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说,这时乌尔里希正走进她的房间,“我不想没跟您谈一谈就让您走,但是我只得这样来接待您!”她穿一件便服,这就使得她那高贵的身段因一个偶然的姿势而有些让人产生她已怀孕的感觉,这就使这个还从未生育过的骄傲的身体有了某种有时显得惹人爱的受苦母亲无羞耻之心的特色;一个毛皮衣领放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她显然刚用它暖和过自己的身子,她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布治偏头痛,它可以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它敷在她额头上颇像一条希腊束发带。虽然天色已晚,但还没开灯;治疗一种陌生疾苦的药物和清凉提神药剂弥漫在空气中,搀杂着一股浓郁的芳香,这股芳香像一个套子罩住了所有零零散散的气味。
乌尔里希深深俯下脸去,亲吻狄奥蒂玛的手,仿佛他想从这条胳臂的香味上嗅出他不在时所发生的变化似的。但是这皮肤只如同往常那样散发出那种浓艳、饱和、沐过浴的气味。
“啊,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重说一遍,“好哇,您回来了——哦!”她突然笑着叹息,“我胃痛得好厉害!”
这个由一个态度自然的人所作的像天气预报一样自然的通知,在狄奥蒂玛的嘴里却获得了一种衰竭和表白的全部重要意义。
“表妹?!”乌尔里希喊道,并笑着躬身向前,以便盯住她的脸。图齐委婉地对他夫人身体状况欠佳所作的暗示,此刻在他心中和这样的猜想搅乱在一起:狄奥蒂玛已经怀孕,如今抉择已经降临这座府邸。
她差不多猜着了他的心思,无力地抗拒着。她其实只是得了月经不调症,这种情况从前当然从未出现过,它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跟她在阿恩海姆和她丈夫之间的摇摆有关联,几个月以来这种摇摆就一直伴随着这样的病痛。当她听说乌尔里希已回来时,内心感到欣慰,她欢迎他,欢迎这位她的战斗中的知心朋友,这也就是她为什么接待他的原因。她躺在那儿,只是勉强保持着坐的姿势;在他的陪伴下,经受着内心的绞痛,她简直是一块敞开的、没有篱笆和禁止标志牌的天然风光,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很少出现。无论如何她总算曾认为,如果她推说神经性胃痛,这将会是可信的,并且简直是一种感伤禀性的征兆;要不她也就不会在乌尔里希面前出现了。
“您吃点什么药吧。”乌尔里希建议。
“嗳呀,”狄奥蒂玛叹息,“都是情绪激动引起的。我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啦!”
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因为乌尔里希这时本应打听阿恩海姆的情况的,但却急切地想了解那些与他本人没关系的事件的一些情况,而又没有马上找到话头。末了,他问:“使灵魂摆脱文明的工作困难重重吧?”接着便补充说,“可惜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早就向您预言过,他们费尽心机为自己开出一条进入世界的小胡同,他们的这种努力必将可悲地崩溃!”
狄奥蒂玛回想起,她曾从社交聚会上溜走,和乌尔里希一道坐在接待室里的长凳上:她的颓丧情绪几乎跟今天完全一样,但这期间却有着希望的几多升和降。“我的朋友,当我们还相信这崇高的思想的时候,”她说,“这多美好啊!今天我大概可以说,世人已经仔细倾听了,可是我自己却多么失望呀!”
“究竟为什么呢?”乌尔里希问。
“我不知道。大概原因在我。”
她想添上几句有关阿恩海姆的话,但是乌尔里希却希望知道人们是怎样应付那场游行示威的;他对此的最后的记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派他去找她,要她对坚决干预作好思想准备,同时也要她放心,可是他却没找到狄奥蒂玛。
狄奥蒂玛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情。“警察逮捕了几个年轻人,后来又把他们放了:莱恩斯多夫很气恼,可是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他现在反倒更坚持启用维斯尼茨基并说必须有所行动:但是维斯尼茨基无法开展宣传,如果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宣传!”
