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乌尔里希的信送到时,瓦尔特和克拉丽瑟正又在猛烈地弹钢琴,弹得细腿的工厂制造艺术家具直晃荡、墙上的罗塞蒂[16]铜版雕刻直颤抖。那位老差役因为房屋和寓所的门都开着没受任何阻拦,当他一直闯进起居室时,简直惊呆了,他看到自己不自觉地陷进这神圣的喧哗之中,便满脸敬畏地贴着墙站住。克拉丽瑟最后猛敲两个琴键,发泄出紧迫急促的音乐激情,解放了他。就在她读信的当儿,中断了的情感倾诉还在从瓦尔特的手中蜿蜒流出;一个旋律像一只鹳那样颤动,然后展开翅膀。克拉丽瑟边读乌尔里希的信边狐疑地观察着。
当她告诉他朋友要来时,瓦尔特说:“可惜!”
她又坐到他身旁那把弹钢琴时坐的小转椅上,一丝不知什么缘故让瓦尔特觉得残酷无情的微笑咧开她那显得性感的双唇。这是演奏者屏住自己的血液以便能用同样的节奏把它放出来的时刻,是眼轴像四根调整得一样的长柄从他们的头上伸出的时刻,这时他们紧张地抓住那小椅子的座面,那小椅子在木螺杆的长脖子上直摇晃。
紧接着,克拉丽瑟和瓦尔特便像两个并排着急速冲出去的火车头那样被释放了出去。他们弹奏的这支曲子像闪光的铁轨朝他们的眼睛飞奔而来,消失在如雷鸣般的机器里并作为发出响声的、被听见了的、以奇异方式留在眼前的景色躺卧在他们的后面。在这飞快行驶的期间,这两个人的感觉被紧紧压成唯一的一个;听觉、血液、肌肉都无意志地被这同样的经历所吸引;发出微光的、倾斜的、弯曲的音壁迫使他们的身体进入这同样的轨道,联合弯曲它们,扩展和压缩作着同样呼吸的胸膛。一瞬间,欢快、悲哀、愤怒和恐惧、爱和恨、渴慕和厌烦飞快流贯瓦尔特和克拉丽瑟全身。这是一种划一,宛如在受到一场大惊吓时的划一,好几百个刚刚还做着各种各不相同动作的人,如今做着同样的划船逃跑动作,发出同样的无意义的喊叫声,用同样的方式张大着嘴和眼睛,让一股无意义的暴力共同拉前扯后,左右挣扎,吼叫,抽搐,纷乱和颤抖。但是它没有生活拥有的那种同样的、麻木的、极强大的暴力,生活中这样的事件不轻易发生,但却不遇任何阻力便熄灭掉一切个性。克拉丽瑟和瓦尔特飞快经历了的愤怒、爱情、幸福、欢快和悲哀不是完全的感情,它们不比激动得发狂的感情的身体外壳强多少。他们愣愣地坐在他们的小椅子上出神,没有愤怒,没有爱,没有悲伤,抑或每一个人都对别的什么感到愤怒、爱和悲伤,想着不同的事,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音乐的命令把他们集于极大的激情之中,同时像在催眠状态的强制睡眠中那样给他们留下某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两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觉到了这一点。瓦尔特快乐而激动。一如大多数有音乐天赋的人所做的那样,他认为内心的汹涌激昂、波澜起伏的情感,也即被昏天黑地地搅起来的灵魂的身体基础,是简单的、联结所有人的永恒语言。用原始情感的强劲胳臂把克拉丽瑟紧紧搂住,这使他心醉神迷。这一天他下班回家得比平时早。他做了对艺术品进行编目的工作,那些艺术品还具有伟大、不屈的时代的形式,并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意志力。克拉丽瑟对他颇友好,如今她在这庞大的音乐世界里已经和他牢牢拴在一起。今天一切都蕴含着一种秘密的成功,一种无声的行进,宛若有众神在一路护佑似的。“也许就在今天了?”瓦尔特想。他不愿意用强制手段使克拉丽瑟回到自己身边来,而是觉得这种认识应该从她自己的内心深处生出并使她缓缓地向自己这边倾斜过来。
钢琴将闪光的音符符头敲打进一道空气墙壁。虽然这个过程最初是完全真实的,但是房间的墙壁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音乐的金门框,这个神秘的房间,自我和世界、感觉和感情、内部和外部在其中极不明确地相互交融,而他自己则完全由感受、明确性、精确性,甚至可以说由有秩序的细节的一种光辉等级组成。固定在这些感官细节上的是从心灵的波涛起伏的雾气中伸展出来的感觉之线;这种雾气映照在墙壁的精密上并且自以为是清晰的。这两个人的心灵像娇小的茧悬在这些线和光束之中。它们越是被裹得厚实,使散发得越广泛,瓦尔特便越觉得舒服,他的梦幻如此强烈地呈现一个小孩童的形态,以至于他有时竟弹出错误的、太富有情感的音来。
