冷淡,越来越瞧不起等级、财富等物质上的差别,就连“世家望族”(借用新近辞世的一位当地名人的话)在他眼里也失去了馨香,除非它的后代能独辟蹊径,有良好的表现。他固然清心寡欲,却也有荒唐的经历。为了了解世界的真相,他到了伦敦,想在那儿找个职业或是做做生意,却一时着了迷,几乎上了一个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女人的当。不过他总算侥幸逃掉了,并没有因这番经历而十分堕落。

他早年跟闭塞偏僻的农村的联系在他心里养成了一种对现代城市生活的无法克服的近于偏执的恶感,同时也关闭了他通向另一种成功的路,即利用宗教职业的高蹈虚浮追求世俗的成就。但是工作总是要做的,他已经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岁月。他有个朋友在殖民地从事农业,倒是越干越兴旺,安琪儿忽然想起这也可能是条正确的路。农业,无论是在殖民地,在美国,或是在国内——农业,只要刻苦用功学习,确有从事它的本领,倒是一种好职业,它说不定可以给他独立,而不要求他牺牲他看得比粗茶淡饭的生活更加宝贵的精神自由。

因此我们就看到已经二十六岁的安琪儿·克莱尔来到了泰波特斯来学习有关牛的学问,而且由于附近没有他可以找到的有舒适住处的房舍,便在奶场主人家寄宿和搭伙。

他的房间是一个很大的阁楼,占领了奶场房舍的整个房顶,只能从奶酪间用一架梯子爬上去。这屋子在他到来而且选定它作为休息的地点之前已经关闭了多年。安琪儿在这儿有巨大的空间,夜深人静之后奶场的人还能经常听到他在楼上走来走去。在阁楼的一头用一张帏幕隔出了一部分,算作寝室。外面的部分则布置成了一个朴素的起坐间。

他初来时完全在楼上生活,读了许多书,还弹一架他在拍卖场买来的竖琴,有时还带着苦涩的幽默说,他说不定有一天会靠它在街头混饭吃呢。但是不久他便对下楼吃饭、以便研究人的本性感到了更大的兴趣。他在大饭厅跟奶场主夫妇和男女挤奶工一起吃饭,这些人形成了一个热闹活跃的集体,因为住在奶场房舍的虽只几个女工,在这家搭伙的人却不少。克莱尔在这里住得越久,对他的伙伴们就越有好感,越喜欢跟他们来往。

令他十分意外的是他竟因为跟他们相处而感到了真正的乐趣。才住下不久,他想象中的传统农民——那个以哈甲为代表的可怜虫的形象[9]就无影无踪了。到他们身边去观察,那个哈甲是并不存在的。开始的时候克莱尔的思想意识刚离开一个和这里截然相反的社会,因此跟农民们友好相处时总觉得他们有几分奇怪。刚开始以奶场主家平等成员的身份坐下来时他甚至还感到过有失身份。他觉得他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都仿佛是开倒车,空虚无聊。但是等到这位敏感的客人一天天地住下去之后,他便开始在种种现象之下发现了新的一面。尽管客观上并无丝毫变化,单调平淡却逐渐化作了丰富多彩。在他熟悉了他的房东、女房东,熟悉了男男女女的挤奶工之后便逐渐发现了每个人的特色,仿佛是产生了什么化学变化。这时他才体会到了巴司噶[10]那句名言的真谛:“心智越是敏锐的人越容易发现:原来有独创性的人比比皆是。只有庸人才看不出人和人的不同。”那位千人一面的典型哈甲从此消失了。他分化了,变成了一群性格各异的农民朋友——心性不同,差别无穷;有的人快活,有的人抑郁,不少的人则平静恬淡,偶然还有的人很聪明,算得上是个天才。有的人蠢笨,有的人浪荡,有的人清廉耿介,有的人是没有写出诗篇的弥尔顿,有的人是未曾显露锋芒的克伦威尔[11]。他像理解自己的朋友一样理解他们。他们也对彼此有种种看法,彼此赞扬,彼此谴责,为彼此的弱点或坏处而深思,或感到好笑,或感到难过。而每一个人都按自己的个别道路一步步归于尘土。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对户外生活本身产生了兴趣,除了喜欢它对他设想中的事业所起的作用之外,还喜欢它所带来的其他好处。就他的处境而言,他已摆脱了一种长期的痛苦,因而感到美妙轻松。那种痛苦是随着人们对一个仁慈的权威的信念的失去而产生于各个文明的种族的。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可以按内心的倾向读书,用不着出于职业的需求而生吞硬灌了,因为他乐意一读的几本农业手册只占去了他很少的时间。

他和过去的亲友疏远了,他在生活中看到了新的东西,对人类有了不同的看法,其次,他对许多过去知道但不明白的东西熟悉了起来。季节的喜怒、清晨、黄昏、正午、黑夜;不同脾气的风、树木、溪流、雾霭、阴影与寂寥,还有无生物的种种话语。

黎明时还有相当的寒意,在吃早餐的大厅里生起炉火也还是可以接受的。克理克太太觉得安琪儿·克莱尔太温文尔雅,不宜于跟大家一起用餐,便另行做了安排,让他总是坐在张着大口的壁炉旁吃饭。她把他的盘子和碗碟放在手肘边一个用铰链固定的折合板上。晨光通过对面一道又长又宽的窗户的格栅照到他的角落里,再加上另一道冷蓝色的火光从烟囱上投下,这里便相当明亮,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儿悠闲地读书了。这个角落与窗户之间是他的伙伴们用餐的地方。他们咀嚼着食物,侧影轮廓分明地衬在窗玻璃上。窗子的一侧是奶房的门,从门外看进去可以看到一排排长方形的铅桶,装满了早上新挤的牛奶。在更远的屋角可以看到巨大的搅乳器在旋转,同时传来泼剌泼剌的声音。它的动力可以从窗口望见,那是一匹没精打采的马由一个孩子赶着在转圈儿。

苔丝到达后的好几天里,克莱尔都只聚精会神地坐着看书,看杂志,或是读着新近寄到的乐谱,差不多就没有注意到她在那儿用餐。她沉默寡言,而其他的姑娘们又滔滔不绝,因此他在那一片喧哗声中并没有注意到什么新的声音,而他又习惯于对外部情况只获得大体的印象而忽略其中的细节。不过,有一天,他正在玩味一段乐谱,正集中了想象力在头脑里谛听那旋律,因而有些心不在焉,遂让乐谱滚到了壁炉边上。他望了望柴上的火。早餐已经做好,水还烧着,柴面上只有一根火苗在跳着脚尖旋转舞,逐渐跳向死亡。那似乎是吉格舞,正和着他心里的那个旋律。他看看从壁炉两角横杠(也叫炉栓)上吊下来的两只钩子,那钩子上堆满柴灰,也在和着那旋律颤抖。他望望那水壶,水壶空了一半,也伴和着那旋律在呜呜地鸣奏。桌边的谈话混进了他幻觉中的管弦乐曲里,直到他想道:“这些挤奶姑娘里有一个人的嗓子怎么这么好听呢,大约是新来的那个吧!”

克莱尔回头一望,见她跟别的姑娘们坐在一起。

她没有看见他——他很久没出声,别人差不多把他忘了。

“鬼魂的事我虽不知道,”她正在说,“但是人活着的时候是可以让灵魂离开身子的。”

奶场老板嘴里还塞着食物,把头转向了她,眼里露出严肃的追问神色。他巨大的刀叉直插在桌上(在这儿,早饭是十足的早饭),好像准备搭绞架。

“什么——在这个时代也行吗?是吗,丫头?”他说。

“有一个很容易的办法让灵魂飞走,”苔丝说了下去,“晚上躺在草地上,眼睛笔直望着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一心想着它不转念,你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离开了身子好几百里路远,你似乎并不想飞,却已经飞走了。”

奶场主不再盯着苔丝,却盯住了他的妻子。

“这就太妙了,克利丝茜娜,听见没有?这三十三年来,我也在有星星的晚上跑过许多路。我还开口求过人,花钱向人请教过,我找过医生,也找过护士,怎么就没想到有这样的办法呢!也从来没觉得我的灵魂离开过我的衣领半寸!”

