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六六章 乌尔里希和阿恩海姆有点儿不对劲

她的表兄当初常常乐滋滋地向狄奥蒂玛描述他在伯爵阁下身边办事所积累的经验,并特别注重一再给她看那一夹夹呈递到莱恩斯多夫伯爵那儿的建议。

“了不起的表妹,”他报告说,手里拿着一厚摞卷宗,“我一个人再也忙不过来啦。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期待我们改善他们的状况,其中的一半以‘起始自……’这样的话开头,而另一半则以‘向前至……’开始!我这里有各种要求,从起始自罗马直至向前至蔬菜培养。您要看哪类的?”

将同时代人向莱恩斯多夫伯爵提出的愿望理出个头绪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这些来信中有两类因其篇幅之大而显得突出。一类将时代弊端归咎于某一个细节并要求将其消除,而这样的细节无非是犹太人或罗马教会,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机械的思想方法或忽略技术发展,人种混杂或种族隔离,大庄园或大城市,唯理智化或不充分的民众教育。另一类则标明了一个预定目标,达到这个目标便可万事皆休,而第二类的这些值得努力追求的目标,它们和第一类的值得毁坏的细节没有什么别的不同,只有表达方式和感情色彩上的不同,显然是,因为世界上就是有爱批评和爱肯定的人嘛。所以第二类来信大致是带着愉快的否定透露出但愿人们最终会与对艺术的可笑的狂热崇拜决裂,因为生活是一位比所有拙劣作家更伟大的诗人,这些信件要求汇编审讯报导和游记供普遍使用;而在同样情况下,第一类来信却带着愉快的肯定断言,登山者的登顶感觉高出艺术、哲学和宗教的全部山头,所以宁可赞助阿尔卑斯山各俱乐部也别去奖掖这些山头。人们要求按这种双重渠道方式像悬赏征求最优秀的文学作品那样放慢时代速度,因为生活不是令人不能忍受便是美好而短暂,而人们则希望既通过花园住宅区、使妇女摆脱被奴役地位、舞蹈、体育或住宅布置艺术也通过无数别的途径使人类获得解放。

乌尔里希啪的一声合上夹子,开始进行私人谈话。“了不起的表妹,”他说,“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一半人在未来中,而另一半人则在过去中寻求安康。我不知道人们应该从中推断出什么结论来。伯爵阁下会说现代是为人所不齿的。”

“伯爵阁下在教会方面有什么打算吗?”狄奥蒂玛问。

“现在他终于已经认识到,人类历史上没有自愿后退。但是令人感到困难的是,我们也没有适用的前进。请您允许我把这称为一种奇特的境况:既不前进也不后退,而且现在的这个时刻也被认为是不可忍受。”

每逢乌尔里希这样讲话,狄奥蒂玛便总是隐匿于她那高大的身躯之中,一如隐匿在导游手册上有三颗星的钟楼里。

“仁慈的太太,您以为某一个今天为拥护或为反对一件事而战斗的人,”乌尔里希问,“如果他明天通过一个奇迹成为拥有无限权力的世界的主宰,还会在当天就去做他毕生要求做的事吗?我确信,他会欣然拖延几天的。”

说罢,乌尔里希停歇片刻,这时狄奥蒂玛便出其不意地向他转过身来,不是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厉声问:“您出于什么动机让将军对我们的行动寄予希冀?!”

“哪个将军?”

“施图姆将军!”

“就是第一次大会上的那胖乎乎、矮墩墩的将军吗?我?打那以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他,更谈不上允诺他什么了!”

乌尔里希的惊讶是令人信服的,并要求对此作出解释。但是由于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讲假话,所以一定有误解,于是狄奥蒂玛便解释她的猜测有何依据。

“我会和阿恩海姆谈论过施图姆将军?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乌尔里希担保说,“我和阿恩海姆——请您给我一点时间。”他想了想,他突然笑了起来。“这简直太让我感到荣幸了,阿恩海姆竟会如此看重我说的每一句话。最近我曾和他多次交谈过,如果您愿意这样称呼我们的矛盾的话,有一回我确实也谈到过一个将军,但没谈某一个将军,而只是泛指一般。我说,一个将军出于一个战略方面的动机把整营整营的士兵送上肯定无疑的死路,这个将军是一个杀人犯,如果人们把他和这挂上钩的话:这是千百个母亲的儿子;但他立刻变成别的什么,如果人们把他与别的想法联系在一起,比如与有必要作出牺牲或短促的生命无关紧要。我也举了大量别的例子。但是话说到这里,您得允许我讲几句题外话。出于很明显的理由每一代人都把自己所面对的生活当作固定存在的来对待,只有少数东西是例外,人们对这类少数情况的变化感兴趣。这是有益的,但这是错误的。世界可能随时也会向所有方向发生变化或向任意一个方向;这是它的本性决定了的。所以,这便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如果有人试图不像某个世界里——我想说,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几个纽扣可以倒卖,人们竟称这是发展——的某个人那样行动;而是一开始就像一个天生就有改变世界的才干的人那样行动,这个人为一个特别适合于改变的世界所环抱,也就是大致像一片云里的一小滴水。您鄙视我吗,因为我又讲不清楚了?”

