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并没有闲着,她立刻为自己的事奔走起来。参议为了让她能平静、镇定下来,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心境,暂时只要求她一件事:不要慌乱,不要出家门,她和伊瑞卡都不要出家门。一切都可能好转……暂时不要弄得满城人都知道。星期四定期的聚会被撤销了。
但是在佩尔曼内德太太回家第二天她就亲笔给律师吉塞克博士写了一封信,把他请到孟街来。她在二楼走廊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亲自接待他。她让人把这间屋子生上火,又不知为了什么目的,她在一张大桌子上摆了墨水瓶和一大沓对开的白纸,后者是从下面办公室拿上来的。他们各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
“吉塞克博士!”她说,她两臂交叠,仰望着天花板,“不论从您的为人或者从您的职业来说,您都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接着她就把芭贝塔的事和在卧室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吉塞克博士听完以后向她解释说,他感到很遗憾,不论是天梯上发生的那件不幸的事,或是她受到的辱骂(她始终不肯说出佩尔曼内德骂的到底是什么话),都不能构成充足的离婚理由。
“好,”她说,“谢谢您。”
接着她让吉塞克博士先给她讲解了一下法律上各项可以构成离婚的理由,又做了一个有关妆奁陪嫁等问题的更长的报告,这些她都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地听完了。最后,她郑重其事地向吉塞克致了谢意,便暂时把他打发走了。
她走到楼下,在参议的私人办公室里见到托马斯。
“托马斯,”她说,“我求你现在立刻给那个人写一封信……我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关于我那笔钱的问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听听他的意见吧。反正他是不用想见我的面了。如果他同意通过法律办理离婚手续呢,那很好,那么我们就请他提交清算,归还我的dos[17]。如果他拒绝呢,我们也不必气馁,因为你知道,汤姆,从法律观点来看,佩尔曼内德固然是我的产权所有人——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承认——但是感谢上帝,我仍然有权提出我的产权要求……”
参议背着手走来走去,神经质地耸动着肩膀,因为冬妮说“dos”这个词时的那副脸色,简直骄傲得不可形容。
他没有时间。他的事务非常繁忙。她应该忍耐一下,应该把这件事再仔细考虑几十次。他首先要到汉堡去一次,明天就要动身,去和克利斯蒂安进行一桩不愉快的谈判。克利斯蒂安写信来要求支援,要求从老参议夫人的未来的遗产中抽出一笔钱来救一救急。他的买卖非常惨淡,但是他虽然不断闹亏空,却仍然在酒馆、马戏团和戏院里花天酒地地享受。从目前已经知道的负债情况来看(这些债都是他靠着家庭的声名借到的),他的生活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他的经济能力。孟街的人,俱乐部的人,甚至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该谁负责。那是一个女性、一个名叫阿林娜·普乌格尔的单身女人。阿林娜有两个美丽的孩子,在汉堡的大商人中不只克利斯蒂安一个人跟她保持密切而代价昂贵的关系……
总而言之,除了冬妮的离婚要求以外,还有别的烦心事。汉堡之行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此外佩尔曼内德也很有可能首先出头提起这件事……
参议动身走了,他回来的时候情绪抑郁,怒火中烧。由于慕尼黑方面还没有任何消息来,他看到自己必须走头一步。他写了一封信,写了一封纯属事务性的信,口气冷淡,而且带着相当的傲慢:安冬妮在和佩尔曼内德同居中感到极度失望,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暂且撇开细节琐事不谈,只从大处来看,她在这场婚姻中也是找不到她所预期的幸福的……她希望解除这种婚约,这一点一个能理智思考问题的人一定能理解……她不想回到慕尼黑去,态度很坚决……现在的问题是,佩尔曼内德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
在紧张地等待几天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回信来了。
他的回答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无论吉塞克博士也好,老参议夫人也好,托马斯也好,甚至安冬妮本人也好,事先都没有预料到:他直截了当地同意了女方离婚的要求。
