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九章

一颗牙……布登勃洛克议员因为一颗牙送了命,城里的人已经传开了。可是,真是见鬼,牙病怎么死得了人呢?他牙痛,布瑞希特先生把他的牙冠拔碎,以后他就在街上跌倒了。谁听说过这样的事?……

然而这事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事只关系到死者一个人。现在人们忙着做的是送花圈,送大花圈,送贵重的花圈,这些花圈会给丧主增加体面,报纸上会报道,人们一看这些花圈,就知道他们是来自有声名有财产的人家。花圈不断地送来,从四面八方送过来,送者有的是公司团体,也有的是家庭和个人。月桂编的花圈,香气扑鼻的花朵编的花圈,银花圈配着黑色和本市市旗颜色的条带,上面写着黑字或金字的挽词。还有棕榈树枝,数不过来的棕榈树枝……

所有的鲜花店没有一家不利市百倍,尤其是位置在布登勃洛克家对面的伊威尔逊花店,生意更是比别家兴隆。伊威尔逊太太这一天按了好几次门铃,带来各种各样的花圈花束,都是某某议员、某某参议或者某某机关送来的……有一回她问这里的人说她能不能到楼上去看看死者。她得到的回答是可以,她可以去。于是她跟在永格曼小姐后面,从正面楼梯走上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着,只是用眼睛望着上面灯光灿烂的楼梯间。

她的步履沉重,因为她跟往日一样又已经有了身孕了。总的说来,她的容貌随着岁月流逝已经变得有些粗俗,但是她的黑色细眼睛以及马来型的颧骨仍然保持着迷人的风韵,而且谁都看得出来,她曾经是个绝代佳人。她被让到客厅里,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停放在那里。

屋中的家具都已经搬开了,他就停在这间宽大明亮的屋子正中,躺在棺材的白缎衬垫上。他穿的是白缎衣服,盖着白缎寿布,笼罩在晚香玉、紫罗兰和一百种别的花混合起来的醉人浓香里。在他的头前边,在一圈围成半圆形的银烛台的中间,立着托瓦尔德森雕刻的祝福的基督雕像。雕像的底座蒙着纱,墙边、地板上和寿布上,到处摆满了花束、花球、花圈和花篮。棺架四周摆着棕榈枝,那叶子直搭在死者的脚面上。死人的面孔有的地方被擦伤了,特别是鼻子挫伤得更厉害。但是他的头发却像生时一样卷着,上须也由温采尔先生重新用火剪烫过一次,僵直地长长地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的头稍微向一边偏着一点,在他交叠着的双手里插着一个象牙的十字架。

伊威尔逊太太刚走到门旁边就站住了,她眯缝着眼睛向棺架那边望过去,直到那穿着一身黑、哭得头昏脑涨的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出起居室,站在帐幔中间,和气地向她颔首示意,她才在嵌花地板上又向前挪动了几步。她站在那里,两手搭在凸起的肚皮上,用她一双细长的黑眼睛打量着花卉、蜡烛架,望着飘带和所有那些白缎子,最后她望到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脸。很难说出这位孕妇的一张苍白浮肿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最后她欷歔了一声——只是短短地、非常含混地“啊”了一下,便转身走出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喜欢外人这样来吊唁。她守在这所房子里,不知疲倦地热心注视着别人怎样争着向她哥哥的遗体表示敬意。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喉音朗诵报纸上的一些文章。正像逢到公司周年纪念日歌颂她哥哥的功绩一样,这些报纸现在又在痛悼这一不能补偿的损失。盖尔达在客厅里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时,她一直站在起居室里陪着。而前来吊唁的人仿佛永远没个完,那些人的名字足以编成一个军团。她和不同的人讨论埋葬的事,当然,葬礼一定要办得堂皇体面。她已经安排好了最后告别的一幕。她先让公司的全体职员一起来向老板告别。接着就是粮栈的工人。这些人的大脚嚓啦嚓啦地走在嵌花地板上,嘴角耷拉着,流露出无限诚心,全身散发着烧酒、口嚼烟草和干体力活的气味。他们望着这讲究的灵柩,手里摇转着帽子,最初感到有些惊奇,其后渐渐厌烦,直到其中一个人壮起胆子来首先转身出去,于是所有这一群人都跟在那人后面拖着脚走出去……佩尔曼内德太太简直有点心花怒放。她告诉别人说有很多人眼泪一直淌到硬胡子里,实际上并没有这回事。但是如果她说看见了,而这件事又使她高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下葬的日子已经逼近了。金属棺材已经严严实实地钉合起来,上面盖着花,蜡烛架上的蜡烛点着,屋子里挤满了人,普灵斯亥姆牧师神色庄严地站在棺材前面,被当地和外地的送葬人群包围在中间。他把自己一颗富有表情的头摆在宽大的皱领上,就好像摆在一个盘子上一样。

