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里以及从她单独留下的那一刻起,阿加特生活在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之中,这是一种一切关系和抑郁意识朦胧的一种放松状态;一种状态,像一座高峰,只看得见辽阔的蓝天。她天天到城里走一走散散心;待在家里,她就读书;她致力于自己的事务:她怀着感激和满意感受着这种温柔的、无关重要的生命活动。没有任何事困扰她的状态,没有对往事的留恋,没有对未来的追求;如果她的目光落在周围的一件事物上,那么这就是,仿佛一只羊羔吸引了她:要么它轻轻走近过来,向她接近,要么它并不理会她——但是她从不有意地、带着内心参与的那种激动去理解它——这种激动给种种清醒的认识注入某种残暴但却徒劳无益的成分,因为它驱散各事物内部的那种幸运。就这样,阿加特似乎觉得她周围的一切事物比平时明白易懂得多了,但是主要萦回在她脑际的还一直是与她兄长的谈话。一如与她那不寻常的忠实的记忆力——它没有任何意图和偏见,所以也就不会歪曲材料——的特性相称的那样,她脑际如今又浮现出这些谈话的活生生的话语,颇有些让人感到惊奇的语调和神情;它们没有许多内在联系,它们还是老样子,阿加特还没怎么理解和明白它们怎么了,它们就出现了。尽管如此,一切还是极其有意义的;她的记忆曾经常为懊悔所主宰,这一回却充满平静的依恋,而过去的时光则以一种讨人喜欢的方式久久地紧紧依偎在暖烘烘的身体上,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渐渐化为严寒和黑暗,去感受那虚度的年华。
就这样,在一种看不见的光芒的笼罩下,阿加特也和她找到的律师、公证人和生意人谈话。她哪儿也没遭拒绝;人们满足这位因父亲的名字而备受欢迎的风姿绰约的少妇的一切愿望。从根本上来说,她自己办起事情来既很有自信又心意涣散:她已经决定的事,就不变了,但似乎在她自身以外,而她的在生活中获得的体验——同样是某种跟个人特性有区别的东西——则像一个精明世故的、沉着利用得到的一切好处的雇工那样继续加工这个决定;她做着这一切事,是在为一桩欺骗行为作准备,她的行动的这个意义,强劲闯入这个未参与者的脑海的这个意义,就她自己的理解而言,在这段时间里根本就没获得承认。她的良知的统一性使这成为不可能。她的良知的光辉照亮着这个黑点,可这个黑点却仍然在其中心存在着,一如一盏灯的灯心那样。阿加特自己并不知道,她该怎样来表述这种状况:她因自己的决心而处于一种与这个丑陋的决心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状态之中。
就在她兄长动身以后的那个早晨,阿加特就在镜子里仔细照看自己:这纯属偶然地是从脸部开始的,因为她的目光就落在脸上并且不再从镜子里返回。她就这样被抓住了,就像人们有时根本不想走,但却总是又继续走了一百步走到最后才显现出来的事物的跟前,然后人们终于打算从那儿返回,却又没这样做。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没有虚荣心地被她的“自我”的景色抓住了,这景色就在她眼前一层薄薄的玻璃后面。她看头发,这头发还一直像光亮的天鹅绒;她给自己的镜像解开衣领并从它的肩头脱下衣服;最后她完全脱光它的衣服并浑身上下打量,直至它玫瑰色的指甲盖,身体在手和脚的这个部位终止并且几乎不属于自身所有。一切还像东升的旭日,正在渐渐接近中天:上升着、纯洁、精确并且沉浸在那种发展过程中,那是早晨九、十点钟的太阳,它在一个人或一头幼小动物身上跟在一个球上——这个球还没有达到自己的最高点,但只在那下面一点点——以同样的难以描绘的方式表现出来。“也许它恰好在这时刻越过最高点。”阿加特心中暗想。一想到这,她吓了一跳。不过,这总算也还会延续一些时光:她才二十七岁。她的身体既没受体育老师和按摩师,也没受生儿育女的影响,这个身体除了其自身的发育生长外没有让任何别的东西塑造过。倘若人们可以把这个身体赤裸裸地置入那种壮丽、孤寂的景色之中——它们构成高峻群山向着天空的那一面——那么它就会像一个异教女神那样耸立在寥廓、荒凉的群山之巅。有着这样一种本性,所以这个如日中天的身体并不往下倾注成团的光和热,它似乎只还升越过自己的高峰片刻并渐渐不为人注意地演变为下午的下沉而飘浮的美。这个不能确定的时刻的那种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从镜子里返回出来。
