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桌上总是放着一大堆书,这些书部分是他从家里带来,部分是他后来买的;他时而自由谈论,时而为了找凭据,或者因为想逐字朗诵一段话,他又打开书中夹着纸条标出的一页。它们大部分都是神秘教徒们的传记和个人言论,或者论述他们的学术论文;通常他用“让我们尽可能客观地看一看,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偷偷留下这方面的谈资。这是一种小心谨慎的态度,他是不会轻易就自动放弃这种态度的;所以有一次他也说:“如果你能完全通读这些传记,过去几个世纪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留下的描述他们虔敬上帝状况的这些传记,那么你就会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真实感和现实感;然而由这些字眼组成的论断与你的现实意愿是极度抵触的。”他继续说,“他们谈到一种满溢的光辉。一种无限辽阔,一种光明灿烂。一种一切事物和精神力量的轻飘的‘统一’。一种神奇的、难以描绘的心灵的振奋。谈到种种认识,它们如此快捷,以至于一切都同时发生,而且像掉落到世界上的火星。另一方面,他们谈到一种忘却和不再理解,甚至也谈到一种各事物的没落。他们谈到一种脱离了激情的巨大的宁静。一种缄默不语。一种思想和企图的消失。一种他们可以看清楚情况的盲目,一种他们死了并有着超自然的生气的明朗。他们称这是一种‘衰变’并声称生活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充实:这不是——即使为表达上的困难所隐约遮蔽——同一种感觉吗,人们今天还会有的那种感觉,假如心儿偶然——如他们所说,‘贪婪和知足’地——陷入那些乌托邦的领域,那些在一种无限温柔和无限孤独之间的虚无缥缈处存在着的领域?!”
在乌尔里希所作的短暂思考间歇之中,阿加特的语声搀和进来:“这就是有一回你称之为在我们内心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层面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
“你漫无目的地步行到城里去的时候,你觉得,仿佛你被溶解在这座城市里了,但是你同时也不喜欢它;我曾对你说,我经常有这样的心情。”
“噢,是的!你甚至随后就说了‘哈高厄尔’!”乌尔里希喊道,“我们都笑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但是我们并不完全真的就有这样的看法。此外我也给你讲了施与的和索取的看,男人的和女人的原则,原始想象中的两性人学说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样的事我能讲许多!仿佛我管不住我的嘴巴似的,它就像那月亮,如果人们在夜晚需要和一个知心人聊聊天儿,那月亮也总会到场的!但是这些虔诚的教徒们所讲的有关他们心灵奇遇的事,”他继续说,在他的言语的愤懑中又搀杂进客观,甚至还有赞赏,“有时这是用一种司汤达式的研究的力量和无情的信念写成的。当然只能是,”他加以节制地说,“停留在现象上,他们不把自己的判断搀和进来,这种判断受到这个讨人喜欢的信念的篡改:他们是被上帝选中来直接聆听他教诲的人。因为从这个时刻起他们当然不再给我们讲述他们那些难以描绘的没有名词和动词的感受,而是用有主语和宾语的句子讲话,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灵魂和上帝,犹如相信两个门框柱子,神奇的门户将会在它们之间开启。就这样,他们作出了这样的陈述:他们的灵魂游离开肉体、被沉入主的体内,抑或主像一个情人那样侵入他们体内;他们被上帝俘获、吞食、迷惑、掠夺、强奸,抑或他们的灵魂扩展到他那儿,侵入他体内,体验他,用爱拥抱他并听他讲话。这时,尘世的榜样是明白无误的。这些传记现在不再像重大的发现,而是只还像某些类似的幻象,一位爱情诗人用这些幻象修饰他的题材,对于这个题材只可以有一种看法:这些报导至少使养成克制习惯的我处于痛苦的紧张状态中,因为这些被选中的人恰恰是在声称上帝对他们讲过话或者他们听得懂树木和动物的言语的时候,没有同时告诉我们上帝对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他们一旦这样做了,人们也就发现,原来这仅仅是个人事务或众所周知的教会新闻。永远令人遗憾的是,没有哪个一丝不苟的研究人员有幻觉!”他结束他的长篇答词。
“你认为,这些研究人员会有幻觉吗?”阿加特试探他。
乌尔里希略一沉吟。随后,他像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那样回答:
“我不知道,也许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当他听到他自己的这句话时,他笑了笑,算是又节制了一下这句话。
阿加特也笑了笑;她似乎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回答,而她的脸则映现出一种紧张情绪突然停止后接踵而至的无可奈何、灰心丧气的小小瞬间。所以,她之所以提出异议,也许仅仅是因为她想重新撩拨她的兄长。“你知道,”她说,“我是在一所十分虔诚的学校里长大的:其后果就是,有人一讲起虔诚的理想来,一种对漫画的喜悦之情便会在我心头油然而生并变得简直很不体面。我们的女教员们都穿一种两种颜色构成一个十字形记号的制服,这不用说一定会提醒我们记住一个最崇高的思想,这个思想就会以这样的方式整天在我们眼前浮现;可是我们一秒钟也不曾想过这样的念头,我们凭她们的外表和她们那软绵绵的话语把我们的妈妈们叫作十字形蜘蛛。所以,就在你朗读的时候,我也是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的。”
