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狄传 第十九章

我宁愿试着证明最难的几何题,也不肯妄加解释,说像我父亲这样一位很有头脑的绅士,——读者肯定已经注意到了,他对哲学有深入了解,——对于政治推理也十分精通,——对争辩学(读者将会发现)也决不是一窍不通,——竟然能够在头脑中存有一种想法,如此背离常规,——以至于我担心,当我开始向读者提起这种想法时,就是他生性一点也不暴躁,也会马上把书扔到一边;如果他生性活泼轻浮,也会因这种想法笑破肚皮的;——如果他性格严肃冷漠,一看到这本书,就会指责它想入非非,言过其实;而这种想法牵扯到的是教名的选用问题,我父亲认为教名的作用要比那些肤浅的头脑能想到的大得多呢。

在这一件事情上,他的观点是: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好像由魔术造成的偏见:他所谓的好名字或坏名字,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我们的性格和行为。

比起我父亲一方面对特里斯墨吉斯忒斯或阿基米德的名字的态度,——另一方面对尼基和西姆金63的名字的态度,塞万提斯的主人公争论这个问题时也不会更加认真,——对于巫术辱没他的功绩的力量,——或者对于为这些功绩增光添彩的杜尔西内娅的芳名,——他的信心也不会更强——言论也不会更多。64他会说,有多少恺撒和庞培,仅仅在这些名字的感召下成为名实相符的伟人?他又会补充说,有多少人,如果不是他们的个性或气质完全像尼哥底母那样被削弱得一无可取,65他们可能在世界上干出丰功伟业来的。

先生,我父亲会说,从您的眼神里(或者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我看得明白,——您并不是全心全意地赞同我这种观点的,——他还会对那些没有对这一观点仔细地追根究底的人补充道,——我承认这一观点想入非非的成分多,扎实论证的成分少;——并且还有,我亲爱的先生,假定我了解您的性格,我完全相信:向您陈述一件案情是不应该冒多少风险的,——不是把您看做辩论的一方,——而是看做一名法官,并且把我关于案情的申诉交给您在这种事情上的英明判断和诚恳探讨;——您这人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有很多狭隘的教育偏见;——而且,如果我可以擅自对您进一步深入了解,——您是一位天资过人的人,是不屑于把一种意见仅仅因为它缺乏支持而压制下去的。您的儿子!——您亲爱的儿子,——对他甜美率直的脾性您寄予了厚望。——您的比利,先生!——无论如何您会管他叫犹大吗?——我亲爱的先生,您愿意吗,会把他的手放在你的胸口上说,用的是最斯文的腔调,——而且用的是argumentum ad hominem66的性质绝对需要的那种温柔的、不可抵御的轻声,——先生,您愿意吗,如果一个犹太人似的教父建议为您的孩子使用这个名字,同时把他的钱袋送给您,您会赞同他这样轻蔑的对待吗?——我的上帝啊!他会抬起头来说,如果我没搞错您的秉性,先生,——您是不会接受的;——您会把钱袋踹到脚下;——您会深恶痛绝地把那种诱惑朝诱惑者的脑袋砸过去。

在这一行动中您那令我敬仰的伟大思想,以及在整起事件中您对我显示的那种对金钱的万分蔑视,确实高尚;——而且,使它更加高尚的则是这种行动的原则;——一种父爱对令郎叫犹大这样一个假说的真理和信念的反应,——这一卑鄙危险的想法,与这个名字密不可分,会如影随形,伴他终生,并且,最终,先生,尽管有您这么一个榜样,却把他造成了一个守财奴,一个无赖。

我从来没见过有一个能回答这个论点的人。——但是,真的,要如实地讲讲我父亲;——他的确在演说和辩论中都是锐不可当的;——他是天生的雄辩家;——67——说服力就挂在他嘴上,逻辑学和修辞学的各种要素就混合在他的心里,——而且,他能洞察秋毫,猜透对方的弱点和情感,——结果,自然也会站起来发言,——“此人能言善辩。”总而言之,无论在问题上他处于弱势还是强势,在哪一种情况下向他发起攻击都是危险的:——而且,说来奇怪,在古人中,他从没读过西塞罗68和昆体良69的演说,也没有读过伊索克拉底70、亚里士多德71、朗吉努斯72的作品;——在现代人中,没读过福修斯73、肖比乌斯74、拉缪斯75,或法纳比76的著作;——令人更惊诧的是,他一辈子从没有听过一次关于克拉肯索普77或布格尔斯戴修斯78,或者任何荷兰逻辑学家或评论家的讲座,因此不曾有丝毫细微的星火闪进他的脑海里;——他甚至不知道ad ignorantiam辩论79和ab hominem辩论的区别在哪里;因此我清楚地记得,当他陪着我把我的名字登在※※※※的耶稣学院时,80——我那颇有声望的导师和那个学术社团的两三位研究员对此简直惊诧不已,——一个连他所使用工具的名堂都不知道的人,竟然能够用那种方式跟他们一起工作。

然而,以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方法跟他们一起工作则是我父亲永远勉为其难的事情;——因为他有成千微小的滑稽可笑、表示怀疑的见解要卫护,——大部分见解,我的确相信,最初仅仅迈上古怪念头和一种vive la Bagatelle81的台阶;于是他会用半个来钟头拿它们开心,一旦用它们磨利了他的诙谐,就把它们丢在脑后,等过后哪一天再说。