“我听说这就是行动口号。”乌尔里希插话。维斯尼茨基男爵因遭到各德国党派的反对而没当成部长并且因此而势必在为平行行动的这个崇高的爱国思想谋求同情的委员会的上层引起强烈的猜疑,此人的名字使伯爵阁下的政治权势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浮现,这正是这种政治权势造成的结果嘛。看来,莱恩斯多夫伯爵思想的为他人左右的进程——也许因以其显要人物去惊醒家乡精神以及在更广泛范围内的欧洲精神的种种努力意料之中的失效而得到了确证——如今已经导致这样的认识:最好的办法是,给这种精神一个推动力,不管这个推动力来自何方。很可能伯爵阁下在考虑问题时也依据人们和精神错乱的人打交道时所获得的经验,据说肆无忌惮地高声怒骂或摇撼精神错乱者,这对他们的健康有时是颇有益处的;乌尔里希在狄奥蒂玛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匆忙进行这样的推测,这时却被狄奥蒂玛的回答打断了。
这一回这位患病的女人又使用这个称呼:亲爱的朋友。“亲爱的朋友,”她说,“确实是如此嘛!我们的世纪渴望一个行动。一个行动——”
“可是哪一个行动!哪一种行动?!”乌尔里希打断她。
“完全是无所谓的!行动中有一种对这些话语的了不起的悲观主义:我们不要否认过去总是一个劲儿说话:我们为永恒的、伟大的话语和理想而生活;为我们的最内在的特征;为不断增长的我们的生存的全部丰富内容。我们曾追求一种综合,我们曾为新的美的享受和幸福价值而生活,我不想否认,与自己成为一种真理的这种巨大严肃精神相比,寻求真理是一种儿戏:但是这是一种对当前的微小的灵魂现实内容的偏激,我们在一种梦一般的思念中简直是为虚无而生活了!”狄奥蒂玛用两肘支撑着急切地坐了起来,“如果人们今天放弃寻找被掩埋了的通向灵魂的入口,而宁可力求对付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那么这种做法上倒是有某种健康的成分的哩!”她最后说。
如今,除了对行动口号的意料之中的莱恩斯多夫诠释以外,乌尔里希又有了另一个真实可信的诠释。狄奥蒂玛似乎已经更换了自己的读物;他记得,他进来时曾看到她为许多书籍所包围,但是光线太黯淡,他没看清这些书的书名,而且在一部分书籍上也躺着这位若有所思的少妇的身体,像一条胖乎乎的蛇,如今她已经更高地直起身子并满怀期望地望着他。狄奥蒂玛自少女时代以来一直喜欢从阅读很感伤和很主观的书籍中汲取营养,如今,正如乌尔里希从她的话语中所推断出来的那样,她显然已经被那种不断活动着的精神革新力所攫住了:这股力量用今后二十年里的概念也找不到它用最近二十年里的概念没有找到的东西;从中最后也许甚至产生出那些大的历史的气氛更迭,它们在人道和惨无人道、狂飙和冷漠或别的没有完全足够的存在理由的矛盾之间犹豫不决。乌尔里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小小的一点没得到澄清的剩余不明确性——它留在每一个道德的经历之中,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他曾和阿加特谈论过许多——其实想必就是这种人类的不安全的原因;但是由于他不想贸然享用蕴含在对这些谈话的回忆中的快乐,所以他就强迫自己的思绪避开它而宁可转向将军,是这位将军第一个告诉他,现在时代正在获得一种新的精神,并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他的——这种方式中有一种健康的惹人恼怒的力量,它不给喜欢迷人的怀疑的癖好留下余地。由于他已经想到了将军,他也就想到了将军曾请求他在他表妹和阿恩海姆之间照管一下受到扰乱了的秩序;就这样,他终于就狄奥蒂玛对灵魂的告别词作出回答说:“‘无限的爱’对您的健康大概没有什么好处吧?!”
“嗳呀,您,您还是老样子!”表妹叹了口气,向后倒在枕头上,她在那儿闭上了眼睛;因为由于乌尔里希不在场也就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直截了当的提问,她也就不得不先想一想,她已经向他透露了多少自己的肺腑之言。他这一问把已忘却的事一下子又推动了起来。她隐约回忆起与乌尔里希进行的一次关于“无限制爱恋”的谈话,他们最后一次或倒数第二次在一起时还曾就此继续交谈过一次,当时她曾赌咒发誓地说,灵魂是会从肉体的监狱里显现出来的,而乌尔里希则曾回答说,这是爱情渴望谵妄症,说是她不妨给予阿恩海姆或者他或者随便哪一个随便一种“满足”;在谈到此类问题时他甚至说出了图齐的名字,这件事如今他也又回想起来了:这一类建议就是比一个像乌尔里希这样的人所说的其余的话更容易让人记住。很可能她当初正当地感到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言行;但是由于与现在的痛苦相比过去的痛苦是一位无伤大雅的老朋友,所以这在今天就有这样的好处:它可以成为一种友好而又亲切的回忆。于是狄奥蒂玛又睁开眼睛并且说:“也许在世上人们不能完美无瑕地爱!”
