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九七章 克拉丽瑟的深奥莫测的力量和任务

克拉丽瑟在房间里;她的瓦尔特不在了,她有一个苹果,穿一件睡衣。苹果和睡衣,这是两个泉源,一束未被注意的、稀疏的现实之光从这两个泉源流进她的意识之中。她为什么觉得莫斯布鲁格尔有音乐才能呢?她不知道。也许所有的杀人犯都有音乐才能。她知道,她给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写过一封信,正是为了这个问题的缘故;她也大致记得信的内容,可是她却对此感到不能理解。

没有个性的人就没有音乐才能吗?

由于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答复来,她便把这个思想搁置起来并继续思索。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想起来了:乌尔里希是没有个性的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当然也可能没有音乐才能。但是他也可能会有音乐才能的吧?

她继续思索。

他曾经说她:你有似少女似英雄般的气质。

她重说:“似少女似英雄般的气质!”她感到面颊热烘烘的。从中产生出一种义务,她不清楚这是什么义务。

她的思绪向着两个方向推挤,犹如在进行一场格斗。她感到自己既被吸引又被推开,却不知道,被吸引到何方、被什么推开;最后,一种她不知道是怎样从其中残留下来的轻微的柔情吸引她去寻找瓦尔特。她站起来,把苹果放在一旁。

她为自己总是折磨瓦尔特感到难过。当初她才十五岁,她便已经觉察到,她能够折磨他。她只需一声断喝,说什么事其实并不像他所断言的那样,他便会吓一跳,尽管他所说的话实际上完全正确!她知道他怕她。他怕她会精神错乱。有一回他脱口说出来了这句话,随后很快又为此而道了歉;可是她却从此便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她觉得这很好。尼采说:“有一种权力的悲观主义吗?一种对冷酷、可怕、凶恶的有理智的偏爱?对可怕的事物犹如对可敬的敌人般的渴望?”每逢她想起这样的话,它们便总是使她在嘴里产生一种感官上的激动,像乳液那样温和、浓烈,让她几乎不能吞咽。

她想到孩子,瓦尔特要她生个孩子。这也是一件让他感到担心的事。可以理解,因为他认为,她有朝一日会神经错乱的嘛。这使她对他产生温情,尽管她强烈拒绝。但是她忘记了她想寻找瓦尔特。现在她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两个乳房鼓满起来,一股浓稠的血流贯胳臂和大腿的血管,她感觉到膀胱和肠受到一阵不明确的挤迫。她的细长的身体依次变得向里深陷、敏感、活跃、陌生;一个孩子灿然炫目、面带微笑躺在她的臂弯里;圣母的金衣裳闪闪发光从她的肩头下垂到地上,全体教徒在歌唱。这是在她的体外,主为世人出生了!

但是这事刚刚发生,她的身体便又在这幅裂开的图画的上方突然蹿起,像木块将一个楔子从自身抛出来那样;她身材苗条,清醒、厌恶,感到一阵残酷无情的喜悦。她不想让瓦尔特就这样一蹴而就。“我希望,你的胜利和你的自由渴念一个孩子!”她自言自语。“你应该在你自己的头顶上建立活生生的纪念碑。但是你首先得给我把身体和心灵都给长好了!”克拉丽瑟微微一笑;这是她特有的那种笑,它微微一闪动,就像被一块大石头盖住的火苗。

后来她想起来,她的父亲害怕瓦尔特。她返回到若干年前。她习惯这样;瓦尔特和她喜欢互相询问:“你记得吗?”随后逝去的光便魔术般地从远方流回到现代。这是美妙的时刻,他们喜欢这样的时刻。这也许就如同人们百无聊赖地行走了几小时后折回,而已行走过的空荡荡的整个地段则蓦然间变为远景,作为美好的满足摆放在那儿;但是他们从不这样理解它,而是极为看重回忆。所以她也觉得这令人兴奋且错综复杂:她的父亲,这位上年纪的画家,当初她心目中残酷无情的人,居然怕瓦尔特,怕把新时代带进他家里来的瓦尔特,而瓦尔特却怕她。这就好比她用胳臂搂住她的女友露茜·帕黑霍芬,在不得不说“爸爸”的时候心里明白爸爸是露茜的情人,因为这事发生在相同的时候。