这时阿加特想到,乌尔里希也蹉跎岁月,仿佛自己的生命会永恒延续下去似的。“也许这是一个错误,我们没有到了老态龙钟时才互相认识,”她对自己说,这时在她抑郁的心头出现两团雾霭,它们在晚上降落地面。“它们不像明媚的中午这么美,”她想,“但是人们对这两个无定形的灰色雾团有什么感觉,这与它们有什么关系呀!它们的时刻已到,而且跟最热烈的时刻一样重感情!”她几乎已经背对着镜子,但猝然感到受到一种蕴含在她情绪中的好夸张倾向的挑战,很想又转过身去;这时,她不由得对还记得两个胖马林巴德疗养客笑了起来,若干年前她看见这两个胖疗养客在一张绿色长椅上,他们含情脉脉、体贴入微地互相爱抚。“他们的心也纤柔地跳动在一身胖肉之中;一经沉浸于内心世界,他们便对外表呈献出的滑稽景象毫无所知,”阿加特一边试着把自己的身体墩胖并将其压出胖褶痕来,一边这样自责说,并现出一副欣喜的神态。当这阵恶作剧发作完毕时,那情形看上去完全就像几小滴愤怒的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敛一敛神,她又仔细观看自己的形象。虽然她被认为是身材苗条的,却冷不丁发现自己的肢体有肥胖起来的可能。也许胸部也太宽。十分白润的皮肤上——它在脸上因像白天燃着的烛光那样的金黄色头发而显得暗淡——鼻子隆起得有些太高,它的几乎古典的线条在一面的尖头上凹下。在激昂热烈的基本形态中压根儿就可能到处潜伏着一个第二形态,它更宽大更抑郁,宛如一片菩提树叶,不期而至地落进月桂树枝中了。阿加特对自己感到好奇起来,仿佛她第一次真正打量自己似地。她交往过的那些男人很可能就是这样看她的,而她自己则对此懵然不知。这种感觉颇有点使人心神不宁。但是她还没来得及仔细审察自己的回忆,便恍惚间仿佛在她经历过的一切事物的后面听见了那声驴发情的拖长的叫喊声,这叫声一直使她特别激动:它听起来极其愚笨和丑陋,但是正因为如此也许就没有第二种爱情的英雄气概像它这样在索然无味中透着甜蜜。她对她的现实生活一耸肩膀,又掉过头去看她的映像,执意要在其中找到一个显出年龄不饶人的部位。这儿是眼角和耳鬓,这些小小的部位会首先起变化,一开始看上去就仿佛曾有什么东西在它们上面睡过似的;还有两个乳房内边下面的圆圈,它很容易失去其清澈和明净:此刻若在这上面发现一种变化,这本来是会使她感到满足、让她得到内心的平和的,可是哪儿还没显现出这样一种变化,美丽的身体几乎阴森森地飘浮在镜子的深处。
这时,阿加特确实觉得很离奇,她居然是哈高厄尔夫人,而且因此而存在的清楚、紧密的关系与由此朝里向她伸展过去的不明确性之间的区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她自己似乎没有身体站在这儿,她的身体似乎是镜子里的哈高厄尔夫人的,这哈高厄尔夫人如今想看一看,她将怎样对付这身体,因为这身体已经受到有损其尊严的情况的约束。其中也包含着悬而未决的、有时像一个怪影的生活享受中的某种东西;阿加特草草重新穿上衣服后下定决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自己的卧室去找一只小盒,它一定在她的行李包里。这只小盒,她几乎自与哈高厄尔结婚以来便一直拥有并且从不离身的这只小盒含有一小撮颜色难看的物质,人们曾告诉她,说这是一种剧毒物质。阿加特回想起,她曾为获得这一违禁物质作出某些牺牲,她对这种物质一无所知,只知道它有人们对她所说的这种效果,以及一个听起来像咒语的化学名字,那是一个外行可以不懂但却必须记住的咒语。但是,显然一切像拥有毒药和武器或寻找可战胜的危险那样使死亡临近的手段都具有人生乐趣的浪漫色彩;也许吧,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如此使人感到压抑,如此动荡不定,在明亮中带有如此之多的黑暗以及从总体来看如此颠倒,以至于只有通过一种结束这种生活的微弱可能性,蕴含在这种生活中的欢乐才会被释放出来。阿加特感到欣慰了,她的眼睛盯住那只小金属盒,在她面对着的这一片捉摸不定氛围中她觉得这只小金属盒是一样吉祥物、一件护身符。
