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里希步行回家。这是一个美丽但黑暗的夜晚。高耸而封闭的房屋构成这特殊的、上部敞开的街道空间,不知什么东西,黑暗、风或云彩正在这空间上方出现。路上空空荡荡,仿佛先前的骚动如今已经留下一片深沉的睡意。每当乌尔里希遇上一个步行者,那脚步声便久久地、孤零零向他趋近,像一则重要的通报。人们今晚可能会对已发生的事件有一种如在剧院里的感觉。人们感觉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现象,某种显得比实际上更大的东西;当它从被照亮的地面旁边走过时,它便发出响声并且有自己的影子作陪,这影子像一个剧烈震颤的小丑,直立起来,随即又恭顺地爬向它的脚后跟。“人们可以成为多么幸福的人!”他想。
他走过一条和街道平行的约摸十步长的石头通道上的一座门拱,有粗的拱柱把通道和街道隔开;黑暗从各个角落扑来,袭击和谋杀在这半明半暗的出入口潜伏:强烈的、旧式和流血且庄严隆重的幸福感攫住心灵。也许这过分夸大了;乌尔里希突然想象,阿恩海姆处在他的位置上将会何等潇洒和自如地在这里行走。他再也没有兴趣欣赏自己的影子和回声了,墙里鬼气森然的乐声已经消失。他知道,他将不会接受阿恩海姆的提议;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一个在生活长廊里游荡的鬼魂,惊慌不安地找不到框架,无法溜进这框架;当他的路不久就进入一个不太令人压抑的、宽敞明亮的地方时,他高兴极了。
宽阔的街道和场所黑乎乎地敞开,寻常的房屋一层层闪着星星般平和的光,它们没有什么令人着魔的特性。一走到室外,他就嗅到这股安宁和谐的气味;不知怎地,他回忆起几幅儿童肖像,一些时候以前他曾又一次看到过那些肖像:在那上面,他和他那早逝的母亲在一起,他怀着陌生感在画面上看见一个男孩,一位身穿旧式衣服的美丽妇女愉快地对那男孩微笑。一个听话、可爱、聪明的小男孩的形象,人们曾对他有过这样的想象;种种希望,它们根本就还不是他自己的希望;对一种光荣的、符合理想的未来的隐隐约约的期盼,这种期盼像一张金网的两翼向他伸展过来——虽然这一切当时都是看不见的,几十年后却从这老一套上露出自己的端倪;从这本可以轻易变为现实的看得见的不可见事物中,他那张柔和、无表情的脸带着有些惘然若失的静止神态向他窥望。他对这个男孩不曾感到过丝毫好感,即使他对他的美丽的母亲略感到几分骄傲,这整体却主要给他留下逃脱了一场大恐怖的印象。
谁经历过这个印象——沉浸在一个存在过的自鸣得意的瞬间的他自身从旧的画像上向他张望,仿佛一种黏合剂已经干涸或脱落——谁就会理解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所怀有的情感:这种黏合剂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特性,它用在别处怎么就不失效。如今他置身在一处小树林里,这些小树林顺着从前是围墙的地方像一个中断的环延伸开去;他本来走不多几步路便可穿越这片小树林,但是在树林上空纵向伸展开去的那一长条天空却诱使他转弯并顺着它的方向走去,这时他似乎在不断地接近那个极有亲切感的光环——这光环极其孤独地绕着他正在穿越的冬日公共场地浮荡——而实际上他并没有接近那光环。“这是一种按透视法缩短理智,”他在心中暗忖,“是它在完成这种每一个晚上的宁静,这种宁静在其一天又一天的延伸过程中产生出一种自得其乐生活的持久情感,因为按人群来说,幸福的主要前提绝不是解决矛盾,而是使矛盾消失,就像在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上的缺口合上那样,并且就这样,就像看不见的关系对于眼睛来说到处在移动位置那样,结果就产生出由眼睛控制的景象,其中迫切的和近的东西显得伟大,但是远处则连大得异乎寻常的东西也显得渺小,缺口合上,整体终于显出一种规则、平滑的圆形,就这样,看不见的关系也恰恰这样做,并且受到理智和感情的这般推延,以至于无意识地生出某种东西,人们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一家之主。所以这就是,”他心想,“我不以合乎人们愿望的方式所做出的成就。”