所有的人,包括奶场主的那个徒弟,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苔丝。苔丝不禁羞红了脸,急忙推说那只不过是一种幻想,便又吃起饭来。

克莱尔仍然观察着她。她立即吃完了饭,但由于意识到克莱尔还望着她,便像一头家畜感到自己受到观察时那样拘束,用食指胡乱地在台布上画些幻想的花纹。

“那挤奶姑娘真是个大自然的女儿,多么鲜活,多么天然纯真啊!”他心里想道。

然后他便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东西。它让他想起了欢乐的往日,那时他还不用为前途担心,天空也还没有因为瞻前顾后的需要而布满阴霾。他的结论是他曾经见过她,只是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肯定是在乡下漫游时见过的,但他对此并不太追究。不过,就凭现在的情况也足以使他在对身边的女性进行沉思默察的时候不再选择其他漂亮的挤奶女工,而选择了苔丝。

一般说来母牛是走到谁那儿就由谁挤奶的,无所谓喜好或选择,但是有的牛却往往对某一双特定的手感兴趣。这种偏执情绪有时还表现得很突出:不在它们喜欢的人面前它们就不肯站下来,甚至还不客气地把陌生人的奶桶踢翻。

奶场主克理克做了规定:一定要用不断交换人手的办法把这种固执的好恶加以根除,否则一旦有挤奶工离开奶场,奶场主的处境就可能很狼狈。但是挤奶女工们私下的目的却刚好跟老板的规定相反。一个姑娘如果能每天固定挤那八至十头熟牛,那听话的奶头挤起来就惊人地轻松自在。

苔丝跟伙伴们一样很快就发现了牛群中有哪几头喜欢她的挤奶方式。她近两三年不时地把自己关在家里,时间长了,她的指头已经变得娇嫩无力,因此她倒乐意在这方面顺从奶牛的意愿。在总共九十五头牛中有八头牛——汤圆、幻想、傲慢、雾气、老美人、小美人、舒齐和大喉咙——很乐意顺从她,差不多她只要指头一碰就会出奶,哪怕有些奶头硬得像胡萝卜。不过她也懂得奶场主的意思,凡是走到她身边的牛她都认真地挤,除了几头特别难挤、她一时还应付不了的牛之外。

但是她不久就发现,奶牛出现的顺序虽然似乎完全偶然,却总和她对此的愿望完全一致。她终于意识到它们的顺序并非出自偶然了。奶场老板那位学徒近来在帮忙赶牛,这样的事发生到第五六次的时候苔丝便转过眼去望着他,眼里带着狡黠的疑问神情,头靠在牛身上。

“克莱尔先生,你把牛安排过了!”她红了脸说。她一面责问,一面已绽出笑意,上唇略微抬起,露出了齿尖,但下唇却没动,透着严厉。

“这没有什么差异,”他说,“这些牛总是归你挤的。”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倒是希望挤它们,但我并不认得它们。”

后来她对自己很为生气,怕他由于不明白自己有离群索居的严重理由而对她产生误会。怕她对他说话太率真,似乎有了喜欢他在身边的意思。她满心不安,到黄昏挤完奶之后便一个人到花园去散步,继续埋怨自己不该向他表露自己已发觉了他的体贴。

那是一个典型的六月黄昏。大气的平衡如此精微,传导力如此敏锐,就连冥顽的无生物也有了知觉——如果不是五种知觉的话,也有两三种。远和近已失去了差异,地平线以内的声音都仿佛近在咫尺。这一片寂静在她耳里并非是消极的默无声息,而仿佛是一种积极的实际存在,但这寂静却被拨弄琴弦的声音打破了。

苔丝早从头上的阁楼听到过那琴声。那时,那声音微弱、平板,由于环境的限制显得拘束,从来不像现在这样令她激动。而现在,那琴声却在宁静的空气中震动,带着一种仿佛是赤裸着身子的率真性质。从绝对的标准说,那乐器和那弹奏都不算高明,但是世间的一切都有着相对性,苔丝听着琴音竟如一只着了迷的小鸟挪不动脚步了。她不但没有离开,反倒向弹琴的人走去,为了怕他发现,躲在了树篱的后面。

苔丝躲藏处的花园外围已有好几年没有人芟刈栽培过,现在有些潮湿,长满了多汁的乱草,一碰就弹出花粉的雾。野草长得很高,还开着花,发出难闻的气味——它们也分红、黄、蓝、白,也形成彩色的集团,像栽培的花朵那样炫目。她在这一片丰茂的乱草中猫一样地走着,裙子粘上了吐泡虫的黏液,脚下踩碎了蜗牛,手叫蓟草浆和蛞蝓涎弄脏了,赤裸的手臂沾上了黏糊糊的枯萎病菌。那种菌类在苹果树干上尽管白得像雪,到了皮肤上却能染成茜红色的污斑。她就像这样走近了克莱尔,一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苔丝已经浑然忘了时间和空间。她曾描述过的那种但凭注视星星就可以让灵魂飞升的奇迹已经不期而至,表现在她身上。她在那架二手货竖琴所发出的琮琮细声上震动飘浮。琴音像微风一样吹透了她,吹得她泛出了泪花。飘浮的花粉便是他那袅袅的音符的形象,雾露便是动了情的花园的幽泣。虽然已近黑夜,发着刺鼻气味的恶草的花却还闪着光,仿佛听得入了迷,不肯闭合。色的波,声的波,一浪一浪交汇到了一起。

此时仍然照耀着的光主要来自西方云阵中的一个大洞,似乎是偶然遗忘在那儿的一片白昼,因为暮色已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克莱尔结束了他那凄凉的旋律。他的弹奏很简单,技术要求也不高。她以为还有第二支曲子,便等着,但是他早弹厌了,已经信步绕过了篱笆,从她身后随意走来。苔丝的面颊燃烧了,急忙悄悄地溜掉,走时仿佛全然没有动作。

不过,安琪儿已看到了她浅色的夏季长袍,便向她说起话来,低低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里,虽然他还在相当远的距离之外。

“你为什么那样走开了,苔丝?”他说,“你害怕吗?”

“啊,不,先生……我不怕野外的东西;特别是刚才,苹果花在落,一切又这么绿。”

“那么你是害怕什么屋里的东西吗?”

“嗯——是的,先生。”

“怕什么?”

“我说不清楚。”

“怕牛奶变酸?”

“不。”

“总的说来怕生活?”

“是的,先生。”

“啊——我也怕的。这种磕磕绊绊的日子真是不好过,你是这么想的吗?”

“真是不好过,你说得很对。”

“谁说的都一样,我真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对生活竟会有这种看法,你为什么这么看?”

她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说吧,苔丝,把我当成知心朋友。”

她以为他指的是各种东西在她眼里是什么样,便不好意思地说:

“就连树木都有探索的眼睛,是吗?就是说,它们似乎有的。河流也说:‘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让我心烦?’你好像看到许多个明天连成一串,最近的明天最大也最清楚,后面的越远越小,每个明天都好像很凶恶很残忍,好像在说:‘我来了,你提防着点,提防着点!’……而你,先生,却能用音乐唤起许多梦,把那些可怕的幻象全都赶开!”

这个年轻的女人不过是一个挤奶的姑娘,竟然能具有这种能使她在同辈中处于最受羡慕的地位的罕见气质,而且构筑出了这样忧伤的幻想,这叫他很吃惊。她是在靠着她标准化的六年教育的帮助,用当地的词语表现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属于当前时代的感情、现代派人士所感受到的痛苦。不过这种感受也并不太让他吃惊,因为他想起所谓先进思想实际上大部分是给最新的社会潮流所下的定义,只是用上了些更准确的名字,什么“论”,什么“主义”之类,而那种潮流人们已经模模糊糊地体会了不知多少个世纪。

但是,这样的情况竟发生在这样年轻的姑娘身上仍然叫人纳闷。不光是叫人纳闷,也还叫人感动,引人注意,使人难过。此中的道理他无法猜测,也没有东西能让他明白:经验产生于阅历的激烈程度而不在于长短。苔丝那严重的肉体上的痛苦变成了她精神上的收获。

而在苔丝方面她也觉得纳闷。一个出身教士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子,并无物质上的匮乏,为什么也会把生命当做苦难呢?这位不幸的“朝圣者”自己这么想,是有充足理由的。但是那位身份高贵、带着诗意的男子为什么也会堕入耻辱谷[12]呢?为什么会跟她自己两三年前一样具有乌兹那位老人[13]的情绪呢!“我宁肯噎死,宁肯死亡,胜似留我这一身的骨头。我厌弃性命,不愿永活。”

的确,他现在并不在课堂里,但她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像彼得大帝到造船厂[14]去一样是在学习他想学习的东西。他挤牛奶,并不是因为非挤不可,而是因为想将来成为一个兴旺富有的奶场主、地主、农业专家、畜牧业老板。他会到美国或澳大利亚去成为亚伯拉罕[15],像帝王一样统率着他的羊群牛群,花点的、斑纹的,号令着他的仆人和奴婢。不过,有时她也的确深感不好理解,像他这样一个书卷气十足的、爱好音乐的青年为什么竟故意选择了当农民,而不是像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去做牧师。

这样,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秘密,彼此都对对方的表现感到困惑不解,而彼此却都不愿打听对方的历史,都只等着取得有关对方性格、心情的新的知识。

每一天、每一小时的过去都让双方看到了一些能勾勒出对方性情的新的笔触。苔丝本想过一种自我克制的生活,但她却低估了自己生命力的强大。

苔丝最初并不把安琪儿·克莱尔当做一个凡人,而只是把他当做智慧的精灵。她把他跟自己作比较,每次发现他洋溢的才华,便不禁自惭形秽,觉得他的智慧无法衡量,高如安第斯山,因而十分沮丧,再也鼓不起勇气做任何进一步的努力。

有一天,他随意跟她谈着希腊的田园生活,却观察到了她的沮丧情绪。那时她正从草堤上采撷着一种叫做“老爷—夫人”的花苞。

“你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他问。

“啊,不过是由于我自己的原因,”她凄然一笑,说话时激动地剥出了一个“夫人”,“我只不过想到了以后的日子!我因为缺乏机会,似乎把这一辈子都蹉跎过去了!听见你说起你知道的那些东西、读过的书、看见过的事物、想过的道理,我就觉得自己真是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可怜的示巴女王[16]一样,所以就‘神不守舍’。”

“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别为这种事烦恼了!”他颇为激动地说,“亲爱的苔丝,只要能帮助你,我都是非常乐意的。历史也好,其他的东西也好,凡是你想读的我都——”

“又剥出了个夫人。”她举起刚剥出的花苞插嘴说。

“什么?”

“我是说,剥来剥去夫人总是比老爷多。”

“夫人老爷什么的就别去管它吧。你愿意学点功课吗——比如历史?”