这并不意味着阿加特在这段时间里就已经有了自杀的意图。相反,她之害怕死亡,恰似每一个年轻人之害怕死亡,譬如这个年轻人在精神饱满地度过了一天之后晚上在入睡前想起:有朝一日,在一个和今天一样美好的日子,我将会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人们不得不在死去时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人,这样的死法绝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她父亲的逝世曾用某些印象折磨过她,自从兄长离去、她独自留在屋里以来,那些令人恐惧的印象便重新出现。但是,“我有一点儿死了”这种感觉阿加特经常有,恰好是在她刚刚才意识到她的年轻胴体的匀称和健康的时刻,在她刚刚才意识到这种紧张的美——它那神秘的内聚力跟各要素在死亡中的崩溃同样都是毫无根据的,在这样的时刻,她很容易从她那快乐而有自信心的状态陷入一种恐惧、惊讶和沉默的状态,一如人们从一间沸沸扬扬的房间里出来突然走到闪烁的星空下面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状态。尽管这些决心在她心中泛起,虽然她得以挽救自己使自己不致虚度一生,但是现在她还是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感到只是在模糊不清的限度内与自我有着联系。她沉着冷静地想到死亡是一种使人消除一切辛劳和幻想的状态,并把它想象成为一种深切的被催眠入睡状态:人们躺卧在上帝的手中,而这只手则像一个摇篮或者像一张系在两棵大树上、迎风微微晃动的吊床。她把死亡想象成为一种莫大的安慰和疲倦,摆脱了种种企求和劳顿,摆脱了一切殷勤和思索,像那种令人愉快的虚弱无力,这是睡眠把手指头还握住的某样世上最后事物小心翼翼从其手上掰开时人们在手指头上感觉到的那种虚弱无力。但是毫无疑问,她从而也就对死亡有了一种相当悠闲和马虎的想象,恰似死亡之刚好只符合某个对生活的劳累并不怀有好意的人的需要;末了,她自己兴趣盎然地发现,这多么像那张无靠背矮沙发,她把它放在古板的父亲的客厅里,以便自己可以躺在它上面读书,这张矮沙发是被她用自己的力量在屋里引发的唯一的变化。
尽管如此,轻生的念头对于阿加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桩游戏。一种如此令人失望的激动情绪之后必然出现这样一种状态——它那使人十分愉快的平静在她的想象中不由自主地具有一种身体的内涵——她觉得这是极其可信的。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不感到需要这种引人入胜的幻想:世界是可以改造好的。她感到自己随时都准备完全放弃自己的那一份幻想,只要这件事可以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来进行。但是她反正也还在那场她在孩童和少女时代之交时所罹患的不寻常的疫病中与死神打过一次特殊的照面。当初,她的身体的一些部分——在一种几乎无法监察的、似乎插入每一个最短促的时期而在总体上却不可阻挡而迅速的体力减弱过程中——一天一天越来越脱离她并且被毁灭;但是在这种衰败和背弃生命的同时,一种难忘的新的“奔向一个目的地”也在她心中被唤醒,它从疾病中驱除出一切焦虑和恐惧,它是一种思想内容特别丰富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甚至能够对她周围的越来越缺乏自信的成年人起某种控制作用。这样的事并非不可能发生:她在给人如此深刻印象的情况下体验到的这种优越性,构成她精神上的决心的核心,这是一种决意以相似的方式逃避生活的决心,这种生活的激动情绪出于某种原因不符合她的期望;但是很可能情况恰恰相反,很可能使她得以摆脱学校和父宅的要求的那场病曾是她的透明的、可渗透她陌生的一束感情之光的与世人关系的最初表现。因为阿加特按照一种简单、纯朴的品性感到温暖、热烈,甚至生性愉快、容易知足,一如她也曾平和地顺应过最不同的各种生活状况那样;她心中也从未发生过再也不能承受其失望情绪的女人所遭遇到的那种冷漠的倾塌:但是在笑声或因此而继续进行下去的一种感官上的冒险奇遇的骚乱中,却都存在着贬值,它使她身体的每根纤维疲倦并渴求某种别的最可以被称作虚无的东西。
