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一开始就对乌尔里希的态度起了作用的,是这信念:一切都将和和美美地得到澄清,那种相信最糟糕情况的厌恶心理,人们怀着这种心理总是铤而走险;但是当在门厅里他的老仆人出乎意料地向他迎面走过来时,他差一点没把他打翻在地。由于他幸亏在最后一刹那间住了手,这才从他那儿得知,来了一份电报,被克拉丽瑟给收下了,这位年轻的太太是大约一小时以前来的,当时老头正要离去,她不容拒绝,于是他就宁可自己也待在屋里,放弃今天的休假,请老爷务必原谅他妄加评论,可是这位年轻女士确实给他留下情绪很激动的印象。
当乌尔里希感谢过他并走进自己的寓所时,克拉丽瑟正躺在一张沙发榻上,身体略微侧向一边,双腿向身体收拢;她那没腰的苗条身段,那头发梳理成男孩发式的脑袋连同那张惹人喜爱的长脸——这张脸枕在胳臂上,当他开开房门时向他望过去——都很具有诱惑人的魅力。他告诉她,他曾把她当作一个盗窃犯。克拉丽瑟瞪大眼睛,发出像一把勃朗宁手枪连射时那样的闪光。“也许我是一个盗窃犯!”她回答说,“侍候你的那个老机灵鬼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留下;我让他去睡觉了,但是我知道,他藏在楼下的什么地方!你这儿好漂亮呀!”说着,她没站起身便把电报递给他。“我想看一看,当你以为你是独自一人时你是怎样回家来的,”她继续说,“瓦尔特去听音乐会了,午夜以后才回来。可是我没告诉他我到你这儿来。”
乌尔里希撕开电报读了起来,所以他只是颇不专心地听了克拉丽瑟所说的话;他的脸变得煞白,他不相信地又读了一遍那奇异的电文。虽然他对他父亲就平行行动和降低了的刑事责任能力提出的各种询问迟迟没有予以答复,他却已经自一些时候以来一直没有收到催促信,而这居然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如今这份电报以一种详尽的、既有受压制的责备也有充分的庄严报丧的措辞——显然是他父亲自己极仔细地安排和草拟了这种措辞——向他报告他的亲生父亲的噩耗。他们互相不曾怀有过多大的好感,甚至一想到他的父亲乌尔里希心里几乎总感到不舒服。尽管如此,在他第二次读这篇古怪而叫人害怕的电文时他却这样想:“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孤零零的了!”他所指的,并不见得就是这句话的字面上的、与如今已结束了的关系颇不相称的意义;倒不如说他惊奇地觉得自己在上升,仿佛一条锚索已经断裂似的,抑或感觉到在一个通过他父亲尚与之保持着联系的世界里,一种脱离国家的状况正在完全形成。
“我的父亲死了!”他对克拉丽瑟说,并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庄严举起拿着电报的手。
“啊!”克拉丽瑟回答,“我祝贺!”略加思索后她补充说,“现在你一定很富有了吧?”她好奇地往四下里打量。
“我并不以为他多么富裕,”乌尔里希不以为然地回答,“我在这里过着超过他的经济条件的生活。”
克拉丽瑟微微现出一丝笑意,一种微笑屈膝礼,表示接受这责备;她的许多明确的动作像一个承担一种社会义务必须缴纳教育贡金的男孩的鞠躬那样匆忙和过分夸张。她独自留在房间里,因为乌尔里希告一会儿假,他要为自己的出行作一些安排。在那场他们之间发生的激烈争吵之后,她就离开瓦尔特,她没走出去多远,因为他们家门前有一道很少被使用的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她就裹着围巾一直坐在那儿,直至她听见丈夫离开屋子。她知道剧院里有某种梁格结构[57]的东西;她就坐在那上面,往下放绳子的地方,而瓦尔特则从那楼梯退场。她想象,女演员们在演戏间歇闲着没事干,裹着围巾坐在舞台上方的木骨架上观望;现在她也是一个这样的女演员,一切过程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自己的脚下。这时,她这个旧有的最心爱的想法又冒了出来:生活就是一项演戏任务。人们肯定不必用理性去理解生活,她暗自寻思;一个人即使了解的情况比她多,他压根儿又对生活了解些什么呢。但是人们对生活必须有恰当的本能,像一只海燕!人们必须将他的胳臂——如今对她来说这就是:他的言语、他的亲吻、他的眼泪——像翅膀那样伸展开来!她觉得这个观念是对她不再能够相信瓦尔特的前途的一种补偿。她望着下面陡的楼梯间,瓦尔特从那儿下楼去了;她张开双臂,尽可能长久地这样高举着双臂:她也许因此而能助他一臂之力!“顺着陡梯向上和向下在其强度上既敌对又相似,属于一个整体!”她心中暗想。她把她张开的双臂和投向深处的目光叫作“欢呼的世界斜坡”。她放弃了偷偷观看城里的群众示威活动的打算;这“人群”与她有什么相干,个人的大型戏剧已经开场!
