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尔里希付租马车车费的当儿,克拉丽瑟用指头搓自己的手套,顺着窗户向上望去,一刻也不安静地站着。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不想让乌尔里希付款,这两位先生在你拉我扯,而马车夫则坐在驾驭台上等候着并露出得意的微笑。西格蒙德照例用指尖刷掉衣服上的一小撮灰尘或呆呆地直望着。将军小声对乌尔里希说:“你的女友是一个怪女人。一路上她向我解释什么是意志力。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
“她就是这么个人。”乌尔里希说。
“她长得好看,”将军悄声说,“像一个十四岁的跳芭蕾舞的小姑娘。但是为什么她说,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忘情于我们的‘幻觉’?世界太‘缺乏幻觉’,她说。你知道这方面的什么详细情况吗?真让人感到难堪,我简直一句话也没法回答她。”
将军显然之所以迟迟不打发马车走,仅仅是因为他想提出这些问题;但是在乌尔里希作出回答之前,一个以院长名义来欢迎来访者们的院方代表就解除了他作出回答的义务;此人以工作繁忙脱不开身为由替院长向施图姆将军请求原谅,随即就带领来访者们走进一间会客室。克拉丽瑟密切注意楼梯和过道的每一块石块,在摆着褪了色的绿天鹅绒椅子颇像铁路车站一等候车室的小接待室里,她的目光也几乎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缓慢移动着。在院方代表离他们而去之后,这四个人便坐在这儿;起初,他们没说话,后来乌尔里希为了打破沉默而打趣地问克拉丽瑟:就要与莫斯布鲁格尔面对面站在一起,她是不是现在已经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
“啊!”克拉丽瑟轻蔑地说,“他只认识作替补的女人,所以必然会发生这种事!”
将军想恢复自己的声誉,因为他事后想起什么来了。“现在意志很时髦,”他说,“在爱国行动中我们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克拉丽瑟对他笑了笑并伸展胳膊,以舒展筋骨。“如果人们必须这样等候,就会在内心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就好像用望远镜在观察。”她回答。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思索着,他不愿意又落在后面。“对!”他说,“这也许与现代体育有关联。这个问题我们也在研究!”
后来,枢密顾问带着他的一队助理医师和女实习生风风火火走进来,非常客气,对施图姆尤其和蔼可亲,说是什么有紧急事务缠身,对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仅仅出席这一欢迎仪式、不能亲自带领客人参观表示道歉。他介绍了弗里腾塔尔博士,说是博士将代替他带领大家参观。弗里腾塔尔博士是个身材高大、细长并且有些柔弱的人,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在介绍时笑眯眯的就像顺着梯子爬上去就要表演死亡之跳的一名杂技演员。枢密顾问一走,立刻就送来了白大褂。
“为了不致扰乱病人。”弗里腾塔尔博士解释说。
克拉丽瑟在穿自己的白大褂时感到力量奇特地增长了。她像个小医生站在那儿。她觉得自己很男性、浑身雪白。
将军找镜子。很难找到一件适合他的高度与宽度的特殊比例的白大褂;当终于完全把身体裹住了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穿了太长的睡衣的孩子。“您不认为我应该把靴刺脱下?”他问弗里腾塔尔博士。
“军医也穿带靴刺的靴子!”乌尔里希反驳。
施图姆还困惑、茫然地使劲看了一眼自己的后背,医生外罩在那儿的靴刺上方被蹾实成宽厚的褶裥;然后,他们开始参观。弗里腾塔尔博士要大家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要惊慌失措。
“到现在为止一切进行得还算可以!”施图姆低声告诉他的朋友,“但是其实我对这根本不感兴趣;我本来完全可以利用这时间和你谈谈今天晚上的事。当心,你曾说过,我应该把一切情况如实告诉你;其实这很简单:全世界都在扩军备战。俄国人有一支崭新的野战炮兵队伍。你注意到了吗?法国人利用他们的两年服役期大大扩建了他们的陆军。意大利人——”