说罢,她莞尔一笑,但是她的束发带下面现出忧虑皱纹,它们使这张脸在薄暮中显出奇异扭歪的样子。狄奥蒂玛在使她个人感到伤感的问题上并非不喜欢相信超世俗的可能性。甚至连施图姆将军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群英会上都曾像有幽灵作祟似的吓了她一跳,小时候她曾祈求自己能长生不老。这曾使她比较容易地也赋予她与阿恩海姆的关系以一种超世俗的信仰,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那种不完美的无信仰,那种“不认为不可能”——它们今天已经成为基本的信仰关系。假如阿恩海姆不只是有能力从她的和他的灵魂中抽出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某种在离她和他五米远的空中相切的东西,抑或假如他们的目光有能力装出仿佛在这后面留下了一粒咖啡豆、一粒小石子、一个墨水斑、某一个使用痕迹,或者哪怕只是一个进步,那么,狄奥蒂玛就会期待着今后总有一天这还会进入更高境界,进入那些超世俗关系中的某一种,而那些超世俗关系跟大多数世俗关系一样都是为人们所无法精确想象的。阿恩海姆最近频频出外旅行,在外滞留得比从前更长久,甚至他待在当地的日子里也是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对此她也一概表示宽容。她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怀疑:对她的爱是否还一直是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每逢他们又一次单独相处,精神状态的升华便总是瞬间如此之大,接触便总是如此真实,以致情感惊愕地沉寂下来,甚至,如果没有机会谈论点什么不涉及个人的事,那么就产生一种真空,留下一种痛苦的精疲力竭的感觉。尽管这绝不可能是一种激情,但是她却也不愿意——被她所生活的时代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以为一切不实用的东西反正都只是信仰的一个对象,同样也是那种不可靠的无信仰的一个对象——排除还会有某种与一切合乎理性的先决条件相悖的事接踵而至。但是在这一分钟里——她睁开眼睛,公然盯住乌尔里希,盯住他的黑乎乎的不作出回答的轮廓——她暗自寻思:“我等什么呢?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乌尔里希终于回答:“可是阿恩海姆想和您结婚的呀!”
狄奥蒂玛又撑着胳臂坐起来,说:“难道通过离婚或结婚就能解决爱情问题吗?”
“我误以为是怀孕了。”乌尔里希心中暗想,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表妹的这个突然叫喊出来的问题。可是他突然心血来潮地说:“我警告过您要提防阿恩海姆!”也许他此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告诉她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她这位富豪已经把他们俩的灵魂跟他的买卖联结在一起,然而他却立刻又放弃了这个意图;因为他觉得,在这一次谈话中每一句话都占有其原先的位置,恰似他房间里的物件,他返回后看到这些物件都仔细拂拭过,仿佛他曾死了一分钟之久似的。狄奥蒂玛责备他:“您不可以对这件事这样满不在乎。在阿恩海姆和我之间存在着一种真挚的友谊;如果说尽管如此有时我们之间也出点事,出点我想称之为恐惧不安的事,那么,这恰恰就是由于真诚而引起的。我不知道,您是否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或者有这种能力:两个人达到了某种情感的高度,这两个人之间任何一句谎言都可能会变得如此不成体统,以至于人们压根儿就几乎不可能还互相交谈!”