他来信说,他对发生的事衷心感到遗憾,但是他尊重安冬妮的愿望。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她同他两人“永远也不能相合”。如果他曾经带给她痛苦的岁月,那么他希望她能忘掉这些日子,能宽恕他……因为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和伊瑞卡了。他预祝她和孩子永远平安幸福……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他在信后附笔中明确提出,立刻退还陪嫁费。他没有这笔钱也完全可以过不操心的日子。他不需要容缓日期筹措款项,因为他没有等待结清的业务,那所房子就是他的事业,他可以立即拿出现钱来。冬妮几乎有一点惭愧,而且她第一次感到,佩尔曼内德先生这样不看重钱财还是值得赞许的。
现在吉塞克博士又重新把这件事拿到手里。他和男方建立了联系,商谈离婚的理由,最后确定:“双方感情破裂,难以继续维持夫妻关系。”这一案件就这样开始审理了——冬妮的第二次离婚案。她非常认真,以内行的眼光热心注视着这件案子的进展。她整天谈论这件事,走到哪,说到哪,弄得参议好几次忍不住恼怒起来。最初她不能了解,参议为什么这样厌烦。她一脑子都是“孳息”、“进益”、“附带条件”、“妆奁权”、“人证物证”等法律名词儿,这些词儿她动不动就扬着头,耸着肩膀,又神气又流利地脱口而出。有一次在和吉塞克博士讨论问题时,吉塞克谈到的一段话留给她的印象最深,这段话谈的是“妆奁中如有珠宝,可抵作陪嫁费之一部分,但在婚约解除时,必须退还女方”。关于这项根本不存在的珠宝她逢人必说。伊达·永格曼、尤斯图斯舅舅、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布来特街的布登勃洛克三姐妹都知道这件事。关于布来特街的三姐妹,这里要说一下,当她们知道了这次离婚的事以后,立刻把手揣在怀里,面面相觑,又惊又喜,一句话也说不出:上天有眼,离婚的事果然被她们料中了……冬妮自然也告诉了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伊瑞卡·格仑利希现在又在她那里上学了)这件珠宝的事。甚至还告诉了那个老实的凯泰尔逊太太,可惜凯泰尔逊太太因为种种原因丝毫也听不懂……
离婚正式宣判,法律上生效的日子终于来了。这一天冬妮办完了最后一件必要的手续,从托马斯那儿要来家庭大事簿,亲自把这件事填写进去……现在要做的只是习惯于既成的事态了。
她很勇敢地做了这件事。布登勃洛克三姐妹的像小刀子一样的挖苦话她只当作耳边风,一副傲然的神色依旧丝毫不变。她在街上遇见哈根施特罗姆和摩仑多尔夫两家人,摆着刺骨冰冷的面孔从他们头顶上望过去。她放弃了一切社交活动。这些社交活动,这里可以说明一下,几年来早已不在孟街老家举行,而转到她哥哥的新宅那边去了。她有的只是家中几个亲人:老参议夫人、托马斯、盖尔达,有的只是伊达·永格曼、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她视若慈母般的一位朋友——和伊瑞卡。她孜孜不倦地精心照看着伊瑞卡如何能受到“高贵”的教育,说不定她的最后的一个隐秘的希望也是放在伊瑞卡的前途上……她就这样生活着,而时间也就这样消逝过去。
以后,一直没有查明通过什么方式,家里某几个人居然知道了那句致命的“话”,就是佩尔曼内德先生那天夜晚脱口骂出来的那句话。他骂的究竟是什么呢?——“滚到地狱去吧,你这臭娘儿们!”
冬妮的第二次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注释】
[1] 法文:模棱两可。
[2] 忽布是使啤酒带苦味的一种原料。
[3] 模仿波兰文的声音,意思是“我的亲爱的上帝”。
[4] 来的是佩尔曼内德先生,以下他说的话都是慕尼黑方言。
[5] 这是佩尔曼内德先生不断用巴伐利亚方言说的一句口头语。
[6] 指当时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
[7] 蓝白相间是巴伐利亚国旗的颜色。
[8] 楚格峰是德国境内最高峰。
[9] 罗拉·蒙台兹(Lola Montez,1818——1861):当时国际间一个臭名远扬的女骗子,巴伐利亚国王路易一世的情妇,在这次革命中被百姓驱逐出境。
[10] 意大利革命家费利策·奥尔新尼(Félice Orsini,1819——1858),1858年谋杀拿破仑三世未遂,所投炸弹炸死十人,受伤一百五十人。被判死刑。
[11] 指的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Friedrich Wilhelm Ⅳ,1795——1861),这时他已神经错乱,他是德国1848年革命的刽子手。
[12] 指的是普鲁士威廉公爵(1797——1888),以后登基为德皇威廉一世。
[13] 指的是在维也纳会议基础上成立的德意志同盟。参加的有三十四个日耳曼邦和四个自由市。1866年解散。
[14] 当时劳恩布格属于丹麦,而霍尔斯台因则加入德意志同盟,虽然如此,这两个小国却有一部共同的宪法。
[15] 1516年贵族弗朗茨·封·塔克西斯(Franz von Taxis)建立起维也纳至布鲁塞尔间的第一条正式邮路。以后土仑——塔克西斯这一家族一直垄断着德国、尼德兰的邮政特权,一直到19世纪中叶。人们称其为土仑——塔克西斯邮政。
[16] 罗马政治家卡托(Marcus Porcius Cato,公元前234——公元前149)在他的每篇演讲词后必定要重复说:“Ceterum censeo Carthaginem esse delendam.”(此外,我主张一定要毁灭迦太基城)。这里引用这句话的前两个字表示一种政治上的呼吁。
[17] 法文:陪嫁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