这时,克拉丽瑟的脸上又热烘烘起来。她无比清楚地回忆起这独特的哀乞,这种异样的哀乞,她曾给她的男友讲述过的这种哀乞。她拿起一面镜子并试图重新找到那张恐惧地抿紧着双唇的脸,这是她父亲在那个夜晚到她床前来时她必定曾显现出来的那张脸。她发不出那个声音来,当初在诱惑下她胸中曾迸发出那个声音。她心中暗想:今天这个声音必定还和当初一样在自己的胸膛里。这是一个没有怜惜和体谅的声音;但是它从未再浮现出来过。她撂下镜子,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张望,用探寻的眼光加强着这样的意识:她现在是独自一人。然后,她用指尖透过衣裳摸索着寻找那个有着特殊记忆的黑丝绒般的胎痣。在鼠蹊部,半暗藏在大腿根部和有些蓬乱的阴毛边上;她把手放在那上面,摒弃一切杂念,窥伺着就要出现的变化。她立刻感觉到了这一变化。这不是淫欲的柔滑涌流,而是她的胳臂变得挺直,变得像男人的胳臂那样僵硬起来。她觉得,只要好好举起这条胳臂,她是可以用它把一切砸碎的!她称她身体上的这个部位为魔鬼之眼。她的父亲一摸到这个部位便折回去了。魔鬼之眼投出一束可以穿透衣服的目光;这束目光“盯住”这些男人,把他们吸引住,但是只要克拉丽瑟愿意便不让他们动弹。克拉丽瑟想到了某些加引号的话,被突出出来,就像她在写信时用粗线条画在某些话的下面那样;然后,这样加重语气的话便有了一种张紧的意义,张紧得像她的胳臂那样;谁可曾想到过人们用眼睛确实可以盯住什么东西?但是她是手中像握着一块可以让人抛向一个目标的石头那样握着这句话的第一个人。这是她的胳臂的挥击力的一部分。一想这些事,她便把原想认真考虑的那哀乞给忘了,却想起她的妹妹玛丽昂来了。四岁的时候,人们便不得不在夜晚拴住玛丽昂的双手,因为否则那双手便会出于对愉快适意的事的纯粹喜爱而懵然无知地伸进被窝里去,就像两头熊崽一头扎进蜂蜜树里那样。后来,有一回,她,克拉丽瑟,曾不得不将瓦尔特从玛丽昂身边拽走。肉欲在她的家庭里游荡,一如葡萄酒味在种植葡萄的农民中间弥散。这是一种命运。她担负着沉重的负荷。但是,尽管如此,她的思绪如今却在往事中漫游,胳臂里的紧张溶化为一种自然的状态,而她的手则依然被遗忘地搁在胸前。当时她还用“您”称呼瓦尔特。其实她应感谢他的地方很多。他带来这样的信息:有一些新人,他们只用凉爽、清澈的家具,并把描绘真实的图画挂到他们的房间里。他读给她听:彼得·艾腾贝格[43]描写小女孩的短篇故事,她们在郁金香花坛间抛木环并拥有明亮甜蜜、天真无邪得像玛丽昂的格拉茜丝绸的眼睛;从此刻起克拉丽瑟便知道,她的在她看来还带着稚气的大腿和一首《我不知道我属于谁》的谐谑曲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