凭着敏锐的听觉,乌尔里希从这个责备中听出,通向他表妹心灵的大门对他来说比以往敞得更开了;而由于他感到开心,她居然违背自己意愿地承认她跟阿恩海姆谈话没法不撒谎,他便通过自己也不说话这样的方式卖弄了一会儿他自己的真诚,随后,由于狄奥蒂玛在此期间又已经躺下,他便向她的胳臂弯下身去,以亲切而又温柔的方式亲吻她的手。这只手接骨木木髓般轻盈地安歇在他的手中并在吻过之后依然待在那儿。脉搏缓缓跳动着越过他的指尖。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脂粉香味像一小团云雾那样附着在他的脸上。虽然这个吻手礼只是一种风流戏谑,但是它跟一种不忠实有共同之处,它们都遗留下那种情欲的苦涩回味:人们曾俯身如此挨近另一个人,以致人们竟像一头牲畜那样饮那个人身上的水并且不再看见自己的映像从水里返回来。“您在想什么?”狄奥蒂玛问。乌尔里希只是摇头,从而重新给她——在黑暗中,只还有最后一丝像天鹅绒那样柔软的微光照亮这一片黑暗——对沉默作比较研究的机会。她想起一句绝妙的话:“有这样的人:最伟大的英雄不敢与他们在一起缄默不语。”或者一句什么跟这类似的话。她自以为记得,这是一句引文;阿恩海姆用过它,她把这句话跟自己联系起来了。自她婚后头几个星期以来,除了阿恩海姆的手以外,她用自己的手握住哪个男人的手都不曾超过两秒钟之久,现在只有乌尔里希的手算是例外。在一阵自我惶惑中她忽略了事态将如何继续发展,但过一会儿便觉得自己心悦诚服地相信,她完全做对了,她不是无所作为地消极等待那也许还会到来、也许根本不会有的最崇高爱情的时刻,而是利用这举棋不定期间的时光,稍许多花一些精力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已婚的人有这个便利:别人对自己的情人不忠,他们却可以说,他们可记着自己的义务呢;由于狄奥蒂玛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命运把她摆到什么位置她暂时就应该在这个位置上履行自己的义务,所以她就作了尝试,去纠正她丈夫的错误并教他多付出一点内心热情。她又想起某个诗人的一句话。这句话大意说,没有比和一个你不爱的人一道纠缠进一个共同的命运之中更让人感到灰心丧气的了;这也证明了,只要他们的命运还没有将他们分开,她就必须努力对图齐有爱的表示。与灵魂的不可揣度的事件截然相反——她不想再让他为这些事受过——她有条理地开始做这件事;她怀着骄傲的心情感觉到这些书,她就躺在这些书上,因为她在研究婚姻生理学和婚姻心理学;而天色昏暗,她身边有这些书,乌尔里希握着她的手,她已经向他暗示了这了不起的悲观主义,如今她也许不久将通过放弃自己的理想也在自己的公开活动中表达这种悲观主义,凡此种种则互相取长补短;而狄奥蒂玛则边转悠着这些念头边这样握着乌尔里希的手,有时便不由得觉得,仿佛行李已经打点好,就要告别一切过去的事物了。随后她轻轻叹一口气,一股极其轻微的疼痛的浪潮流贯她的全身,带出一种歉意;但是乌尔里希用自己的指头回报这压力以示劝慰之意,在这个动作重复过几次之后,狄奥蒂玛分明在心中暗想,这其实太过分了,然而她却再也不敢抽回自己的那只手,因为这只手如此轻盈和干松地安放在他的手中,而且有时甚至还在颤抖,她觉得这就像对爱情生理学作了一个遭禁止的提示,如今她绝不愿意做出一个笨拙的逃逸动作来泄露这个提示。
是一直在隔壁房间里忙碌并且自一些时候以来变得特别没有教养的拉喜儿,是她结束了这一个场面,她在敞开着的套间的门的那一边突然开了灯。狄奥蒂玛迅速将自己的手从乌尔里希的手中撤回;一个曾为失重状态所占满的房间依然保持住一个瞬间这种状态。“拉喜儿,”狄奥蒂玛悄声呼唤,“把这儿的灯也开了!”当灯亮起来时,被灯光照亮的脑袋好像突然冒了出来似的,就仿佛黑暗还没有完全从他们身上褪去。阴影密布在狄奥蒂玛嘴唇四周,使她的嘴显得潮湿而肿胀;脖子上和面颊下的珍珠母颜色小鼓包,它们平素似乎对爱吃丰盛美食的人特别合适,如今却硬得像地毡的切口并且布满用墨水胡乱涂抹的阴影。乌尔里希的脑袋也给涂成黑、白色,像一个在战争小径上的原始人的脑袋耸入这不寻常的灯光里。他眯缝着眼睛,力求辨认出狄奥蒂玛周围的那些作品的标题;他惊讶地发现了他表妹对身体和心理卫生知识的求知欲,这种求知欲就体现在这些书籍的选择之中。“他还会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来的!”她突然想,她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并为这目光感到不安,但是她并没有从这句话的字面上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觉得,她如今躺在灯光下受到他的注视,实在太被动了;她觉得需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带着一种相当高傲的、一个不依赖一切现存事物的“独立的”女人应用的那种表情,她往四下里一指她的这些读物,用尽量平和的口吻说:“您会相信吗,我有时觉得通奸是解决夫妇间冲突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办法?”