他们又顺着他们来时走过的那道有王公气派的旧式楼梯下去,不知怎么地拐向一边并来到一处有一些小房间和弯弯曲曲的过道的地方,刷成白色的梁木从天花板上突显出来。他们迈步穿行过的大都是后勤业务房屋和行政办公室;但是由于在这座旧楼里普遍缺乏空间,所以它们显得有些古怪和阴沉。阴森森的人,有的穿院服,有的穿便服,待在这些房间里。一扇门上写着“住院处”,另一扇门上写着“男人”。将军言语枯竭。他有一种预感,感到意外事变随时都可能发生并因其非凡的性质而要求大家极其沉着镇定。他不由自主地也想到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迫使他与世隔绝,之后他就独自一人并在没有专家陪同的情况下在一处人人都平等的地方与一个精神病人发生冲突,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克拉丽瑟则相反,她总是走在弗里腾塔尔博士前面半步。他曾说过,为了不惊吓病人,他们必须穿白大褂,这就像一件涌流的印象中的救生衣那样把她抬起来。她转悠着自己最喜爱的想法。尼采:“有强者的悲观主义吗?一种对生存的严酷、恐怖、凶恶、疑难的有理智的偏爱?像渴望可尊敬的敌人那样渴望可怕的事物?精神错乱也许并非必然就是一种蜕变的征兆?”她不是按字面意义去想这些问题,但是她却是在总体上回想它们;她的想法将它们压紧成一个极小的包裹并将其压缩在像一个强盗的作案工具那样的最小的空间上。对她来说,这条道路一半是哲学一半是通奸。
弗里腾塔尔博士在一座铁门前站着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他一打开门,强烈的亮光便向漫游者们袭来,他们从房屋的保护伞下走出来;在这同一个瞬间克拉丽瑟听到一声刺耳的、可怕的喊叫,这样的喊叫声她生平还没听见过。她虽然胆大,但是还是吓了一跳。
“只是一匹马!”弗里腾塔尔博士笑了笑说。
他们确实在一段街面上,它从车道沿着办公楼向后通往杂用建筑大院。它跟有旧轮辙和安适的野草的别的街段没有任何不同,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这上面。尽管如此,除弗里腾塔尔以外的所有其他人却感到特别惊异,甚至以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方式对此感到气愤:他们在已经挺住了一长段冒险的路程之后竟然站在一条正常的、普普通通的街道上。这种自由的氛围在最初的瞬间具有某种令人感到诧异的东西,即使它令人感到无比舒适;人们不得不首先又使自己适应于它。在一切冲突来得更为突然的克拉丽瑟的内心深处,紧张情绪化解为一阵响亮的哧哧笑声。
弗里腾塔尔博士微笑着在前面穿过这条街并在街道的对面打开一扇嵌在一堵公园墙上的沉甸甸的小铁门。“现在才来真格的了!”他用温和的声音说。
于是他们真的置身在那个已经不可思议地吸引了克拉丽瑟几个星期之久的世界之中,并且不仅怀着那种对无可比拟的和封闭的事物的恐惧,而且是这样,就仿佛她注定了要在那儿经历某种她事先想象不到的东西。但是暂时,已经进来的人看不出这个世界跟一座古旧的大公园有任何不同之处,这座公园顺着一个方向向上伸展并在掩映在巨大树木丛中的顶点显现出小巧、白色、别墅式的房屋。房屋后面那突起的天空使人领略到远处一片旖旎的风光,在一个这样的观景点上,克拉丽瑟看到和护理人员在一起的病人,他们分几组站着和坐着并且看上去像白衣天使。施图姆将军认为现在正是重新和乌尔里希进行谈话的合适时机。“我还是想让你对今晚作好思想准备,”他说,“意大利人、俄国人、法国人以及英国人,你明白吗,他们都在扩军备战,而我们——”
“你们想拥有你们的炮兵部队,这我已经知道了呀。”乌尔里希打断他。
“没错!”将军继续说,“但是如果你永远不让我把话说完,我们马上又到了疯子们的身边,就没法心平气和地讲话啦。我是想说,我们夹在中间,处于一种军事上十分危险的境地。面临着这样的处境,人们在我们这儿——现在我在说这个爱国行动——不要求别的,只要求人的善心!”
“你们反对这样做!这个我已经领悟到了。”
“但是相反!”施图姆明确地声称,“我们并不反对这样做!我们非常认真地对待和平主义。可是我们想使我们的炮兵草案获得通过。如果我们可以与和平主义几乎可以说是密切合作做这件事,那么,我们就可以最有效地免遭帝国主义式的误解,因为否则他们马上就会断言,说是扰乱和平!所以我向你承认,我们确实有点儿与德朗萨尔夫人同谋。但是另一方面,人们必须谨慎从事;因为另一方面,与它持相反立场的党派,民族主义潮流党,现在也参加我们的行动,这个党反对和平主义,但却赞成军事锻炼!”
将军没有把话说完,不得不哭丧着脸把余下的话吞下肚去,因为他们几乎已经到达顶峰,弗里腾塔尔博士在等候他的这一班人马。天使们待的地方原来是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而向导则满不在乎地穿过这个地方,仅仅把这看作一种前奏。“一个‘和平科’。”医生说。
这个科里只有妇女;她们的头发披散着垂在肩上,而她们的脸则令人厌恶,现出肥胖、畸形、柔软的容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立刻向这位医生走来,塞给他一封信。“总是这老一套,”弗里腾塔尔说并朗读,“阿道夫,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来?!你把我忘了?!”这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神情呆滞地站在旁边,仔细倾听着。“你马上把他运送来?!”她请求。“一言为定!”弗里腾塔尔博士允诺,就在她眼前便把信撕碎,向监护护士笑了笑。克拉丽瑟立刻质问他:“您怎么能这样干?!”她说,“人们必须认真对待病人!”