就这样,克拉丽瑟去找乌尔里希。一路上,每逢她想到自己一流露出点高见瓦尔特就以为她癫狂,便时不时在脸上现出狡黠的微笑。她好不得意,她害怕她会给他怀上一个孩子,可是却又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孩子;她把“癫狂”理解为像一道听不见雷声的远方闪电,或者处于一种如此高度健康的状态,以致这竟然让别人大吃一惊;那是一种在她的婚姻中形成的特性,一步一步,像她的优越感和统治地位渐渐增长那样。但是她无论如何总还算知道,有时候别人不理解她;当乌尔里希再次进来时,她顿时感到必须对他说些什么,一如发生了一件与他的生活休戚相关的事时理应所做的那样。她迅速从沙发榻上一跃而起,在那间房间里和相邻的几个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随后说道:“那我表示最诚挚的哀悼,老兄!”
乌尔里希惊讶地望着她,虽然他已然知道她神经过敏起来就会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有时候她就会突如其来地说出某些带常规习俗性的话来,”他心里说,“犹如一本书里不小心装订进了另一本书里的一页。”她不是带着通常的那种脸部表情向他喊出了这句话,而是从旁边,从肩头上向他甩过来这句话;这就加强了这样的效果:人们认为不是听见了一种虚假的语气,而是听见了一段被混淆了的文字,并且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觉得她自己就由好几层这样的文字组成。由于乌尔里希没有回答,她便在他面前站住并说:“我必须和你谈谈!”
“我想给你拿点清凉饮料来。”乌尔里希说。
克拉丽瑟只是迅速来回摇动竖立在肩膀高度的手以示拒绝。她敛一敛神,开腔说道:“瓦尔特很想让我给他怀一个孩子。你明白吗?”她似乎等着他回答。
乌尔里希该回答什么呢?
“可是我不愿意!”她气愤地嚷嚷。
“你别马上就发火嘛,”乌尔里希说,“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反正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是他就会因此而毁灭!”
“以为自己随时都会死去的人且活得长呢!你和我早已形容枯槁,但瓦尔特却还会鹤发童颜,长命百岁!”
克拉丽瑟若有所思地用脚后跟转过身来并从乌尔里希身边走开;在不远处她又站住并“盯住”他。“你知道吗,把伞柄抽出来以后,一把雨伞是什么样子?我若把脸扭开,瓦尔特就会崩溃。我是他的伞柄,他是——”“伞面,”她原本想说,但她想到了一个重大修正;“他是我的保护伞,”她说,“他自以为必须保护我。首先,他想看见我有一个沉甸甸的肚子。然后,他将劝说我,说什么一个符合人类天性的母亲自己哺乳自己的孩子。然后他就会用自己的精神去教育这个孩子。这你是知道的。他就是想获得权利并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我们俩变成庸人。但是如果我继续如同我迄今所做的那样说不,那么他就会完蛋!我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乌尔里希对这个全面的论断露出不信的微笑。
“他想杀死你!”克拉丽瑟迅速添上一句。
“什么?我以为,是你这样劝告他的吧?”
“我想怀你的孩子!”克拉丽瑟说。
乌尔里希惊诧地从齿缝间发出嘘声。
她像一个提出了无理要求的很年轻的人那样微笑。“我不想欺骗一个如瓦尔特这样我所十分了解的人,我对此感到厌恶。”乌尔里希慢条斯理地说。
“噢?那么你很正经喽?”克拉丽瑟似乎赋予这一点以一种乌尔里希不理解的意义,她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进攻,“但是如果你爱我,他就可以控制住你?”