“这无论如何是最宽容的办法!”乌尔里希回答并用他那讥讽的口吻惹恼她,“我是想说,这个办法绝不会有什么害处。”
狄奥蒂玛向他投去责备的一瞥并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拉喜儿可能正在隔壁房间里听着呢。接着,她大声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随即便呼唤她的使女。使女神情倔强地出现并怀着苦涩的嫉妒获悉自己将被逐出去。但是通过这个意外事件情感理顺了;在黑暗庇护下共犯一桩不忠实行为,即使它没有具体特征、不针对任何人,这样的错觉在灯光照耀下顿时便消逝不见,于是乌尔里希便想谈论还应该说一说的公务上的事,好说完起身告辞。
“我还没有通知您,我将放弃我的秘书职务。”他开了腔。
但是狄奥蒂玛表现出了解情况的样子并说,他必须留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还一直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她请求,“您还得有一点耐心,很快会有解决办法的!人们会给您派一个真正的秘书来的。”
这个不明确的“人们会”引起了乌尔里希的注意,他想知道确切的情况。
“阿恩海姆主动提出要把他的秘书借给您。”
“不,谢谢,”乌尔里希回答,“我觉得,这恐怕不完全是无私的。”这时他又是话到了嘴边,想把这件事跟油田的关系向狄奥蒂玛解释清楚,但是她没有注意他回答中的这种可疑的措辞,她依然继续往下说:
“此外,我丈夫也已经表示愿意把他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拨给您。”
“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坦白说,我并不完全喜欢,”这一回狄奥蒂玛话说得比较明确,“尤其是因为我们不缺乏人选:您的朋友,那位将军,也曾向我表示,他很乐意从他的司里抽调一个人供您使用。”
“莱恩斯多夫呢?”
“既然这三家已经自愿找上门来,所以我也就没有理由去问莱恩斯多夫:但是他肯定不怕作出牺牲的。”
“大家都宠幸我。”乌尔里希用这句话对阿恩海姆、图齐和施图姆想对平行行动的一切进程获得某种控制的令人惊异的意愿作了总结。“但是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我还是接受您丈夫委派的人吧。”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还一直拒绝这样做,但是她不太知道,她该怎么继续往下说,很可能一说下去就会捅出什么娄子来。她又支撑着双肘,用轻快的口吻说:“我拒绝通奸并认为这是解决婚姻冲突的一个太过于粗鲁的办法:这我已经给您说过!但是,尽管如此,再也没有什么比和一个你不怎么爱的人一道纠缠进一个命运之中更难的了!”
这是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自然之音。但是乌尔里希无动于衷地坚持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图齐司长想以这样的方式对您所做的事情赢得影响,可是别人也想这样做呀!”他向她解释,“这三个男人都爱您,每一个人都必须把这和自己的义务结合在一起。”他简直感到惊讶,狄奥蒂玛居然既不理解话中的事实,也不理解话中的弦外音,便一边起身告辞,一边用更强烈的讽刺口吻说:“唯一的一个无私地爱您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根本不必做任何事,没有任何义务。但是没有偏差的情感是有破坏性的:这一点您自己在此期间就已经感受到了,而您则一直对我表示出一种合理的、虽然只是本能的不信任。”
狄奥蒂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然而也许恰恰由于这个有时十分合乎心意的原因才发生这样的事吧:看到乌尔里希在秘书问题上站在她一家人的一边,她从心里感到高兴;她不放开他递给她的他的那只手。
“您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跟这怎么一致起来呢?”她问,骄纵地与方才这一席话挂上了钩——狄奥蒂玛耍起娇气来,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重竞技运动员耍一根羽毛。
乌尔里希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那位法院院长夫人,您曾把她介绍给我的!”
“这您注意到了,表妹?!”