“有时我觉得除了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之外再也不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多点知识也不过是知道我是一长串人中的一个,不过是发现某一本古书里记载了一个跟我一样的人,而我也只好扮演跟她一样的角色,那有什么意思,只会让人难受罢了。最好是根本不知道你的本性和你过去的行为跟千千万万人的一样,你未来的生活和行为也会跟千千万万人一样。”

“什么,那么你真的不想学习任何东西吗?”

“我倒不反对学一学为什么——为什么太阳照在正义的人身上也同样要照在邪恶的人身上[17],”她回答时声音有些颤抖,“但那是书本不会告诉我的。”

“苔丝,别发这种牢骚!”他说这话自然不过是出于传说的责任感,因为他自己过去也并非没有过类似的迷惘。他望着她那纯真自然的嘴和嘴唇时心里想道:“这样一个乡下姑娘怎么能有这样的情绪,只能是鹦鹉学舌吧!”她继续剥着“老爷—夫人”,眼睛正往下看,拳曲的睫毛覆在她柔嫩的面颊上。克莱尔盯着她望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走掉了。他走开之后她还站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剥着最后一个花苞,然后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把那花苞和众香国里的一大群“老爷—夫人”怒气冲冲地撒了满地,用以发泄胸中对自己幼稚行为的不满,而同时,在她心灵的深处却又涌起了一阵阵燥热。

他会把她看得多么愚蠢呀!为了急于取得他的好感她想起了自己近来竭力想忘掉的事,那件后果太不愉快的事——她自己的家庭和杜伯维尔骑士的家庭是一家。一种毫无意义的关系,而它的发现又给她带来了许多灾难。不过她想,也许克莱尔先生,作为一个上等人,一个懂得历史的人,在知道金斯贝尔教堂中那些佩贝克大理石和雪花石膏的雕像代表的的确是她的嫡系祖先之后,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杜伯维尔家人,而不是像川特里奇那家靠金钱和野心打扮成的冒牌杜伯维尔之后便会很尊重她,忘掉她剥着“老爷—夫人”玩的幼稚行为。

但是在冒险说破之前迟疑不定的苔丝却到奶场主那儿去打听了一下:此事如果说破克莱尔先生会有什么反应。她问奶场主,克莱尔先生对本郡已经失去了财富和土地的名门望族是否会尊重。

“克莱尔先生,”奶场主强调说,“是个怪人,对什么权威都反抗,跟他家里人很不一样。普天下的东西他最瞧不起的是什么?正是所谓的名门望族。他说有人说得很对,这种家庭在古代就已经把浑身的力气使光了,现在早已是精疲力竭。我们这个山谷里一望多少英里的土地原来都是世家望族的:比勒家、德伦卡德家、格雷家、圣昆廷家、哈代家,还有高尔德家。但是现在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们的财产全买下来。我们这里的小莱蒂·普丽多就是帕丽德尔家的后代。兴托克的王室地产现在是威塞克斯伯爵家的,古时候却是帕丽德尔家的。那时候谁知道什么威塞克斯伯爵家呀!克莱尔先生一听说这事便把那个可怜的姑娘一连挖苦了许多天。‘啊,’他对她说,‘你是一辈子也别想当个像样的挤奶工了!你的全部本领几十辈人以前就在巴勒斯坦[18]用了个干干净净。你要想有点肥力做点事怕是要休耕一千年才行呢!’那天来了个小伙子找工作,说他的名字叫马提。我们问他姓啥,他说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姓。我们问他为啥,他说大概是他的家庭成立还不久吧!‘啊!我要的就是你这种小伙子!’克莱尔先生跳起来去跟他握手,‘我认为你大有希望。’说时还给了他半个克朗。啊,他是受不了古老的贵族家庭的。”

可怜的苔丝听了这一番有关克莱尔思想的添油加醋的胡诌之后,心中不禁暗自庆幸没有在软弱时露出一句有关自己家世的话,尽管她的家庭已经老得太过分[19],应该转一圈变成新的家庭了。何况还有一个挤奶姑娘也似乎跟她有同样的家世。于是她从此绝口不提什么杜伯维尔家族墓室、什么征服者威廉的骑士之类的事。对克莱尔性格的理解反倒使她感到她自己之所以能引起克莱尔的兴趣是因为她的家庭是个没有传统背景的新家庭。

季节发展渐臻成熟。花朵、树叶、夜莺、画眉、金丝雀,各种转瞬即逝的生物又准时在各自的地位上出现了,而在短短一年以前它们都只不过是些小小的芽蘖或无机的分子[20],而处在它们今天的地位上的还是另外的生命。晨曦的光辉使嫩芽绽放,把它们拉长,变作了长长的茎;催得树液无声地奔流,花瓣烂漫地开放,吸得花香无形地飞溅喷吐。

牧场主克理克奶场里的男女挤奶工们继续过着舒适、平静甚至快活的日子。就他们的社会地位而言,他们也许已可算是最快活的了,因为他们的处境要说低,还在贫困者的最高层以上,要说高,又还没有跻入不得不歪曲天然情感、以求阿时媚俗的层次,还没有社会压力逼得他们因要装点门面而弄得捉襟见肘,把分明过得下去的日子化作入不敷出。

这样,长叶的季节便过去了——那时野外的一切都似乎集中在一个目的上:让绿叶蓬勃生长。苔丝和克莱尔也在下意识地彼此探索,双方都在抑制着一种激情,显然不肯让它迸发。但双方的激情却受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法则支配,有如奔流在同一条峡谷里的两条溪水,总想往一处汇流。

许久以来苔丝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快活过了,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一方面她从心灵到肉体都很适应新的环境。那棵曾被插入有毒的土层中去的树苗现已被移植到较为深厚的泥土里。另一方面她和克莱尔都还游移于好感和爱恋之间的可争议地带上,还没有深度,也还没有什么思虑干扰,并向他们提出些为难的问题,如:这股新的激流要带我到哪儿去?它对我的未来会有什么影响?对我的过去又会起什么作用?

到目前为止苔丝在安琪儿·克莱尔眼里还只不过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异常现象,一种令人温暖的玫瑰色幻影。她在他心里的出现刚开始具有顽强反复的特质,因此他容许自己的心灵为她所占领,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哲学家对一个极为新奇有趣的妇女标本所感到的兴趣。

他俩不断地见面,都有些情不自禁,且都是在那奇异庄严的过渡时刻见面,即在半明半暗的晨曦里,在紫罗兰色或玫瑰色的黎明中。因为在这儿必须早起,而且要起得非常早。必须准时挤奶,而挤奶之前又必须先取完奶油,因此要在三点过后不久就开始工作。通常是在他们之间找一个人承担叫醒大伙儿的责任,这第一个人由闹钟闹醒。由于苔丝来得最晚,而大家又立即发觉她很可靠,不至于像好些人那样,闹钟响了也不醒,于是这任务便常常推到她身上。三点钟刚刚咝咝地响过、嗒嗒地敲完,她便已离开寝室跑到奶场主的门口;又再跑上楼梯来到安琪儿门口,低声唤醒他;然后才叫醒其他的挤奶姑娘。等到苔丝穿好衣服,克莱尔已经下了楼,走进了潮湿的空气里。别的挤奶姑娘和奶场主通常总要在枕头上再翻一翻,一刻钟以后才会出现。

黎明时的灰色调子跟日暮时的灰色调子尽管明暗程度大体一样,景象却并不相同。在早上的微明中光的成分活跃,暗的成分消极,而在黄昏的暮色里暗的成分却活跃扩张,光的成分则昏沉收缩。

由于他俩常是全奶场起得最早的人——也许未必完全出于偶然——他俩便仿佛觉得自己也是全世界起得最早的人。苔丝初来,还不做取奶油的工作,起床后立即外出,而克莱尔则总在等着她。弥漫于空旷的草场上的晨光灰白凄清,半明半暗,饱含着雾气,给了他们一种与世隔绝的印象,仿佛他们便是亚当与夏娃。在这个一日之初的矇眬时刻里,苔丝在克莱尔眼中从性格到形象都显得庄严超群,有皇家气派,令他倾倒。这也许是因为他感到具有她这种禀赋的女性还不曾在那种超尘脱俗的时刻在他的地平线上出现,并跟他在旷野里同行过吧!——这种女性在整个英格兰也没有几个呢。美丽的女人在仲夏的清晨总喜爱酣睡。苔丝就在他的身边,而别的女人却无处寻觅。

他俩一起往牛群过夜的地方走去。那独特的半明不暗的矇眬曙色总令他想起耶稣复活的时辰。他很难想到走在他身边的竟会是个抹大拿[21]。在四周的景色都是中性色调的时候,他的视线所集中的她那张面庞却似有一片光芒围绕,浮出于雾霭之外,带几分缥缈空灵,仿佛是一个逃逸在外的灵魂。实际上她那张脸是受到了西北方清冷的曙光的照射,只是不很明显而已。同样,他在她的眼里也带着类似的缥缈空灵,也是由于她尚未意识到的曙光照射的缘故。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此时此刻她给了他最为深刻的印象。她不再是那个挤奶姑娘,而是幻想中的女性精华,是全体妇女凝聚而成的一个典型形象。他半揶揄地称她阿特蜜丝、狄蜜特[22]和许多陌生奇怪的名字。这些名字她都不喜欢,因为她不懂得它们的意义。