“怎么?”
“这是很清楚的嘛,我只是说不太明白罢了。你将会被迫对他十分体贴。我们会很同情他。你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就欺骗他,你将会试图为此而给他点什么。喏,如此等等。而最最重要的则是:你将会强迫他,让他把他的最好的东西交出来。这一点你不能否认:我们刻在我们心中就像图形刻在石板上那样。人们必须从自身中摆脱出来!人们必须相互强迫对方走出这一招来!”
“好吧,”乌尔里希说,“但是你太过于仓促地便假定将会发生这样的事。”
克拉丽瑟又微微一笑。“也许太仓促了!”她说。她向他走近,友好地用自己的胳臂挽住他的胳臂,他的这条胳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没有给她让出地方。“我不中你的意?你不喜欢我?”她问。当乌尔里希不回答时,她便继续说:“我中你的意,这我知道;我曾多次发现,你在我们那儿时,用怎样的眼光看我!你记得吗,有一回我是不是曾告诉你,你是魔鬼?我这样觉得。你要正确理解我:我不是说你是一个可怜的魔鬼,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之所以想干坏事,是因为他不怎么明白这是坏事;你是一个伟大的魔鬼,你知道什么是善,但是你偏偏去做与你想做的相反的事!你觉得我们大家过着的这种生活是可憎的,所以你就故意悖逆地说,人们应该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你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欺骗我的朋友!’但是你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因为你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一百次:‘我想占有克拉丽瑟!’但是由于你是一个魔鬼,你身上便也有某种神的特点,乌洛!一个伟大的神!一个神,他撒谎,以便让人认不清他的真面目!你想把我——”
她现在不是抓住了一条而是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臂,仰起脸站在他面前,身体朝后弯曲得宛如一棵让人轻轻握住花朵的植物。“现在她马上又要泪流满面,跟当初一样!”乌尔里希担心。但是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她的脸依然美丽。她没有露她那副寻常的淡淡的笑脸,而是显出一张开放的笑脸,这张笑脸在露出嘴唇肉的同时也稍稍显露出一嘴牙齿,仿佛她想抗拒似地;她的嘴形成爱神的双重弧形曲线,这条曲线在额头上再次出现并在额头上方的浓密光亮的头发上又显现一次。
“你早就想用你那张说谎的嘴衔着我把我衔走,如果你会有勇气向我显示你的本性、你的真面目的话!”克拉丽瑟继续说。乌尔里希轻轻挣脱。她在沙发榻上坐下,仿佛是他让她坐到那儿去似的,她顺势拖住他。
“你不要这样过甚其词嘛。”乌尔里希责备她说这样的话。
克拉丽瑟已经放开他。她闭上眼睛,把脑袋支撑在双臂上,用肘顶住膝盖;她的第二次攻击被打退了,现在她想用无情的逻辑来说服他。“你不必把这些话当真,”她回答,“我说魔鬼或上帝,这都是空话。但是如果我独自一人在家,通常都是整天独自在家,以及在周围四处徘徊,从前我常常设想:现在我向左走,上帝就来,我向右走,魔鬼就来。或者,我把什么东西拿在手里时我也有过这同样的感觉,我会把它向右或向左转动。我让瓦尔特看这种情况,他吓得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他见到花或者见到一只蜗牛就感到高兴;可是你说,我们过的这种生活岂不是可悲已极吗?上帝和魔鬼都没来。我已经这样徘徊了许多年。会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就这么回事了,倘若不来个奇迹促使艺术起个变化的话!”
