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急忙离去,是因为她不愿意再次让她兄长看到她的眼里噙满眼泪,她几乎抑制不住这眼泪。她伤心已极,就像一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为什么,这她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在乌尔里希讲话的时候发生的。为什么,这她也不知道。他本不该说话,本该做点别的什么。做什么,这她不知道。他做得对,他没认真看待她的激动与这封信的这种“愚蠢巧合”,他一如既往地继续这样讲话。但是,阿加特不得不逃跑。
起先她只是觉得需要走一走。她离开寓所径直向前走去。每逢她受到街道和房屋的阻挡而不得不转弯时,她便总是保持原来的方向。她逃跑;那样子,完全就像人和动物逃脱一个不幸。为什么,这个她不考虑。当她疲倦了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有什么打算:不再回去!
她想一直走到天黑。一步一步越走离家越远。她假定,天黑下来她停住的时候,她的决心也就下定了。这是自杀的决心。这其实不是自杀的决心,而是对决心将会在晚上下定的期盼。在这个期盼的后面是她脑海里的一阵绝望的翻腾。她身上连可以用来自杀的物件都没带着。她那只小小毒药盒不知道是在哪个抽屉里还是在哪只箱子里。她的死只是满足了可以不必回去的渴望。她想从生命里走出去。行走的目的就在于此。她行走,一步一步,似乎已经在脱离生命。
她累了,这时她渴望草地和森林,渴望独自在郊外行走。但是到那儿去就得坐车。她上了一辆电车。她受过这方面的教育,知道应该在陌生人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人们从她打票和问询的语声上听不出什么激动情绪来。她挺直身子、安安静静地坐着,她的手指头没有一个在颤动。就在她这样坐着的时候,她浮想联翩。倘若她可以喧闹,也许就会觉得更舒服一些;捆住了手脚,这些思想仍然像一个个大包,她徒劳地尽力从一个洞口把它们挤进去。她因他说过的话而对他生气。她本不愿意因此而生他的气。她不承认自己有这个权利。他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好处了?!她占用了他的时间,却没给他任何回报;她妨碍了他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一想到他的生活习惯她便感到痛心。只要她在寓所里,显然就没有别的女人到这寓所里来过。阿加特深信,她的兄长得永远占有着一个女人。他为了她的缘故而约束了自己的行动。由于她不能给予他任何补偿,她就自私和冒坏水。此时此刻,她真巴不得能折回并亲亲热热地请求他原谅。但是她转念又想起,他方才态度多么冷淡。显然他后悔把她接来了。在他还没有烦腻她之前,他一切设想得多好,他什么话没说呀。如今他再也不谈这些事了。伴随这封信而来的那种头脑的极度清醒又在啃噬着阿加特的心。她嫉妒,失去理智地、极端地嫉妒。她原本可以迫使她的兄长接受自己的,如今却感觉到了一个抗拒自己遭拒斥的人的那种既感情强烈又软弱无能的友情。“我可以为他去行窃或者当野鸡!”她心中暗想并认识到这简直可笑,但却没有别的办法。乌尔里希的谈话连同其中的那些玩笑话以及那种看似公正的优越感对此起着犹如一种讥诮的作用。她钦佩这种优越感和所有这些精神上的需要,这些需要超出了她的需要的范围。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思想总是要同样地适用于所有的人!她感到有失脸面,便要求得到个人的安慰,不要求泛泛的说教!她不想做个勇敢的人!过了一会儿,她责备自己竟是这样的人,她幻想自己不配有更好的下场,就只配受到乌尔里希的冷落,从而加深了自己内心的痛苦。