他在一个挡住他去路的大积水坑前站住了片刻。也许是他脚旁的这一摊水,也许也是他两侧光秃的树,在这时候突然用魔术变出街道和村庄并在他心中唤起介于实现和徒劳之间的单调情感,这种情感是这个国家特有的并且自从他青年时代的那第一次“旅行-逃亡”以来曾不止一次诱使他故伎重演。“一切都变得这么简单!”他觉得,“情感疲沓;各种思想像恶劣天气后的云那样互相脱离,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一下子从心灵里钻了出来!由于这个天空一头母牛在路中央也许会喜形于色:这是一种事件的急迫性,仿佛除此以外世界上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似的!一片云彩,飘移过天空,可以在这整个地区上空做出同样的事来:草地变暗了,过一会儿四周的草地闪着湿润的光,除此之外没发生任何事情,但是这就像是从大海的一个海岸向另一个海岸的航行!一个老人失去他的最后一颗牙齿:这个小小的事件意味着他的所有邻居生活中的一个转折,这是能够勾起他们的回忆来的!鸟儿们就这样每天晚上绕着这村庄歌唱并且总是按照同样的方式,如果在落日后面现出寂静来的话,但是每次都是一个新的事件,仿佛世界出世还不到七天似的!众神还会在天涯降临人间的,”他想,“人们是某一个人并经历着什么事,但是在有着成千倍这么多的经历的城市里,人们再也没有能力把它们与自身联系在一起:声名狼藉的生活抽象化过程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但是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也知道,这过程千倍扩大着人的力量,即便它从个别问题上十倍冲淡他,从整体上却还会百倍扩大他,而一种返回式交换对他来说是不大可能的。作为那些在他的生活中常常获得直接意义的看似怪僻和抽象的思想中的一个,他想到,人们百忙之中一边梦想着质朴一边渴望着的这种生活的规律,无非就是叙述秩序的规律!就是那种简单秩序的规律,这秩序就是,人们能够说:“这件事发生了之后,那件事发生了!”一个数学家就会说,这是简单次序,是丰富多彩人生的单维图像,这令我们感到不安;是把在空间和时间上已发生的一切穿成串儿,在一根线上,就是那条著名的“短篇小说的线索”,生命线如今也由它构成。能够说“当……的时候”、“在……之前”和“在……之后”的人是有福的!他可能会遇到倒霉的事,或者他也可能会痛得缩作一团:一旦他有能力按时间顺序再现这些事件,他就会感到好似太阳照在他的胃上那样舒服。这就是长篇小说用艺术手法利用了的东西:漫游者可以在大雨滂沱中骑马行走在公路上或者在零下二十摄氏度时用脚踩得雪沙沙作响,读者都会感到心情舒畅;而如果这种永恒的叙事文学技巧——保姆们已经在用它在安抚她们所照看的儿童——这种最灵验的“按透视法缩短理智”不是已经属于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这恐怕就难以理解了吧。大多数人就其与自身的基本关系而言是散文作家,他们不喜欢抒情诗,或者只是瞬间喜欢,而如果在这根生命线里也编织进去一点儿“因为”和“为了”的话,那么他们却是憎恶一切超出这个范畴之外的知觉的:他们喜欢有条不紊地依次排列事实,因为这与一种必要性相似;他们给人以他们的生活有一个“进程”的印象,从而使自己在混乱中有某种安全感。而乌尔里希则发现,他的这种原始的叙事文学特征已经丢失,而私生活还紧紧抓住它,虽然一般说来一切已经变得非叙述性并且不再跟随一条“线索”,而是在一个无限交织的平面上展开。