“您过来!”弗里腾塔尔回答,“不值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如果您愿意,我一会儿让您看一百封这样的信。您已经看到了嘛,我撕信的时候,这位老妇毫不在意。”
克拉丽瑟无言以对,因为弗里腾塔尔说的话是对的,但是这扰乱了她的思绪。她还没来得及理顺自己的思绪,它们就再次受到扰乱,因为就在他们离开这地方的时候,已经在那儿窥伺着的另一位老妇撩起她的罩衫并向从一旁走过的男士们显露粗羊毛袜以上直至腹部的她那丑陋的老妇人大腿。
“这么一头老母猪!”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小声说,愤慨和厌恶得一时间忘掉了政治。
但是克拉丽瑟却已经发现,这条大腿就像那张脸。它跟那张脸一样,很可能都显示出同样身体肥胖衰败的征象,然而在克拉丽瑟内心却第一次产生出异样联系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情况跟人们用平常观念所理解的不一样——的印痕。此时此刻,她也想起,她没有看到白天使是怎样变成这些女人的,甚至,虽然她从她们当中穿行而过,都不曾区别出,她们之中哪些是病人,哪些是女护理员。她转过身去并朝后看,但是再也没能看见什么,因为道路已经绕着一所房屋拐了一个弯;她像一个扭过头去的孩子那样跌跌撞撞地在她的陪伴者们后面继续行走着。从一系列由此而开始的印象中,如今不再形成各事件的透明涌流的小溪——这条被人们承认为生命的小溪——而是起了一个泡沫状的旋涡,从中只是偶或有平滑的平面突现出来并滞留在记忆之中。
“同样是一个‘安静科’,这一回是男人科,”弗里腾塔尔博士说,他将他的随行人员聚集在屋门前;当他们在第一张病床前站住时,他彬彬有礼地压低着声音向参观者们把他的病人介绍为“抑郁痴呆麻痹症”。“一位老年梅毒病人。犯罪行为的和虚无主义的妄想。”西格蒙德悄声对他妹妹解释这个词儿说。克拉丽瑟置身在一个老年男子的对面,此人看样子曾是上流社会的人。他笔挺地坐在床上,约摸年近花甲,脸上皮肤很白净。他那张修饰得整洁的、充满内心生活的脸庞周围长着一头浓密的同样是白色的头发。他的脸庞看上去十分高贵,只有在最坏的长篇小说里人们才会读到对这种脸庞的描写。“不能让人给这个人画像吗?”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问。“地地道道的精神美:我想把这幅画送给你的表妹!”他对乌尔里希说。弗里腾塔尔博士报之以忧伤的一笑并说:“高贵的表情来自于绷紧的脸部肌肉的放松。”说罢,他还匆匆做了个手势给参观者们看了反射性的瞳孔僵直并带领他们继续参观。因为参观的内容很多,所以时间仓促。这位对在他床前所说的所有的话都忧郁地点了点头的老先生还在小声而悲伤地作着回答,而这时这五个人却已经在弗里腾塔尔挑选出来的隔着几个床位的另一个病人那儿站住。
这一回是一个自己献身于艺术的人,一个神情愉快的胖乎乎的画家,他的床摆放在挨近明亮窗户的地方;他在被子上摆着纸和许多笔,整天都在侍弄这些东西。立刻引起克拉丽瑟注意的,是这种动作中的那种愉快的不安宁。“瓦尔特就应该这样画画!”她心中暗想。发觉她神情关注的弗里腾塔尔迅速窃得胖画家的一页画稿并将它递给克拉丽瑟;画家吃吃一笑,举止像个让人拧了一把的荡妇。但是克拉丽瑟却惊异地在自己面前看到了一幅卓越油画的一张画得完美而准确无误的、完全是有内容的、甚至在审美情趣上是平庸的草图,画着许多按照透视法互相缠绕在一起的人物和一座样子极其精确的大厅,整个画面显得健康而有学究气,仿佛是一幅国家艺术学院的作品似的。“技巧好得出奇!”她情不自禁地叫喊。
但是,弗里腾塔尔却得意地笑了笑。
“嘿嘿!”尽管如此,画家还是对他大声说,“你看,这位先生喜欢!再多拿点给他看!他说好得出奇!拿给他看!我已经知道,你只是笑我,但是他喜欢!”这话他说得无拘无束,并且似乎和医生——如今他把自己的其他的画也递给这位医生——处得不错,虽然这位医生并不赏识他的艺术。
“我们今天没有时间和你闲谈,”弗里腾塔尔回答他;他向克拉丽瑟转过身来,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自己的看法,“他不患有精神分裂症;可惜我们眼下没有别人,这些人往往都是著名的、很新派的艺术家。”
“却有病?”克拉丽瑟表示怀疑。
“为什么不呢?”弗里腾塔尔伤感地回答。