这种自我贬低——乌尔里希的态度也好,哈高厄尔的令人难堪的来信也罢,都不曾为此提供足够的因由——是一种突然爆发的感情冲动。阿加特迄今在自她不再是孩子以来的不很久的时间内,作为她在集体生活要求面前的失灵所感受到的一切,都由此而引起:她怀着没有或者甚至违背她的最真诚的爱好生活着的这种感觉度过了这段时间。这是献身和信任的爱好,因为她从未像她兄长那样如此熟悉孤独;但是如果说她迄今一直不可能委身于一个人或专心致志地从事一件事,那么,这仍然还是因为,她自身具有一种更大的献身的可能性,哪怕这种可能性如今将胳臂伸向世界或伸向上帝!人们与自己周围的人不相投,这是一条知名的献身于全人类的路;而一个孤僻的人具有一种热烈的爱,从中同样可能生出一种隐蔽的、真挚的渴求神明:在这个意义上的宗教罪犯,其荒谬程度并不甚于找不到男人的笃信宗教的老太太;而阿加特的对待哈高厄尔的态度则具有完全无意义的一种自私行动的形态,同样也是一种焦灼意志的爆发,犹如那激烈的言行——她用这样的言行谴责自己让兄长唤起了生的希望、却因性格软弱而不得不又失去它。
她没有在缓慢行驶的电车里待多久;当路边的房屋开始变得较低矮和带乡村风味时,她便离开车厢,步行行走余下的路程。庭院敞开着,通过门廊、从低矮的篱笆上,人们可以看到手艺人、牲畜和玩耍的儿童。空气中充满着一种宁静,在这一片宁静中有讲话的语声和器具的敲击声;这些声音伴随着一只蝴蝶的不规则的和轻柔的飘动在清澈的空气中回荡,而阿加特则觉得自己像一个阴影那样乘着这些声音的翅膀向着那渐渐向上伸展的一排葡萄园和森林行走。但是有一回她站住,站在一个有箍桶匠和用头敲击箍桶木的悦耳声音的庭院前面。她生平喜欢观看这样一种美好的工作,感到从事这种朴素而有意义的、优越的手工劳作是一种乐趣。这一回,她听有节奏的敲击声、看男人们在四周行走的动作也没有个够。它让她在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忧愁并使她陷入一种愉悦和漫不经心的与周围世界紧密相联的状态。她对能够做这样一种多种多样地、自然地来自于一种普遍受赞许的需要的事情的人总是感到钦佩。她只是自己不想有所作为,虽然她具有一些才智上的和有用的灵巧。生活没有她也是完善的。突然,她还没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便听见钟声响起,费好大劲才没有又哭起来。郊区的这座小教堂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敲响它的两座钟,但是阿加特现在才注意到;而与此同时她简直直接被吸引住了:这些无益的声响,这些游离于良好、热情的尘世之外的、在空中热情飘荡的声响,它们与她自己的生活何等相近。
她急匆匆又走起自己的路来;在这不再从她耳中消失的钟声的陪伴下,她迅速从最后几幢房屋之间向外面的那座山丘走去。这座山丘的山坡,下端为葡萄蔓和零星的小径边上的灌木丛所覆盖,而上端则是葱茏的林木。如今她也知道自己想上哪儿去;这是一种美妙的感觉,仿佛她在一步一步地深入大自然之中。她的心喜悦和惊吓得怦怦直跳,有时她停下并证实,钟声还一直在陪伴着她,虽然隐蔽在高空,几乎听不见了。她觉得好像还从未这样在日常生活中听见钟声响起,简直是没有特殊的、喜庆的因由就民主地参与这自然和自信的事务中了。但是这座千百种声音的城市的所有声音中,如今这个声音在最后对她讲话,其中有某种东西,它将她攫住,仿佛它想把她扶起,把她扶上山去;但是随后它却每次又放开她并渐渐变为一个微弱的铿锵作声的响声,这个响声比唧唧叫的、哞哞叫的或者当地的呼呼作响的其他响声没有任何优异之处。