但是在这事出现并促使金色雾气中闪出的一个普通情感火花把这两个人带回尘世的相互关系中之前,克拉丽瑟和他的思想在性质上就已经有着那样的区别,这是只有两个带着极其酷似的绝望和巨大的幸福表情并排着奔跑而去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区别。在飘动的雾气里一个个影像跳跃而起,融和,相互覆盖,消失不见,这就是克拉丽瑟的思维;她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往往是好几个思想同时出现、相互交织在一起,往往根本就没有任何思想,但随后人们便能感觉到思想像恶魔伫立在舞台后面,而这给人以一种真正支撑的时间上的并存在克拉丽瑟心中变为一块面纱,它时而打起重重叠叠的皱纹,时而化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雾气。
这一回是三个人围着克拉丽瑟;瓦尔特,乌尔里希和谋杀妇女的凶犯莫斯布鲁格尔。
乌尔里希跟她谈过莫斯布鲁格尔的情况。
引力和推斥力在其中混合成一股奇特的魔力。
克拉丽瑟啃啮着爱情的根。她内心分裂,既有甜蜜也有悔恨,目光里既有依依不舍也有在最后刹那间痛苦的闪避。“互相和睦相处会滋生仇恨?”她在心中暗想。“规规矩矩的生活愿意做野蛮的事情?平和的事需要残暴?秩序渴求分裂?”这既是又不是莫斯布鲁格尔所激发出来的。在音乐的轰鸣声中,一场世界大战绕着他们飘荡,一场还没有爆发的世界大战;从内部蚀坏着屋梁构架。但是就如同在一种事物既相同但又完全不同的一致里那样,就如同从相同事物的不一致里以及从不相同事物的一致里升起两个烟柱那样,烤苹果和撒到火堆里松树枝的童话般的气味也是如此。
“人们永远也不可以停止弹奏。”乐曲弹完时克拉丽瑟心中暗想并急速翻动活页乐谱重新弹奏起这支乐曲来。瓦尔特拘谨地笑了笑,和着她弹了起来。
“乌尔里希搞数学是要干吗呀?”她问他。
瓦尔特边弹奏边耸耸肩膀,仿佛在驾驶一辆赛车似的。
“人们必须永远不停地弹下去,一直弹到结束,”克拉丽瑟想,“如果人们可以连续不断地弹下去,一直弹到生命结束之时,那么莫斯布鲁格尔会是个什么人?可憎的?一个傻瓜?一只上天的黑鸟?”她不知道。
她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一天——她几乎可以计算出发生这件事的日期——她从童年时代的睡梦中醒来,这时她也已形成了一种信念,认为她能有所作为,她是被选定了要扮演一个特殊的角色,也许甚至会成就一番重要的事业。当初她还根本不谙世事。人们对她所讲的有关这方面的话,包括父母、兄长所讲的,她根本一点儿也不信:这是老生常谈,很好很中听,可是人们无法按他们所说的去做;人们就是做不到,就像一种化学物质不容纳另一个不“适宜”于它的物质那样。后来出现了瓦尔特,这就是那个日期;从这一天起一切都“奇异”起来。瓦尔特蓄一部小胡子,一小撮上唇胡;他说:小姐;一下子世界不再是荒凉的、无秩序的、破碎的平面,而是一个闪光的圆,瓦尔特是一个中心点,他们是两个叠合成一个的中心点。土地、房屋、落下而不曾扫掉的树叶、疼痛的空中直线(她回想起那个时刻,幼年时代的一个最折磨人的时刻,那时她和父亲一道站在一个“观景处”,他,这位画家,无休无止地欣赏着美景,而她在沿着那些长长的空中直线远眺时却只感到疼痛,仿佛不得不用指头擦直尺的一个棱角似的):从前生活由这样的事物组成,如今这一切突然变成她自己的生活,就像她自己的肉身。
如今她知道,她将做出某种泰坦[17]式的事情来;这将会是什么事,她还说不清楚,但眼下她却在音乐上最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她希望瓦尔特会成为一个比尼采还伟大的天才;乌尔里希就不用提了,他后来出现,只送给她尼采的作品。
从这时候起情况就有了进展。进展得多快,现在根本就没法说。从前她钢琴弹得多么糟糕,对音乐了解得多么少;现在她弹得比瓦尔特还好。她读了多少本书呀!那些书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她看眼前这景象如同黑色的鸟儿,它们绕着一个站在雪地里的小姑娘扑翅飞翔。但是晚些时候她便看见一堵黑色的墙和其中的白色斑点;凡是她不了解的,全都是黑色,虽然白色汇聚成小的和较大的岛,黑色却依然不变、无限无尽。这黑色散发出恐惧和激动。“这是魔鬼吗?”她想。“魔鬼变成莫斯布鲁格尔了?”她想。现在她在白色斑点之间发现了细小的、灰色的路;在自己的生活中她便是这样从一条路来到另一条路;这是各种事件;启程,到达,激烈的辩论,与父母的斗争,结婚,房屋,与瓦尔特的闻所未闻的角斗。细小、灰色的路蜿蜒伸展。“蛇!”克拉丽瑟想,“圈套!”这些事件缠绕住她,拉住她,不让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它们又湿又滑,使她冷不丁急速冲向一个她不愿意去的地点。