克拉丽瑟咬住嘴唇。
其间,施图姆和乌尔里希已经站在下一个房间的门口,将军说:“看到这幅情景,我确实为我方才骂我的传令兵是傻瓜而感到抱歉;我再也不会干这样的事了!”原来他们正在朝一间有重度白痴的房间里观看。
克拉丽瑟还没看见这情景并且在想:“甚至一门如同学院式艺术这样可尊敬的、得到承认的艺术都在精神病院里有它的遭否认的、被剥夺的、然而还是相像得叫人容易搞错的姐妹?!”比起弗里腾塔尔的“下一回可以给她看表现主义艺术家的作品”这句话来,这几乎给她留下更多的印象。但是她决心也要再提到这个问题。她低下头并且还一直咬着嘴唇。这方面有些不对头。把如此有才干的人关起来,她觉得这显然是错误的举措;医生们会治病,她想,但是大概不会在总体上把握艺术的重要价值。她觉得,必须在这方面采取点什么行动。但是她实在还不清楚该采取什么行动。然而她没有失去信心,因为胖画家立刻就称她“先生”: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弗里腾塔尔好奇地打量她。
当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时,她微微一笑抬起头来并向他走去,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个可怕的印象便将全部考虑抹去。在他们的床上,在这间新的房间里呈现出一派恐惧的景象。身体上的一切都歪斜,不干净,畸形成僵硬。变质的牙齿。摇摇晃晃的脑袋。太大的、太小的以及完全变态的脑袋。松弛耷拉下来的颌骨,唾液从嘴角滴落下来,抑或嘴的野兽般的研磨动作,嘴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言语。在这些人和周围世界之间似乎隔着几米厚的铅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轻微的笑声和嗡嗡声之后,一阵沉闷的沉默也引人注意,一片沉默中只有低沉的咕咕声和咕哝声。这样的高度白痴群集的厅堂是人们在疯人院的丑陋中看到的最令人震惊的景象;克拉丽瑟感到自己简直是坠落进一片恐怖的黑暗之中,黑得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但是向导弗里腾塔尔在黑暗中看得见,他指着一张张床解释说:“这是白痴,这儿这个是克汀病。”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仔细倾听:“克汀病患者和白痴不是一码事吗?”
“不,这在医学上是有些不一样的。”医生教导他。
“有意思,”施图姆说,“这种事日常生活里根本碰不上的!”
克拉丽瑟从一床走到另一床。她死死盯住病人,尽量使劲看去,对这些对她毫不在意的面孔一窍也不通。全部想象都破灭了。弗里腾塔尔博士轻声跟随她并解释:黑蒙性家族痴呆症、结节性硬化症、麻痹性痴呆……
这期间以为已经看够了“傻瓜”并假定乌尔里希亦然如此的将军看了看表并说道:“我们究竟说到哪儿啦?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时间!”他有些突然地说道:“请你记住:国防部一方面注意到了和平主义者,另一方面注意到了民族主义者——”
不能像他这样灵活地摆脱对周围环境的约束的乌尔里希不解地望着他。
“可是我不开玩笑!”施图姆说,“我所说的,这是政治!必须采取某种行动。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到过。如果不马上采取某种行动,皇帝的生日一到,我们就丢尽脸面。可是该采取什么行动?这个问题是合乎逻辑的,对不对?如果我现在粗略地总结我已经对你说过的所有的话,那么就是,一部分人要求我们帮助他们去爱所有的人,而另一部分人则要求我们允许他们去虐待别人,好让高贵的血统取得胜利,或者别的诸如此类的理由。两者都有一定的道理。所以,简短说吧,你得想办法把这统一起来,免得让事业受损!”
“我?”乌尔里希在他的朋友这样引爆了他的炸弹之后表示抗拒;若是这地方允许的话,他本来是会大肆嘲笑他一番的。
“当然是你!”将军毅然回答,“我很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但是你是行动的秘书,是莱恩斯多夫的左膀右臂!”