“叫我苔丝吧。”她侧着眼睛望着他说。

这时天色更加明亮,她的五官也就恢复了女性本色,从能赐予福佑的神灵变成了乞求福佑的凡人。

在这阒无人迹的时刻,他俩可以一直走到水禽身边。鹭鸶豪放地高叫着飞来,好像在乒乒乓乓开启门窗。它们来自他俩常去的草场边的育林地带的枝条上。已经来到的鹭鸶则顽强地站在水里,一任两人走过,一动不动,只缓慢、水平、冷漠地转动着脑袋,望着他们,像是一个个用机械装置转动的木偶。

那时他们能看到薄薄的夏雾一层一层、一片一片地覆盖在草场上,尚未消散。那雾平铺开来,毛茸茸的,似乎比被单还要单薄。灰白色的布满了露珠的草上留下了母牛过夜的痕迹——那是漫漫的露海中一个个暗绿色的“小岛”,“岛”里的草是干的。从每一个“小岛”还引出一条蛇形的小径,那是奶牛起身后吃着草漫步走出的路。那牛总能在小径的尽头找到。它一看见他俩总要哼一声,喷出一小团比周围略浓的雾。然后他们便根据情况或者就地坐下挤奶,或把牛赶回院子里去。

有时夏季的雾弥漫了整个山谷,草场便成了白色的海洋,只露出零零星星的树梢,宛如海上危险的礁石。鸟儿穿出雾层,进入阳光,伸直了双翼翱翔,沐着晨曦。有的鸟则落在分隔草场的栅栏上,那栏杆此时湿漉漉的,反射着阳光,像些玻璃棍子。雾气凝结在苔丝的睫毛上,像粒粒小钻石,也凝结在她的头发上,如颗颗小珍珠。等到天色大亮,一切如常,珍珠钻石全部消失,苔丝也失去了她那独特的超自然的美,她的牙齿、嘴唇、眼睛闪烁在阳光里,她依然不过是个光艳照人的挤奶姑娘,以自己的全部本领和世界上的妇女竞争着。

大体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听见奶场主克理克的声音,在申斥着不住奶场而迟到的挤奶工,责骂着老黛波拉·费安德,因为她不洗手。

“我的老天爷!先把你那手放到水龙头下冲一冲,黛波!要是伦敦人认得你,看到你干活时那副邋遢样子,我可以保证他们吃起牛奶、黄油来比现在还要秀气。说你嘛,又嫌我话多!”

挤奶工作开始了。到最后,苔丝、克莱尔跟大伙儿便听见沉重的餐桌被克理克太太从厨房的墙边拖出,这是每餐饭前例行的准备工作,而在碗碟收走之后又会有同样可怕的噪音刮擦着地面,把桌子拖回去。

早饭一过,牧场屋里就出现了一番混乱。搅拌机照常运转,却老是不出黄油。在奶场,凡是出这样的事故,别的工作就得瘫痪下来。牛奶在巨大的圆筒里嘶啦嘶啦地响,却总没有他们等待的声音出现。

奶场主克理克和他的妻子、挤奶女工苔丝、玛丽安、莱蒂·普丽多、伊兹·休爱特、从农舍来的一对夫妇,还有克莱尔先生、约拿丹·凯尔、老黛波拉和其他的人都望着搅拌机,无计可施。在外面赶着马使机器运转的男孩也很着急,眼睛瞪得大大的。就连那匹忧伤的马每转一圈也似乎要对窗户里张望张望,打听消息,却总是失望。

“我已经多年没到艾格登去看巫师特伦达[23]的儿子了——多年没去了!”奶场主痛苦地说,“他跟他的爸爸简直不能比。我说过五十次了,的确说过五十次了,说我不相信他。我确实不相信他。但是如果他仍活着,我还只好去找他。啊,只好去找他,如果这奶油还是这个样子的话。”

奶场主走投无路的处境就连克莱尔先生也觉得很悲惨。

“我小时候,巫师福尔[24]倒是个很好的人,卡斯特桥那边叫他‘戏园子’,”约拿丹·凯尔说,“不过他现在已经糟烂得跟火绒一样了。”

“我爷爷当年总是去找夜猫子岗的明登法师,爷爷总说他脑瓜子灵,”克理克先生继续说,“但是现在,像他这样地道的人再也没有了。”

克理克太太却更记挂着眼前的问题。

“该不会是有人搞男女关系吧?”她猜测说,“我年轻的时候听说,一有人乱搞,奶油就出不来,真的,克理克,几年前那个女挤奶工,还记得不,那时也是不出黄油——”

“啊,是的,是的!——不过你说得不对,那跟乱搞没有关系,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因为搅拌器坏了。”

他转向克莱尔说:

“我们雇了一个挤奶工杰克·多洛普,那婊子养的在梅尔斯托克找了个小妞儿,跟那女的搞上了。他搞过的女人不少,这回才算遇上难对付的了——可不是那女的自己。那天正巧是神圣星期四[25],也是在这儿,跟现在一样,只是没有做奶油。我们看见那姑娘的妈妈进了大门,手上拿了把包铜皮的雨伞,那伞可结实呢,连牛都能打死。老太婆问:‘杰克·多洛普是在这儿干活儿吗?我要找他,我有笔大账得找他算算,这账是算定了!’上了当的姑娘跟在她妈妈后面,用手巾捂住脸,哭得好伤心!‘天哪,糟了,’杰克从窗户往外一瞅,看见了母女俩,‘她会要了我的命的。我可往哪儿逃呀?往哪儿逃呀?别告诉她我在哪儿!’说完就从活门钻进了搅拌器,把自己关了起来。这时那老太婆已经进了奶场。‘那王八蛋到哪儿去了?’她问,‘我要是逮住他,得把他那臭脸抓个稀巴烂!’她把奶场里里外外全搜遍了,一边搜一边骂。杰克窝在机器里出不了气,差点憋死。那可怜的姑娘——倒不如说媳妇——也站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那可怜样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真忘不了,啊,连大理石也能叫她哭化的!可她妈却没找到那小子。”

奶场主歇了口气,听故事的谈了几句感想。

克理克讲故事老爱讲到一半歇歇气,不明白他那脾气的人往往上当,过早地发表些总结性的感叹,了解他的人却一言不发。他又讲了下去。

“我始终不明白那老太婆是怎么猜到的。总之她知道了他在搅拌机里。她一声不响,抓住曲柄就一个劲儿地摇——那时还是用手摇的。杰克在里面咣当咣当摔筋斗。‘啊,别摇,让我出来!’他伸出脑袋瓜说,‘你都快把我摇成苹果酱了!’(那人其实胆小,那种人都是那德性。)‘你糟踏了我女儿,今天你不答应赔偿,就别想出来!’老太婆说。‘不要摇了,你这个老巫婆!’他尖声尖气地叫。‘啊!你还叫我老巫婆,嗯,你这个骗子!’她说,‘你早该叫我丈母娘的,都五个月了!’她一说又摇了起来,摇得杰克骨头咣咣响。我们谁都没去劝架,一直摇得那家伙答应赔偿才完。‘是,是,是!我说话算话!’他说。这样,那件事才算了结。”

大家听了嘻嘻哈哈发表着意见,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回头一看,苔丝已满脸苍白地跑到了门口。

“太热了!”她几乎听不见地说。

那天的确有些热,谁也没想到她的离开会跟奶场老板的回忆有什么关系。奶场主快步上前为她开了门,亲切地开玩笑说:

“怎么啦,丫头,”(他常常带点下意识的揶揄口气叫她丫头)“我的奶场里最美丽的挤奶姑娘,夏天才开头冒点热气你就受不了了吗?那你三伏天怕是没法工作了,那我们才遗憾呢!是吧,克莱尔先生?”

“我有点头晕——嗯——觉得到门外去会好受些。”她机械地说完便出门不见了。

她的运气不错,搅拌器里的牛奶这时忽然变了调子,从嘶啦嘶啦变成了咕嘟咕嘟。

“来了!”克理克太太一叫,大家的注意力便离开了苔丝。

那受苦的美人儿不久便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是整个下午都一直消沉阴郁。黄昏的奶挤完后,她不想再跟别人在一块儿,便出了门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她很痛苦——啊,非常痛苦——她看到奶场主的故事在伙伴们眼里只是滑稽好笑而不是别的;除了她自己之外似乎没有人感到其中的痛苦。毫无疑问这故事残酷地戳到了她的经历中的最敏感的部分,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时的残阳在她眼里是很丑陋的,像是天空中的一道血口子。只有河边的树丛里有一只苇雀破着嗓子在欢迎她,那叫声凄凉、机械,好像她过去一个朋友的声音,而她俩的友谊她早已放弃。

在这白昼漫长的六月天,女挤奶工们(实际上是牧场的大部分人)太阳一下山就都上了床,甚至还要早一点,因为这是牛奶丰收的季节,早上挤奶之前的工作又早又重。苔丝一般总是在女伙伴们之后上楼,但是今天晚上却头一个进了寝室。别的姑娘回来时她已经矇眬睡去。她见她们在橘红色的夕照光中脱掉衣服,看见夕晖映红了她们的身子。她又矇眬睡去了,但又为她们的语声所惊醒,默默地把头转向了她们。

她的三个女伴谁也没上床,几个人穿着睡衣赤着脚在窗前挤成了一团。西天残留的红晕还烘烤着她们的面颊、脖子和附近的墙壁。她们都在兴致勃勃地望着花园里的什么人,三张脸儿挤到了一起,一张脸儿圆而快活,一张脸儿苍白、披着黑发,还有一张脸儿漂亮而挂着红褐色的鬈发。

“别挤别挤,都看得见的。”红褐色鬈发的最年轻的莱蒂·普丽多说,她眼睛仍然盯着窗外。

“你爱上他还不是白搭,跟我一样,”年龄最大的快活的玛丽安俏皮地说,“人家心里想的可不是你那张脸蛋儿!”