“阿恩海姆博士让我注意这件事。”
“噢?荣幸之至,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损害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我跟这位女士的关系当然是完全无可指摘的!”乌尔里希以传统习惯的方式捍卫博娜黛婀的名誉。
“您不在的期间她只去过您寓所两次!”狄奥蒂玛笑了,“其中的一次是我们偶然发现了她,第二次是我们用别的方式了解到了这一情况。所以您保守秘密是没有意义的。然而我想了解您!我无法了解您!”
“嗳呀,怎么才能恰恰向您解释这件事呢!”
“您解释吧!”狄奥蒂玛命令。她板起一副“官方的不贞洁”的面孔,一种戴眼镜的脸部表情,每逢她的精神命令她倾听或说她作为妇人不许听或说的事情时,她脸上便总是现出这种表情。但是乌尔里希拒绝了,他重申,他对博娜黛婀其人只能凭借一些推测来作出评价。
“好吧,”狄奥蒂玛表示同意,“您的女友自己虽然作起暗示来一点儿也不吝惜!她似乎以为必须对我为一件不公平的事进行辩护!但是如果您还是喜欢这样,那您不妨就这样讲,仿佛您只是在推测似的!”
这时,乌尔里希感觉到了求知欲并获悉,博娜黛婀已经被狄奥蒂玛接待过几次,谈话内容不单单涉及与平行行动和她丈夫的职位有关的事宜。“我必须承认,我觉得这个女人漂亮,”狄奥蒂玛承认,“她有不寻常的高尚思想。其实我还真生气,您要求我信任您,对我却一直有保留!”
这时乌尔里希心里大致有这样的愿望:“让你们大家都——”他想吓唬一下狄奥蒂玛并且报复一下博娜黛婀的纠缠不休,抑或是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他听任自己过的那种生活之间的全部距离。“那么您听着,”他回答说,假意露出阴沉的脸色,“这个女人是个慕男狂,我抗不住她!”
狄奥蒂玛“从官方”知道,慕男狂是什么。两个人都沉默片刻,后来她拖腔带调地回答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您爱这样的人?!”
“这简直是痴傻已极!”乌尔里希说。
狄奥蒂玛想知道“详情”;他不得不向她解释这个“可悲的人”并讲得“通情达理”。他没怎么详谈,但是尽管如此,听着听着她便渐渐为一种满意的感觉所侵扰:构成这种满意的基础的,大概就是那著名的对主的感恩,感谢我主保佑她没成为像那个女人那样的人;但这股满意情感的锋芒却渐渐消失在惊恐和好奇之中并且将依然对她与乌尔里希的今后关系不无影响。她若有所思地说:“这一定是一件可怕已极的事,去拥抱一个人,而您却不是在内心对这个人深信不疑!”
“您这样认为?”她的表兄真诚地反问。狄奥蒂玛感到,听到这句尖刻的话时愤怒和委屈一齐在她心头泛起,但是她不可以将这种情感流露出来;她仅仅是松开了他的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便向后倒在了枕头上。“您本不该给我讲这种事的!”她从那儿说,“刚才您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态度很不正当,是不得体的!”
“我从来也不会不得体!”乌尔里希抗辩,并忍不住取笑他的表妹,“您确实不公正。您是听我对另一个女人坦陈己见的第一个女人,而且是您唆使我这样做的!”
狄奥蒂玛感到得意。她想说点什么跟这类似的话,想说人们在没有精神转变的情况下骗取自己的最好的东西;只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因为她本人突然感到伤心起来。但是她回想起她四周的书籍中的一本,这终于协助她作出了一个不使人感到困惑的、仿佛受到官方拦木保护的回答:“您正在犯所有男人的错误,”她责备说,“您不把情侣当作平等的一员,而是当作您自身的补充,于是就失望了。您从未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也许只有更艰苦的自我教育才能确保通往轻快和和谐的性爱之路畅通?!”
乌尔里希几乎张口结舌;但是怀着对这一有学术水平的进攻的不自觉的抗拒心理,他回答说:“您知道吗,今天图齐司长也已经向我打听过情感的教育可能性和生成可能性?!”
狄奥蒂玛一激灵:“怎么,图齐跟您谈情感?”
“是呀,当然;他想知道,这是什么。”乌尔里希肯定地说,但是他去意已决,仅仅是答应,也许改日违背保守秘密的义务,也讲讲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