“我将在这里给你安排一个住所!”乌尔里希斩钉截铁说。
“好哇!”将军说,他从兵法中得知,躲避意外抵抗的最好办法是不显出自己惊慌失措,“如果你在这里给我弄一个位置,我也许就会结识某个创造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的人。在外面,他们反正不再喜欢高贵的思想。”他又看了看表,“据说这里有这样的人,他们是教皇或宇宙,有人这样说:这样的人我们还一个都没见过,而我则恰恰曾高兴地期盼过这样的人!你的女友认真细致已极。”他抱怨。
弗里腾塔尔博士小心翼翼把克拉丽瑟从这一幅智力发育不全症患者景象中引开。
地狱是没有趣味的,它是可怕的。如果说人们不是使它具有了人的属性——像但丁,他让文学家和社会名流居住在那里并从而将注意力从量刑技术上引开——而是试图为它提供一个原始的概念的话,那么连富于想象力的人也没有超越稚气的痛苦和思想贫乏的世俗特征的扭曲。但是恰恰是这个不可想象的、所以也就是不可避免的无穷尽的惩罚和痛苦的空洞思想,一种对所有相反的努力麻木不仁的向坏的方面变化的条件,有着一个深渊的吸引力。疯人院也是这样。它们是贫民院。它们带有某种地狱的无幻想性的特性。但是许多不了解精神病原因的人,除了害怕可能会失去自己的金钱,最害怕的莫过于有朝一日他们可能会发疯;奇怪的是,有多少人受到这样的想象的折磨:他们以为,他们会突然失去自我。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的过高估计很可能导致对健康人以为笼罩着病人房屋的那种恐惧的过高估计。克拉丽瑟也有点儿受到一种轻度失望情绪的折磨,这种失望情绪来自一种不确定的、与她所受的教育有关的期望。这在弗里腾塔尔博士身上恰恰相反。他习惯于走这条路。像在一座兵营里或每一个别的群众性机构里那样井然有序,迫切的痛苦和申诉的和缓,免遭可避免的状况的恶化,稍稍恢复健康或痊愈:这就是他每日劳作的基本特点。大量观察、了解大量情况,但对内在联系找不到充分的解释,这就是他的精神领域。在巡视病房时,除了治咳嗽、感冒、便秘和外伤的药,开一些镇静剂,这便是他的日常工作。他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的鬼魂般的邪恶只有在一接触普通世界对比被唤醒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这样的事不会天天有,但是参观活动却是这样的机会,所以克拉丽瑟所看到的,并非是在没有一种编导感的情况下安排好的并且在他将她从沉思中唤醒之后立刻又带着某种新东西和极具戏剧性的东西继续进行下去。
因为他们刚刚离开这个房间,便有好几个长着丰满肩膀、友好的上士面孔和身穿干净白外套的高个子男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这件事一言不发地进行着,好像是一阵鼓声把他们召来似的。“现在参观一个不安静科,”弗里腾塔尔宣布。话音刚落,他们就也已经开始向一阵叫喊声和嘎嘎声走近过去,这声音似乎是从一只巨大的鸟笼里传出来的。当他们站在门口时,他们没看到门上有门把手,但是一位看守用一把凿子打开门,克拉丽瑟当即就要如同她迄今所做的那样第一个走进去,但是弗里腾塔尔博士倏地一把把她拉回来。“在这里应该等一等!”他没有表示歉意便意味深长、神情疲倦地说。开门的看守只把门开出一条窄缝,他的魁梧的身体将这条缝遮住;在他先朝里听了听,然后又看了看之后,便急忙挤进去,第二个看守紧随其后,在门口的另一边占据阵地。克拉丽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将军赞许道:“前卫,后卫,侧翼掩护!”受到了这样的掩护,他们走进去,由巨人看护从一个床位带领到另一个床位。都在床上坐着,兴奋地叫喊着,颤动着胳膊和眼睛;这给人以这样的印象:每一个人都在朝着一个只为他而存在的空间叫喊,可是似乎所有的人正在进行激烈交谈,就像陌生的、关在同一只笼子里的鸟儿,它们之中的每一只鸟儿都在讲着另一个岛屿的语言。有些人自由自在地坐着,有些人被绳套系在床沿上,双手只有少许活动空间。“因为有自杀的危险,”医生解释说并列举这些疾病:脑软化、妄想症、痴呆等等,这就是这些陌生的鸟儿们所属的物种。
克拉丽瑟起初觉得自己让这个杂乱无章的印象又给吓住了,并找不到立足点。所以这也就像一个友好的征兆:远远地就有一个人向她招手并大声叫喊着向她说话,这时她还和他隔着许多张床位。他在他的床上迅速来回滑动,仿佛拼命想解放自己,以便向他奔来;他用他的控告和冲天怒气凌驾于合唱之上并越来越强烈地把克拉丽瑟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她越走近他,这个印象便越让她感到不安:他似乎只是在对她讲话,而她却根本听不懂他想对她说什么。当他们终于到达他身边时,看守长小声对医生讲了些什么,克拉丽瑟没听清楚;弗里腾塔尔神情很严肃地作了某种安排。但是随后,他便用戏谑的口吻与病人攀谈。疯子没有马上答腔,但是他突然问:“这位先生是谁?”并做一个手势表示他指克拉丽瑟。弗里腾塔尔指着她的兄长并回答说,这位是斯德哥尔摩的医生。“不,这个!”病人回答,用手指着克拉丽瑟。弗里腾塔尔微微一笑并说,这是一位维也纳女医生。“不,这是一个男人。”病人反驳说并沉默不语了。克拉丽瑟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这个人也认为她是个男人!