“你知道吗,这证明什么?”乌尔里希喊道,“什么也证明不了,只证明,以某种方式存在于我们内心的向善的力量会立刻咬穿四壁的,假如人们把这股力量关入一个坚固的模型,这股力量立刻就会通过窟窿向恶逃逸!这使我想起了我当军官、和我的同伴们一道支撑王位和祭坛的那个时代:我这一辈子没有第二回听到像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这样自由谈论这两件事的!感情怕受束缚,但尤其是某些感情。我确信,你们的了不起的女教员们自己是相信她们向你们传布的教义的:但是信仰一刻也不会一成不变!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乌尔里希匆忙间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并不尽如人意,阿加特却自己明白,使她失去了对信念的兴趣的那些修女们的信念仅仅是某种“腌渍过的东西”。虽然可以说保持了原汁原味并且没有失去信念特色,但毕竟不新鲜,甚至以一种无据可查的方式进入另一种状态,它不同于此刻作为预感浮现在逃遁的、倔强的圣洁弟子眼前的原来的状态。
这连同所有其他他们已经对道德讲过的,都属于她的兄长沉入她心田的那些感人的怀疑之列,属于一种内心复苏的状态,这就是从那时以来她一直感觉到的、却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状态。因为她有意显露出来并从内心感到偏爱的这种冷淡状态,并不总是主宰了她的生活。有一回曾发生过什么事,这种对自我惩罚的需求直接来自于一种深深的沮丧情绪,正是这种沮丧情绪使她显得不庄重,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受此恩宠,要对崇高情感保持忠诚;从此她便因自己内心懒散而蔑视自己。这件事发生在她在她父亲家里过着少女生活和她和哈高厄尔的令人不可理解的婚姻之间,其范围是如此狭窄,以致乌尔里希迄今一直都提不起打听它的兴趣来。所发生的事,不久就讲了:阿加特在十八岁上嫁给了一个只比她自己年纪稍长一点点的男人;在一次以他们的婚礼开始并以他的死亡告终的旅途中,他在途中染上的一种疾病在几个星期内便又把他从她身边夺走了。医生们称这是伤寒,阿加特也跟着他们这么说,觉得这是一种表面上的正常情况,因为这是事情的被世俗磨平了的一面;但是在那没给磨平的一面,这就是另一回事了:阿加特迄今一直生活在她的备受众人尊敬的父亲的身边,致使她心存疑心地认为,如果她不爱他,她就是不仁不义;在学校里的那种对自己的捉摸不定的期待由于这期待在她心头勾起的猜疑因而也就没有巩固她与世人的关系;而后来,当她怀着突然觉醒的活力并且在和青少年时代的游伴们的共同努力下在不多几个月内克服一切障碍——从他们俩青春年少中生出的一门婚姻的障碍,虽然一对恋人的家庭彼此没有什么反对意见——这时她一下子不再感到孤独并恰好因此而显出了自己的本色。这种情况不妨可以说是爱情吧;但是有恰似看太阳那样看爱情的恋人,他们只会变得眼睛失明;也有当生活受到爱情照耀时破题儿头一遭惊讶地看见生活的恋人:阿加特便是这样的恋人,她还根本不知道,她是爱她的伴侣还是爱别的什么东西,就已经发生了在冥暗世界的语言里叫作传染病的这种事。这是一阵突然掀起的风暴,一阵生活陌生领域里的恐惧风暴,一种抗争、忽闪和熄灭,是两个互相依附的人的灾难和一个毫无恶意的世界向呕吐、腹泻和恐惧的沉沦。
阿加特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这个毁灭了她的感情的事件。绝望而不知所措地,她跪在濒死的人的病榻前,自己欺骗自己地企盼着她会用魔法召来曾使她在童年制伏自己那场疾病的力量;当病势还是日益恶化、知觉已经丧失时,她,置身在一家陌生旅馆的房间里,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事,呆呆地盯住那张被离弃的面孔,不顾危险地用胳臂抱住那个垂死的人,全然不顾被激怒的女护理员,不顾客观现实,什么事也不干,只是接连数小时对着他完全失去听觉的耳朵嘟哝:“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她却已经惊异地站了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和想法,仅仅是出于一个孤独的人的梦幻能力和任性,她便从这种空虚惊讶的时刻起在内心这样对待这已经发生的事,就仿佛这件事没有最终了结似的。大概每一个人都会显示出一种类似的征兆来的,假如他不愿意相信一个不幸的消息或者给不容改变的东西加上令人安慰的色彩的话;但是阿加特的态度中的特别之处却是这个反作用的强度和范围,其实就是她那突然爆发的对世人的藐视。从此她就故意只用这样的态度来接受新东西,仿佛这新东西不是当前的,而是某种极其不明确的东西,一种态度——她历来对现实的不信任使她很容易采取这种态度;而过去的事物则因遭受到打击而凝固了并缓慢地受到时间的剥蚀,它的受剥蚀远比回忆要慢。但是这没有任何梦幻、片面性和反常情况的特性,需要请医生来诊治;相反,阿加特表面上完全井然有序、规矩本分,只是有些感到无聊地继续过着她的日子,怀着一种略微高涨的厌世情绪,这确实像她在儿时莫名其妙地自愿经受的那种发烧。而过去的事物和可怕的事物一小时一小时地恰似一具裹着一块白布的尸体活生生地留在她那反正从不将其印象轻易淡化的记忆中,这使她内心充满一种幸福感,尽管这样精确的回忆会带来种种痛苦,因为这起到了跟神秘而迟到地暗示“还不是一切都已经终止”一样的作用,并使她在情绪低落时保持住一种不明确但却高尚的紧张心情。