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群英会增添了一个奇特的成员:尽管受邀请的人经过严格挑选,一天晚上将军还是突然出现并为有幸受到邀请向狄奥蒂玛表示衷心的感谢。士兵在会议室里应该扮演一个适度的角色,他这样说,但是哪怕只以不说话的旁听者身份参加一个如此杰出的聚会,这也是自青年时代以来他个人的一个夙愿。狄奥蒂玛默默从他的头顶向四下张望,寻找责任人;阿恩海姆宛若一位国务活动家和另一个人一起跟伯爵阁下讲话,乌尔里希百无聊赖地望着冷餐台,似乎在点数摆在那儿的蛋糕;一排人构成完整的整体,显出一副惯常的景象,不给人丝毫空隙去探究一个如此不寻常的猜疑。但是另一方面,狄奥蒂玛分明知道,她本人没有邀请将军,那么,她总不会是在梦游或突然神志不清吧。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矮个儿将军站在那儿,毫无疑问在勿忘我蓝色军服上衣口袋里装着一张请柬,因为一个他这样身份的人是绝不会不请自来,做出这种鲁莽的冒险行动来的;但在那儿的图书陈列室里摆放着狄奥蒂玛的雅致的写字台,印好的多余的请柬都锁在那写字台的抽屉里,除了狄奥蒂玛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拿到它们。图齐?她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也没有多大可能性。请柬和将军是怎样凑到一起来的,这依然是个几乎可以说是唯灵论的谜,而由于狄奥蒂玛在个人事务上很容易便倾向于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便感到一阵战栗从头顶贯穿到脚跟。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欢迎将军。
顺便说及,将军本人也对受到邀请感到有些惊讶;这份追加送达的请柬让他感到意外,因为他曾两次登门拜访狄奥蒂玛,可惜都丝毫没让对方看出自己有这样的期待,而且他还注意到,显然是请人代写的通讯地址在军阶和职务的称谓上都有不正确之处,而一位有狄奥蒂玛这样社会地位的名媛是绝不会出这样的疏漏的。但是将军是个豁达开朗的人,没有想到其中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更没想到会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在作祟。他估摸着大概是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但这不应妨碍他品味自己获得的成功嘛。
因为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少将,国防部军事训练和教育司司长,对自己弄到手的这项官方任务由衷地感到高兴。当初平行行动成立大会即将召开之际,办公厅主任把他召去并对他说:“施图姆,你是个学者嘛,我们给你写封介绍信,你去。你去看看,告诉我们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事后他曾竭力申明自己要达到的目的。若他不能在平行行动中站稳脚跟,这意味着他的资历证书上会留下一个黑褐色的污点,他徒劳地试图通过登门拜访狄奥蒂玛来抹去它。所以后来,当请帖送到时,他便急忙直奔办公厅,堂皇并有些漫不经心且厚颜无耻、但却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这件自己规划和期盼着的事如今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好吧,”弗洛斯特·封·奥夫布洛赫陆军中将说,“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他让施图姆坐下并递给他一支烟,把房门前的灯光信号调到“重要会议,闲人免进”,向施图姆宣告他的任务主要就是观察和汇报。“你明白吗,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意图,但你要尽可能常去并显示出我们在场;我们没被列在各委员会里,总的看来这也许还行,但是如果为庆贺最高统帅的生日开会商讨一件精神礼物我们也不参加,这就没有什么理由了嘛。所以我才把你推荐给了部长先生,没有人会对此说三道四的;好吧,你好好干吧!”弗洛斯特·封·奥夫布洛赫中将友好地点点头,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忘记了军人不应该表露内心的激动,由衷地一碰靴刺,说道:“衷心感谢你,阁下!”
既然有好战的平民,那么为什么就不可以有爱好和平艺术的军官呢?卡卡尼有一大批这样的军官。他们描绘、收集甲虫,置办集邮册或研究世界史。众多的小股卫戍部队以及禁止军官未经上级许可公开发表精神产品的规定使他们的努力通常都具有某种特殊的个人色彩,而施图姆将军则也曾在早年沉湎于这样的业余爱好。他本来在骑兵部队服役,但他是个不合格的骑士;他的小手小腿不适于紧抱和勒住一头像马这样的愚笨动物,而且他也缺乏指挥员的意识,以致那时上司们都惯于这样说他,说是如果人们不是已经惯于用尾巴而是用脑袋对着厩墙让骑兵在兵营操场上列队,那么他就没有能力把一中队骑兵带出兵营大门了。为了报复,矮个儿施图姆当时蓄了一部络腮胡子,棕黑色且修剪成圆形;他是皇家骑兵中唯一一个蓄络腮胡子的军官,但这并不是明令禁止的事。后来他又收藏起小折刀来;要收集武器,他的这点收入是不够的,但小刀不然,按构造式样,有没有开塞钻和指甲锉,以及钢材、产地、刀鞘的材料等等,不久他便拥有了一大堆,贴着许多写着说明文字的平格纸条的高大柜子摆放在他的房间里,这使他享有学识丰富的名声。诗歌他也能写,在军校读书时他的宗教和德语作文成绩就一直是“优秀”。有一天,上校让他到团队办公室来。“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有用的骑兵军官,”他对他说,“就算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扶上马派到前线去,也不会和您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们团队很久没送人去军事学院了,你不妨报个名,施图姆!”