这时,病人慢条斯理地说:“这是皇帝的第七个儿子。”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碰了乌尔里希一下。
“这不对,”弗里腾塔尔回答并继续进行这场游戏,他转身对克拉丽瑟说,“您自己告诉他,他搞错了。”
“这不对,我的朋友。”克拉丽瑟小声对病人说,她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第七个儿子!”他固执地回答。
“不,不。”克拉丽瑟一迭连声说并激动地对他微笑,像在一个爱情场景里那样用嘴唇微笑,因怯场这嘴唇完全是僵硬的。
“你就是!”病人又这样说并用一种她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目光望着她。她简直不知道她还能回答什么,她茫然而亲切地望着这位疯子的眼睛,此人以为她是皇子;她一直在微笑着。这时,她内心产生某种奇怪的思想活动:正在形成认为他的观点正确的可能性。在他一再断言的压力下,某种东西在她心头正在消散,她在不知什么东西上失去了对自己的思想的控制;新的关系正在形成,端倪渐显:他不是第一个想知道她是谁并认为她是一位“先生”的人。但是,就在她还沉溺于这种特殊的亲密情感,还盯着他的脸的时候——她既不清楚此人的年龄也不了解还在这张脸上显现出来的院外另一段余生——在这张脸上以及在整个儿这个人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情况。看上去,似乎她的目光对于被它盯住的眼睛而言突然太沉重了,因为这双眼睛骨碌碌转动起来了。但是嘴唇也开始强烈地动了起来;一如浓密的雨点,在越来越稠密地合流,在一阵短促的嘎嘎声中搀和进能清楚听见的淫词秽语。克拉丽瑟对这一偏离正道的转变感到十分震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她自身似的,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用双臂向着这个遭厄运的人做了一个动作;说时迟那时快,病人也迅速向她跳过来:他掀去被子,刹那间便跪在床头并用手玩弄自己的阴茎,如同被囚禁的猴子手淫那样。“别耍流氓!”医生迅速而严厉地说;与此同时,看守们一把抓住此人和被子并在转眼间把这两样捆成一个一动不动地躺着的包裹。但是克拉丽瑟脸红耳赤了;她觉得头昏脑涨得像在一座电梯里,突然失去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她突然觉得,她已经巡视过的所有的病人都在朝她背后喊叫,而其他的她还没有探视过的病人则在向她迎面喊叫。或许是偶然巧合,或许也是激动情绪的感染力使然吧,下一个病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他们还在附近站着时他就曾对来访者们说过一些善意的玩笑话,在克拉丽瑟急匆匆从他身旁走过时他竟跳过来并破口大骂,骂的尽是污言秽语,一边还令人厌恶地口吐白沫。看守们的像捣碎任何反抗的重杵的拳头也抓住了他。
但是魔术师弗里腾塔尔很会加强自己的演出的效果,跟进来时一样地在陪同人员的保护下,他们在另一头离开这座厅,这时耳朵一下子似乎沉浸在温和的寂静之中。他们置身在一道清洁的、铺地毯的、令人悦目的走廊里,并遇见了穿节日衣服的人和好看的儿童,他们满怀信任且彬彬有礼地问候医生。这是来探视病人的人,他们在这里等待着被放进去看望他们的亲人,而这健康世界的印象则又是一个很令人惊讶的印象:这些态度谦逊、举止有礼并身穿最漂亮衣服的人一眼看上去就像玩具娃娃或摹拟得很好的人造花。但是弗里腾塔尔迅速迈步穿行过去并向他的朋友们宣布,说是现在他要带领他们去参观一群杀人犯和犯类似重罪的疯子。当他们随后不久站在一座新铁门前时,陪伴者们的小心翼翼神态也确实预兆不佳。他们走进一个封闭的院落,一道回廊围绕着这院落,它就像一座现代园林,有许多石头和少量花卉。起初,空荡荡的空气像一个沉默立方体那样凝固在其中;过了一会儿,人们才发现这儿有人,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墙边。在大门附近蹲着白痴少年,拖着鼻涕,不干净且一动也不动,仿佛一个雕塑家在一个怪诞念头的驱使下将他们安在这些门柱上了。在他们近旁,第一个靠墙坐着并离其他人远远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还穿着他那身深色的星期天穿的衣服,只是没有领子;他一定是不久前才被送进来的,他那一脸茫然的神态极其令人感动。克拉丽瑟突然想象,她若离开瓦尔特,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想着想着她几乎哭起来了。