一个端肩膀的打杂的人——一个介乎仆人和司仪之间的精明伶俐的家伙——担负着指挥仪式进行的职责。他手里拿着大礼帽,轻手轻脚地从大楼梯上跑到下面门道里。这里挤满了穿着制服的税吏和穿着工作服、半长的裤子、戴着礼帽的粮栈搬运夫。他压着嗓子用刺耳的沙沙声对大家说:“屋子里人已经满了,不过游廊上还有点地方……”

一会儿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普灵斯亥姆牧师开始讲话,他的抑扬顿挫的美妙而洪亮的声音把整所房子填满。当他在楼上基督雕像旁边,时而在胸前绞着手,时而又把手平伸出去祝福时,在楼外面,在冬日的灰白的天空下,一辆四匹马拉着的灵车已经停在房子前面了。灵车后面别的马车排成一长列,迤迤逦逦地一直伸到特拉夫河边上。大门对面站着两排兵,枪托倚在脚前,站在队伍前面的是封·特洛塔少尉。封·特洛塔少尉手里拿着指挥刀,一双热情的眸子凝望着楼上的窗户……附近几所房子的窗户里面和这一带人行道上都有人伸着脖子看。

最后,前厅里人们蠕动起来,少尉轻轻喊了一声口令,兵士们刮啦啦一声响,举起枪来,封·特洛塔先生把指挥刀落下来。棺材被抬出来了,由四个穿黑袍子戴三角帽的人抬着,慢慢地移出大门来。一阵风刮来,把香气吹到看热闹的人鼻子里,吹乱了灵车顶上的黑羽毛,吹拂着一直站到河边的拉车的马的马鬃,也吹晃着车夫和马夫帽子上罩着的黑纱。

驾灵车的马全身罩着黑布,只留出两只眼睛在外面,不安地转动着。当四个一身黑的马夫牵着它们慢慢地走动起来以后,那一队士兵便排在灵车后面。接着其余的马车也都一辆跟着一辆地转动起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跟牧师坐的是第一辆。后面的一辆是小约翰和一个从汉堡来的吃得满面红光的亲戚。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送葬行列拖得很长,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着,呈现出一副悲凉、严肃的气氛。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半旗,旗子一任风儿摆动……公司里的职员和搬运夫步行,走在行列最后面。

当这一行送葬的人随着棺材走出城外,走完通向墓地的一段路,走过一些十字架、石像、几座小礼拜堂和一些叶子落光的垂杨柳以后,就进入布登勃洛克家的祖茔了。这时仪仗队已经排好,举枪致敬,同时从一丛矮树后面传出来低沉的哀乐声。

雕刻着家族纹章的大石碑又一次被搬到一边,送葬的绅士们又围立在一块光秃秃的矮林旁的墓穴四周,只是这次要下到墓穴里和祖先们葬在一起的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罢了。这些人都是有地位、有财产的人,有些人是议员,这从他们的白手套和白领带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站在那里,或者低着头,或者悲哀地把头侧向一边。职员、搬运夫、店伙和粮栈工人聚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音乐停了,普灵斯亥姆牧师开始讲话。当他的祝福词在冷空气里消逝以后,大家都走过来,准备与死者的兄弟和儿子再握一次手。

这是无穷无尽的一长列人。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带着一副一半心不在焉、一半迷惑困窘的脸色,迎接众人的吊唁,这是他遇到庄严时刻惯有的神情。小约翰站在他旁边,皱着眉毛,低着头,避着寒风。他穿的是一件带金色结的宽大的水手式的短外衣。他的一双罩着青圈的眼睛一直俯视着地下,任何人也不看。

【注释】

[1] 拉丁文:现状。

[2] 耐波斯(Cornelius Nepos):公元前1世纪罗马历史学家。

[3] 这是德国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所著《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的一章。

[4] 苦矿水:原文Hunyadi-Janos,是一种助消化的泻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