莱蒂·普丽多还在看,另两个也在看。

“又出来了!”伊兹·休爱特叫道。她面色苍白,一头深色而湿润的头发,唇形很精巧。

“你就别说了吧,伊兹,”莱蒂回答,“我还亲眼见到你亲过他的影子呢。”

“你看见她干啥?”玛丽安问。

“干啥?那人站在奶清桶边往外撇奶清,影子落到背后的墙上,正在伊兹身边——伊兹在那儿往缸子里放水。她就伸出嘴去亲他那嘴在墙上的影子。那个人没看见,倒给我看见了。”

“啊,伊兹·休爱特!”玛丽安说。

伊兹·休爱特的面颊正中泛起了一朵红晕。

“那有什么,又没伤着谁。”她故作镇静地宣布,“要说是我爱他呀,莱蒂何尝又不爱;还有你,玛丽安不也一样吗,坦白。”

玛丽安那张丰满的脸只泛出一点常有的粉红色。

“我!”她说,“多有趣的故事!啊,他又出来了!好可爱的眼睛!好可爱的脸蛋儿!啊,好可爱的克莱尔先生!”

“对了,你承认了!”

“你们也承认了,我们都承认了。”玛丽安一副我行我素、干脆坦白的样子说,“在我们之间还装模作样就太傻了,但是在别人面前可承认不得。我真恨不得明天就跟他结婚呢!”

“我也恨不得——比你还厉害。”伊兹·休爱特低声叨咕。

“我也恨不得。”更胆小的莱蒂也小声说。

听话的人脸热了起来。

“可我们不能都嫁给他呀。”伊兹说。

“更糟糕的怕是谁也办不到。”年纪最大的说,“他又出来了!”

三个人都悄悄地向他飞吻。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杜伯菲尔德。”玛丽安压低了嗓子说,“我每天都在观察他,我看出来了。”

一阵思索所带来的沉默。

“但是苔丝一点都不喜欢他。”莱蒂最后悄声说。

“是的——我有时也那样感觉。”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胡闹!”伊兹·休爱特急躁地说,“他当然不会跟我们结婚的,包括苔丝。一个出身上流社会的人,以后要到国外去做大地主,大农场主的!请我们去当帮工,给多少钱一年倒差不多!”

一个姑娘叹气了,又一个姑娘叹气了,玛丽安那丰满的身子叹气最有力。旁边还有个人也叹气了。莱蒂·普丽多眼里噙满了泪水——那年纪最小的红发美人、在郡志上那么显赫的帕利德尔家族最后的一朵鲜花。三个人又默默地望了一会儿,三张脸仍跟刚才一样挤在一起,三个人头发的颜色混合到了一起。但是全无知觉的克莱尔先生已经进了屋,三个姑娘再也见不到他了。暮色越来越浓,三个姑娘都上了床。几分钟之后她们听见他上了楼,进了他的屋子。玛丽安不久就打起鼾来,伊兹许久无法入梦,莱蒂·普丽多一直哭到睡着。

用情更深的苔丝那时更是睡意全消。这番谈话是她那天不得不吞咽的第二枚苦果。她心里升起的倒全然不是妒意,在这个问题上她明白自己占据了优势。她的外形比她们美,她受的教育比她们高,除了莱蒂,她比她们都小,却比她们更带女性味儿。她明白只要自己稍加注意,便可以击败几位坦率的朋友,占据安琪儿·克莱尔的心。但严肃的问题是,她应该这样做吗?尽管严格说来,三个人谁也没有机会,连一点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有。但是过去有过,现在也还能有另外一种机会:三者之一能引起他的注意,使他产生短暂的柔情,在他逗留这里的时候享有他的殷勤。而且,这种地位悬殊的情感也还有过缔结婚姻的先例。何况她还听见克理克先生告诉过她,克莱尔先生有一天曾开玩笑说,他既然在殖民地会有一万英亩牧场要照顾,有牲口要饲养,有粮食要收割,讨个上流社会的漂亮小姐有什么用呢!还是讨个干庄稼活的老婆明智一些吧!但是无论克莱尔先生说这话时是否认真,她是没有理由把他的注意力从别的女人身上引开的。她不能为了自己想趁他还在奶场时沐浴在他眼神的阳光中享受暂时的欢乐而这样做,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能毫不内疚地跟任何人结婚了。她已以宗教发下誓愿,要拒绝一切诱惑,决不结婚。

第二天早上,几个姑娘下楼时都打着呵欠,但是撇奶油、挤牛奶的工作照常进行。然后大家进了饭厅吃饭。她们发现奶场主克理克在屋里顿脚。他刚收到一封信,一个顾客埋怨他们的奶油有一股怪味。

“哎呀,天哪,真有股怪味!”奶场主左手用木条刮了一点奶油尝了尝,“真的——你们来尝尝看!”

几个人围到了他的身边;克莱尔先生尝了尝;苔丝尝了尝;几个住奶场的挤奶女工尝了尝;一两个挤奶男工也尝了尝;最后克理克太太也离开摆好的餐桌,出来尝了尝。的确有一股怪味。

奶场主聚精会神地品尝了一会儿,想体会到那造成怪味的莠草究竟是什么,突然叫了起来——

“是蒜!我原来还以为这牧场里再也没有蒜了呢!”

于是几个老工人全都想起,有一片草场比较干燥,几年前曾经出过蒜苗,弄坏了奶油,最近有几头奶牛到那儿去过。那年奶场主没有品味出那味儿来,还以为奶油叫人使过法术呢!

“那片草场要彻底检查一遍,”他接着说下去,“这种情况绝不能继续下去。”

每个人都找了一把小尖刀,便一起出发了。由于那肇事的植物出芽时非常细小,要在眼前这片丰美茂密的牧场上找到它简直近似海底捞针。但是这次搜寻又非常重要,于是大家便来帮忙,排成了一排。奶场主和自动出马的克莱尔一起在上手,旁边是苔丝、玛丽安、伊兹·休爱特和莱蒂;然后是比尔·路威尔和约拿丹,再旁边是住在家里的已婚妇女:一个叫尼布丝,长了一头拳曲的黑发,眼睛滴溜溜直转;一个叫法兰西丝,亚麻色头发,因为草场潮湿,感染了那儿冬季的潮气,正害着肺痨病。

他们眼睛盯着地面慢慢前进,搜索过了一片草地,又用同一方法从旁边一片草地搜索回来。搜索得很仔细,哪怕是一小片土地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这是非常繁琐的工作,在整片草场上他们一共只发现了十多株蒜苗。但是这种东西又辣又辛,只要有一头牛吃了一口,就足以使当天的奶制品带上怪味。

这些人天性差异极大,心情也很不相同,但是他们却伛偻着身子形成了一个自动的、无声的、具有一种离奇的统一感的队列。此时若有外来的观察家从篱巷经过,而把他们笼统地称做一群“哈甲”,那是可以理解的。在他们低低地弯下身子细细地察看着植物时,金凤花便以片片柔和的黄光反射到他们被遮掩着的面孔上,让他们看去仿佛是些映着月色的精灵,尽管阳光此刻正以正午的全部热力直射在他们背上。

安琪儿·克莱尔有一条规则,什么事都跟大家一起干,以求和他们水乳交融。这时他老抬头望望。他走在苔丝身边当然并非出于偶然。

“你身体怎么样?”他低声说。

“很好,谢谢你,先生。”她板着面孔回答。

半小时以前他俩还讨论了好些个人问题,目前这种招呼应酬的客套似乎有点多余。但两人并没有谈下去,只是伛偻着腰一步步地往前挪。她的裙边不时地拂着他的绑腿,他的手肘不时地碰着她的胳膊。最后,走在他俩身边的奶场老板再也吃不消了。

“用我的灵魂和身子起誓,总这样弯上弯下,我的背真是吃不消了。”他叫道,同时带着很痛苦的表情站直了身子,“苔丝小丫头,你前两天不是还头晕吗,这种活儿会弄得你脑瓜疼的!你要是头晕就不要再干了,让别人干完吧!”

牧场主克理克收了工,苔丝跟着他下了场。克莱尔先生也退出了行列,自己胡乱地找着莠苗。她发现他来到身边时,便带着昨晚听见的话所引起的紧张不安首先提起话头来。

“她们不是很美吗?”她说。

“谁?”

“伊兹·休爱特和莱蒂。”

苔丝早已痛苦地做出决定:这些姑娘都可以成为农场主的贤内助,她应当极力推荐,用以抹去她自己那不幸的魅力。

“美?啊,是的——都很美的——生气勃勃的,我一向觉得她们生气勃勃。”

“不过,可怜的姑娘们,美丽是不能持久的!”

“确实,很不幸。”

“她们都是很出色的奶场女工。”

“是的,不过并不比你强。”

“她们撇奶油就比我强。”

“是吗?”

克莱尔继续观察着她们——她们也并非没有观察着他。

“她脸红了。”苔丝鼓起勇气说。

“谁?”

“莱蒂·普丽多。”

“啊!为什么?”