这种事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但是她迅速摆脱掉这种情绪,因为其他人——她被人带领着从这些人身旁走过——只给人留下沉默适应的印象,这是人们在监狱里会有的那种印象;他们胆怯地、有礼貌地打招呼并提出一些小小的请求。其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只有他缠磨人并申诉了起来;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从哪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冒出来的。他要求医生放他出去,还要求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当后者闪烁其词地回答说,这件事不是他,而是只有院长才有权决定,提问的人不依不饶;他的请求像一条越来越迅速放开的链子那样开始反复讲述,催逼的口吻渐渐渗入他的语声中,增强为言语威胁,最后甚至无知兽性发作要动起手来。当他已经达到这一程度时,巨人们把他摁在长凳上,而他则没有得到回答,像一条狗那样夹起尾巴、默不作声了。克拉丽瑟如今已经了解这种情况,只不过这正在渐渐变为她感觉到的普遍的激动情绪。
她也没有时间去做什么别的事,因为庭院的一端是第二座铁门,看守们已经在敲这座门。这是桩新鲜事儿,因为他们迄今为止只是小心翼翼地、但却没有事先通知地开门。可是在这座门上他们却用拳头敲了四下并仔细倾听传出来的骚乱声。“一听到这个信号,所有在里面的人都必须靠墙站好,”弗里腾塔尔解释说,“或者坐到沿墙摆放着的长凳上。”果然,当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动时,情况表明,所有先前或沉默或吵吵嚷嚷乱作一团的人都像训练有素的囚犯那样服从命令。尽管如此,看守们在进来时还是如此谨慎从事,以致克拉丽瑟竟突然抓住弗里腾塔尔的袖管并激动地问,莫斯布鲁格尔是否在这儿。弗里腾塔尔默不作声地摇摇头。他没有时间。他急急忙忙叮嘱参观者们,说是他们必须至少和每一个病人保持两步的距离。对这一行动所承担的责任似乎使他感到心情有些沉重。他们是七对三十;在一个脱离现实生活的、用墙围起来的、只有疯人居住的院子里,几乎所有这些疯人都犯过一次谋杀罪。习惯佩带武器的人若没佩带武器便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不安全:所以这也不是把自己的佩剑放在会客室里的将军的过错,他问医生:“您随身带着武器吗?”“注意力和经验!”对这个恭维性的问题感到称心如意的弗里腾塔尔回答,“一切的关键是,在萌芽状态就将任何反抗行为扼杀。”
果然,一旦有人哪怕只是做了一个极微小的动作试图走出行列,看守们就马上向他扑过去并迅速将他摁在他的位置上,其速度之快,简直让人觉得这些突袭就是所发生的唯一的暴力行为似的。克拉丽瑟不同意这些做法。“医生们也许并不理解的是,”她心中暗想,“这些人虽然整天在无人监督的情况被关在一起,可是他们却互不伤害;只有对于我们,对于来自他们不熟悉的世界的我们,他们才具有危险性!”她想与一个人攀谈;她突然觉得,她一定会成功的,她会以适当的方式使他听明白自己的话的。有一个人站在紧靠门口的角落里,这是一个健壮的中等个儿男人,蓄着一部棕色络腮胡子、眼睛露出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交叉着胳臂靠在墙上,沉默不语并忿忿地看着来访者们的一举一动。克拉丽瑟向他走近过去,但是弗里腾塔尔博士当即用手拉住她的胳臂,制止住她。“别找这个。”他小声说。他给克拉丽瑟另挑选了一个杀人犯并与他攀谈。这是一个矮小结实的人,有着一颗头发剃得光光的瘦削的囚犯脑壳,医生大概知道他容易接近,因为此人立刻笔直地站在医生面前并边热诚地回答着,边显露出两排牙齿,它们令人忧虑地让人想到了两排墓碑。
“您问他一下,他为什么在这儿。”弗里腾塔尔博士低声告诉克拉丽瑟的兄长,于是西格蒙德就问这个宽肩膀尖脑壳:“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他的回答十分简单。
“我不知道,”西格蒙德回答得相当愚蠢,他不想马上让步,“你就说吧,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他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对我不礼貌?”西格蒙德问。“我确实不知道!”