恰好是他们大家都住在一所夏日度假屋里,一大群人,好几家相互相识的人租了湖畔边的几处寓所,全部卧室加倍住上了邀请来的男女朋友们。克拉丽瑟和玛丽昂同睡一室,十一点,迈因加斯特博士有时趁着月色悄悄溜进她们的房间里来闲谈,此人如今在瑞士是一位著名人物,而当初则充当游乐大师和所有母亲的宠儿。当初她几岁?十四岁或十五岁或在十四岁和十五岁之间。那时他的学生格奥尔格·格勒施尔也来了,此人的年纪只比玛丽昂和克拉丽瑟稍大一点点吧?迈因加斯特博士那天晚上心不在焉,只简短地谈了谈月光、麻木地酣睡的父母和新人,便突然离去;似乎只是为了让他的崇拜者、这位矮小结实的格奥尔格留在女孩子们的身边才来的。格奥尔格一声不吭,大概感到害怕了吧,而在这之前一直和迈因加斯特答话的两个女孩子这时也沉默不语。但是随后,格奥尔格大概就在黑暗中一咬牙,走到玛丽昂的床前。房间里稍许有一点从外面透进来的亮光,但是在放床的角落里却是一团漆黑,克拉丽瑟看不清出了什么事;她只觉察到,格奥尔格似乎挺直身子站在床前并俯视着玛丽昂,然而他背对着克拉丽瑟,玛丽昂不出一声,好像不在房间里似的。这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最后,就在玛丽昂和先前一样一动也不动的当儿,格奥尔格像一个杀人犯那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月光照亮的房间中央显现出苍白的肩头和侧身,来到又迅速躺下并将被子拉到下颌的克拉丽瑟的身边。她知道,发生在玛丽昂身上的那件秘事如今就要重现,她目瞪口呆地期盼着,这时,格奥尔格默默站在她的床前,她觉得,他正阴森森地抿紧着嘴唇。终于,他的手来了,像一条蛇,在克拉丽瑟身上摸索起来。他此外还干了些什么,她一直不清楚;她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无法将尽管激动但还是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的那少量的东西领悟透彻。这时她自己根本没感到什么快感,这种快感后来才出现,眼下只存在着一种强烈、无可名状、忧闷不安的纷扰;她像一座桥中的一块颤抖的石头那样保持着寂静——一辆沉甸甸的大车无止境地缓缓驶过这座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人摆布。格奥尔格在放开她之后便不辞而别,走了,两姐妹中谁也不确切地知道是否另一个遭遇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事;她们既没有相互求助也没有相互邀约,过了若干年以后,她们才初次就这件事进行交谈。

克拉丽瑟又找到了她的苹果,啃它并嚼成小块。格奥尔格从未暴露过自己,也从未承认自己干过这种事,也许他只是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有时表情冷漠地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今天他是一位前程远大、优雅时髦的政府法学家,玛丽昂则已经结婚。但是迈因加斯特博士的变化就更大了;当他到国外去时,他已经摘下了犬儒主义者的面具,成为人们在大学以外称为一位著名哲学家的人,经常把一群男女弟子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并且在不久前给瓦尔特和克拉丽瑟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预告,他不久将访问家乡,以便可以不受他的追随者们的干扰在家乡从事一段时间的写作;他也询问了他们是否能够安排他住在他们家里,因为他听说他们住在“大自然和大城市的边界线上”。也许这压根儿就是这一天克拉丽瑟的思绪所经历的全部历程的由来。“噢,上帝,那个时代真是奇特!”她想。现在她也知道这个:跟露茜在一起的那个夏天的前一个夏天,当时迈因加斯特愿意什么时候吻她就什么时候吻她。“对不起,我现在吻您啦!”他在这样做之前先彬彬有礼地说,他也吻所有她的女友,克拉丽瑟甚至了解一位女友的情况,打那以后她每逢看到这位女友的裙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想到假惺惺垂下的目光。迈因加斯特自己给她讲述过这件事,而每逢他向她报告他和她的女友们的艳遇,克拉丽瑟——当时她才十五岁——便总是对这位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迈因加斯特博士说:“您这猪猡!”用卑劣的话骂他,这让她感到惬意已极,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害怕自己到头来会顶不住,而每逢他要求亲吻时,她总是不敢违抗,因为她怕自己显出傻样。