事实上,这一切当然只有一个结果,这就是她又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并有意使自己处于一种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状态之中;因为只有老人才这样生活:他们坚持一个过去的时代的经验和成绩并且不再为现在触动。但是阿加特总算运气,人们在她当初那个年龄上都把自己的决心当作永恒来理解,可是一年就几乎已经相当于半个永恒了;所以她难免也就在过了一些时候之后让受压制的本性和被束缚的想象自由释放出来。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就其细节而言是相当无关紧要的;一个男人使她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而在别的情况下这个男人的追求是绝不可能会得逞的,他成为她的情人,而这次重复尝试则在十分短暂的狂热希望之后便以强烈的失望而告终。阿加特感到自己遭到了自己的现实的和自己的不现实的生活的唾弃,感到和崇高原则不相称。她属于那一类性情暴躁的人,这类人能够长时间采取静止不动、耐心等待的态度,直至他们在某一点上突然陷入混乱状态;所以她在失望中不久便作出一项新的欠考虑的决定,这项决定简短说就是:她以一种跟她犯过失时相反的方式惩罚自己,她判自己和一个引起自己轻微反感的男人共同生活。她找来惩罚自己的这个男人就是哈高厄尔。
“这样做自然对他既不公正,也不十分体贴!”阿加特直言不讳;必须承认,甚至在这时候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公正和体贴并不是受年轻人欢迎的美德。她的“自我惩罚”在这种共同生活中毕竟也不是微不足道的,阿加特如今正在继续审查这件事。她浮想联翩,乌尔里希也在他的书里寻找着什么,似乎已经忘记继续进行这场谈话了。“在以往的几个世纪里,”她想,“一个有我这样心境的人早就进修道院了。”她没进修道院反倒结了婚,这并非没有一种纯情的滑稽,一种她迄今一直没有觉察到的滑稽。这种滑稽,这种没有被她的年轻的意识更早发现的滑稽,当然无非就是当今时代的滑稽,它在最坏的情况下在一家旅游者旅馆,但通常是在一家阿尔卑斯山饭店满足遁世的需要,并且甚至努力给这个流放地配备上漂亮家具。这体现出这种深长的、欧洲的需要:不夸张任何事物。没有哪个欧洲人今天还在为赎罪而鞭笞自己,用灰烬涂抹自己,割下自己的舌头,真正尽心而忘我或者也只是不和所有的人来往,因激情而不能自持,处以车磔刑或用矛刺人;但是每一个人有时都会感到有这种需要,所以很难说究竟什么是值得避免的,是希望呢还是无所事事。为什么偏偏一个苦行者就应该挨饿呢,这只会让他胡思乱想!合理的苦行就是在经常保持良好营养条件下对饭菜感到嫌恶!这样的一种苦行可以经久,它允许精神获得那种自由,而如果精神在奋起反抗时依赖身体,便不会有那种自由!从她兄长那儿学来的这一套既辛辣又有趣的解释词,如今使阿加特感到十分舒适,因为它们将这种“悲剧性的东西”——她没有经验,长期觉得自己应该一成不变地相信这个——分解为讽刺和一种激情,这种激情既没有名字也没有目标,所以也就没有和她所经历过的东西决裂。
就这样,自从她与她的兄长相聚在一起以来,她第一次觉察到,一种拯救的、将这解开的东西重新系住的运动正在进入不负责任的生活与阴森可怕的幻想之间的这条大裂痕之中。譬如现在,在她与她兄长之间保持着的、受到书籍和回忆加深了的一片寂静中,她回想起,乌尔里希曾向她描述过,他怎样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闲逛,走着走着便在内心充满了对这城市的印象:这跟她那不多几个星期的幸福生活十分相似;这也是对的,当他向她讲述这个经历时,她笑了,她简直是完全无端地、荒唐地笑了,因为她发觉,在哈高厄尔的圆形隆起的嘴唇上,在这嘴唇拱起亲吻的时候,就有这种世情颠倒:他所谈到的这种快乐至极、滑稽可笑的翻转的某种特征。不过,这却让人感到一阵寒战;可是,她想,即便在大白天也会打起寒战来的,而她则不知怎么地从这上头感觉到,对她来说还不是所有的机会都已经丧失。某一种微不足道的东西,一种中断,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一直存在着的中断,已经在最近飞走了。她偷偷往四下里看了看。她置身于其中的这个房间已经构成产生出她的命运来的空间的一个部分;现在她是第一次在这里想到了这一点。因为每逢她知道父亲不在家,便总是和青少年时代的游伴们到这里来聚会,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互相恩爱,有时她也在这里接待过那个“不足取的人”,曾偷偷噙着愤怒或失望的泪水在窗口站立过;最后,在父亲的撮合下,哈高厄尔的求婚也发生在这里。只要这只是事件的不引人注意的背面,家具、墙壁、被奇特地锁住的光就会在重新认出的瞬间变得极其具体,而奇异地在其中消逝了的东西则构成一个如此物质的、根本不再是模棱两可的过去,仿佛这是灰烬或者烧焦的木头似的。只还有这种滑稽而朦胧的感觉,这种奇异的刺激——由于旧有的、干枯成尘埃的他自己的痕迹,人们感觉这种刺激并且在感觉到它的时候既不能驱散也不能领会它——遗留了下来并且变得几乎强烈得叫人难以忍受。
阿加特发现,乌尔里希没注意她,便小心翼翼打开胸部的衣襟,她在那里贴身藏着带那张小照片的小盒,这几年里她一直没让这照片离身。她走到窗口,装出看窗外的样子。她小心谨慎地弹开这只微小金牡蛎的锐利边圈,偷偷观看她的已故爱人。他长着丰满的嘴唇和一头柔软、浓密的头发,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眼里流露出二十岁人的俏皮。她长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一下子,她想:“我的上帝,一个二十一岁的人!”