当他带着这样的认识又走动起来时,他回忆起,歌德在一篇艺术评论文章中曾写过:“人不是教导的有生命之物,他是一个有活力的、行动着的和产生着影响的有生命之物!”他满怀敬意地耸了耸肩膀,“充其量就像一个演员失去对布景和化妆品的知觉并认为是在行动,今天的人可以忘记学说的不稳定背景,他的全部活动都决定于这个背景!”但是这种对歌德的思考分明有一点跟对阿恩海姆的思考搀杂在一起,这个阿恩海姆经常滥用歌德当监誓人,因为乌尔里希与此同时觉得自己不愉快地回想起了此人的胳臂搁在他的肩头上时在他心头引起的那种不寻常的不安全感。这时,他已经从树下出来,走到两边有房屋的街道边上,寻找一条可以把他导向他的寓所方向的路。窥望着胡同的名字,他却几乎撞上一个黑影,这黑影移开,而他则不得不赶紧刹住脚步,才没有将那挡住他去路的妓女撞倒。于是她站住并莞尔一笑,她对他几乎像一头水牛那样撞倒她没现出什么恼怒;乌尔里希突然感觉到,这种按生意人习惯的夜晚的微笑散发出一股小小的暖意。她说了几句话,她用陈词滥调和他搭讪,那些话娓娓动听,让他感到有些肉麻。“跟我来吧,小宝贝!”她说,或许类似这样的话。她的双肩像小孩肩膀那样塌下,便帽下露出略带金黄色的头发,在路灯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她脸上有些苍白的脸色、不规则的妩媚神态。夜幕下可能隐藏着一个有许多雀斑的、尚还年轻的姑娘的皮肤。她抬头向他望去,她的个头比乌尔里希小得多,尽管如此她却对他又说了一次“小宝贝”,神情冷漠地觉得这句话没什么不合适的,这种话她一个晚上说上百次呢。
乌尔里希颇受感动。他没把她推向一边,而是站住脚并让她重复她的提议,仿佛他听不清楚似地。他竟意外地找到了一位女友,只要付给她一点点酬金她就完全为他效劳;她会尽力做出亲切可爱的样子,避免做出任何会不合他心意的事;只要他给她发出一个同意的信号,她就会挽住他的胳臂,带着一种脉脉柔情和轻微迟疑,就像亲近的人在无端分离后第一次相会时会出现的那种情形;如果他答应给她数倍于她寻常价格的报酬并立刻把钱放到桌上,以便使她不必想着钱,而是处于一笔好买卖留下的那种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状态之中,那么情况就会表明,纯洁的冷漠态度也有一切纯洁情感的那种优点,这就是它没有个人的傲慢,它的服务不带空洞纷乱的情感要求:这些想法半严肃半戏谑地在他脑海里翻腾,而他则不忍心让这小个子女人完全失望,她期待着他敲定这笔买卖呢。他发现,他渴望获得她的好感;但是他不是用她的职业语言和她简单交谈几句,而是相当笨拙地伸进口袋,把一张大致相当光顾一次的价值的钞票塞进姑娘的手里,便继续往前走去。在塞钱时他曾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了一会儿她那只奇怪地惊异抗拒的手,并说了仅有的一句亲切友好的话。随后,他便撇下这位愿意效劳的女子,他确信,她将走到在附近暗处低声耳语的她的女伴们的身边并让她们看那钱,最后她还会说句什么嘲笑的话,发泄一种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
这次相遇还留下了片刻活生生的回忆,仿佛这是一种延续一分钟之久的温柔的田园景色。他没有低估这位萍水相逢的女友的极端贫困。但是每当他想象,她将会怎样微微转动眼睛,发出一声那种轻轻的、笨拙地假装出来的叹息声——她已经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作出这种叹息——为得到一笔商定的金额而进行的这种极其平庸、完全缺乏天赋的表演却也散发出某种感人的气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是流动剧团演出的人间喜剧。而就在乌尔里希和那姑娘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莫斯布鲁格尔产生了一种极其明显的联想。莫斯布鲁格尔,那个病态的演员,那个猎捕和消灭妓女的人,此人完全和他今天一样,在那个不幸的夜晚行走。当似布景般的街道两边房屋瞬间出现空隙时,他撞上了那个陌生女人,她在这个凶杀之夜在桥边等候他。这想必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认识,彻头彻尾地:乌尔里希顿时认为自己能想象得出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抬高他,像一个浪涛那样。