这时,她给人以一种既温柔而又不幸的印象,以致乌尔里希竟经受不住诱惑,用手去抚摸她的柔软的头发。“你在个别点上可能是对的,克拉丽瑟,”他说,“可是我永远也不理解你的连贯性和顺序的跳跃。”
“它们简单得很,”她回答,还保持着与先前同样的姿势,“我渐渐地有了一个想法:你听着!”说着,她却挺直身子,突然又活跃了起来。“你不是自己有一回曾说过,我们的生活状况有裂口,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从这些裂口露出一种不成体统的状况。你不必回答什么,这我早就知道。每一个人当然都愿意过上井然有序的生活,可是谁也过不上这样的生活!我搞音乐或画画,可是这就像是把一道屏风放到墙上的一个窟窿前面。此外,你和瓦尔特都有自己的观点,对此我理解不多,但是这方面也有些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而你曾说过,人们由于懒散和习惯不去张望这个窟窿或者让恶劣的事物转移了自己对它的注意力。喏,其余的事就简单啦:人们必须从这个窟窿里出去!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有这种日子,我能够从我自身向外溜出去。于是人们就——我该怎么说呢——像脱了皮站立在也去掉了肮脏外壳的各事物之间。抑或人们通过空气与一切现存事物像连体双胞胎那样联结在一起。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了不起的情况;一切都带有音乐感、彩色感和节奏感,于是我就不是我行洗礼时被命名的那个女公民克拉丽瑟,而也许是一个光辉的碎片,它侵入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但是这一切你自己都知道!因为你说过,现实自身就具有一种不可想象的状况,人们不可以将自己的经历引向自身的方向,不可以把它们看作个人的和现实的,人们必须将它们,不管是唱了的还是画了的,转向外面,如此等等,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可以把这一切完全准确地给你复述出来!”就在克拉丽瑟急急忙忙继续讲下去的时候,这个“如此等等”像一个紊乱的韵脚反复出现,每一回她都在最后加上这样的断语:“你有力量这样做,但是你不愿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可是我将动摇你的决心!!”
乌尔里希让她讲话;当她把某些莫须有的罪名记在他的名下时,他不时作无声的否认,但却没有决心提出抗辩,并且让自己的手搁在她的头发上,他几乎用指尖感受到手下这些思想在杂乱跳动。他还从未看见过克拉丽瑟在感官上如此激动,而几乎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女人炽热情感的种种松弛和柔软伸展也在她那瘦削、硬实的身体内蔓延开来,使得这永恒的惊奇——一个对大家都一向只关闭着的女人突然敞开自己的胸怀——这一回也没失去其效果。但是她的话并不让他感到厌恶,虽然它们伤害理智;因为就在它们接近他的内心世界并且又疏远它直至达到荒谬境界的时候,这种持续、迅速的运动起到了像一阵呼呼声或嗡嗡声的作用,而与振动的剧烈程度相比,这呼呼声或嗡嗡声的音调美或丑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觉得,这像一种狂烈的音乐那样有助于他下定决心去听她讲话,当他觉得她从自己的言语中再也找不到出路和尽头,这才用他那只展开的手略微摇了摇她的脑袋,以便叫回并提醒她。
可是这时却发生了与他所希望的相反的事,因为克拉丽瑟突然顶住他的身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并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他的嘴唇上,这一切迅捷得让他无法抗拒,他简直惊呆了;她倏地一下收起自己的两条大腿并向他滑过去,致使她跪着进入他的怀里,他顿时在肩头感觉到她胸脯上的那个小球。他很少理解她所说的话。她结结巴巴说到她的拯救力和他的怯懦,他听明白了,她说他是个“野蛮人”,所以她将从他身上,而不是从瓦尔特身上感受到世界的拯救者,可是她的话语其实只是贴近他耳边的一种狂乱的游戏,一阵低声、急促的嘟哝,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在这涓涓流淌的溪水声中只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单个的词儿,如“莫斯布鲁格尔”或“魔眼”。他为了自卫而抓住了这个缠住他不放的小女人的两个上臂,把她按到沙发榻上,这时她用双腿缠绕住他,将自己的一头头发紧紧贴在他的脸上,试图重新搂住他的颈项。“你不让步,我就杀死你!”她明明白白地说。她像一个怀着一种柔情和懊恼的混合情感不容拒绝、激动情绪越来越增长的男孩。由于她努力克制她的激情,所以他只是微微感觉到肉欲在她全身流淌;尽管如此,乌尔里希还是强烈感受到了他用胳臂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并向下压她的那个瞬间。这情形,就仿佛她的身体已经侵入他的情感之中了似的。他和她相识已经很久,而且经常和她说说笑笑的,但是他却还从未这样从上到下触摸过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纤巧女子,从未感受到过她这颗狂烈跳动的心,而当克拉丽瑟的动作因被他双手缚住而渐渐和缓下来、她的眼睛里开始温存地闪烁出浑身酥软的神情来的时候,几乎发生了这桩他所不愿意为之的事情。但是就在此刻,他回想起格达,仿佛现在他才面临着清算自己的举止行为的要求似的。