这样年轻的人互相谈些什么?他们赋予他们的事情以何等的意义?他们往往多么滑稽和傲慢!他们的生动活泼的想法对她多么有迷惑力!阿加特好奇地打开回忆薄纸包里的古老格言,她把它们当作至理名言一直收藏在这个纸包里:我的上帝,这几乎是至关重要的呀,她想;但是其实连这种事也无法准确无误地加以断言,假如人们不想象那座花园,那些话就是在这座花园里讲的,花园里有他们叫不出名字来的奇花异草,有好似疲惫不堪的醉汉落在那些花草上的蝴蝶,还有那光线——那光线流溢过他们的面庞,仿佛天和地在光线中被溶解了似的。如果她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自己,那么她今天便是一个年老且有经验的妇人,虽然已流逝的岁月的数目并不怎么大,而她则颇有一点迷茫地发现了这一不相称的关系,这就是她,二十七岁的女人,迄今还一直在爱着这个二十岁的人:他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太年轻了!她问自己:“我究竟会有怎样的感觉呢,假如我,在我这个年龄上,果真极其珍爱这个像男孩那样的男子的话?!”这一定是相当奇特的感觉;它们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连对它们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的这个能力她都没有。其实一切都在化为乌有。
阿加特怀着一种崇高的、愈来愈强烈的情感承认,她在她一生中的这次唯一的值得骄傲的激情中犯了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的核心由一团火红的雾组成,它摸不着抓不住,不管人们是说信仰一刻也不会一成不变,还是有别的什么说法;这始终都是自他们聚在一起以来她的兄长所谈到的那些事,这始终都是她本人——即使他玩弄种种概念游戏,他的谨慎对她的急躁来说太从容,他谈论的也始终都是她本人。他们一再回到这同样的谈话上来,而阿加特则自己就急切地盼望着他们的热情不要消退。
当她向乌尔里希说话时,他根本不曾察觉这长时间的中断。但是谁若不是已经从蛛丝马迹上看出在这兄妹俩之间所发生的事,不妨就把这个报告放在一边,因为其中描写了一项他绝不会赞同的惊险活动:可能性边缘之旅,它沿着不可能性和不自然性,沿着令人厌恶性,沿着这样的危险地段伸展开去,它也许并不总是沿伸开去;一种“难以确定的两可情况”,一如后来乌尔里希这样称呼的,带有有限和特别的有效性,好似数学为得到真实而自由使用荒谬。他和阿加特不经意中走上一条与虔敬上帝者们的活动有某些干系的道路,他们走在这条路上,但是他们并不虔诚,他们不信上帝或灵魂,甚至哪怕只是来世和转世他们也不信;他们已经作为这个世界的人不经意地走上了这条路,如今正作为这样的人走在这条路上:这恰恰正是值得注意的事。乌尔里希在阿加特与他攀谈的时候尚还沉浸在他的书籍和她向他提出的问题之中,尽管如此,他却一刻也没有忘却这次谈话,在说到他妹妹对女教员们的虔诚的反抗和他自己的“精确的幻觉”要求时,谈话便中断了;他立刻回答:“人们根本用不着当什么圣者便可亲身经历这样一些事情!人们也可以坐在山里一棵弄倒的树上或一张长椅上,并在一旁观看一群牛吃草,人们就会飘飘然起来,仿佛一下子进入另一种生活境界了似的!人们精神恍惚,一下子又清醒过来:你自己就曾讲过这样的话!”
“可是那儿正在发生什么事呢?”阿加特问。
“嗳呀,那你就得先弄清楚,什么是平凡!”乌尔里希说,他试图说一句玩笑话,刹住这汹涌奔腾的思绪。“平凡就是,一群牛对我们来说无非就只是意味着牧放的牛肉罢了。抑或它是一个带背景的绘画素材。抑或人们根本不怎么在意它。山路旁的牛群属于山路的一景,而对于这样的山路景象,人们首先就会觉察到,假如在那地方耸立着一座电标准钟或者一所出租公寓的话。否则,人们就会考虑,该站起来还是该依然坐着;人们觉得成群地围着牛群飞舞的苍蝇讨厌;人们察看牛群里是否有一头公牛;人们考虑道路在哪里继续向前延伸:这是无数的小小的企图、忧愁、算计和认识,它们仿佛构成画这幅牛群画的纸。人们对这张纸一无所知,人们只知道那上面的牛群——”
“这纸突然撕碎了!”阿加特插话。
“嗯。这就是说:某种按习惯交织在我们心中的东西撕碎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没有任何可绘画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住你的去路。连‘吃草’和‘牧放’这样的词儿你都不会造了,因为造这样的词儿需要有大量有目的的、有用的概念,而你却已经一下子失去了这些概念。留在画面上的,最容易被人称作一种情感波动,它或起伏或喘气和闪烁,仿佛它无轮廓地占满了全部画面。当然其中也还包含着无数零星的感觉,包含着颜色、棱角、运动、谣言和一切属于现实的东西:但是这已经不再被承认,即使它还会被认识到。我是想说:个别部分不再拥有它们的那种可以使它们占用我们的注意力的利己主义,而是亲如手足地并且在严格意义上‘亲密地’互相连接在一起。当然那上面也不再有什么‘画面’,一切以某种方式无限地转移到你身上。”
这时,又是阿加特生动地进行说明:“现在你只需要不说个别部分的利己主义,而是说人的利己主义,”她喊道,“那么这就是这种人们如此难以表达的东西了:‘爱你的最亲近的人’并不意味着,像你们这样去爱他,而是表示一种梦幻状态!”