就这样,施图姆在首都总参谋部学院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时光。他在那里也依然缺乏骑马所需的敏捷思维,但他参与各种军乐演奏会,参观博物馆,收集剧院节目单。他制订计划,想改行从事平民职业,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实施这个计划。最终结果是,人们认为,从事总参谋部工作他既不适合却也不是特别不合格;虽然他被认为不灵巧和没有雄心大志,但又同时被认为是个哲学家,被分到总参谋部下属一个步兵师指挥部继续试用两年,在试用期满后便当上骑兵上尉并成为总参谋部应急后备兵员,除非出现极其不寻常的情况,否则大批这样的应急后备兵员永远不再离开军队。骑兵上尉施图姆在另外一个团队服役,如今也被认为是个有丰富军事学识的军官,但是有关乳臭未干的小孩和实际能力的事情他的新上司们不久也弄明白了。他经历了一个殉难者的生涯,直到中校头衔,但是早在当上少校后他就只梦想着得到一个拿待任薪饷的长假而已,以便时机一到便作为荣誉上校,这就是说以军官身份并带着军衔退休,即使拿不到上校的退休薪饷也罢。他不再巴望晋升,在军队里,按军衔排列名单一个军官的晋升就像一只慢得出奇的时钟那样一点一点向前移动;他不再巴望过那样的日子,每天上午太阳还在冉冉升起便受人一顿臭骂,从练兵场上返回并脚登沾着尘土的马靴走进军官食堂,随后便去苦挨这一天尚还漫长的空虚时光,以酒浇愁;他不再愿意理会那些个夜晚,尘土、酒、无聊、骑马穿过的广阔田野,“马”这个永恒话题带来的精神压力在那样的夜晚驱动已婚和未婚的男士们去参加那种关门闭窗的聚会,他们让女人倒立,往她们的裙子里灌香槟酒;他也不再愿意理会该死的加利西亚卫戍部队驻地的那个万能犹太人,他像一家做不正当买卖的小百货店,从爱情到洗马鞍的肥皂,人们全都可以在那里赊购,甚至可以把姑娘拉来,她们一个个都因敬畏、害怕和好奇而瑟瑟发抖。继续精心收集刀子和开瓶器成了这一时期他唯一的安慰,万能犹太人也把许多这样的东西送到这位疯疯癫癫的中校屋里来并用袖管将它们擦拭干净,然后再放到桌上,一脸敬畏的神色,仿佛这是史前时期的出土文物。
意想不到的转折出现了,军事学院的一个同期伙伴想到了施图姆并推荐他到国防部供职,国防部正在物色一名有杰出平民头脑的教育司司长助理。两年后,晋升为上校的施图姆已经主管这个司。自从他不再坐骑兵的神圣牲口而是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施图姆便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当上了将军并且胸有成竹地觉得自己还可以当中将。他当然早就已经剃掉了胡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如今他显得老成持重,开始发福的身躯则使他显出具有某种全面的文化教养的样子。他的心情也愉快了起来,而愉快的心情则反过来又成倍地提高了工作能力。他曾有过不平凡的经历,这种愉快心情显现在一切事物之中。在一位穿戴得不一般的妇女的衣服中,在当时新颖的维也纳建筑风格独特的低劣趣味中,在一座大蔬菜市场展现出的五光十色中,在各街道的含灰褐色沥青的空气中,当中充满瘴气和芳香,在嘈杂声中,这嘈杂爆裂了几秒钟,释放出单一的响声,在平民们数不清的纷繁服装式样甚至在各家饭店的小白桌中,它们极具个性,虽然无可争辩地看上去全都一个样,一切事物中都有一种愉快心情,像马刺小铃在脑中发出响声。这是一种愉快心情,一种平民百姓只有在坐火车到郊外游玩时才感到的愉快心情;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将会在野外心情愉快地度过这一天。自己的重要意义,国防部的、教育的、每一个别人的重要意义都包括在这种情感里了,而且一切都如此强烈,以至于施图姆自到了此地以来一次还没想到再去参观博物馆或看一场戏。这正是某种很少让人意识到的东西,但一切都在渗透,从将军缎带到塔楼大钟的声音,与音乐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没有这音乐生命之舞即刻便会停止。