这种虚无有一种一定的、哪怕是无法确定的内容。长时期内,她曾在许多场合念诵过诺瓦利斯的这句话:“我能为我心中的那个像一个不解之谜那样的灵魂做些什么呢?它对看得见的人听之任之,因为它无法控制住他?”但是这句话的闪耀的光芒每次在闪电般迅速照亮她之后便又在黑暗中熄灭,因为她不相信一个灵魂,因为她觉得这骄傲自大并且对她个人来说也太断然了。她只是同样也不能相信世俗的事物。如果人们想正确理解这种情况,那么只需设想,这种在不相信世俗秩序的情况下的背弃世俗秩序是某种内心深处的朴实自然的东西,因为在每个人的头脑中,除了带有它那严格而简单的、是外在关系影像的秩序观念的逻辑思维以外,还有一种感情上的思维在起作用,这种思维的逻辑,倘使人们压根儿可以谈论这样一种逻辑的话,它符合情感、激情和情绪的特性,致使这两种思维法则的相互关系大致就如同一个大木块被砍成长方形并堆存好作好发送准备的木料场的法则与林涛声声的森林那隐约缠绕在一起的法则的关系。由于我们的思维的对象并不完全依赖于我们的思维的状况。这两种思维方式就不仅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混合在一起,而且它们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把两个世界摆在他对面,至少是直接在那个“第一个神秘和难以描绘的时刻”之前和之后,一位著名的宗教思想家在谈及这个时刻时曾断言说,在情感和观念互相分离并占有位置——人们习惯在这些位置上找到它们——之前,在每一种感官的感觉中都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作为空间的一个事物和一种观察者内心的思索。
不管各事物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在文明人的成熟的世界观中具有什么样的性质,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感情洋溢的时刻,这时还没有出现二等分,仿佛后来水和陆地还没有分开,仿佛情感的浪潮跟塑造万物形象的山丘和河谷处在同样的地平线上。根本不需要作这样的假设:阿加特极其频繁和强烈地经历着这样的时刻。她只是更生动地,或者,如果人们愿意的话,不妨也可以说是更迷信地感受到这样的时刻,因为她时刻准备着既相信、又不相信这个世界,一如她自求学时代以来一直坚守的以及后来在进一步接触男人的逻辑之后也没有荒疏了的那样。在这个与专断和任性相去甚远的意义上,阿加特若是更有自我意识一些,她就会提出要求,称自己是所有女人中最不合逻辑的女人。但是她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要把她体验到的疏离的感情看得比一种个人的不寻常特性更重要。在与她兄长相会之后她内心才产生一种变化。在这些空落落的、完全受到寂寞的阴影侵蚀的房间里,在这些不久前还充盈着谈话和一种直逼灵魂深处的共性的房间里,身体上分开和精神上汇合之间的差异无意间渐渐消失;就在时日悄然流逝的同时,阿加特怀着自己还从未体验过的那种迫切心情觉得自己正在感受普遍存在和无限力量的独特魅力——这种与被感觉到的世界向知觉的世界的转变联系在一起的魅力。如今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感官上,而是立刻就敞开着到达情感内部深处,那里除了像它自身那样发光的东西以外,什么也不能使它明白;尽管她平时一向责备自己无知,但在回忆说给她兄长听的话时,她却认为,自己用不着多加思索,一切关键性的话自己全明白。她的精神以这样的方式如此被自身所充满,以至于连最活跃的思想也有某种对自身的回忆的无声飘浮的色彩,与此同时,她遭遇到的一切事扩展成为一种无限的现代;即使她在做什么的时候,其实也只是在做这件事的她与发生的这件事之间的一种界限在渐渐消失,而她的举动则似乎就是这条道路,她将胳臂一伸出去,事态便顺着这条路发展。但是,如果她微笑着问自己,她到底在干什么,那么,这股温柔的力量,她的知情和富于表情的当代世情便几乎无法和精神恍惚、昏厥和精神迟钝区分开来。对自己的感受稍作一点儿夸张,阿加特便可以在谈到自己时说,她不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在各方面都陷于一种停滞状态,可她却同时觉得自己被抬高了、消失了。她本来可以说:我在恋爱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爱上了谁。