“道德的全部原理,”乌尔里希确认说,“表示一种梦幻状态,这种梦幻状态已经从人们用来囚禁它的规则里逃了出来!”
“其实随后也就根本没有善和恶,而是只有信仰或怀疑!”阿加特大声说,现在她似乎很熟悉这承载着自身重量的原来的信仰状态,也很熟悉这种状态在道德中所遭受的损失,她的兄长曾谈到过这种损失,当时他说,信仰一刻也不会一成不变。
“是的,当人们摆脱生活琐屑的时候,一切都互相处在一种新的关系之中,”乌尔里希表示赞同,“我几乎想说,根本没有关系。因为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关系,我们没有任何经验,而所有别的关系则已经消失;但是这一种关系尽管昏暗朦胧却清晰得足以使人不能否认它。它是强烈的,但是它又强烈又难以想象。人们也想说:通常人们注视什么东西,那目光就像一根长针或一条绷紧的线,眼睛和景象用这相互支撑着,每一秒钟都有某一件大的这样性质的针织物支撑着;而现在在这一瞬间倒还不如说是某种又痛苦又甜蜜的东西在把眼光拉开。”
“人们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人们再也抓不住什么东西,人们没有任何支撑物,”阿加特说,“一切就像一棵大树,树上没有一片树叶在动弹。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做不出任何卑劣的事情来。”
“人们说,在这种状态下不会发生任何与这种状态不一致的事,”乌尔里希补充说,“一种‘隶属于它’的渴望是唯一的根由,是在它内部发生的一切行为和思维的深情规定和唯一形式。它是某种无限静止和广博的东西,而在其中所发生的一切则都增长着它那平稳上升的意义;抑或这不增长那意义,于是这就是坏事,但是坏事是不会发生的,因为寂静和清澈撕碎、奇异的状态停止在同一个时刻。”乌尔里希趁她不注意偷偷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他的妹妹;他总是觉得,现在他得赶快终止。但是阿加特脸上阴沉沉的;她在想着久已过去的事情。她回答:“我对我自己感到奇怪,但是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嫉妒、恶意、虚荣心、贪欲以及诸如此类的心态;这几乎无法让人相信,但是我觉得,当初它们一下子不仅从心里,而且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于是人们不仅自己不能采取卑劣态度,而且别人也不能这样做。一个善良的人使一切与他发生接触的事物变得善良,别人可以爱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对付他:这既然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就会被他改变!”
“不,”乌尔里希插嘴说,“情况不完全是这样;相反这或许是最古老的比例失调之一!因为一个善良的人丝毫也不会使世界变得善良,他对这个世界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只是与世隔绝而已!”
“可是他待在这个世界的正中间!”
“他待在这个世界的正中间,然而他觉得,仿佛空间正在从种种事物中被抽出或者正在发生某种想象中的事:这就难说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一个‘乐观的’人——我只是凑巧想起这个词儿——是绝不会让什么卑劣的东西挡住去路的;这可能是废话,但这是经验之谈。”
“这可能是经验之谈,”乌尔里希回答,“但是也有相反的经验!你以为,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些士兵,他们的情感不卑劣?可是他们是上帝的工具!况且,即使是兴奋到极点的人也会有恶劣的情感:他们抱怨,他们不受赏识,然后就感到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不快,他们感到恐惧、痛苦和羞耻,也许甚至还感到憎恨。只有当这静静的热望又开始时,懊悔、愤怒、恐惧和痛苦才会使人感到无比幸福。对所有这一切很难作出判断!”
“你什么时候热恋过?”阿加特突然问。
“我?哦,我已经给你讲过了嘛:我从情人身边逃离了一千公里,当我确实感觉到随时有可能受到她实实在在的拥抱时,我便像狗对月亮那样对她吼叫!”
这时,阿加特向他供认了自己的恋爱故事。她很激动。她最后的这个问题就已经是被她宛如拨动一根过度绷紧的弦那样一甩而出,其余的便以同样的方式一一道出。当她将这多年埋藏心底的话抖搂出来时,她的内心颤抖了。
但是她的兄长并没有对此特别感到震惊。“一般来说,回忆跟人同步衰老,”他向她解释,“而最富有激情的事件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具有锥形透视图的特点,仿佛人们最后是从九十九扇连续开启的门观看它们似的。但是有时候,如果它们和很强烈的感情联结在一起,那么个别的回忆便不会衰老,就会把层层本质的东西积存起来。你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几乎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点,它们略微扭曲心灵上的匀称;他的行为从它们上面流淌过去,一如河水流过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块,而在你身上这种情况仅仅是十分强烈而已,致使这几乎等于一种停滞状态。但是最后你还是摆脱出来了,现在你又心绪不宁了!”
