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狄奥蒂玛心情感到轻松的是,阿恩海姆恰好旅行归来,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才在几天之前,我曾和您的表兄有过一次关于将军们的谈话,”他立刻回答说,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一个既暗示一种可疑关系可又不想将其捅破的人的那种神色。狄奥蒂玛感觉到这样的印象:她这位充满矛盾的、对行动的伟大思想不甚热心的表兄也还会给来自那位将军身上的不清晰的危险添油加醋哩,而阿恩海姆则继续说:
“我不想在您的表兄的面前使这件事受到嘲笑,”说罢,他话锋一转,“但是我要让您感觉到某种您作为不相干的人几乎不会自动想到的事情:商业和文学之间的关系。我指的当然是大范围内的商业,全球商业,我生就在这个位置上,是注定了来搞这种商业的;它与文学相近,它具有违背理性的、简直是神秘的特点;我甚至想说,商业尤其具有这些特点。您看,钱是一种极其不宽容的力量。”
“在人类全力以赴去做的一切事情中大概都有某种不宽容性。”狄奥蒂玛略带迟疑地回答,未完成的谈话的第一部分还在她脑际萦绕。
“尤其是在钱中!”阿恩海姆迅速说,“没有头脑的人自以为,有钱是一大乐事!其实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责任。我不愿意谈那无数依赖于我甚至几乎由我为他们代表命运的人;您就让我只谈谈这个吧:我的祖父是从一座莱茵地区中等城市里的一家清除垃圾公司起家的。”
听到这里,狄奥蒂玛确实突然感到一阵战栗,她觉得这就像经济帝国主义;但这是一种混淆,因为她对她的社交圈里的人并不完全缺乏偏见,而由于她听到清除垃圾公司便按她家乡的语风想到了收集城市里粪便的农夫,她的朋友的这一番勇敢表白便使她脸红了起来。
“在这种垃圾加工制造运输业中,”这位表白者继续说,“我的祖父为阿恩海姆家族奠定了影响力的基础。但是我的父亲也还显得是个白手起家的人,如果人们考虑到他在四十年里将这家公司扩建成世界规模的公司的话。他在一所商业学校里读了不到两年的书,但却一眼看透了世界上的最错综复杂的关系,知道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比别人知道得早。我学过国民经济和各种可以想得到的学科,但是它们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而人们则无法解释他是怎么干的,但是他从未有丝毫的闪失。这就是充满力量的、简朴的、伟大而健康的生活的秘密!”
阿恩海姆讲到他父亲时,他的声音带有一种不平常的、崇敬的语气,仿佛这训诫式的宁静语声在什么地方跳过一小段似的。这尤其引起狄奥蒂玛的注意,因为乌尔里希曾告诉过她,说人们把老阿恩海姆简简单单描绘成一个矮小、宽肩的家伙,骨头突出的脸上长着一个圆顶形鼻子,总是穿一身胸怀大敞开的燕尾服,像一个下棋的人对待自己的卒子那样坚韧和谨慎地对待自己的股票。片刻过后,阿恩海姆不等她回话便接茬说:“如果一家商号的扩展达到我在这里谈及的不多几家商号的规模,那么生活中就几乎没有一件事会不和这家商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一个缩小了的宇宙。您会感到惊讶的,如果您知道,我有时与老经理交谈时必须讨论那些看似完全非商业性的问题,讨论艺术上的、道德的、政治的问题。但是公司不再像我想称之为英雄式的开始时期那样蓬勃发展。和对于一切有机体一样,对于商业来说,尽管诸事顺遂,也仍还有一个神秘的增长的限度。您曾经考虑过吗,为什么今天再也没有哪种动物个头比象更大的了。您会在艺术史上以及在各民族、各种文化和时代生活的特殊关系中发现这同样的秘密的。”
狄奥蒂玛现在后悔她一听清除运输垃圾就大吃一惊,并感到困惑。
“生活充满了这样的秘密。存在着某种一切理性都对之感到无能为力的东西。我的父亲对此心领神会。但是一个像您的表兄这样的人,”阿恩海姆说,“一个总是满脑瓜子装着应该如何变更、改善各种事物的积极分子,就没有这样的感受。”
当乌尔里希的名字又一次出现,狄奥蒂玛便莞尔一笑表示,一个像她的表兄这样的人并没有权利来对她施加什么影响。阿恩海姆的匀净、有些淡黄色的皮肤,它在脸部平滑得像一只梨,这时却已经涨得满脸通红。他顺从了一种奇异的内心的需要,一种狄奥蒂玛较长时间以来就在他心头激起的不加防范向她倾吐肺腑的需要。这时,他又把自己关闭住,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视而不见地读了读书名,不耐烦地将书放回,用他那寻常的声音说,此刻这声音就像一个人拿起自己的衣服来遮身时的那个动作那样让她感到震惊,她从这动作上看出他曾赤身露体:“我离题远了。关于这位将军我要对您说的是,您最好的做法莫过于尽快实现您的计划并通过人道精神及其公认的代表性人物的影响来提高我们的行动。但是您也不必从根本上拒绝这位将军。他本人也许有良好的愿望,而您是知道我的原则的:人们永远也不应该避开将精神注入一种纯权力范畴的机会。”
狄奥蒂玛抓住他的手,将这次交谈总结为这样一句告别辞:“我感谢您的真诚!”
阿恩海姆犹豫不决地让这只柔和的手在自己的手中滞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它,仿佛他忘记说什么话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