就这样,阿加特可能还向山上漫游了一个小时。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灌木丛前面,这正是她记忆中的那片灌木丛。它将林边一座荒废的坟茔围住,几乎是在一百年前一位诗人曾在这里自杀并按其遗愿被安葬在这里。乌尔里希曾说,这位诗人虽然受赞扬,但却不是一个好诗人,而表现为渴望埋葬在一个眺望处的这种不管怎么说总有些短视的诗歌则曾受到他尖锐的评判。但是,自从他们在一次散步途中共同辨读出墓碑上被雨水冲刷得模模糊糊的漂亮的毕德迈耶尔风格的字迹以来,阿加特就一直喜欢大墓碑上的铭文;她向那黑黢黢的、由大块的有棱角的环节组成的链条俯下身去——正是这些链条划定了这个死亡四角形对生命的界线。
“我对你们微不足道”,这位厌世的诗人让人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了这样一句话。阿加特心中暗想,人们也可以把这句话用在她身上。这个想法——在一座林中高台的边缘,在繁荣茂盛的葡萄园的上方以及在这座陌生的、无法度量的在早晨的阳光下缓慢移动其烟雾尾巴的城市的上方——重新拨动着她的心弦。她猝然跪下并将额头顶在一根作链条支座用的石柱上;这个不平常的姿势以及触碰石头的凉意在她心头引起一种有些僵硬的、无意志的宁静死亡的错觉,而这种宁静死亡则正是她所期望的。她试图凝一凝神。但是她不能马上就聚精会神:鸟叫声传进她耳朵里,有这么许多不同的鸟叫声,她惊讶极了;树枝晃动,由于她没觉察到风,所以她便觉得,仿佛树木自己在摇晃其桠杈似的;在一片突然出现的寂静中可以听得见一阵轻微的短步急走的声音;她静寂地触及的这个石柱是如此光滑,以致她竟产生这样的感觉:在它和她的额头之间有一块冰,这块冰不让她趋近。过了一会儿她才知道,在这种分散她的注意力的东西中恰恰体现着她想清楚想象的那种感觉,那种她多余的基本感觉,如果人们用最简单的话来描述它,那么它就只能用这样的话来表示:没有她,生活也十分完善,所以她在生活中无事可做、无所作为。这种残酷无情的感情其实既不是绝望的也不是受了伤害的,而是一种倾听和观望,一如阿加特一向所了解的那样,只是没有任何推动力罢了,甚至没有可以付出自己全部努力的这种可能性。在这种不可能性之中几乎蕴含着一种安全,一如一种惊愕、一种忘却一切询问的惊愕。她也能离去。去哪儿?总会有一个去处的。阿加特不是这种人:在这种人身上,即便对一切幻觉微不足道的这种令人信服的概念也能够引起一种满足,它与一种好斗的或恶意的节制相同,这是人们对待自己的不理想的命运所采取的那种节制。在这类问题上她是气量大的、毫不迟疑的,不像乌尔里希:他尽量给自己的情感制造种种困难,以便一旦自己的情感经受不住考验他就可以不让自己产生这种情感。她就是愚蠢!是呀,她就是在心中这样想的。她不愿意思考!她执拗地将低垂的额头紧紧贴住铁链,铁链有些往下弯,随后便又绷紧。在最近几个星期里,她开始用某种方式又相信起上帝来了,但却并没有想到上帝。某些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总是觉得世界和它给人的表面印象不一样,致使她随后也不再过着没有信仰的生活,而是完全生活在一种辉煌的信念之中——由于乌尔里希而接近于一种内心的变态和完全的转变。她本来是愿意想象一个像一个隐蔽处那样敞开自己的世界的上帝的。但是乌尔里希却说,这是不必要的。只不过,想象的比人们能了解到的还多,这是有害的。对这样的事作出判断,这是他的事情。但是随后他也得引导她,不离开她。他是两种生活之间的门槛,而她所感受到的对这两种生活中的一种生活的种种渴望以及对另一种生活的种种逃避都首先通向他。她以一种像人们热爱生活那样不害羞的方式爱他。早晨醒来一睁开眼睛,她便感到自己内心被他占满。