他用一种几乎是职业上的思维的平静语气说了一番话;他的观点不容易改变!阿加特是不幸的。她固执己见地说:“我当然心绪不宁,但是我不谈这个!我想知道,我当初几乎会落到何等地步!”她也感到恼火,因为她说这话不是出于自愿,仅仅是因为她的激动情绪必须用某种方式表达出来;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讲,在她表面上的温柔话语和暗藏着的恼怒之间她感到头晕目眩。就这样,她讲到一种提高了的敏感性和灵敏性的奇特状态,这种状态引起印象的溢出和回流,从而产生出像在一个柔软的平滑如镜的水面上与一切事物联系在一起并无意志地给予和收受的那种感觉;这种外表及内心越限和无限的奇异感觉,这是爱情和神秘教的共同特点!阿加特当然不是用这样的已经包括一种解释在内的话语来表述的,她仅仅是把她的一个个富于激情的回忆片断串联起来;虽然乌尔里希曾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他也不会解释这些经历,他尤其不知道,他是否应该按其特有的方式或者按照寻常的理性的方法试着作这样一种解释,这两者对他来说都同样易于理解,但对他妹妹的可感觉到的激情来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所以他在回答中所表达的,仅仅是一种中介,对种种可能性的一种审核。他指出这种奇特的亲和性,说是在他们所谈到的那种情绪高涨的状态下这种亲和性存在于思维和道德之间,致使每一个思想被视为幸运、事件和礼物并且既不进入储藏室也根本不与占有和胜任、紧握和观察的感觉结合,因而占有他自己的乐趣在头脑里同样也在心坎里被一种无限的缠绵情意所取代。“一生中有那么一次,”阿加特用热情而坚定的语气回答说,“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人。人们为了他看到阳光照耀。他无处不在,而人们自己则无处存在。然而,这却并不是‘两个人的利己主义’,因为另一个人的情况一定也是这样。最后,两个人恐怕不再是为了彼此而存在;剩下来的,是一个纯属两个人的世界,它由赞赏、献身、友谊和无私组成!”
由于心情激动,她的面颊在昏暗的房间里发红得像一朵在阴影里绽开的玫瑰。乌尔里希请求说:“让我们重新用客观冷静的态度来说话吧;在这些问题上骗人的花招实在太多!”她觉得这也并非不正确。也许是这还一直没有完全消逝的懊恼,是它使得她的喜悦之情受到这添加上来的现实的一些抑制;但是界限的这种孕育着危险的颤抖,这不是什么不愉快的感受。
乌尔里希开始谈论起一些人的胡言乱语,那些人这样来解释他们在谈话中所涉及的经历,仿佛在其中不仅正在发生一种奇特的思维变化,而且是一种超人的思维正在取代寻常的思维。不管称这是神使鬼差还是按新时代的时尚仅仅称之为直觉,他认为这是现实理解的主要障碍。按照他的信念,从屈从经受不住严格检验的想象中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这只是像伊卡洛斯[8]的蜂蜡双翼,都在高空中熔化了,他大声喊叫,说是如果人们不单单想在梦中飞行,那么人们就必须乘着金属翅膀学飞行。
过了一小会儿工夫,他边指着那些书边继续说:“这是基督教的、犹太教的、印序的和中国的证词;其中个别的证词之间相隔一千多年。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所有证词中都可以看到同样的、偏离寻常结构的、但却自成一体的内部运动的结构。它们相互之间的差别几乎完全只在于来源于与一个神学和天国智慧体系——它们已经进入这个体系的保护网下——有联系的那种东西。所以我们可以以一种明确的第二和不寻常的具有重要意义的状态为先决条件,人类有能力适应这种状态,它比各种宗教更原始。
“另一方面,教会,”他退一步说,“这就是说,信仰宗教的人们的文明团体,经常用类似一位官僚对私人的进取心所抱的那种不信任态度对待这种状态。教会从未无保留地承认这种热情奔放的体验,相反,它们作出巨大的和看似合理的努力,以便用一种正规的、可理解的道德去取代这种状态。所以这种状态的历史与一种不断进行的否认和稀释相似,它使人想起排干沼泽地的水。”
“而当教会的精神统治及其词汇变为陈旧时,”他最后说,“人们便理所当然地把我们的状态只还当作一种幻觉。为什么市民阶层的文化在取代宗教文化时要比宗教文化带有更强烈的宗教色彩呢?!它已经毁掉了那另一种状态,毁掉了那种状态下的认识。今天有一大批人,他们埋怨理性并且想说服我们相信:他们在他们的最明智的时刻里是借助一种特殊的、高居于思维之上的能力来进行思考的:这是最后的,甚至已经完全是理性主义的、公开的残余;疏干的最后残余已经变为一派胡言!所以,除了在诗歌中以外,人们便只允许未受过教育的人在爱情的最初几个星期保持这种旧有的状态,使其一时受到迷惑;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有时在床和讲台木上抽出嫩叶的迟开的绿色树叶:但是只要它们想恢复其原来的旺盛的长势,便会被人毫不容情地铲平和连根拔除!”