“我不愿意,克拉丽瑟!”他边说边放开她,“现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动身前我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当克拉丽瑟领悟到他的拒绝时,她觉得,仿佛猛一抖动几下她头脑里的另一个齿轮传动装置开动了起来。她看见扭歪着脸神色尴尬的乌尔里希站立在自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他在说话,似乎什么也没听明白,但是就在她注视着他嘴唇的动作的当儿,她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大的反感,随后她发现,她的衣裙已经给掀过膝盖,便一跃而起。她还没来得及回想起什么来,就已经站立起来,抖动好她的头发和衣服,仿佛在草地上躺过似的,并说道:“当然你得整理行装,我不想再耽误你的事啦!”她又现出那惯有的笑容,这笑容讥讽而缺乏自信地从一条窄缝漾开来;她预祝他一路平安。“你回来时,很可能迈因加斯特在我们那儿,他已经预先通知我们,其实我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她顺便添上一句。
乌尔里希迟疑不决地拉住她的手。
她的指头摩挲着他的手;她真想知道,她究竟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因为什么话都有可能会对他说了,她情绪非常激动,她居然会把这个都给忘记了!她大体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对这并不介意,因为她的感觉告诉她,她是勇敢的或者是准备作出牺牲的,而乌尔里希则畏畏缩缩。她只是希望平平和和地辞别他,好使他对这件事不致依然心存疑窦。她脱口而出地说:“关于这次登门拜访的事你最好什么也别对瓦尔特讲,我们所讲过的话只是你知我知!”她在花园门旁再次和他握手并拒绝他再送她一段。
当乌尔里希返回时,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必须写几封信,向莱恩斯多夫伯爵和狄奥蒂玛辞别,而且此外也还有其他种种事务要料理,因为他预见到,他将为接受遗产而耽搁较长的时间;然后他往已由他的仆人——他已经打发这仆人去睡觉——收拾好的箱子里塞进去各种零星日用小物件和书籍,而当他料理完毕这一应事务时,就再也没有要躺下睡觉的兴致了。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日子,如今他既精神松弛又过度兴奋,这两种状态没有减弱,而是彼此你增我长,弄得他虽然极度疲惫却感到没有睡意。他没有进行思考,而是反复回味着已发生的事。乌尔里希首先便承认,克拉丽瑟不但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人,而且暗地里大概已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了,这个已经几次感觉到的印象如今已是毋庸置疑;然而她在发作的时候,或者处在她不久前所处于的那种状态,那种人们怎么称呼都可以的状态的时候,却发表了一些言论,它们跟他自己的言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本来是会让他重新对此进行认真思索的,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只是以一种不愉快的、与他那半睡半醒状态性质相反的方式注意到了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他给自己限定的这个年限几乎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却连一个问题也还没处理好。他突然想起,格达曾要求他就这方面的问题写一本书。但是他却想过一种不把自己分裂为一个现实部分和一个虚幻部分的生活。他回想起他和图齐司长谈论此事的那个时刻。他看见自己和他一道站在狄奥蒂玛的客厅里,这具有某种戏剧性的特性,某种演员的特性。他回忆起自己曾不加思索地说,自己要么必须写一本书,要么就必须杀死自己。但是即使这死的念头,如果他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从近处来考虑这个问题,这也根本不是他的状况的实际表现;因为如果他继续沉浸于这个念头并想象他可以不去奔丧而是还在天亮之前便自杀,那么在他已经收到他父亲噩耗的此刻,他便会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巧合!他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各种想象的产物开始互相追逐起来。