可是当瓦尔特第一次吻她时,她却正色道:“我已经答应妈妈永远不干这样的事。”这正是区别之所在;瓦尔特讲起话来像福音书般动听,他讲得很多,艺术和哲学包围着他,一如层层云团包围月亮。他给她朗读。但是基本上他只是打量她,在她的所有女友们中间打量她,开始时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这就好比是月亮在往这边看,人们互握着手。他们的关系后来确实也经过握手而继续向前发展;静静的握手,现在没有话语,在握手中蕴含着一股有特殊约束力的力量。克拉丽瑟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被他的手清洗干净了;一旦他心不在焉、神情冷漠地把这只手伸给她,她就感到不幸。“你不知道,我对这抱什么希望!”她请求他。当初,他们已经悄悄地互相称“你”。他在她心里培育起对大山和甲虫的理解,而迄今为止她看到的自然界只是爸爸或他的一个同行绘画和出售的风光。她对家庭的批判意识蓦地觉醒了;她感到新鲜和异样。这时,克拉丽瑟也清晰地回想起,谐谑曲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您的大腿,克拉丽瑟小姐,”瓦尔特说,“比您的爸爸画的全部图画更富有真正的艺术气息!”在避暑度假住地有一架钢琴,他们四手联弹。克拉丽瑟向他学习;她想超越她的女友们和她的家庭;谁都不理解,在美好的夏日里一个人怎么可以不去划船或游泳而是弹钢琴,可是她却把希望寄托在瓦尔特身上,她当初立刻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当“他的妻子”,要嫁给他,而每逢他因她弹错而呵斥她时,她便总是怒气冲冲,不过乐趣还是占上风。瓦尔特有时确实呵斥她,因为精神不留情面;但只在弹钢琴的时候。在音乐以外,还有她被迈因加斯特亲吻这样的事,有一次划船赏月,瓦尔特划桨,她完全自愿地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她身旁坐在舵手位置上的迈因加斯特的胸脯上。迈因加斯特做起这种事情来十分在行,她不知道,这将会有什么结果。与此相反,当瓦尔特在钢琴课结束之后,在最后的时刻,就在他们已经站在门口的当儿,从后面抓住她、尽情吻她的时候,她却只有那种极不舒服的憋气的感觉,便拼命挣脱他;尽管如此,她主意已定,不管另一个人还会怎么样,这个人她绝不可以放走!

这种事情就是奇怪;迈因加斯特的气息里有某种让人浑身酥麻的东西,某种像纯洁、轻柔的空气的东西,它让人感到快活,虽然人们没觉察到它的存在,而瓦尔特则一如克拉丽瑟早已知道的那样患消化迟滞症,这恰似他的决断迟疑,而且他的气息中也有某种被凝结的东西,这种气息有时太热,有时有焦糊味并麻痹人。这种肉体上、精神上的东西一开始就曾起过作用,克拉丽瑟对此也毫不感到惊奇,因为在她看来最自然的莫过于尼采说的这句话了:“一个人的肉体就是他的灵魂。”她的大腿不比她的脑袋有更多的天赋,它们无可置疑地有着同样的天赋;她的手,在瓦尔特的触摸下,即刻便推动起一股决心和保证的涌流,它从头顶流到脚底,但并不携带言语;而她的青春一旦被引向自信,便干脆用一个硬邦邦身体的朝气起来反对她父母的种种信念和其他蠢事,这个身体蔑视一切隐约让人想到奢华双人床和土耳其豪华地毯的情感,这些东西深受恪守道德准则的前辈的喜爱。所以身体继续起着一种作用,她对这种作用有着不同于别人的评价。但是这时,克拉丽瑟遏制住自己的回忆;抑或其实情况并不完全是这样,实际情况反倒是她的回忆蓦然之间,在完全没有着陆撞击的情况下,又把她放回到当下。因为这一切以及在这之后所发生的事她都曾想告知她的那位没有个性的朋友。也许迈因加斯特在其中占据着一个太大的空间,因为在那个动荡的夏季之后,他不久便远走高飞,逃到异国他乡,那种巨大的转变已经开始在他心中产生,轻浮的花花公子变成一个著名的思想家,而克拉丽瑟则自那以后只和他匆匆打过几个照面儿,见面时她也没想起什么往事来。但是她暗自思量这件事,她对他的转变所起的那份作用她是明白的。在他离去前的那几个星期里她和他之间还曾发生过许多事情;没有瓦尔特,在瓦尔特的嫉妒的参与下,排挤着瓦尔特,鼓舞、激励着瓦尔特,精神雷雨,更癫狂的时刻,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使男人和女人丧失理智的那种时刻,以及风暴已经停息下来的时刻,它们剔出全部激情,并像雨后绿茵那样沐浴着友谊的纯净空气。克拉丽瑟想必曾经容忍过某些事,并且并非不情愿容忍,但是好奇的孩子按自己的方式在事后自卫,她向那位放荡的男友说出自己的看法,而由于迈因加斯特在离去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已经变得友好而更严肃,在与瓦尔特的竞赛中变得几乎高尚和忧郁起来,所以,今天她坚信,是她在他去瑞士之前招致了这一切,使他的情绪变得低落并由此而使他有可能如此出乎意料地发生了转变。随后在她和瓦尔特之间所发生的事使她坚定了这个观点;克拉丽瑟再也不能将这些久已消逝的年月精确地区分开来,但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一件事或另一件事,这毕竟都是一样的,总的说来,在极勉强地接近了瓦尔特之后便开始了一个伴随着散步、坦白和精神占有的耽于梦想的时期,这个时期同时为那些数不清的小小的、带来无限痛苦和欢乐的放荡行为所充满,它们吸引住两个恋人,这两个恋人虽然丢失了贞洁,却也缺乏完全坚定的勇气。这无非就是,好似迈因加斯特把自己的罪孽留给了他们,好让它们在更崇高的意义上再次被经历并渐渐化解,直至达到最崇高的意义,他们俩当时就是这样理解这件事的。而今天,克拉丽瑟根本不把瓦尔特的爱情放在心上,甚至常常对它感到厌恶,所以她分外清楚地看到,使她变得如此狂乱的渴望爱情的飘飘然的感觉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它只能是一种化身,某种非肉欲的东西,一种观念、一项任务、一种命运的化身,这是为根据星象被选中的人准备的——据她所知,这就叫化作肉身。