“真会撒谎!”克拉丽瑟心中暗想,她感到高兴,因为病人干脆回答说:“因为我愿意!我能够做我愿意做的事!”他龇牙咧嘴又说了一遍。
“可是人们不应该毫无道理地采取不礼貌的态度!”不幸的西格蒙德重说了一遍,其实他也不比这个疯子更有主意。
克拉丽瑟对他感到愤怒,他这是在扮演一个愚蠢的角色,这个人在一座动物园里挑逗一头被捉住的动物。
“这跟你没有关系!我做我愿意做的事,你懂吗?!我愿意做的事!”这位精神病人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嗷嗷直叫并用他脸上的不知什么部位笑了起来,但既不是用嘴也不是用眼,这两个部位反倒是充满着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愤怒。
连乌尔里希也在暗中思忖:“现在我可不想跟这个家伙单独待在一起。”西格蒙德难以坚守自己的岗位,因为疯子已经向他走近过来,而克拉丽瑟则巴不得此人掐住她兄长的咽喉、咬他的脸呢。弗里腾塔尔满意地听任事态发展,因为对一位医生同行他不妨来这么一下,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后者窘态百露。他以高超的技艺让事态发展到最高潮,在这位同行再也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才开始发出中止的信号。可是这时克拉丽瑟心头又萌生出要插一手的愿望!随着这连续急促的回答,这个愿望不知怎么地变得越来越强烈,她突然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向病人走过去并说:“我从维也纳来!”这就像人们从一支小号诱出的任意一个声音那样毫无意义。她既不知道说这句话要达到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句话来,她也不曾考虑过,这个人是否知道他在哪座城市;如果他知道,那么她的这句话就更没意义了。但是她说这话时感到很有自信。即便在疯人院里,有时确实也还会出现奇迹:当她说这话并热烈而激昂地站在这位杀人犯面前时,他脸上突然一亮;他的碎石机牙齿缩到嘴唇下面,而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则露出一丝亲善。“噢,金色的维也纳!一座美丽的城市!”他带着前中产阶级人士的那种虚荣心说,这种中产阶级人士很会逢场作戏说些客套话。
“我祝贺您!”弗里腾塔尔博士笑道。
但是对克拉丽瑟而言,这个惊人的事件已经变得很重要。
“现在我们去见莫斯布鲁格尔!”弗里腾塔尔说。
可是这事儿办不成了。他们正小心翼翼又离开这两座院落并在公园顶峰向一座看似偏僻的园亭奔去,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有一个看守向他们跑过来,他好像已经找了他们好久了。他走到弗里腾塔尔跟前并轻声低语用较长的时间向他转告一个情况,按有时用问题打断看守讲述的医生的表情来判断,所报告的情况一定重要且令人不愉快。弗里腾塔尔带着一脸的严肃和遗憾走回到等待者们的身边,通知他们,说是他要到一个科里去处理一个意外事件,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处理完毕,所以他不得不遗憾地中止向导。他这话主要是对在医生白外套里面穿着将军制服的那位德高望重的人说的;但是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满怀感激地说,他反正对院里杰出的纪律和秩序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有了这些体验之后多见一个还是少见一个杀人犯也就无所谓了。可是克拉丽瑟却露出一脸失望和惊惶的神色,弗里腾塔尔见此情景便提出补充建议,说是可以以后再来会见莫斯布鲁格尔并参观其他几个项目,日期一定下来,他就打电话通知西格蒙德。“承蒙您关照,”将军代表大家致谢,“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我确实不知道,我是否会另有公务,不能一同前来参观。”
事情就这样有保留地约定了;弗里腾塔尔当即辞别而去,很快便在顶峰那一边的一条路上消失了,而其他人则在医生留在他们身边的那位看守的陪同下向大门口走去。他们离开道路,走最短的线路顺着生长着山毛榉和梧桐树的斜坡向下走去。将军已经脱去白外套,高高兴兴地将它搭在胳膊上,就像出游时搭着的一件风衣,但是交谈实在是交谈不起来了。乌尔里希没有表示有兴趣还愿意再次为即将来临的晚上聚会作什么思想上的准备,而施图姆自己则已经一门心思想着要回家;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对克拉丽瑟——他殷勤有礼地走在她的左边——说几句解闷的话。可是克拉丽瑟心不在焉、沉默不语。“是不是她说到底还在因那个下流货而感到不好意思?”他暗自寻思并且觉得需要用某种方式说明在那种特殊情况下他不可能像骑士那样为她说话;可是话又说回来,这种事人们最好还是慎言为妙。就这样,往回走的时候大家沉默不语、心头蒙着阴影。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登上自己的马车并把关照克拉丽瑟和她的兄长的事托付给了乌尔里希,这时他的愉快心情才回归,而随着这种愉快心情的回归也产生了一个观念,这一个个让人感到憋闷的经历便是从这个观念中感受到某种秩序。他从随身带着的大皮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坐在靠垫上就把一圈圈蓝色的烟雾吐进阳光灿烂的空中。他悠然自得地说:“这样一种精神病一定很可怕!此时此刻我才注意到,我们在那里面的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不曾看见一个人抽烟!只要你身体健康,确实就会身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