“我不鄙视您,可是我听不懂您的话,”狄奥蒂玛说,“您把这个谈话讲给我听听吧!”

“好吧,阿恩海姆挑起了这场谈话,他拦住我,和我正式进行交谈,”乌尔里希讲述了起来,“‘我们商人,’他带着一种很自然的笑容对我说,这与他平素保持的那种安详的态度有些矛盾,但却很威严,‘我们商人不像您也许以为的那样会计算。而是——我当然是指领导人物,小人物们毕竟是喜欢不停地计算的——学习把我们的确实卓有成效的想法看作某种不顾任何算计的东西,类似于政治家的个人成就以及最终还有艺术家的个人成就所显示出来的那样。’然后他要我以也许需要某种违背理性的宽容来判断他现在要说的话。他对我直言相告,说是自从他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便在琢磨我,而据说您,仁慈的太太,据说您也给他讲过我的某些事情,可是他声言,他大可不必先听了您讲的那些事,他对我说,奇怪的是我选择了一个完全抽象的、与概念打交道的职业,因为不管我多么具有这方面的才干,我当科学家,这是走错了路,说是尽管我会感到惊讶,我的主要的才干还是在于行动和个人效果!”

“噢?”狄奥蒂玛说。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乌尔里希急忙回答,“我对什么事都没有才能,我只对我自己有才能。”

“您总是嘲笑,不献身于生活。”狄奥蒂玛说,她还在为文件夹的事生他的气。

“阿恩海姆说了与此相反的话。我觉得需要从我的思维中得出对生活的太彻底的推论——他这样断言。”

“您在嘲笑,您总是持否定态度,您总是闪闪烁烁,回避每一个现实的决定!”狄奥蒂玛明确地说。

“这简直就是我的信念,”乌尔里希回答,“思维是一种特殊机构,而现实生活则是另一种机构。因为现在这两者之间的等级差别太大。我们的大脑几千岁了,但是如果它一切都只彻底考虑一半而忘却其另一半,那么它的忠实的描绘便是现实。人们只能拒绝给予现实精神方面的同情。”

“这不意味着做事情太不费力了吗?”狄奥蒂玛问,她并不是想侮辱人,只不过就是像一座山俯视山脚下的一条小溪而已,“阿恩海姆也爱理论,但是我以为,他并不是不审时度势,一味凭自己主观臆断:您不认为,全部思维的意义就是加强联系实际的能力……?”

“不。”乌尔里希说。

“我想听听,阿恩海姆对此向您作了什么回答?”

“他对我说,今天精神是现实发展的一个无力的旁观者,因为它绕开生活提出的各项重大任务。他要求我观察各门艺术在论述什么,哪些琐碎小事占据了各个教会,连博学多才的人的视野也多么狭隘!我应该想到,在这当儿地球可真是正在被瓜分。随后他向我解释说,他恰恰正想对我谈这方面的问题!”

“那么您怎么回答的呢?”狄奥蒂玛急切地问,因为她自以为猜到阿恩海姆是想责备她的表兄对平行行动的各种问题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回答他说,任何时候去实现一个思想都不如不曾被实现的思想对我更有吸引力,我这话不仅是指未来的事,而是尤其是指过去的事和错过的事。我觉得,我们历来都是如此,每逢我们些许实现了一个思想,便喜滋滋地将这个思想较大的剩余部分未完成地撂在了一边。出色的机构通常都是搞糟了的思想构思,而且出色的人物也是。这就是我对他说的话。这可以说是观察方向上的一种差别。”

“您真是好争辩得很!”狄奥蒂玛气恼地说。

“可是他却告诉我,每逢我为了某一个空缺着的想象中的总规定的缘故而否认活动力时,他觉得我像什么样子。您愿意听吗?像一个人,他不躺在为他准备好的床上,却躺在床旁边的地上。这是浪费能量,甚至是某种物理学上不道德的东西,他特意为我添加了这么一句。他一个劲儿规劝我,要我理解,大规模的精神目标只有利用现有的经济、政治以及精神的力量对比才能达到。说是就他个人而言,他认为使用它们比荒废它们更有道德。他一个劲儿规劝我。他称我为一个取防御态势、取局促不安的防御态势的很积极的人。我以为,他有某种有点儿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理由,他想赢得我的尊敬!”

“他想帮您的忙!”狄奥蒂玛用责备的口吻叫喊。

“噢,不,”乌尔里希说,“我也许只是一小块卵石,而他则像一个华丽、凸肚的玻璃球。但是我的印象是,他怕我。”

狄奥蒂玛对此不置一词。乌尔里希所讲的可能是无知妄言,但是她突然想到,他复述出来的这次谈话并不完全与阿恩海姆在她心中唤起的那个印象相吻合。这甚至使她感到不安。虽然她认为阿恩海姆绝不会耍弄什么阴谋诡计,但是乌尔里希的话却越来越让人觉得可信,于是她便问他,他在施图姆将军这件事情上有何高见。

“避开他!”乌尔里希回答,而狄奥蒂玛则不能不对自己提出这一指责:这中她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