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六章 老先生终于入土

在葬礼前尚还可支配的短促时间里,有无数不寻常的琐琐碎碎的事有待处理,这段时间眨眼便就过去;在出殡前的最后半小时里,像一条黑线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终于变成一个黑色的典礼。殡仪馆的人比先前敲打、扒挖得更起劲了——露出像一个外科大夫那样严肃神态,人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这个外科大夫,从此以后再也不可随便说三道四——并且铺设了一条肃穆的情感小径贯穿屋宇里未被触动的充满着日常氛围的其余部分。鲜花和簇叶植物、黑色棉布和绉纱挽幛、银白色烛台和闪烁不定的小小烛焰,它们接待起宾客来,比乌尔里希和阿加特更透彻地了解自己的任务;乌尔里希和阿加特不得不代表全家向每一个来吊唁死者的人致意,倘若不是老仆人提请他们注意身份特别高贵的吊唁者,他们便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所有这些来吊唁的人轻轻向他们滑行过来,轻轻滑行开去,并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单独或三三两两地抛锚停泊,一动不动地观看着这兄妹俩。这两人的脸上现出拘谨的、严肃克制的表情,直至车马总管或尸体运送公司老板——就是拿着预先印好的表格找过乌尔里希、在这最后半小时里至少上下楼梯二十次的那个人——终于从侧面向乌尔里希飞奔过来并带着小心翼翼有意显示出来的煞有介事神态、像一个副官在阅兵时向将军报告那样告诉他,一切已准备就绪。

由于送葬行列将庄严地穿过市区,所以人们稍晚一些才上车,而乌尔里希则必须作为前导走在其他人的前面,一边是皇帝和国王的地方长官,他亲自前来为一位上院议员送葬,在乌尔里希的另一边行走着一位同样高贵的人物,上院一个三人代表团中的最年长者;之后是另外两个有身份的人,然后是大学校长和评议会成员,在这些人之后,在看不到尽头的、各式各样身份渐渐由前向后递减的社会各界人士的大礼帽洪流之前,阿加特迈步行走,四周是穿黑衣服的妇女,这表明除官方首脑人物之外,私人悼念也有其应有的一席之地;因为“纯粹有同情心者”的不规则的哀悼行列在这些有官方身份的人士的后面才开始,这个哀悼行列甚至有可能只由这一对年老的仆人夫妇组成,老两口孤单地跟在这支送葬队伍的后面走去。所以,这主要是一支男人的队伍;行走在阿加特身边的不是乌尔里希,而是她的丈夫哈高厄尔教授,他的这张上唇蓄着粗硬小胡子的似红苹果般的脸这时在她看来显得颇为陌生,隔着这块使她可以偷偷窥视他的又厚又黑的面纱带着深蓝色。在这之前的许多个时辰里一直和他妹妹待在一起的乌尔里希本人,一下子不由得感到,还是源出于大学建校时代的古老殡葬制度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他惦记着她,可是哪怕只是回头向她看一眼也不可以;他想出一句玩笑话,他们再次见面时他要用这句玩笑话欢迎她,可是他的思绪被地方长官夺走了自由驰骋的可能性,这位地方长官沉默不语、似君主般迈步行走在他身边,但却时不时轻声对他说上一句话,他必须接住这句话,他受到所有这些达官贵人直至校长和系主任们的另眼相看,因为他被认为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影子,而人们渐渐到处对这位伯爵的爱国行动所表现出来的不信任则使他声誉鹊起。