“因为你看着她。”

苔丝尽管抱了自我牺牲的心情,毕竟还无法进一步呐喊出来:“如果你不打算娶一个小姐,而真想娶一个奶场女工的话,就在她们当中选一个吧,不要想到娶我!”她跟着奶场主克理克走了,却带着一种半是难堪、半是满足的情绪看到克莱尔还留在那儿没动。

从这天以后,她就强迫自己竭力回避跟他待在一起,决不像过去那样,跟他玩得太久,即使是偶然巧合碰在一起干活时也一样。她把每一个机会都让给了那三个姑娘。

苔丝具有足够的妇女的敏感,她从三个姑娘发下的誓言领会到,安琪儿·克莱尔手心里掌握了她们的清白。同时,她又看到他有意地回避着她们,不愿影响了她们的幸福。这又在苔丝心里引起一种深情的敬重。她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她敬重他所表现的自我克制和责任感,她曾认为那是一种男性所缺少的品质,而他若缺少了这种品质,那几个跟他住在同一屋顶下的单纯的姑娘中恐怕会有不止一个人今后会哭哭啼啼地走上人生的路。

炎热的七月天已不知不觉来到了人们身边。谷里平川上的大气闷沉沉地裹住牧场的人们、牛群和树木,有如鸦片制剂。冒着蒸汽的热雨不时洒下,使牛群啮食的草长得更加繁茂稠密,却使别的草场上晚收的牧草无法收割晒晾。

星期天早晨,奶挤过了,不住场的挤奶工已经回了家。苔丝和三个姑娘正忙着穿衣打扮。这群姑娘商量好了要到梅尔斯托克礼拜堂去,那里距离奶场有三四英里。她来到泰波特斯已经有两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出游。

昨天整个下午和整个晚上都有一阵又一阵的迅雷暴雨咝咝地卷过牧场,把一些干草冲进了河里;但是今天早上却因为有了那一番冲刷,阳光照耀得分外明亮,空气也很清新,还带着馨香。

从她们的教区通向梅尔斯托克的曲曲折折的篱巷中有一段要经过最低的地带。几个姑娘走到那儿,却发现这一带由于暴雨已有约五十码距离叫水淹没了,水没过了鞋面。若是在平常日子,这倒不妨,她们都可以穿着套鞋、短靴满不在乎地踩了过去。但是在星期天这样的考究日子,这一段水洼却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很叫她们踌躇。因为星期天是出头露面的日子,是肉体打着从事灵魂工作的伪善旗帜去找肉体谈情说爱的日子,那一天姑娘们都穿上了白色的短袜、薄薄的皮鞋、粉红色、白色或是紫丁香色的长袍,这些东西上面哪怕溅一个泥点也都会十分显眼。她们已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召唤,可是自己却还在大约一英里以外。

“夏天的日子还会涨这么大的水,谁想得到呀[26]。”玛丽安站在路边的土坎上说。四个姑娘已爬到那儿,勉强站住,希望能沿着土坎斜面小心地绕过水洼。

“不踩水是过不去的了,再不然就只好回头绕收税路过去,但那又太晚了!”莱蒂绝望地停下脚步说。

“若是进教堂太晚了,让大家回头望着我们,多不好意思!”玛丽安说,“怕要等到‘愿主保佑……’‘愿主保佑……’[27]那一段心里才能平静呢!”

几个姑娘正挤在土坎上,却听见篱路拐弯处传来泼剌泼剌一阵水声,原来是安琪儿·克莱尔来了。他正锳着水沿着篱路向她们走来。

四颗心房同时猛跳了一下。

那人一点也没有过礼拜天的样子,也许一个恪守教规的乡村牧师严厉管教出来的儿子正是这样吧!他还是那身奶场装束,长筒靴,帽子下面盖了一张白菜叶,为的是凉爽,手上还捏着一柄小的草铲,一副乡下人打扮。

“他不是到教堂去的。”玛丽安说。

“不是——我倒希望他是的!”苔丝含糊地说。

实际上安琪儿,“姑无论其正确与否”(借用能言巧辩的辩论家惯用的说法),在晴好的夏日对“一石之微所寓的教训”[28]要比对大小教堂的谆谆说教更感兴趣。这天早上他本是出来看看洪水是否给干草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的,一路走着却从远处看到了几个姑娘,虽然姑娘们一心只记挂着路上难走而没有注意到他。他知道那里会有积水挡住她们的路,急忙赶上前来,心里只模糊地想着怎样帮助她们一下——特别是其中的某一个。

四个姑娘面庞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穿着浅色的夏装,挤在路边的土坎上,像挤在斜伸出的房顶上的一群鸽子,看去煞是迷人。克莱尔禁不住停下了脚步呆望了她们一会儿,才又往前走。姑娘们的薄纱裙子从草里驱出许多飞虫和蝴蝶,它们被网在透明的纱里飞不出去,仿佛是些鸟舍里的小鸟。安琪儿的眼光终于落到了苔丝身上,她是四人中的最后一个。苔丝本来就因她们的进退失据忍不住想笑,一见他的眼光便笑了起来。

他踩着水走到她们下面。水不深,没有淹过他的长筒靴。他站在那儿望着被围困的飞虫和蝴蝶。

“你们是打算去教堂的吧?”他对玛丽安说。玛丽安站在最前面,他的话也是问她后面两个姑娘,却回避了苔丝。

“是的,先生。已经来不及了。我这个人又喜欢脸红——”

“我把你们抱过去——每个姑娘都抱过去。”

四个人好像是一条心,刷地全都脸红了。

“我怕你抱不过去呢,先生。”玛丽安说。

“要想过去只有这一个办法。站好。瞎说——你并不很重的!我能把你们四个全抱起来。好了,玛丽安,小心,”他接着说道,“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对了。行了!抱紧。这就对了。”

玛丽安已经按要求落到了他的胳膊和肩膀上,安琪儿抱起她大步走了起来。从背后看去,他那纤细的躯干像花枝,而她的身子则像一大捧鲜花。两人在拐弯处消失了,只有他脚下的水声和玛丽安头上的丝带指明着他俩的地点。不到几分钟他又回来了。按站在土坎上的顺序,伊兹·休爱特应是第二个。

“他来了。”她喃喃地说,她们听得出由于激动她的嘴唇在发干,“我也要跟玛丽安一样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脸对着他的脸了。”

“那没有什么。”苔丝赶快说。

“凡事都有定期,”伊兹没理她,只顾自己说了下去,“‘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29]我现在到了第一种时候了。”

“胡闹——那是经文,不要乱用,伊兹!”

“不错,”伊兹说,“我在教堂里,凡有美丽动人的诗句都听得见。”

安琪儿·克莱尔此时走向了伊兹。在他心里,这一番举动有四分之三是普普通通的与人为善。伊兹一声不响、如醉如痴地倒进了他的手臂里。安琪儿稳稳当当地抱着她走掉了。莱蒂听见他回来背第三趟的脚步声时,怦怦的心跳显然已叫她站立不稳。克莱尔走到棕红色头发的姑娘面前抓住了她,却侧过脸望了望苔丝,虽然没有说话,意思却最明显不过。“马上就是你跟我了。”苔丝的理解表现在她的脸上,她无法掩饰,因为他俩之间有着默契。

可怜的小莱蒂,她身子虽然轻了许多,却是克莱尔最不好对付的负担。玛丽安像一口袋粮食,胖胖的一堆死肉,虽然曾压得他打趔趄,却稳定。伊兹在他怀里又文静又懂事。而莱蒂却是歇斯底里的一团。

不过,他总算把那心情激动的人儿抱了过去,放下,又折了回来。苔丝能从树篱顶上看到远处的几个姑娘挤在一起,站在他把她们放下的那个坡上。她心里不禁有些狼狈,因为前不久她看到几个女伴在克莱尔的呼吸与目光靠近时都很激动,心里还有几分瞧不起,而现在却发现自己也是越来越紧张,甚至似乎因怕泄露了心中的秘密,到最后时刻还跟克莱尔推拒起来。

“我也许可以沿着土坎走过去——我比她们会走。你太疲倦了,克莱尔先生!”

“不,不,苔丝。”他急忙说。她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已倒进了他的臂弯里,靠到了他的肩头上。

“娶三个利亚就是为的一个拉结呢[30]。”他悄声说。

“但她们都比我强。”她回答道,宽宏大度地坚持着自己的决定。

“我并不觉得如此。”安琪儿说。

他看见她听见这话时脸红了;两人走了几步没有出声。

“我希望我不太重。”她畏怯地说。

“啊,不,你抱一抱玛丽安就知道了!好沉重的一堆!可是你呢,你像是阳光烘暖的起伏的海浪,你的柔纱就是水中的朵朵浪花呢!”