现在他也在从她的忧伤的暗沉沉的镜子里注视着她:这时阿加特才又回想起,她想自杀。她觉得,当她怀着自杀的意图离开家宅时,仿佛是违反了他的意愿从家宅奔向上帝。但是这个意图如今分明已经失去并且又沉陷在它的根源上:她受到了乌尔里希的伤害。她生他的气,这个她还一直感觉得到,但是鸟儿们在歌唱,她又听见这鸟叫声。她像以前那样迷惘了,但是如今是既高兴又迷惘。她想做点什么事,但是这件事应该伤害乌尔里希,不仅仅伤害她。她站立起来的时候,她双膝下跪时那无尽的僵硬便渐渐消退,一股暖流流贯她的全身。
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位男士站在她身旁。她感到难堪,因为她不知道他已经在一旁观看自己多久了。当她那因情绪激动而尚还模糊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时,她发现,他正怀着毫不掩饰的同情在打量她并且显然是想博得她的真挚的信任:这位男士身材瘦长,穿一身深色衣服,一部金黄色短胡子盖住下巴和面颊。在这部胡子的中间人们不难觉察到那噘起的、柔软的嘴唇,它们与已经在金黄色头发中处处搀杂进去的灰白头发形成奇特的对照,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仿佛让她忽略了头发所显示的年龄。这张脸压根儿就不是轻易可以让人捉摸得透。初步印象让人觉得这是一位中学教员;这张脸上的严酷表情不表明他心肠硬,它反倒更像某种软心肠,由于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种种的小小不愉快而硬化了。但是,如果人们从这种软和心肠出发——在它的烘托下这部男人胡子看上去像是移植上去的,为了满足一种胡子拥有者所赞同的秩序——那么就会在这种原本女人气的资质中看到一个模型的几乎是禁欲的细部,这个模型显然是被一种不停地活动着的意志用软和的材料制造出来的。
这模样简直让阿加特摸不透,吸引力和推斥力也在她内心中保持着平衡,而把它们联结在一起的则仅仅是:这个人想帮助她。
“生活既提供加强意志也提供削弱意志的机会;人们永远也不应该逃避困难,而是应该设法战胜它们!”陌生人说,边说边擦拭蒙上一层雾气的眼镜镜片,为了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阿加特惊异地望着他。显然他已经在一旁观察她很久了,因为这些话完全来自于一次内心谈话。说着,他大吃一惊并脱下帽子,补做了这个人们绝不可以忘记的动作;但是他迅速回过神来并重新采取直言不讳的态度。“请您原谅,我想问您一下,我是否可以帮助您?”他说,“我觉得,人们更容易将一种痛苦,甚至往往是一种自我的内心震动向一个陌生人倾诉!”
事实表明,这位陌生人讲起话来并非不费力气;他与这位美丽的妇女交往,似乎履行了一项乐善好施的义务,而现在,就在迈步走去的当儿,他简直是强忍着没说话。因为阿加特已经干脆站立起来并且已经开始在他的陪同下慢慢离开这座坟茔,从树林走到外面山丘的边缘,可是他们却决定不了,现在是否也要选择一条通往低地的道路以及要选择这些下山的路中的哪一条。他们反倒边谈边沿着顶峰走了一大段路,然后他们便折回,后来他们朝着原先的方向又走了一遍;没有哪个人知道对方想往哪儿走,可是却想照顾对方的意愿。“您不愿意告诉我,您为什么哭了?”陌生人用询问病人哪儿疼痛的医生的那种温和的语气问。阿加特摇摇头。“这个我没法用三言两语向您解释清楚,”她说并突然请求他,“可是请您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什么使您确信您不认识我却能帮助我?我倒是以为,人们帮不了哪个人的忙的!”