一种清醒的意愿,她平时一直感到自己缺乏的,如今充盈着她,但是她不知道,她怀着这样清醒的意愿该怎么办,因为她生活中曾有过的善的东西和恶的东西,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就这样,在等待动身去她兄长那儿的日子到来的期间,阿加特不仅在观看这只装毒药的小盒的时候,而且天天都想着,她想死,或者,死亡的快乐一定跟她在这些日子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快乐相类似。在这期间,她恰恰做着他曾恳请她放下别干的事。她不能想象,一旦她到了首都她兄长那儿,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几乎是怀着一肚子怨气回忆起,他有时满不在乎地暗示,他希望她会在那儿获得成功,不久便找到一个新的夫君或者至少一个情人;因为这样的事恰好是不会有的嘛,这她知道!爱情,孩子,美好的日子,愉快的交游,旅行和一点儿艺术——舒适的生活是如此简单,她懂得这种生活的甜美诱人并且对它并非无动于衷。但是,不管她多么乐意觉得自己没有用处,阿加特在心里却还是怀有天生好骚动的人对这种朴实无华的简便的全部鄙视。她认识到这是欺骗。这种所谓尽情享受了的生活其实是“无韵味的”,在最后,确实在真的终了的时候,在死的时候,这种生活总是缺少点什么。它就像——她搜索恰当的词语——成堆的事物,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清理过这些事物:大量要求没得到满足,简便的反面,只是一种人们怀着惯有的欣喜忍受的混乱!她突然心中暗想:“这就像一群陌生的孩子,人们用逐渐养成的友好态度打量这群孩子,充满越来越增长的恐惧,因为人们未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孩子!”
使她感到安心的是,她已经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在她尚还面临着的生命的最后转折之后她的生命仍不改变样子的话。像酒在发酵那样,她心中涌动着这样的期望:死亡和恐惧将不是表达真情的最后言语。她没觉得需要对此进行考虑。她甚至害怕这种需要,因为乌尔里希很乐意对这种需要让步;这是一种好斗的恐惧。因为她觉得,她用大力气抓住的一切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暗示:这只是假象。但是在假象中同样也确凿无疑地含有流动的、松弛的现实:也许还没有变成世事的现实,她想:而在一个神奇的瞬间,在她所站立的地方似乎化为捉摸不定的那种瞬间,她则能够以为,在她后面,在人们绝不会向之张望的那个空间,也许站立着上帝。她害怕这种妄想!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辽阔和空洞突然充满她全身,一种漫无边际的光亮使她的精神昏暗,使她的心灵恐惧。她的青春——对这样的忧虑略微有所准备,一如无经验造成的那样——悄悄地告诉她,她面临着危险,可能会使一种正在形成的精神错乱的苗头变得厉害起来:她向后看。她强烈责备自己根本就不信仰上帝。自从人们教导她这样做以来,她确实一直不这样做,这是她对人们教导她的一切所抱有的不信任态度的一个支脉。她一点儿也不是在那种达到一种超世俗的或者哪怕只是道德的信念意义上的虔信宗教。但是稍过片刻她不得不疲惫不堪、哆哆嗦嗦地再次暗自承认,她简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上帝”,清楚得就像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并把一件大衣披在她肩头。
在她对此进行了充分的考虑并又变得勇敢起来之后,她发现,她经历的这个过程的意义根本不在那种侵袭她身体感觉的“太阳变昏暗”之中,而主要是一种道德上的意义。她的内心状态的以及有赖于此的她那全部与世人关系的一种突然变化曾在一瞬间赋予她那种“良知与感官的统一”,迄今为止她只是在十分微弱的暗示中了解过这种统一性,这种暗示微弱得将将只够给普通生活留下某种前景暗淡的东西以及忧郁而感情强烈的东西,不管阿加特如今是否想试着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她觉得,这种变化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情形,她既是来自于她周围的人又是从她向他们扩散开去,是一种最高意义与超越各种事物之上的精神的最小运动的一致。各种事物充满着感觉,而感觉则以一种如此令人信服的方式充满着各事物,以致阿加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被这一切——迄今为止她一直把信念这个词儿应用在这些事物上——触动过。这是在按普通观点不可能表现出坚信的情况下发生的。