“那倒真是美——如果我在你身上真像波浪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承担了这番劳动的那四分之三,为的就是现在的这四分之一呢。”

“不知道。”

“我没想到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

“我也没想到……水来得太猛了。”

她说这话时呼吸急促,这暴露出她是故意把他的话往涨水曲解。克莱尔站着不动,把脸向她的脸靠近。

“啊,小苔丝!”他叫道。

姑娘的面颊在微风中烧灼,由于心情激动她不能望着他的眼睛。这使安琪儿觉得自己有些正利用着偶然的优势,不够公正,便不再追逼。两人此时都还没有明确说出一句相爱的话,这时适可而止倒是可取的。但是,他却放慢了脚步,尽可能拖长着剩下的距离。他们终于来到了转弯的地点,以后的路便完全在另外三个人视线之内了。两人已来到干处,克莱尔放下了苔丝。

几个朋友都带着思索的神色瞪大了眼望着她和他。她看得出来,那几个姑娘刚才还在谈论着她。他匆匆向她们道了别,便泼剌泼剌踩着积水的路回去了。

四个人又像刚才一样继续前进,直到玛丽安打破了沉默——

“不行——说到底,我们比不过她!”她不高兴地望着苔丝。

“你是什么意思?”苔丝问。

“他最喜欢的是你——最喜欢!他抱你过来的时候我们看得出来。只要你一鼓励,哪怕是一点点鼓励,他早就亲你了。”

“不,不是那样的。”

她们出发时的那种欢快情绪不知为什么消失了,但是她们彼此之间并无对立情绪,也无恶意。她们都是些心怀坦荡的青年人,生长在穷乡僻壤,宿命论在那儿是很强烈的情绪,因此她们并不责备她,因为她们比不过她,而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苔丝心里很难过。她是爱安琪儿·克莱尔的,这已无法掩饰。也许正因为知道别的姑娘也爱上了他,自己便爱得更强烈了。这种情绪是传染的,特别是在妇女之间。然而她那一颗渴望爱情的心偏又同情着朋友们的痛苦。她那诚挚的天性曾打算横下心来,但总是作用不大,于是出现了一个自然的结果。

“我绝不会妨碍你,也不会妨碍你们任何人!”她那天晚上在卧室向莱蒂作了说明(说时自己流着眼泪),“我一定要告诉你们,亲爱的!我认为他完全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即使他向我求婚我也是会拒绝他的,正如所有的男人我都会拒绝一样。”

“啊,是吗?为什么?”莱蒂感到莫名其妙,便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愿意把我自己完全撇开,实话实说,我认为他是不会选中你们任何一个的。”

“我从来就没有希望过,也没有想过!”莱蒂痛苦地说,“但是,啊!我真恨不得死了的好!”

这个可怜的姑娘受到一种她还不懂得的感情的折磨,她转身向着两个刚上楼来的姑娘。

“我们还是和她做朋友吧,”她对她们说,“她觉得他选中她的机会并不比我们多。”

于是心里的堤防撤除了,她们彼此推心置腹,亲热起来。

“我现在干什么都不在乎了。”玛丽安说,现在她的情绪最为低沉,“我原打算跟斯梯克福德的一个奶场主结婚的,他已经向我求了两次婚,但是——我的天哪!我现在真是宁可自杀也不愿去给他做老婆了!你怎么不说话呀,伊兹?”

“那么,我就坦白承认,”伊兹喃喃地说,“我今天曾深信他抱着我的时候会亲我的;我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的胸口,盼呀盼呀,紧靠着他不动,可是他没有亲我。我真不喜欢再在泰波特斯过下去了!我要回家了。”

寝室的气氛似乎跟几个姑娘的没有希望的柔情一起颤栗悸动起来。残酷的自然法则强加给了她们一种激情,一种她们从没想到过也不曾希冀过的激情,这种激情现在正驱使着她们,让她们像害了热病似的扭动、挣扎。那天白天的事煽动了她们心中销魂蚀魄的情火,把它变做几乎无法忍受的折磨。她们之间的个性差异被这种情火烧掉了,每个人都只不过是一种叫作“性”的有机机制的一部分。因为大家都没有希望,所以彼此十分坦然,并不怎么忌妒。因为大家都实际、清醒,所以谁也不陶醉于虚幻的自我满足,也不否认自己的爱恋之情,也不为了争妍斗艳而装腔作势。从社会的角度看,她们明白自己的痴情全是白费,它受到本身的限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什么结果。从文明的程度看,她们也知道这种痴情全无存在的条件,虽然从自然的角度看她们什么都不缺。她们只感到一个事实:这种柔情确实存在,它使她们处于狂欢极乐的境界,甜蜜得几乎要死去。种种感受在她们身上产生了一种听天由命、自尊自重的态度,而那种务实的、猥琐的、猎取那个人作丈夫的希望则正足以破坏这种态度。

姑娘们在各自的小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寐,楼下传来奶油压榨机的单调的滴答声。

“没睡着吗,苔丝?”半小时后有一个姑娘说。

那是伊兹·休爱特的声音。

苔丝回答:没睡着。话音刚落,莱蒂和玛丽安便掀开了被盖,叹气道:

“我们也没睡着!”

“我真想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们说他家给他找的那个!”

“我也想知道。”伊兹说。

“给他找了个姑娘吗?”苔丝倒抽了一口气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啊,是的,有这么个传说:是个跟他门当户对的小姐,他家给他选的。一个神学博士的女儿,就在他爸爸的教区爱明斯脱附近。据说他不大喜欢她,但是不得不跟她结婚。”

这事她们听说的很少,却足以让她们在黑夜的阴影里编织成种种苦痛悲伤的梦。她们臆造出了种种细节:他是怎样被说服的,婚礼是怎样准备的,新娘是如何欢乐,她的礼服和婚纱是什么样子,她和他建立起幸福的家庭,而她们对克莱尔的爱则永远被遗忘。她们像这样絮絮地谈着、伤心着、流着泪,直到睡眠的魔力抹去了她们的忧伤。

从这次跟姐妹们推心置腹地谈话之后,苔丝再也不抱任何傻念头了。她再也不相信克莱尔对她的殷勤会有什么严肃诚恳的分量,那只不过是对她的容貌的依恋,像夏季一样短暂。他追求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柔情缱绻,再也没有别的,而这种凄楚的想法中最叫她痛苦的荆棘之冠[31]是:他确实不顾一切地爱着她甚于爱别的姑娘;她也明知自己比她们具有更热情的天性、更为聪明美丽,但是从社会礼法看来,她却比那些令他看不上眼的、外形较差的姑娘更配不上他。

在肥沃得冒油、温暖得发酵的伐尔谷里,在一切生命都在嗞嗞地孕育生长的季节里,就连草木液汁的奔流也几乎可以听得见。此时此地即使是最不切实际的爱情也难免会萌动滋长的。住在这儿的两个心心相印的人此时也受到环境的感染,怦然心动了。

七月从他俩的头上消逝了,热月[32]天气随之而来,这时大自然似乎努力适应着泰波特斯奶场上这对情人的心理。这里的空气在春季和夏初都清新凉爽,现在却变得重浊沉滞起来,令人倦怠,它那沉重的气息压在人们心上,到了正午便憋闷得似乎连景物都昏厥了。埃塞俄比亚式的烈日晒黄了草场上部的山坡,但在溪流潺潺的处所仍然满眼是鲜艳的绿草。克莱尔此时不但承受着外在的暑热的烤灼,而且还承受着内部的热情的激荡,那是他对温和沉默的苔丝日益滋长的爱。

下雨的季节已经过去,高处已经干了。奶场主的弹簧车从市场回来,轮子扬起路面的尘埃,卷起一条白色的灰沙,宛如点燃了车后一串火药的列车。牛虻叮得母牛发疯,跳过了有五道栏杆的院子门。牧场主克理克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都卷起衬衫袖子。光是开窗已不足以流通空气,还必须大敞着门。乌鸦和画眉钻到奶场园子里的覆盆子下面爬行着,全无长着翅膀的鸟儿的味儿,几乎成了四条腿的野兽。厨房里的苍蝇懒洋洋的,挥之不去,十分讨厌,在不常出没的地方爬来爬去:地板上,抽屉里,挤奶姑娘的手背上。人们谈论的话题是中暑。做奶油老是失败,做成了又很快坏掉。

为了凉快和方便,大家都到草场去挤奶,不再把母牛赶回院子。牲口在白天哪怕见到一根最小的树也老老实实地跟着树荫转,躲着运行的太阳。挤奶工来挤奶时它们被苍蝇骚扰得几乎站立不住。

在这样一个下午,几头还没挤过的母牛偶然离开了牛群来到一片树篱的转角处,其中有最喜欢苔丝而不喜欢别人挤奶的“汤圆”和“老美人”。苔丝刚挤完一头牛站起身来,已观察她很久的安琪儿·克莱尔便问她是否先挤那两头。苔丝同意了,却没做声,一只手伸直拿着板凳,一只手提着奶桶,让桶紧靠在膝盖上,往那两头牛走去。不久便从树篱后面传来了“老美人”的奶射进桶里的簌簌声。这时安琪儿也正需要绕过树篱去挤完一头钻到那儿去的不好挤的牛——他现在的挤奶技术已赶上了奶场主。

所有的男工和一部分女工都是把前额抵在母牛肚子上挤奶,眼睛望着奶桶的,但是也有些人侧着头挤,这主要是年轻人。苔丝便有这种习惯,挤时太阳穴抵着母牛肚子,眼睛望着草场的远处,一声不吭,仿佛在沉思默想。此时她正像这样挤着“老美人”。太阳正巧照在挤奶的一面,直射着她穿着粉红色长袍的身形、白色的遮阳女帽和她的侧面面影,仿佛是用母牛的黄褐色作背景的一尊玉石浮雕,十分引人注目。

她并不知道克莱尔也跟着她绕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此时正坐在母牛下面观察着她。她的头部和五官此时特别平静安详,大约正陷入沉思吧,睁着眼睛却视而不见。画面上除了“老美人”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手在动作之外,一切都静静的。而那手又运动得那么轻柔,宛如一种脉搏的律动,宛如随刺激反应规律搏动的心脏。

她的脸此刻在他眼里是多么可爱啊!它再也没有过去那种精灵似的神气,一切都是现实的:现实的生命力、现实的温暖、现实的肉体,而这一切最终又集中到她的嘴上。她那对深沉的、几乎会说话的眼睛他以前见过;也许跟她同样鲜艳的面颊,同样弯弯的眉毛,几乎同样美丽的下巴和喉部他以前也都见过。但是她那嘴的美他却还从来没有在人世间发现过。她那中部微微翘起的鲜红的上唇就是铁石心肠的男子见了也不免要丧魂失魄、心荡神迷、怔忡发狂的。他从前还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女人的嘴唇和牙齿能使他不断想起伊丽莎白时代的古老比喻:“含着白雪的玫瑰。”[33]作为情人他情不自禁地叫道:“再美也没有了。”但是这话并不全对,它还能更美,迷人之处正在那十全十美中的白玉微瑕,因为这才是人情之常。