她的伴送者没有马上作出回答。他多次准备讲话,但是似乎他在强制自己等候。他终于说道:“人们也许只能帮助某一个人——这个人的痛苦人们自己曾亲身经历过。”
他沉默不语。阿加特嘲笑这样的想法:这个人竟然声称曾经历过她的痛苦,倘若他了解这种痛苦,那么它一定会引起他的反感的。她的伴送者似乎没有听见这种嘲笑声或者是认为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的失礼行为。他略一沉吟并心平气和地说:“我当然并不是认为,人们可以自以为能够向某个人显示,他应该怎样行事。但是您瞧:在一场灾难中的恐惧会传染给别人,可是——脱险也会传染给别人!我是指像在一场大火中那样的纯粹的脱险。大家都没头没脑地奔进火海:这是多么巨大的帮助啊,如果有一个人站在外面招手,一个劲儿招手并令人不解地向他们喊叫,说是有一条出路……”
阿加特听到这个好心人怀有的这些可怕的想象几乎又失声笑了起来;但是恰恰是因为它们并不与他协调,所以它们使他那张柔软如蜡的脸几乎阴森地突显出来。“您讲起话来像一个消防队员!”她回答并故意模仿一位女士的戏谑和肤浅,以掩盖自己的好奇,“但是对于我处于什么样的灾难之中,对此您想必一定有某种想象的吧?!”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严肃认真的嘲讽,因为认为这个人想帮助她的这一质朴的想象由于在她心头萌生的那种同样质朴的感激之情而使她感到气愤。陌生人惊异地看着她,然后他凝一凝神并用几乎是教训的口吻回敬她:“您大概还太年轻,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很简单的。只有当人们想到自己时,我们的生活才不可避免地变得杂乱无章;但是在人们不是想到自己而是考虑人们如何才能帮助别人的这个瞬间,我们的生活是很简单的!”
阿加特默默不语,沉思着。不知是她沉默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话中带有鼓励劝导的味道,陌生人不看着她,继续讲下去:“过高估计个人的作用是一种现代迷信。今天对性格文化,对尽情享受生活和肯定人生谈论得很多。但是它们的信仰者们仅仅是用这样模糊不清的、多义的话语泄露出,他们需要用烟雾来掩盖他们反抗的真正含义!应该肯定什么?乱糟糟全部一起肯定?一位美国思想家曾说,显示始终受到反作用力的约束。不抑制我们的本性中的另一面的增长,我们就根本不能显示它的这一个方面。要尽情享受什么?精神还是欲望?情绪还是性格?自私还是爱?如果说我们的较高级的本性应该尽情享受的话,那么低级的本性就得学会舍弃和服从。”
阿加特考虑为什么为别人操心比为自己操心更简单。她属于那种完全不自私的人,他们经常想到自己,但却不为自己操心;这比为自己周围的人操心的那些人的心满意足的无私离普通的、为利益担心的利己主义远得多。所以她的伴送者所说的话从根本上就让她感到陌生,但是这不知怎么地还是触动了她,而零散的话语,这些讲得坚毅有力的话语则令人不安地在她面前移动,仿佛它们的意义可以在空中看到却不可以听到似的。况且他们是在沿着一道田埂行走,这道田埂使阿加特极好地看清了这深而隆起的山谷,而她的伴送者则显然感到这个位置犹如一座布道坛或一座讲台。她站住脚并用她那顶在这期间她一直拿在手里漫不经心挥动着的帽子划出一条线,打断了这位陌生人的话。“您已经对我,”她说,“有了一个印象:我看见这印象透射出光亮,它并不讨人喜欢!”
大个子男士吓了一跳,因为他并不曾想伤害她,而阿加特则摆出一副笑脸望着他。“您似乎把我跟自由人的权利混淆了。而且是跟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相当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人混淆了!”她断言。
“我只是讲到了个人生活的基本条件,”他道歉,“看到了我遇见您时您所处的那种状态之后,我当然便觉得,也许我能给您出个主意、为您效个劳。生活的基本条件今天受到多方曲解。现代的全部紧张不安连同它那全部不法行为都仅仅来自于一种内在的拖沓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没有意志,因为不特别尽力使用意志就没有人会赢得那种使他超出有机体的黑暗混乱的统一性和连续性!”
又出现了两个词儿,统一性和连续性,它们就像对阿加特的渴望和自责的一种纪念。“您给我解释一下,您对这个是怎么理解的,”她请求,“实际上只有当人们已经有了一个目标的时候才会有一种意志吧?!”