他看见眼前是一支枪的枪管,他朝黑洞洞的枪管里看去,他看到里面是一片虚无和阴凉,是那隔断深渊的阴影。他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协调和一种特殊的巧合:一支装上子弹的枪支的幻象曾是他青年时代期待着飞行和目的地的意志的一种最喜爱的幻象。他一下子看到了许多这样诸如手枪以及他和图齐站在一起的幻象。清晨一块草地的景象。从火车上看去的、裹着浓重的暮色的一条漫长且蜿蜒曲折的河谷的景象。欧洲另一端的一个地方,他在那儿离开了他的情侣;情侣的幻影已被忘却,泥土街道和屋顶上铺着芦苇的房屋的那个幻影则栩栩如生像是昨日的事。另一个情侣的胳肢窝毛,她遗留下来的唯一影像。曲调的个别部分。一个动作的特点。花坛的气味,因激烈的言语而未被注意,它们发自激荡的心灵的深处,今天这些气味比那些被忘却的人活得久远。一个不同道路上的人,那模样几乎令人感到难堪:他,像一批玩具娃娃剩余下来,这些玩具娃娃体内的发条早已断裂。人们会以为,这样的幻象是世界上最肤浅的,但是整个生活在一个瞬间完全融化在这样的幻象里了,只有这些幻象站在人生路上,他似乎只是从它们那儿走向它们那儿,命运没有听从决定和观念,而是听从了这些神秘的、有些荒唐的幻象。
但是,就在他自夸过的种种努力的这种无意义的失去知觉状态几乎感动得自己流泪的时候,在他所处于的这种因熬夜而显得疲倦的状态中展开着,或者人们几乎必须说,在他四周发生着奇特的情感。所有的房间里还都亮着灯,这些灯是克拉丽瑟独自一人在这儿时到处点亮起来的,而这过多的灯光在墙壁和物件之间来回流动,用某种几乎活生生的东西充满着这个位于其间的空间。很可能是这种每一种无痛苦的疲倦所含有的柔情,是它在改变着他的身体的全部感觉,因为这种总是存在着的、即便未被注意到的身体的自信——它反正受到不精确的局限——正在渐渐变为一种更软更远的状态。这是一种松散,仿佛一条系紧的带子解开了似的;而由于墙壁和室内摆设确实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也没有哪个上帝走进这个不信神者的房间,乌尔里希本人不承认自己已丧失清晰的判断能力(如果他的疲倦没有迷惑他的本性的话),所以屈从于这种变化的,就只能是他和他的环境之间的这种关系了,而有这种关系的又既不是那具体的部分,也不是客观上与他相称的知觉和理智,而似乎是一种在内心深处像地下水那样蔓延开来的情感在起变化,平素这些客观感觉和思维的支柱就奠定在这个基座上,如今这些支柱软绵绵地挪移着互相脱离或互相交融:因为这一区别在同一瞬间也已经失去其意义了。“这是另外一种态度;我正在变为另外一个人并因此而也就正在变为那种与我联系的什么东西!”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他以为很会观察自己。但是人们本来也可以说,他的孤独——一种不仅在他内心而且也在他周围存在着的并且把两者结合起来的状况——他自己感觉到,这种孤独变得越来越稠密或者越来越强烈。它穿透墙壁,它向城里增长,自己却其实并没有延伸,它向世界上增长。“哪个世界?”他想,“根本就没有什么世界!”他觉得这个观念不再有什么意义。但是乌尔里希始终保持着这么多的自我监督意识,于是这种被提得太高的用语同时也让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再搜寻别的词语,甚至相反,从这时起他又接近完全清醒状态,不多几秒钟之后他便惊起。天色破晓,将灰白色的光搀和进人造光的迅速黯淡下来的亮光里。
乌尔里希一跃而起并伸展身体,这身体里已经留有某种抖落不掉的东西。他用指头揉了揉眼睛,但是他的目光里保持着某种带有沉降触动各事物的柔软性的东西。一下子,以一种难以描绘的、漫流的方式,简直就好似继续拒不承认这一点的力量在离他而去似的,他认识到,如今他又站在许多年以前他已经待过的那个地方。他笑着摇摇脑袋。他带着嘲弄意味称自己的这种状况为“少校夫人发作症”。按他的理性的判断,现在不存在什么危险,因为这儿没有人会和他一道重做这样一桩蠢事。他打开一扇窗户。外面是一股无关紧要的空气,一股普普通通、带有最早响起的城市响声的早晨气息。就在这丝丝凉气浸润他的太阳穴的时候,欧洲人对多愁善感的反感便清晰而顽强地开始在他内心萦回;他决心在必要时用一丝不苟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然而,由于长时间这样站立在窗口并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清晨的景色发愣,他心中也还有某种全部感受闪烁滑动的感觉。
当他的仆人突然带着早起者的郑重其事的神情走进来叫醒他时,他大吃了一惊。他洗澡,迅速猛烈地抖动几下他的身体,便乘车去火车站。
* * *
[1] 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八年间流行于德国的一种文化艺术流派,表达资产阶级脱离政治、自鸣得意的庸俗生活。
[2] 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德国哲学家。
[3] 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画家。