乌尔里希大约讲了跟一位外科大夫洗手和胳臂以免把病菌带进手术室所花费的一样长的时间;也怀着与摆在面前的工作将会带来的激动不安相悖的那种耐性、专注和镇定。但是当他给自己完全消毒之后,他却几乎热切渴慕些许感染和发烧,因为他不是为了要头脑清醒才爱头脑清醒。阿加特坐在一架用来从高处往下取书的梯子上,在她兄长沉默不语时也没表示出任何参与的迹象来;她望着外面那无边际的、大海一样的灰蒙蒙天空,像先前倾听话语那样倾听这沉默。就这样,乌尔里希带着一丝勉强用一种玩笑口气掩盖住的执拗继续说。
“让我们回到山里我们的长椅和牛群上来吧,”他请求,“你设想,某一个穿刚出厂的崭新皮裤的高等法院参议坐在那儿,身上系着绿色裤背带,上面绣着‘你好’:他代表生活的真实内容,他正在度假。因而他对自己的存在的意识这会儿自然就变了。如果他注视着这牛群,那么他是不计算、不估计、不推测在他面前吃草的牲畜的活重[9]的。他原谅他的敌人们并对他的家庭抱着宽和的想法。对他来说,这个畜群几乎可以说已经从一个具体的对象变为一个道德的对象。当然也可能是,他稍稍计算、推测一下并且不完全原谅他的敌人,但是随后四周至少会林涛呼啸,溪水叮咚,阳光照耀。人们可以用一句话表述这个意思:一向构成他的生活内容的东西,如今他觉得‘遥远’和‘其实并不重要’了。”
“这是一种休假情绪。”阿加特机械地补充说。
“非常正确!如果他觉得在这种休假情绪中的非休假生活‘其实并不重要’,那么这只意味着:在休假期间。今天的真实情况是:人有两种存在状态、意识状态和思维状态,他保护自己免受这种情况势必会在他心头引起的一种致命的鬼怪畏惧的侵袭,办法就是,他认为一种状态是另一种状态的休假,是另一种状态的中止、静止或其中的某种他自以为知道的东西。而神秘教则相反,它是和长期假期的目的相结合的。那位高等法院参议会把这说成是不光彩的并且会一如他在休假将近结束时惯常所做的那样迅速感觉到:现实生活在他的有条不紊的办事处理中断了。我们有异样的感觉吗?某种事情是否可以被整理好,这总是最终决定,人们会不会完全认真看待它;在这方面,这些经历并不幸运嘛,因为它们在几千年里都不曾超越它们最初的无秩序和不完备状态。准备着对这种情况作出解释的是幻想概念——宗教幻想或爱情幻想,随你的便;你完全可以相信:今天连大多数信教的人都已经如此受到科学的思维方式的感染,以致他们竟不敢查看什么在他们内心深处炽热燃烧,而且他们随时都准备从医学角度出发把这种热情叫作幻想,即使他们在官方场合讲不一样的话!”
阿加特用一种像有火堆在雨中噼里啪啦响那样的目光望着她的兄长。“如今你已经巧妙地把我们带领出去了!”当他不再继续往下讲时,她便责备他。
“这话你说得对,”他承认,“而奇怪的是,我们已经用木板把这一切像一口可疑的井那样盖住。可是,尽管如此,某一滴残留下来的这种阴森森的魔水却依然在往我们的全部理想上烙一个窟窿。没有哪个理想完全对头,没有哪个理想使我们感到幸福;它们全都指向某种不存在的东西: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今天已经讲得够多的了。我们的文化是一座荒芜的被称作幻想的东西的神庙,但同时也是它的一种保管所,而我们则不知道我们患的是过多症还是过少症。”
“也许你从未曾敢于完全参与此事。”阿加特惋惜地说并从梯子上下来;因为他们原本是在整理父亲的遗嘱,只是因为先是读书后来又闲谈才转移了对这项已逐渐显得紧迫的工作的注意力。这时,他们又开始仔细观看涉及财产分割的规定和记述,因为答应哈高厄尔解决问题的日子临近了;但是就在他们眼看就要认真着手进行这一项工作的时候,阿加特却从那些文件上抬起头来,重新问道:“你自己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你对我所讲的这一切呢?”
乌尔里希头也没抬地回答。“你设想,就在你的心已经与世人疏远的时候,在那群牲畜当中有一头凶恶的公牛!你就试试看,你就真的相信,你讲到过的那场致命的病会有另外一种结果,假如你的感情一刻也没有减退的话!”说罢,他抬起头来,指着他手下的文件。“法律、权利、节制,你以为,这是完全多余的吗?”