“我怎么理解,这无关紧要!”她得到这样的回答,这答话的语调既温和又生硬。“人类的伟大文献难道不是已经以晓畅明白的语言说了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吗?”阿加特一愣。“制定基本的生活理想,”她的伴送者解释说,“这需要有一种透彻的鉴别生活和人的能力,并且同时还需要有一种对激情和利己主义的十分英勇的克制力,在几千年的历程中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物做到了这一点。人类的这些导师都曾在各个时期承认过这同一个事实。”
阿加特不自觉地进行自卫,一如每一个认为自己的青春朝气强似已故智者的骸骨的人所做的那样。“但是几千年前产生的待人处世的准则不可能适合今天的情况!”她叫喊。
“丝毫也不像怀疑论者们所断言的那样,他们脱离了活生生的经验和自我认识!”她的这位萍水相逢的同伴用既痛苦又满意的口吻回答,“深刻的处世之道不是通过辩论促成的——柏拉图就已经这样说了;人类把它理解为他自我的生动解释和实现!您相信我吧,使人类真正获得自由的,以及夺走人类自由的,给人类以真正的幸福的,以及毁灭这种幸福的:这不受进步的制约,这一点每一个过正直生活的人都在心中十分明白,只要他仔细倾听!”
“生动解释”这个词儿中阿加特的意,但是她突然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念头:“您也许笃信宗教吧?”她好奇地望着她的陪同者。他不回答。“说到底,您总不会是个神职人员吧?!”她又问了一遍,看到他的胡子就平静下来,因为她突然觉得凭着他其余的形象他也是有能力做出这样一件令人惊异的事的。人们必须原谅她,因为她不会感到更惊讶的,假如这位陌生人在谈话中顺便说了“我们的显赫的君主,神圣的奥古斯都[42]”:她虽然知道,宗教在政治中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但是人们是如此习惯于不认真对待服务于公众的思想,以致认为各宗教派别由笃信宗教的人组成的这一猜测很容易就会显得十分夸张,就像要求一个邮局职员必须是邮票爱好者的那样。
过了一个长时间的、不知怎么地动摇不定的间歇之后,陌生人回答说:“我还是不回答您的问题了吧,您离题太远了。”
但是阿加特已经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所攫住。“现在我想知道,您是谁?”她要求了解这一情况,这无疑是一种女性的特权,实在是无法抗拒的。从这位陌生人身上又看到了方才他用帽子补作致意时的那种同样的、有些可笑的缺乏自信的举止;他似乎觉得胳臂上痒,他再次稍稍脱一下帽子,但是随后什么东西僵硬了,一支思想大军似乎在顽强地抗击另一支思想大军并最终取得胜利,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发生了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我叫林特讷尔,是弗兰茨-费迪南德高级文科中学的教师,”他回答,略一沉吟后又添上一句,“也是大学讲师。”
“那您就也许认识我的兄长吧?”阿加特高兴地问,并给他说了乌尔里希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不久前曾在教育协会讲过数学和人性或类似的题目。”
“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呀,这报告我听过。”林特讷尔承认。阿加特觉得,这个回答中似乎包含着一种拒绝,但是一听到下面这句话,她便把这忘掉了。
“令尊大人是著名的法学家吧?”林特讷尔问。
“是的,不久前他去世了,现在我住在我兄长家里,”阿加特无拘束地说,“您不想到我们家来看看?”