这样,她在寂寞中遇到的那个人的意义就不一定在于在心理学上作为对一个敏感的或者易毁坏的人物的提示本应与他相称的那个角色,因为这意义根本不在于人,而在于一般之中或者在于人与他的联系之中,阿加特并非毫无道理地把他当作一个道德的人向他呼吁,这是因为,这位对自己感到失望的少妇觉得,假如她可以总是如同在例外的时刻里那样生活,并且也不是虚弱到不能坚持下去,那么她就可能会爱这个世界并且心平气和地顺应它;舍此她完成不了这件事!如今,一种热情的回溯充满于她的内心,但是这种最大增长的时刻是不能用暴力重新引来的;带着太阳落山后一个苍白的日子呈现的那种清晰,她这才怀着她那巨大努力的徒劳无益感发觉,她可以对之有所准备的、实际上她也确实怀着一种只是被她的寂寞掩盖住的焦灼心情期待过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那个特殊的前景:有一次她的兄长曾用一个半开玩笑半认真讲出来的名称把这个前景叫作千年王国。他本来大概也完全可以选用另一个词儿的,因为它向阿加特所表明的,只是那令人信服的、充满信心的、听起来像某种未来的东西的声音。她没敢这样断言。她现在也还不明确地知道,是否真有这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此刻,她又把她兄长证明在只是用闪光的雾充满她的精神的东西的后面这种可能性在继续向无涯扩展时所说的话全给忘记了。但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没别的感觉,只觉得仿佛他的话变成了一片土地,而且这片土地不是在她的头脑中,而是的的确确在她脚下形成。恰恰是他常常只是用嘲弄的口吻谈论这件事,还有他那种冷漠和热情的交替——这在从前曾常常使她感到迷惑——现在使处在孤寂之中的阿加特感到高兴,因为她有一种确实被言中的保证,在这一点上所有不友好的精神状态都比陶醉的精神状态优越。“我很可能之所以曾想到死,仅仅是因为我害怕他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够认真。”她暗自寻思。
她不得不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的最后这一天令她感到惊讶不已,一下子屋子已腾空,东西全都整理好,只还剩下钥匙有待交给那对年老的夫妻,这对老夫妻按遗嘱规定留在仆役屋里,直至这宅子找到新的主人。阿加特拒绝搬进饭店,愿意在原来的地方一直待到午夜与凌晨间启程的时刻。屋子里的东西已装上箱、打好包。一盏备用照明灯亮着。码放在一起的箱子当桌子和椅子。在一条沟壑的边上,在一个木箱平台上,她摆上了晚餐。她父亲的老仆人在光和阴影间摆平餐具;他和他的妻子一定要在自己的厨房里亲手做饭,用他们的话来说,好让少奶奶最后一次在她父母家里用餐时不至于受到怠慢。阿加特突然神不守舍地想到,她是如何度过这几天的:“他们到头来会不会发现什么破绽的呢?!”很可能,她没有把做修改遗嘱练习用的纸张全部销毁。她吓得一激灵,她感觉到可怕地梦见过的重量附着在肢体上,感觉到现实悭吝的惊吓,它不给予精神以任何东西,而是只向精神索取。此时此刻,她怀着强烈的热情发觉自己内心已经重新产生那生的渴望。这种渴望奋力反抗着她会受阻的这种可能性。当老仆人返回时,她果断地试图揣摩他的脸部表情。但是老人面带着谨慎的微笑毫无恶意地来回走动,并感受到某种无声的、庄严的气氛。她就像看不透一堵墙那样地看不透他,不知道在这层模糊不清的光泽之后他心中是否还隐藏着什么。如今她也感受到某种无声、庄严和悲哀的气氛。他一直是她父亲的密探,绝对乐意把自己知道的他的孩子们的每一个秘密提交给他:但是阿加特是在这所房屋里出生的,打那时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今天行将结束;如今她和他都庄严而孤独,对此阿加特颇有感触。她决定额外送他一小笔钱,她突然心血来潮拿定主意,她要说,她是受哈高厄尔教授委托这样做的,她作这样的考虑并非出于狡诈,而是出于一种忏悔行为状态,目的在于不错过任何机会,虽然她明知道这个决定既不相宜又迷信。趁老人还没返回,她急忙掏出她那两只不同的小盒子,那只带有她那位未被忘却的恋人肖像的盒子,在她最后一次皱着眉头打量过这个年轻人之后,便被她放进一只将要钉牢的木箱盖下,这只木箱将无一定期限地存放,箱内似乎是厨房器皿或照光器,因为她听见金属磕碰声,就像一棵树的树枝掉下来那样;但是那只装毒药的小盒却被她放到她从前安放那幅肖像的地方。