蛇、圈套、湿滑:生活就这样进行。她的思绪开始像生活那样运转。她的手指的尖端浸入音乐的急流之中。蛇和圈套在音乐的河床里沉淀下来。于是,隐藏莫斯布鲁格尔的那座监狱开启,它像一个寂静的港湾那样解了围。克拉丽瑟的思绪打着寒噤迈进他的囚室。“人们必须奏乐,一直奏到结束!”她又说了一遍以鼓励自己,但是她的心激烈地颤抖。当心跳平静下来后,整个囚室便充满了她的自我。这是一种像创伤软膏那样的温和感觉,但是当她想将它永远握住时,它却开始开启,像一个童话或一个梦那样分散开来。莫斯布鲁格尔支着脑袋坐着,她解开他的镣铐。当她的指头转动的时候,力量、勇气、美德、好意、美、财富进入囚室,像一阵风,受到她手指的呼唤,从各个草地奔来。“为什么我愿意做这件事,这完全无所谓;”克拉丽瑟觉得,“重要的只是,我现在正在做这件事!”她把自己的双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放在他的眼睛上,当她把指头移开时,莫斯布鲁格尔变成了一个英俊少年,而她自己则作为一个无比美貌的女人站在他身旁,这女人的身体像南方酒那样甜蜜和柔软。根本不像小克拉丽瑟平时的身体那样不愿服从。“这是我们的天真无邪的形态!”她在自己意识的一个思维着的底层深处断言。
可是为什么瓦尔特不是这样呢?!从音乐梦幻的深处升起,她回忆起,当初她十五岁,还何等幼稚,可是她却已经爱恋他,想用勇气、力量和善意拯救他,使他摆脱危及他的天才的种种危险。瓦尔特处处都看见这些深刻的精神上的危险,这多么美妙啊!她暗自思忖,是否这一切都只是幼稚可笑呢?结婚使一切蒙上了一层干扰光。从这门婚事中突然产生出一种爱情的大窘态。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依然神奇,也许比前一段时间内容更丰富,但是这场大火,这场闪烁着掠过天空的大火却变成一团怎么也烧不旺的炉火。克拉丽瑟不是很有把握,不知道她与瓦尔特的斗争是否确实还有重要意义。生活的进程犹如这在手的下面消失的音乐。它一眨眼便过去了!极大的恐惧渐渐袭上克拉丽瑟的心头。这时她发觉,瓦尔特弹奏得不稳了。他的情感像大的雨点拍打在琴键上。她立刻猜着他在想什么:孩子。她知道他想用一个孩子来拴住她。这是他们天天争吵的内容。音乐一刻也不停止,音乐不拒绝人。像一张她未曾觉察出其迷惑力的网,这网猛烈而飞快地抽紧了。
这时,克拉丽瑟弹着弹着突然一跃而起,砰地关上钢琴,差点儿没砸着了瓦尔特的手指头。
噢,痛哉!惊魂还未定,他便明白了一切。这是乌尔里希的来访,仅仅是得到了来访的预先通知,她的情绪便高度激动起来了!他这是害她,他残忍地激起瓦尔特本人几乎不敢触动的那种东西,克拉丽瑟身上的那种不祥的特殊才能,那秘密的空洞,某种不吉利的东西在那里用劲扯拉链条,有一天那些链条可能会放松。
他一动也不动,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克拉丽瑟。
克拉丽瑟不作任何解释,站在那里,急促地喘着气。
在瓦尔特讲过之后她担保说,她根本就不爱乌尔里希。说是如果她爱他的话,她立刻就会坦白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像受到灯光照耀那样受到他的感染。说是如果他在身边,她便觉得自己又闪耀出更多的光亮、更有价值了。听到这话,瓦尔特只是随时都想关上百叶窗。说是她感觉到什么,这与谁也不相干,与乌尔里希不相干,与瓦尔特也不相干!
但是瓦尔特却在她话语中透出的愤恨和恼怒之间感觉到一颗麻醉的、致命的小颗粒散发出某种不是愤怒的香味。
天色黑了下来。房间里黑咕隆咚。钢琴黑乎乎的。两个相爱的人的影子黑乎乎的。克拉丽瑟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像一盏灯被点着了,在瓦尔特因痛苦而烦躁不安的嘴里,一颗牙齿上的珐琅质宛若象牙般发出微光。尽管外面世界里最大的国家行动正在进行,尽管他有着种种不愉快的事,如今似乎正是一个销魂的时刻,上帝正是为了这样的时刻才创造出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