每逢比较当初和现在,她不感到羞愧,倒是想哭;可是克拉丽瑟也是永远欲哭无泪,她只是抿紧双唇,那样子看上去与她的微笑颇为相似。她的胳臂,一直被吻到胳肢窝,她的大腿,受到魔鬼之眼的看守,她的柔韧的肉体,让饥渴的情人百般旋转并像一根绳子那样倒转,它们都保持这种奇异的爱情的伴随情感:人们所作的所有姿态都具有神秘的重要意义。克拉丽瑟坐在那儿,觉得自己像一个幕间休息时的女演员。诚然,她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她确信,所有恋人的无穷尽的任务就是保持人们在最崇高的时刻里彼此相亲相爱的那种状态。而她的胳臂在这儿,她的大腿在这儿,她的脑袋在躯体上,阴森森地准备着第一个去感知那必然会出现的信号。克拉丽瑟是什么意思,这也许难以理解,但是这并不让她费什么气力。她给莱恩斯多夫伯爵写了一封信,要求举办一个尼采年,同时还要求释放那个杀害妇女的人,也许还要求将他向公众展示,纪念那些必须集所有人的分得很散的罪孽于自己一身的人的苦难历程;现在她也知道,她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必须有人讲第一句话。也许她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好,不过这没关系;主要的是,有人开始行动,不再忍耐和听任自便。历史已经证明,世界有时候——后面响起“永世复永世”这个词儿,像两只钟,人们没看见它们,虽然它们就在近处——需要这样的人,这些人不能一同做事,却能一同撒谎并由此而引起令人不快的轰动。总的看来,事情是清楚的。