“我多么不合时宜!”她笑吟吟地想,“一定有比恋爱经历更重要的东西!”可是她不相信。
此时此刻,人们恐怕既不能说,她拒绝跟她兄长建立不法的关系,也不能说她希望建立这种关系。这可能取决于将来;但是就她现在的情况而言,实在难以对这样一个问题作出什么决断。
灯光给木板——她就坐在这些木板之间——抹上耀眼的白色和深黑色。一个类似的悲剧性的假面具——它给这灯光的只是简单的意义蒙上某种阴森的色彩——戴在了这样一个想法上:如今她在这所屋里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她在这里被一个女人生出来,对这个女人她始终不能回忆起什么来,乌尔里希也是这个女人生的。一个古老的印象向她袭来:神情极其严肃、拿着奇特的仪器的小丑站立在她的周围。他们开始玩耍。阿加特重新认出这是童年时代的一个梦幻。她听不了这种音乐,但是所有的小丑都看着她。她心中暗想,此刻她的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什么损失,而且对她自己来说这也仅仅意味着一个内心慢慢死亡过程的表面上的结束。就在小丑们增强他们的声音使之达到天花板的时候,她这样想着;她似乎坐在一个撒上锯末的马戏场上,眼泪滴在她的手指头上。这是一种深重的无意义的感觉,这是从前她在少女时代经常感受过的,她心中暗想:“我莫非直至今天还一直依然幼稚可笑?”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同时像想到某种透过她的泪水看上去无限巨大的东西那样想到,就在他们重逢的最初时刻,她和她的兄长就是穿着这样的小丑外套互相迎面走上去的。“沟通我的内心活动的,恰恰是我的兄长,这意味着什么呢?”她问自己。突然她真的哭了。除了这是随心所欲而为之以外,她实在举不出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别的理由;她猛烈地摇头,仿佛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她既不能分开它又不能联结它。
这时,她怀着一种自然纯朴的情感在想,乌尔里希会给一切问题找到答案的;直至后来,老人又走进来并动情地打量这个动了情的人。“少奶奶……”他同样地摇头说。阿加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但是当她领悟到这种对子女的伤心所表示的同情是一种误解时,她那种青春骄矜之态便又在心头复苏。“把你拥有的一切破烂扔进火里。如果你什么也不拥有,那你就干脆连裹尸布也别想要,你就赤条条投身烈火吧!”她对他说。这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乌尔里希曾心醉神迷地把它念给她听过,而老人则对这些她用含泪灼热的眼睛向他说出的话语中那严肃而温柔的热情劲头报之以会意的一笑,他顺着他的女主人——他想用一种误导帮助他理解——的手指示的方向盯住高高堆积起来的箱子,它们几乎堆成一个火刑木柴垛了。对裹尸布老人明白事理地点点头,甘愿跟随着走下去,即使他觉得这条言语之路有些不平坦;但是,当阿加特再次重复她那句格言时,从“赤条条”这个词儿起他便僵化成一副彬彬有礼的仆人面孔,这张面孔的神态在说:他既不想看,也不想听,也不想评判。
在他给他的老主人当差的期间,这个词儿从未当着他的面讲过,充其量人们说过脱衣服;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他大概根本就再也没法侍候好她了。怀着夕阳西下的平和心神他感觉到,他的生涯结束了。而阿加特在动身前的最后的想法却是:“乌尔里希真的会把一切扔进火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