“你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阿加特再次问。
“既相信也不相信。”乌尔里希说。
“那就是不相信。”阿加特断言。
这时发生了一个偶然的事件,它影响了谈话;当既不想重新进行交谈内心又不够平静不想考虑公事的乌尔里希在此刻拿起摊开在他面前的文件时,什么东西掉落到地上。这是一捆松散包着的各种杂物,它和遗嘱一块儿从写字台抽屉的一个角落里显现了出来,它多半是在它的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那儿待了几十年了。乌尔里希心不在焉地观看他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并当即在几页纸上认出他父亲的笔迹,但这不是晚年时的笔迹,而是壮年时的笔迹,他仔细一瞧,看到除了写着字的纸片外还有纸牌、照片和各种零碎杂物,便迅速领悟到自己发现了什么。这是写字台的“黄毒抽屉”。那里面有细心记下的、大多是诲淫的笑话;裸体照片;密封寄发的印有体态丰满女牧民的明信片,人们可以在背面解开那些女牧民的裤子;各种纸牌,它们看上去完全是正经货,但是,对着光线一照,便显现极其可怕的事物来;小男人,只要一压他们的肚子,他们便露出种种物件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老爷子显然毫不知晓抽屉里藏着这些东西,因为否则的话他是会及时销毁它们的。它们显然还是壮年时期物件,在这个年龄段上不少光棍和鳏夫都用这种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寻欢作乐,但是乌尔里希却为他父亲这种不经意遗留下的幻想,为这种因死亡而摆脱了实体的幻想而脸红了。与中断了的谈话的内在联系眼下他是清楚的。尽管如此,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趁阿加特没有看见便将这些文件毁掉。但是阿加特已经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落到他的手里了,所以他便突然改变主意,喊她过来。
他想耐心等待,看她会说什么。他一下子又为这个想法所支配:她是一个女人,必定有经验,知道在较深刻的谈话过程中什么东西是完全从意识中生成的。但是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严肃而镇静地注视着她父亲的这份地下遗产,偶或她粲然一笑,但也又不是愉快的笑。于是,乌尔里希便一改初衷自己开了腔:“这是神秘教的最后残余!”他既恼怒又诙谐地说,“同一只抽屉里放着遗嘱的严格道德劝诫和这种污泥浊水!”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刚开始讲话,他妹妹的沉默便使他说出新的话来。
“你问我,我相信什么,”他开了腔,“我相信,我们的道德的全部规范是对一个野蛮人的社会的承认。
“我相信,没有什么道德规范是正确的。
“另一种意识在它们的后面发出微光。一团火,它会将他们重新熔化。
“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已经结束。
“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处于平衡状态,而是一切都想互相利用、抬高自己。
“这我相信;这是和我一道出生的,或者是我和它一道。”
每讲完一句话他都站住,因为他没大声讲话,所以必须用什么别的办法来加强这番自白的力量。现在他的目光停留在摆在上面书架上的那几尊古典石膏像上;他看见一尊密涅瓦[10]像,一尊苏格拉底像;他回想起,歌德曾把一个超过真人大小的朱诺[11]石膏头像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觉得这种偏爱惊人地遥远:一度曾经是极好的想法的,后来就变成一种毫无生气的古典主义了,变成他父亲同时代人中的落伍者的刚愎自用和尽职尽守,是徒劳无益的。“流传给我们的道德是这样的,仿佛人们把我们送到外面一根晃晃悠悠张在一个深渊上空的绳子上,”他说,“并且没给我们出什么别的主意,只是劝我们:好好挺直你的身体!”
“看样子,我是在没有我出力的情况下和另一种道德一起出生的。
“你问我,我相信什么!我相信,由于种种有效的原因人们可以向我证明一千次:某种情况是善的或美的。我将依然对此采取漠不关心态度,我将仅仅按照这样的信号行事:它的临近使我上升还是下降。
“我会不会被它激发起对生活的感情。
“是否仅仅是我的舌头,还有我的脑在谈论它,抑或是我的指尖上那发光的寒颤。
“但是我也不能证明任何东西。
“我甚至确信,一个顺从这种情况的人是毫无希望的。他陷于神志昏迷状态。陷于朦胧和胡扯。陷于混乱和无聊。
“如果你剔除生活中单义的东西,那么剩下的就是一座没有梭子鱼的鲤鱼池塘。
“我相信,粗俗不堪的东西甚至就会是我们的美好精灵,它可以保护我们!
“因此我不相信!
“但是我首先不相信善对恶的束缚,不相信我们的混合文化有这种约束力:我讨厌这个!
“因此我既相信又不相信!
“但是我也许相信,在一些时候以后人类一方面将会变得很有才智,另一方面将会成为神秘教徒。也许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的道德今天就已经在分解为这两个组成部分。我也可以说:分解为数学和神秘教;分解为实用的农田土质改良和陌生的冒险奇遇!”
他多年来未曾这样坦诚、激动过。他讲话中的“也许”他感受不到,他觉得这些字眼十分自然。
这当儿,阿加特已经在火炉前面跪下;她把那一捆图片和纸片放到自己身边的地上,把每一件东西又审视了一遍,随后将其塞进火炉。对她所观看的这些伤风败俗物件的猥亵和性感她并非完全无动于衷。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它们激动起来了。她觉得,她身不由己,就好像人们在荒郊野外感觉到某处一只家兔倏忽而过。她不知道,她是否会在她兄长面前感到羞愧,假如她把这告诉他;但是她在内心深处感到疲倦,再也不想说什么话。她也没听他在说什么;她的心已经一上一下受到十分剧烈的摇动,如今再也经受不起激烈动荡了。总是别人比她聪明,知道什么是对的;这一点她想到了,但是,也许因为她害羞吧,她这样想时怀着一种隐蔽的抗拒。走一条未经许可的或秘密的路: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比乌尔里希强。她听到,他怎样总是重新小心翼翼地收回一切他不由自主地说出的话,他的话语像大量幸福和悲伤的滴剂涌到她的耳边。