“可惜我没有时间进行社交活动。”林特讷尔语气生硬、疑惑不定地低垂着眼睛回答。
“那您可就不会有什么不同意的了吧,”阿加特不顾他反对,继续说,“如果我到您家里去的话:我需要忠告!”他还一直称呼她小姐。“我已结婚,”她添上一句,“我丈夫叫哈高厄尔。”
“原来您就是,”林特讷尔叫喊,“有功勋的教育工作者哈高厄尔教授的夫人?”开始讲这句话时他怀着极大的喜悦,结尾时则压低了声音。因为哈高厄尔有两重身份:他是教育工作者,而且他是个进步教育工作者;林特讷尔其实是对他怀有敌意的,但是如果人们在一颗方才产生了要到一个男人家宅去的奇思妙想的女人心灵那朦胧迷雾中发现一个如此熟悉的敌人,这多么令人感到神清气爽呀:在他的这个问题的声调中再现出来的,正是这种从第二情感向第一情感的下降。
阿加特觉察到了这一情况。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林特讷尔,她与她丈夫的关系处于怎样一种状态之中。如果她把这一情况告诉他,那么她和这位新朋友之间可能一切马上就会宣告结束:她很清楚地有这个印象。这会让她感到遗憾的;因为是林特讷尔通过某些途径激起了她的嘲弄癖,所以他也引起她的信任。这个人似乎不想为自己谋取任何好处,这个通过他的表现令人信服地得到证实的印象奇特地迫使她采取真诚态度:它使一切渴望寂静下来,于是真诚便完全自动地浮上来。“我正准备离婚!”她最后承认说。
随后是一片沉默,林特讷尔显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阿加特觉得他太可怜了。林特讷尔终于强作笑容说:“我遇见您时,心头立刻就闪过类似的想法!”
“原来您归根到底也是一个反对离婚的人?!”阿加特喊叫并发泄自己的怒气,“当然,您一定是个这样的人!但是您得知道,您这样确实是有些守旧啦!”
“我起码不能像您那样觉得这是件不言而喻的事,”林特讷尔若有所思地自我辩解说,摘下眼镜,擦拭它,又戴上它并打量阿加特。“我认为,您太缺乏意志力。”他断言。
“意志力?我正好有离婚的意志力呀!”阿加特大声说并且知道,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回答。
“这不是这样来理解的,”林特讷尔温和地责备她,“我很愿意相信您有正当的理由。但是如今我有不同的想法:人们今天给自己提供的这种自由的风俗习惯在使用过程中总是只会导致一个这样的标志:个人一动不动地锻合在他的自我上并且没有能力从较宽阔的视野出发去生活、去行动。诗人先生们,”他嫉妒地补充说,带着一种戏弄阿加特的朝山进香热情的尝试,这种尝试在他嘴里变得酸溜溜的,“迎合年轻女士们的鉴赏力并且因此而受到她们的高度评价,他们的日子自然比我好过,如果我告诉您,婚姻是对自己行动的负责能力的以及人类对激情的控制能力的一种规章的话!但是在个人宣布自己摆脱人类在正确的自我认识中为反对其自身的不可靠性而建立起来的对外预防性措施之前,他应该考虑到:孤立主义和拒绝服从更高的整体,其危害的程度甚于我们十分惧怕的身体的失望!”
“这听起来就像是给天使长规定的一种军事法规,”阿加特说,“但是我不认为您说得对。我将陪您走一段路。您得给我讲一讲,人们怎么会这样想的。您现在去哪儿?”
“我必须回家。”林特讷尔回答。
“我送您回家,您的妻子会有什么意见吗?我们可以在下面城里乘车。我还有时间!”
“我的儿子就要放学回家,”林特讷尔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总是准时吃饭,所以我必须在家里。顺便说一句,我妻子已在几年前突然去世了。”他纠正了阿加特的不准确的猜测,他看了看表便胆怯而气恼地补充说,“我得赶快回家!”
“那您就改日把这个问题给我说说清楚,这对我至关重要!”阿加特竭力申明,“如果您不愿意到我们家来,那我就去拜访您好啦。”
林特讷尔张着嘴大口喘气,但是他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他终于说:“可是您作为妇人是不能来拜访我的!”
“能拜访!”阿加特明确声言,“您将会看到,有一天我来登门拜访。我现在还不知道哪一天。这肯定不是什么坏事!”说罢,她辞别他,和他分道而行。
“您没有意志力!”她小声说并试图模仿林特讷尔,但是“意志力”这个词儿在嘴里既新鲜又凉爽。骄傲、严厉、信心这样的情感和这联系在一起;心灵的一个骄傲的语调:这个男人曾让她感到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