引起令人不快的轰动的人会感觉到世人的压力,这也是清楚的。克拉丽瑟知道,来自于人类的伟大天才们几乎总是要受苦受难,而她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她一生中的某些日子和某些星期总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就好似一块沉重的石板从上面移过;但是这压力每次都会消失,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教会甚至足智多谋地采用治丧期,以便集结哀思并阻止半个世纪的时间都淹没在胆怯和冷酷之中,而且也已经这样做了。更难以论述的是克拉丽瑟一生中的某些另外的时刻,过分解放的、没有抵抗力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有时一句话便足以使她越出轨道;于是她便失去常态,她不能说出自己身处何地;但她并不是心不在焉,相反,倒不如说她是身心俱在的,在一个更深邃的空间,以一种寻常观念不可理解的方式处在她的身体在世界上所占据的那个空间里;但是干吗去为某种不在言语轨迹的东西寻找言语呢,反正她过一会儿又会找到别的言语,只还觉得脑袋里有点儿发亮发痒,就像流鼻血之后那样。克拉丽瑟明白,她有时经历的是危险的时刻。那显然是准备和试验。反正她有同时思考好几件事情的习惯,就像一把扇子的拉开和合拢,一把半位于另一把旁边、半位于另一把下面,而如果情况变得太杂乱无章,那么这种需要便是可以理解的了:人们想猛一用劲儿溜出去;这种需要也许许多人都有,只是他们表述得不确切罢了。

克拉丽瑟就这样经历着各种准备和先兆,一如别人对自己的记忆力或铁一般的消化力颇感得意;他们会吃玻璃碴儿,他们说。可是克拉丽瑟却已经证明,她确实能有所作为;她的力量已经在她父亲的身上,在迈因加斯特的身上,在格奥尔格·格勒施尔的身上显示了出来,跟瓦尔特还需费点劲儿,事情尽管断断续续,但仍还在进行之中;但是自一些时候以来,克拉丽瑟便打算在没有个性的人的身上证明一下自己的力量。她恐怕无法精确地说出自何时起;这与这个由瓦尔特制造出来并得到乌尔里希首肯的名字有关联;先前,这一点她必须要说,在从前,她从来也没有怎么重视他,虽然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想到没有个性的人,这譬如使她想起弹钢琴,想起所有那些忧伤、欢跃、发怒的情绪,人们急速通过这些情绪,虽然它们不是完全实际存在的激情。她觉得自己与此有亲缘关系。由此人们完全不绕弯子地这样断言:必须拒绝做一切不是投入全部身心的事,而她就此也就是处在了自己婚姻的纷乱而深刻的现实之中。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不对生活说不,他还不说!他积蓄力量;这个她已经用整个身体理解了。也许这就是所有那些她神思恍惚的瞬间的意义吧:她应该成为圣母。她回忆起那张面孔,那还是不到一刻钟以前的事,她受到这张面孔的侵袭。“也许每一个母亲都可以成为圣母,”她想,“如果她不放任自流,既不撒谎也不活动,而是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当作孩子送出自身以外去!前提是,她不谋取任何一己的私利!”她伤心地添上一句。因为这个想法并不使她产生纯粹的舒适感,而是使她内心充满在痛苦和欢乐之间分裂开来的为某事而牺牲的感觉。然而,如果说从前她的幻觉曾经是这样的,就好似一棵树的树枝上,在蓦然间如烛光般闪烁的树叶之间,一个形象显现出来,而随后这棵树立刻又倾倒了,那么现在她的情绪则持续不断地保持着有变化的状态。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获得了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发现:母亲这个词儿包含在胎记这个词儿之中[44];对她来说这一总意义重大,就像她的命运突然已经注定了似的。女人必须既以母亲也以情人的身份接受男人,这个绝妙的想法使她变得心情温和、感情激动。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但它消释她的反抗情绪并给她力量。

但是,她还不信任没有个性的人。他说许多话时心口不一致。如果他声称,人们阐述不了他的思想,或者他对任何事都不完全认真对待,那么,这只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这一点她很清楚;他们曾互相窥探过,如今可从手势暗号上相互了解,而瓦尔特却认为克拉丽瑟有时精神错乱!不过,乌尔里希身上确实有某种愤懑之情,某种恶鬼似地追随世人逍遥闲游的情态。必须解开这个谜。她必须把他请来。

她曾对瓦尔特说:杀死他。这并不具有很多的含义,她不怎么清楚自己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这似乎意味着,必须有所行动,以便把他从自己心中拉扯出来。对什么事都不可以望而却步。

她必须跟他搏斗。

她笑了,她擦了擦鼻子。她在黑暗中来回踱步。得为平行行动做点什么事。什么事,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