他失去了平衡力,但是他不需要它,他在运动中飘飘忽忽。他的心收紧起来,但是想象力在一种无限扩展中混乱不堪,很快便以一种几乎剥夺人权利的肉欲的方式停止了。他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他显然已经这么久地坚持过一种没有内部和谐统一的生活,以致他如今甚至羡慕起一个精神病人的强迫观念和对自己角色的信念来了。但是,莫斯布鲁格尔不仅吸引他,而且也吸引所有其他的人吧?他听见自己内心中阿恩海姆的声音在问:“您会释放他吗?”而自己则回答说:“不。很可能不会。”——“一千个不!”他添上一句并仍然像是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感到了一种行动的情景;在极其激动的情况下的侵袭和被侵袭,在一种难以置信的共同的状态中,在一种不分自愿和强制、意识和必需、至高无上的活动和极幸运的接受的状态中融为一体。他匆匆回忆起这样一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这样的苦命人体现了大家都有的受压制的情欲,是他们的哲理性谋杀和想象亵渎的化身:这样,那些相信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以自己的方式来对付它并批准它恢复他们的道德,就在他们对它感到满足之后!他的内心矛盾是另外一种矛盾并且恰恰正是:他不压抑任何东西,却不得不看到,他看不出一个杀人犯的形象上有任何比世界上别的形象上更陌生的东西,这些世界上的别的形象全都像他自己的旧有的形象:半已经形成的意识,半又涌现出来的非意识!一个已经发端的秩序譬喻:对他来说这就是莫斯布鲁格尔!乌尔里希突然说:“对所有这一切——”他边说边做了一手势,仿佛他要用手把什么东西抛到一边去似的。他不是对自己说了这个,他大声说了这个,便突然闭上嘴唇,只是无声地把这句话说完:“对所有这一切必须作出裁决!”他不再想知道“所有这一切”具体指什么;“所有这一切”就是自他“休假”以来困扰他、折磨他、有时又使他感到十分愉快的事,就是把他像一个梦想者那样捆绑住的事,在这个梦想者的脑海里,除了站起来和行动以外,一切都是可能的;所有这一切导向不可能的事情,从第一天起至这次回家路上的最后几分钟为止!乌尔里希觉得,他如今终于必须要么像任何一个别人那样为一个可以达到的目标而活着,要么认真实行这些“不可能的事情”,而由于他如今已进入寓所周围的地区,他便急忙穿过最后一条相同,心头怀着一种仿佛有什么事迫在眉睫的奇异感觉。这是一种催人奋进的、向一种行动涌流的、但却内容空洞并因此而又是特别自由的感觉。
也许这种感觉本来是会和许多别的感觉一样消释的;但是当他拐进他居住的那条街道时,在走了不多几步后他便发现,他屋里的窗户都亮着,又过了不多一会儿,当他站在他的花园的栅栏门前时,这一点便无可怀疑地得到了证实。他的老仆人曾请求允许他今晚到在另一地区的亲戚家去过夜,他自己自从在大白天发生的与格达的那件事以来还没在家里待过,园圃工人被他安排在地下室居住,从来不进他的房间:可是到处亮着灯,似乎有陌生人在他家里,溜门撬锁者,让他撞上了。乌尔里希糊涂了,他也不想躲避这种不寻常的感觉,他毫不迟疑地向他的房屋走去。他心里没有底。他看到窗户里的影子,从这些影子可以推断出这是单独一个人,是这个人在这些窗户后面走动;但是也可能是好几个人,问题是,如果他走进自己的房屋,会不会有人向他开枪,或者他要不要自己作好射击准备。若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乌尔里希很可能会叫来一个警察或者至少先摸清情况,然后再作出定夺,但是他想独自处理这件事而且连自从那天晚上他让流浪汉们击倒以来便有时随身携带着的手枪也没掏出来。他想——这个他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但是当他推开屋门时,这才真相大白,原来这位被怀着十分模糊不清的感觉期待着的闯入者仅仅是克拉丽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