此外,路边和窗户后面已经聚集起看热闹的人,虽然他知道,一小时以后,简直就像一场演出那样,一切就将结束,可是在这一天他却还是特别生动地体味到了这一个个事件;对他的命运的这种普遍关注像一件厚毛皮镶边的大衣压在他的肩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传统习俗的笔挺的姿势。像一个浪潮那样作为这个行列前导的路边群众——他们闲谈、缄默不语并且又舒一口气——的激动情绪,教士的吸引力,人们料想得到的行将来临的土块落在棺木上发出的砰砰声,送葬行列郁积着的沉默,这一切像扣动一件古老的乐器那样扣动着身体上的脊椎骨;乌尔里希不胜惊讶地在自己内心感到一阵难以描绘的回响,他的身体在这响声的摇荡中挺直起来,仿佛这身体被这庄严的响声确确实实地支撑起来似的。就在这一天他与别人更亲近了的时候,他马上就想象,如果此刻他按糊里糊涂被当代承拉过来的奢华的原义真的以一股强大势力的继承人的身份昂首阔步,那么情况还会有多么的不一样。一想到这些,悲伤之情顿然消失,死亡便从一个可怕的私人事件变为一种在公开庆贺中发生的转化;那个受到可怕凝视的窟窿,人们习惯其存在的每一个人在他消失后的头几天里都会留下的那个窟窿不再裂开,继承者已经迈步行进入死者的位置,公众向他流露出这种气息,万灵节对于那个接过剑第一次在没有前列者的情况下独自向着他自己的终点迈步走去的人来说,同时也是一种庆贺成年的庆典。“我本来是应该,”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想,“合上我父亲的眼睛的!不是为了他或为了我的缘故,而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想法想到底;但是他不喜欢父亲,父亲也不喜欢他,鉴于这一秩序他便觉得这是对个人重要性的一种浅薄的过高估计,死亡之前个人的思维本就有股淡而无味、无足轻重的味道,而一切瞬间有重要意义的东西则似乎都出自这个巨大身体,这个由徐徐穿过人群的送葬行列构成的巨大身体,尽管这个行列里混杂着闲暇、好奇和随大流的人。

然而,乐曲在继续演奏,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乌尔里希的情感摇来晃去,像在一个宗教仪式行列里撑在圣体上空的华盖。乌尔里希偶或照一下在他前面行驶着的灵车上的镜子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戴帽子的脑袋和肩膀,时不时地他在饰有家族纹章的棺木旁边那辆车的底部一再发现前几次葬礼残留下的旧的鳞状小蜡片,人们没有认真把它们擦掉;于是他就直截了当、不假思索地同情起他的父亲来,宛如同情一条在街上被车压了的狗。于是,他的目光潮湿了,当他越过这众多的黑色向路边的观众们望去时,观众们看上去就像沾湿了的五光十色的花;现在看到这一切的是他,是乌尔里希,不是曾天天生活在这里、况且对这种隆重的场面比他喜爱多得多的那个人,这种想法是如此奇特,以至于他竟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当他离开一个他在一般情况下曾认为美好的世界的时候,他的父亲可能会不在场。这动人心弦,可是乌尔里希并不曾因此而忽略到,这位把这天主教行列带到墓地并保持其整齐队形的殡仪馆经纪人或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开外、身量高大、体魄强健的犹太人:他蓄着一部长长的金黄色小胡子,像一个旅伴那样,口袋里装着证件,奔前跑后,不是在这儿用手指摆弄好一匹马的皮条上的什么东西,便是在那儿对乐师们低声耳语些什么。这又使乌尔里希想起,他父亲的尸体最后一天没放在屋里,是安葬前不久才又送回屋里来的,按照一条基于学术研究自由思想立下的将他供学术支配的遗嘱;可以毫无疑问地认为,在这次尸体解剖手术之后人们将这位老先生只是凑合着重新缝上;如此说来,在反映出乌尔里希的图像的镜片的后面,这时正一起滚动着一件杂乱缝合的东西,它是伟大、美好、庄严的想象的中心。“佩戴着还是没佩戴着他的勋章呢?”乌尔里希愕然地心里暗想;他一直没想到过这件事,如今不知道人们在解剖后是否又给他父亲穿好了衣服,然后才将他入棺送回家里来。阿加特的吊袜松紧丝带命运如何,这也让人感到心里不踏实;人们可能已经发现它,会以为这是大学生们开的玩笑。这一切都让人感到十分为难,所以在他的感觉一刹那间几乎圆满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梦的光滑外壳之后,当前的种种异议又将他的感觉化解为许多细节。他只还感觉到人类秩序以及他自身的荒谬、纷乱的摇晃。“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完全孤零零的了——”他想,“一根锚索已经撕裂——我在上升!”就在他在人墙之间继续迈步行走之际,对他在获悉他父亲的噩耗时所感受到的第一个印象的回忆现在又披上了他的情感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