克莱尔曾多次研究过那嘴唇的曲线,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回忆起它。而此时,当这艳红鲜活的嘴唇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便仿佛有一圈灵光照耀着他的肉体、一阵微风吹透了他的神经,让他几乎感到一种震动。而且,由于某种神秘的生理过程,他实际上还打了一个全无诗意的喷嚏。

于是她意识到了他在看她,不过并没有改变姿态,透露出她的感觉,只是她那朦胧梦幻的静止状态消失了,谁若仔细观察,便很容易发现她脸上的玫瑰红加深了,又淡去了,但仍留下了一抹红晕。

那仿佛从天而降钻进克莱尔心里的震动的余波还不曾消失,一切的决心、沉默、谨慎、畏惧都像败兵一样溃散了。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把奶桶留在了奶牛身下——如果那牛有意的话,便可以随意踢翻——自己飞快地向眼中的爱侣奔去,在她身边跪下,伸出双臂,搂住了她。

苔丝受到这完全意外的袭击,来不及思索便无可奈何地倒进了他的怀里。等到她发现那进攻者的确是她的意中人而不是别人的时候,便趁着一阵激动欢快地扑到他身上,张开嘴发出一声近似狂喜的呼叫。

他几乎要吻她那太诱人的红唇,却出于体贴的良知,忍住了。

“请原谅,亲爱的苔丝!”他细声说,“我应该先问问你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并没有轻薄的意思。我对你是忠诚的,苔丝,最亲爱的,我是完全真心的!”

“老美人”感到莫名其妙,此时已转过头来。它看到身子底下蜷着两个人,而它从来习惯那儿只应该有一个人的,于是它气冲冲地跺了跺后蹄。

“它生气了,它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它会把奶桶踢翻的!”苔丝叫道,同时温和地想解脱自己,眼睛虽望着那四条腿的家伙的动作,心却更在自己跟克莱尔的身上。

她从座位上立起身来,两人站在一起,克莱尔的手还搂住她的腰。苔丝的眼睛望着远处,眼里却泛起了泪花。

“你为什么哭了,亲爱的?”他说。

“啊——我不知道。”她低声说。

等到她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时,便也更加激动了,而且想离开。

“嗯,我终于表露了我的感情,苔丝,”他发出一声情之所钟不顾一切的奇怪的叹息,下意识地表明感情突破了理智的樊篱,“我——很爱你,真心真意地爱你,这我不用说了。不过我——好吧,现在就不说了吧,它叫你难过了。我也跟你一样,感到意外。你不会认为我是利用了你无法抗拒的时候动手动脚吧——我来得太快,也没有想过。会不会?”

“嗯——我也说不清。”

他已经让她脱了身;不到一会儿,两人又分别挤起奶来。这一场相互吸引拥抱的事谁也没有看见。几分钟之后,当牧场主从那树篱遮蔽的角落出现时,两人已经分开,再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俩除了认识之外,还会有更亲密的关系。然而,就在克理克前不久见到他们时和此刻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能让他俩的性格为之改变。这事若叫那讲求实际的牧场主知道了,大约是会嗤之以鼻的;可是它却建立在一种比一大堆所谓的实际问题更为顽强、坚固、无法抗拒的趋势之上。一道面纱揭开了,从此以后两人的未来都要出现新的局面,其影响可能很短暂,也可能很长久。

注释

[1] 丹尼斯·范·阿斯鲁特(1590—1657)和安东尼斯·萨拉尔特(1590—1658):荷兰画家,以风景画和巨大的日常生活场面画著称。——原注

[2] 福音传播者,此处指使徒约翰。见《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一节:“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上帝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原注,译注

[3] 《谢食祷文》的第一句就是“赞美主啊,主创造的一切”,这就是苔丝此时的想法。——译注

[4] 此人也是哈代小说《绿树林下》中的一个角色。——原注

[5] 低教会派,英国国教的一派,比较轻视圣职的特权、仪式、教会的政治组织等,和高教会派相反。——译注

[6] 见罗伯特·布朗宁诗《复活节》第八节。——原注

[7] 宣言,“包括了英国国教的真谛,符合上帝的旨意”的《宗教教义》第四条是:“基督确是死后复生的,他重新有了身子,有血有肉,有完美的人本性所需要的一切,然后他升入天堂,在那儿坐定,要到世界末日才回到世间,审判一切人。”——原注

[8] 安琪儿引用的是《希伯来书》中上帝的话。上帝说:“再一次我不单要震动地,还要震动天。”下面便是安琪儿的引文。见《圣经·希伯来书》十二章二十七节。——原注,译注

[9] 哈甲:哈代在他写的《多塞郡的劳动者》一文(见《朗曼杂志》1883年7月号)中说:“……我们发现有人一本正经地拿一个可怜的笨蛋的形象来代表农民,这角色叫‘哈甲’……这个据说很真实而且很具传统特色的哈甲遭到了有些人的贬低。他邋遢粗笨、头脑迟钝,行动像蜗牛一样。他的言语是……对正规言语的乱七八糟的作践……”哈代接着指出,从伦敦到乡下去的客人只需跟劳动者一起“过上几天”,就会发现这种传统观念的虚伪性。——原注

[10] 布莱兹·巴司噶(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引文见他的《沉思录》第一章。——原注

[11] 哈代这两句话脱胎于英国诗人托玛斯·格雷的《墓园挽歌》第五十九、六十两行,原诗是:“说不定有弥尔顿在此安息,只是他默默无闻,有克伦威尔,却未犯下使国家流血的罪行。”——原注

[12] 耻辱谷:见英国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作者梦见一个叫“基督徒”的朝圣者从现世到天国去,中途经过了许多地方,如耻辱谷、死影谷、虚荣市,遇到了许多人,如坚信、光辉、世故先生等。——译注

[13] 乌兹那位老人:即约伯。他的话见《圣经·约伯书》第七章。约伯经受了魔鬼撒旦的种种折磨,仍然笃信上帝,说出了上述的话。——译注

[14] 俄罗斯沙皇彼得大帝(1672—1725)曾隐姓埋名到荷兰和英国的船坞里学习造船技术,回国之后在俄罗斯掀起了一番自上而下的改革。——原注

[15] 亚伯拉罕:《圣经》人物,《创世记》中说他是犹太民族的始祖,上帝曾预允他的子孙将多如繁星。下文苔丝的话也来自《创世记》。——译注

[16] 示巴女王:见《圣经·列王记》第十章第四至五节。“示巴女王见所罗门大有智慧和他所建造的宫室……就诧异得神不守舍……”——原注

[17] 苔丝这话来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五节:“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原注

[18] 巴勒斯坦:基督教、犹太教和回教的发源地。从11世纪到13世纪,欧洲各国王公在恢复圣地耶路撒冷的口号下组织了八次十字军东侵巴勒斯坦,欧洲各国的骑士参加者甚多。这对东西方都造成了严重破坏。——译注

[19] 本书所叙述的苔丝的骑士祖先作为征服者威廉的十二骑士之一建功立业时是在11世纪初,比许多次十字军都要早。见本书第一章。——译注

[20] 这一段描写可与哈代在1828年首次发表的诗歌《骄傲的歌手》比较:这些都是崭新的鸟儿,/经十二个月养育,/一年以前或两年之内/都不是金丝雀、夜莺/或画眉,/而只是粮食的碎粒、/泥土、空气、雨。——原注

[21] 抹大拿(的玛丽)是一个决心向善的妇女(见《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二节),但常用以指决心向善的妓女。——原注,译注

[22] 阿特蜜丝: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狄蜜特:希腊神话中的贞洁女神。——原注

[23] 哈代的小说《萎缩的胳膊》中的一个角色。——原注

[24] 哈代的小说《卡斯特桥市长》中的一个角色。——原注

[25] 神圣星期四:即升天节,为耶稣复活节后第四十日,耶稣肉身飞升之日。见《圣经·使徒行传》。——译注

[26] 英国气候和我国不同,夏季较干,冬季多雨。——译注

[27] “愿主保佑……”:礼拜天在教堂常要使用连祷文(Litany),其中较后部分有几个“愿主保佑……”连续出现,由牧师与会众交替朗诵或歌唱。——原注

[28] 见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第二幕第一场。被流放的老公爵在森林里对追随他流放的众臣和林居人说:“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训;每一件事物中间都可以找到些益处来。我不愿改变这种生活。”——译注

[29] 伊兹在这里引用了《圣经·传道书》的话:“凡事都有定期……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生有时,死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和好有时……”见《传道书》第三章。——译注

[30] 利亚和拉结:见《圣经·创世记》第二十九章。雅各想娶拉班的小女儿拉结为妻,为拉班做了七年工。拉班却先给了他大女儿利亚和使女兹尔巴,再给他小女儿拉结,因此雅各又为拉班做了七年工。——原注

[31] 耶稣上十字架时有人嘲弄他给他戴上了荆棘的王冠。此处比喻苔丝遭到的不公正的折磨。——译注

[32] 热月(Thermidor):法国1789年大革命后改变历法,有所谓雾月、热月、草月等。热月在公历的7月19—20日至8月的17—18日。——译注

[33] 此语见托玛士·坎匹昂的诗:《她的脸上有一座花园》第十行:“有如含着白雪的玫瑰。”——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