这魔鬼扬长而去了!施图姆这样想自己,如今他偏偏还站立在这里,参加思想界如此著名的集会,站立在这些房间里——如今他站在这里!在周围这群很有思想的人物当中他是唯一一个穿军装的人!而且此外还有让他感到惊奇的事哪。不妨想象天蓝色的地球仪,稍稍发亮、带有施图姆军装的那种勿忘我蓝,并且完完全全由愉快心情、重要性、内心照明的神秘脑磷组成,但在这个球的中间是将军的心,而在这颗心上,就像玛丽亚站在蛇头上那样站着一个似神的女人,她的微笑交织着一切事物,是一切事物的重力:这样一来,人们大致便会获得狄奥蒂玛自其形象充满他那双慢慢移动的眼睛起便给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留下的印象。施图姆将军本来就不爱马,不爱女人。他圆乎乎的、有些短小的双腿在马鞍上觉得无所适从,而每逢不得不在不上班的时间里谈论马匹,他夜里都会做梦,梦见自己全身趴在马背上骑行并下不了马;他的懒散同样也从来不允许他拈花惹草,而由于上班办公事就够他累的了,所以他不需要打开夜间阀门宣泄自己的力量。当然,当初他也不是一个专门败坏别人兴致的人,但每逢他不和他的刀子,而是和同伴们一道度过晚上的时光,便总是采用一种明智的解救办法,因为他的身体和谐意识很快就教他懂得了人们是可以通过酗酒从发狂阶段迅速进入昏睡阶段的,而这对他来说要比爱情的危险和失望舒服得多。当他后来结了婚并且不久便需供养两个孩子和他们虚荣心重的母亲,这才完全意识到,在他受诱惑过上婚姻生活之前——毫无疑问,仅仅是认可一个已婚军人的观念的那种带有某种非军事特性的东西才引诱他这样做——他以前的生活习性是多么的有理智。从这时候起,他的脑海里便鲜活地形成了一个他显然无意识地先前就已经在心中怀惴的婚外女人的典范,她存在于一种温和的、对令他胆怯并从而免却他种种辛劳的女人的心醉神迷之中。每逢他注视还是单身汉时自己从画报上剪下的女人画像——但这始终只是他收藏活动的一个旁系——便发现它们全都具有这种特性;可是从前他不知道这一点,而仅仅是由于会见了狄奥蒂玛,这才成为动人心魄的心醉神迷。撇开她的美貌给人的印象不谈,一听说她是狄奥蒂玛第二,他便查阅了百科全书,查找狄奥蒂玛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不完全明白这名称,只觉察到这和平民教育这个大范畴有关联,暗自可惜尽管身居这样的职位却对此不甚了了。于是,世界的精神优势便和这个女人的身体的优雅融合。在两性关系如此简化了的今天,必须强调指出,这是一个男人所能经历的最崇高的事了。在臆想中,施图姆的双臂短得多得多,抱不住狄奥蒂玛高大而丰满的身躯,而他的精神,在同一时刻,面对世界和她的文化也经历着同样的事情,一种温柔的爱进入一切事件之中,而进入将军圆乎乎的身体里的则是某种地球仪般浑圆转动的东西。
是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在狄奥蒂玛将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从自己身边打发走后不久又把他引回到原地。他站立在这位备受赞赏的妇人近旁,因为别人他谁也不认识,他仔细倾听她的谈话。他恨不得能记笔记,因为她谈笑风生,像玩弄一条珠链那样说出如此妙语连珠,若不是亲耳听见狄奥蒂玛欢迎各界名流的谈话,他完全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只是在她几次很不高兴地转过身来之后,她的目光才让他意识到偷听别人谈话对一位将军来说是不合适的并驱使他走开。他几次孤单单在客满的寓所里徘徊,喝一杯葡萄酒,正想在墙壁旁边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时,他发现了乌尔里希,他们已经在第一次会议上见到过面,而这一瞬间勾起了他的回忆,因为乌尔里希在施图姆将军当初潇洒带领过的骑兵连中曾是个富于想象力的、好动的少尉。“一个和我相似的人,”施图姆想,“他却年纪轻轻就爬上这样高的位置了!”他向他走过去,在寒暄并闲扯了一会儿已发生的变化之后,施图姆指着周围的人说:“了解世界上最重要的民事问题,这是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会感到惊讶的,将军先生!”乌尔里希回答他说。
将军正在寻觅一位同盟者,便和他热烈握手。“你当过第九轻骑兵团少尉,”他意味深长地说,“有朝一日这会成为我们的莫大的光荣,即使现在别人还不像我这样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