[4] Diotima,柏拉图《会饮篇》中的人物,传说她是希腊曼提尼亚的女祭司,曾向苏格拉底讲授爱的真谛。
[5] Hydra,希腊神话中长着蛇身的多头怪物。
[6] 德文原文“Busenfreund”,由“胸脯”和“朋友”复合而成。
[7] Diego Velaguaz(1599—1660),西班牙画家。
[8] 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9] 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
[10] 欧洲的一种迷信风俗,新年前夜把熔铅倒进水里,以其结块形状预卜未来。
[11] Oceanus,希腊神话中的大洋神。
[12] 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历史学家。
[13] Meister Eckehart(1260—1328),德国神秘教徒。
[14] “不充分理由原则”一语四个词的首字母。
[15] 德语中“祖国”(Vaterland)一词,由“父亲”和“国家”两个词复合而成。这里是说,“父亲”(即皇帝)加上“国家”便是祖国,这就是最大的政治。
[16]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
[17] Titan,希腊神话中的巨神,因反抗宙斯而被宙斯推入地狱。
[18] Heinrich von Treitschke(1834—1896),德国历史学家。
[19] 这个词有“路程”、“行情”、“课程”等多种意思。
[20] Peter Rosegger(1843—1918),奥地利作家。
[21] Fritz Reuter(1810—1874),德国作家。
[22] 军事术语,指自堡垒而出、用以毁灭围攻敌军的坑道。
[23] Bertha von Suttner(1843—1914),奥地利女作家、和平主义者。
[24] Theodor Billroth(1829—1894),奥地利著名外科医生。
[25] 拉丁语,智力爱神。
[26] Carl Friedrich Gauss(1777—1855),德国数学家。
[27] Leonhard Euler(1707—1783),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
[28] 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
[29] Charlotte von Stein(1742—1827),歌德女友。
[30] Antoine Lavoisier(1743—1794),法国化学家。
[31] Girolamo Cardano(1501—1576),意大利数学家。
[32] 德国画家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1480—1528)的作品,描绘了基督受难的恐怖场面。
[33] Stefan George(1868—1933),德国诗人。
[34] Demiurge,宇宙神创者。
[35] 英语,力量的平衡。
[36] 拉丁语,分而治之。
[37] 法语,我们心灵周围一点嘈杂之声。
[38] Louis Blériot(1876—1936),法国航空探险家、飞机制造师。
[39] Messiash,神的受膏者。《旧约》中用这个词来指犹太人期望的复国救主,《新约》则主张耶稣就是弥赛亚。
[40] 德国一八四八年三月革命前的时期。
[41] Prinz Eugen Von Savoyen(1663—1736),奥地利陆军元帅、国务活动家。
[42] 德语谚语,意即一有则百有,一事成则万事成。
[43] Peter Altenberg(1859—1919),奥地利作家。
[44] 德语中“母亲”是“Mutter”,“胎记”是“Muttermal”,所以“胎记”是由“母亲”和“标记”两词复合而成。
[45] 十九世纪一种在跳舞时互相分赠小礼品的交谊舞。
[46] 拉丁语,以团结的力量。
[47] 指德国人,德国在奥地利的上面(即北面)。
[48] Aeolus,古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49] 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奥地利剧作家。
[50] Penelope,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之妻,在丈夫不在的二十年时间里坚守贞洁以待夫归。
[51] Eros,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52] 一九〇一年由卡尔·菲舍尔创立的德国青年徒步旅行奖励会。
[53] 欧洲四至八世纪的民族大迁移。
[54] 发生在一五五五至一六四八年的天主教的反宗教改革运动。
[55] 信仰为认识,英国经院哲学家圣安塞姆(1033—1109)的一句名言,意为对神的真正认识只存在于基督教信仰中。
[56] Hans Makart(1840—1884),奥地利画家。
[57] 舞台上方升降布景的一种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