我提及这一点,不仅仅是要推测我父亲这许多古怪见解的发展和确立,——而且要警告博学的读者不要轻率地接待那些不速之客,因为它们自由自在、毫无干扰地进入我们的大脑以后过上几年,——最终就在那儿安家落户,——有时还像酵母一样发挥作用;——但更普遍地是按温情脉脉的方式,从嬉笑开始,——却以十足的认真结束。

这是我父亲思想奇特的表现呢,——还是他的判断终究成了对他的诙谐的愚弄;——还是他的许多思想,尽管显得古怪离奇,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会绝对正确呢;——读者见到时,自会做出决断。我在这儿所强调的无非是,在这一个关于教名影响的思想上,不管它是怎么确立的,他却是极其认真的;——他始终如一;——他自成体系,而且,像所有自成体系的推理家一样,他会转动乾坤,会扭转自然界的一切,来支持他的假说。总而言之,我再重复一遍;——他是极其认真的;——而且,正因为如此,每当他看见人们,尤其是本应更加明白的有身份的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时,就像给自己的小狗起名为蓬托或丘比特一样大而化之,漠不关心,——甚至还要马虎时,——他就会完全失去耐心。

他会说,这种现象很不好;——更何况这里面还有这样一种恶劣倾向,那就是:一旦错误地,或者不明智地起了一个恶名儿,那就跟一个人名声的情况不同了,因为一个人的名声蒙受不白之冤时,以后可能会平反昭雪;——而且,如果在他的生前不行,至少在他死后的什么时候,还有可能,——反正,总会被世人纠正过来的:可是这一种伤害,他会说,永远也消除不了;——对,他甚至怀疑议会的法案是否能管得到这种事:——他和您一样清楚地知道,立法机构对姓氏有权过问;——他会说,要不是他能提出的这些充分的理由,这个问题绝对不敢前进一步呢。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父亲,我给您说过,在这种见解的影响下,对某些名字怀有强烈的爱憎;——但仍然有许多名字在他看来却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所以他绝对不能厚此薄彼。杰克、狄克、汤姆便属于这一类:我父亲管这些叫做中性名字;——他绝无讽刺之意地断言,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凡是随便叫了这些名字的人,既有傻子恶棍也有智者贤人,两种人人数相当;——所以,如同相等的力量在相反方向互相作用一样,他认为它们彼此抵消了对方的影响;正因为如此,他总是宣称:他才不会在它们当中去选择呢。博布,是我哥哥的名字,是种种中性教名中的又一个,这些名字基本上不偏不倚,给我哥哥取这个名字时我父亲碰巧在埃普索姆82,——所以他总是感谢上苍,因为这个名字并不见得坏到哪里。在他看来安德鲁有点像代数里的负量;——他说,这个名字比干脆没有名字还要糟糕。——威廉十分高贵:——纳姆普斯又相当低贱;——而尼克呢,他说,就等于魔鬼。

然而,在世界上所有的名字中,他对特里斯舛83怀着最难以抑制的厌恶;——在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当中。他对这个名字最瞧不起,——认为它在rerum natura84中产生出的只能是极端卑贱和可怜的东西:顺便说一下,他常常卷入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中,——他有时会用EPIPHONEMA85突然慷慨陈词,或者甚至用EROTESIS,把话语的调门拔高三度,有时五度,——并且直截了当地质问他的对手,他是不是愿意负责地说,他记得,——是不是他读过,——或者是不是听说过叫特里斯舛的人,干出什么丰功伟业或者青史留名的功勋?——没有——,他会说,——特里斯舛!——这种事决不可能。

我父亲除了把他的这种观点写成一本书公之于众还能企望什么呢?独自一人坚持自己的见解对缜密的思想家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除非他把这些见解适当地发表出来:——我父亲干的正是这种事情;——因为,在一十六年,即我出生的两年前,他就特里斯舛这个词煞费苦心地写了一篇专题论文,——以极其诚恳的态度向世人表明了他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的缘由。

当这段故事与书名页相对照时,——难道宽容的读者不会从内心深处怜悯我父亲吗?——看见一位规规矩矩、心地善良的绅士,尽管与众不同,——但他的见解并无大害;——在见解方面却受相互矛盾的目的的影响;——俯视这个舞台,看见他的小小的体系和愿望遭挫折,被推翻;看见一系列的事件不断地与他作对,而且用的是这样一种残酷无情的方式,好像这些事件被有意谋算跟他作对似的,只不过是为了破坏他的构想而已。——总而言之,瞧着这样一个人年近垂暮,不宜麻烦缠身难以应对,一天受着十倍的悲痛;——一天把他祈求保佑的孩子特里斯舛呼唤十次!——多么凄凉的双音节词啊!在他的耳朵听来,与尼古扑扑和天底下每一个恶名同音合拍。——我凭他的骨灰起誓!——如果有恶毒的精灵乐意或忙于研究凡人的目的,——它肯定就在这里;——如果我在受洗之前没有必要出生,我这会儿就给读者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